同进出去了。 魏明肃抬起头。 寺院上方是阴郁暗沉的天空,稀薄的光线沉进山岭,严寒的西北风吹过空旷的庭院,带着刺骨的寒意。 天黑以后,风更凛冽。 快要下雪了。 墙后传来同进和院子里的女子说话的声音,魏明肃静静地听着,不一会儿声音停了下来,脚步声转回院子,同进回来了,道“阿郎,她回去了。” 魏明肃站着没动,默然片刻后,抬腿出去。 再推开院门,已经空无一人。 如果是四年前的卢华英,绝不会因为同进几句敷衍的话就离开,她想见他的时候,提着鞭子就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谁也拦不住她。 可是,那些全都是假的。 魏明肃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随从不知道忙碌的他什么时候回来,屋子里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同进忘了带打火石,拿着蜡烛转身去隔壁院子。 “有酒吗” 身后忽然传来魏明肃嘶哑的声音。 同进愣了一下,除了应酬外,魏明肃很少喝酒,他和阿福从来不备酒。 他回头。 魏明肃坐在窗前,清瘦的身影被黑暗笼罩,一阵风从缝隙吹进来,他肩上的幞头带子微微飞扬。他凝视着苍凉的夜色,神色冷峻,漆黑双眸深不见底。 同进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阿郎是要酒吗” 魏明肃点头。 同进应喏,带着困惑走了出去。 魏明肃把窗推开了一点,让冰冷的风刮在脸上,卷走心头芜杂的情绪。 窗下一阵脚步声,两个身影慢慢走近。 一个声音道“你听见了吗他们都说四年前魏刺史在扬州的时候,受过徐家的提携,后来他却恩将仇报,砍了徐家人的首级。” 另一个声音发出轻蔑的笑声“无毒不丈夫,魏刺史那种出身的人,不靠这些手段,怎么能做大官” 先说话的人叹了口气“你说得是,长史就是不够心狠,才会被魏刺史抓了。” “你怎么能把长史和魏刺史相提并论”那个不屑的声音激动起来,道,“魏刺史做了大官,也是不忠不义、遗臭万年的狗官长史不肯出卖恩公的儿子,是个英雄好汉,天下人都知道长史是因为忠义被抓的” 说话的人顿了一顿,压低了嗓音“阿婆这么大的年纪了你等着看吧,再过些年,这些狗傍人势的小人没什么好下场” 啪的一声,同进左手拿着蜡烛,右手提着一壶酒,轻轻踹开了院门。 两个说悄悄话的身影吓了一跳,掉头往后院走去。 同进走进屋,点亮屋里的蜡烛,放在案上,拿出酒和酒碗“阿郎,只有葡萄酒。” 他放下酒出去,切了两盘下酒的羊肉送进房。 魏明肃转过身来,没有动羊肉,拿起酒壶,倒了碗酒,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西州的葡萄酒是贡酒,甘醇味厚。 他一口接一口喝下,却觉得葡萄酒入口微微苦涩。 魏明肃眼睛低垂,看着酒碗里艳丽的绯红酒水,又端起喝了一口。 卢华英喜欢酒,而且是天生的好酒量,几乎没醉过。 她是国公府的小娘子,喝的是最好的贡酒,喝酒的杯子也不是普通的酒杯,有时是一种通透翠绿的玉杯,有时是金杯。 王妤曾经赐给他一壶葡萄酒,指着案上的酒杯笑着说“只有昂贵的玉杯和金杯才有资格盛葡萄酒。” 后来王妤的话传到卢华英耳朵里,她提着一壶酒,对魏明肃眨眨眼睛,噙着笑道“我喝的是酒,又不是酒杯,只要是好酒,我连酒杯都不用,用手捧着喝就行” 烛光摇晃,一壶酒只剩了一半。 魏明肃有些醉了,酒意在脑中烟煴。他放下碗,没有接着喝下去。 “魏明肃” 头顶传来一阵明朗的笑声。 魏明肃抬起头,眼前只有摇曳的烛火。 他垂下眸子,眼前的案几上多了一张铺开的绢,他手里握着一支笔,袖子挽着,在绢上写着佛经,在绢上写字很不顺手,下笔必须精准,力度既要敦厚,又不能太重,他专心地写着,满头汗水。 清风拂过,日光照进安静的院子里,将婆娑的树影洒在绢上。 “砰。” 一片带着露水的粉色莲花花瓣从空中轻轻地飘飞下来,掉在绢上。 魏明肃怔住,抬起眼睛。 眼前一片娇艳。 更多的莲花花瓣轻飘飘地洒下来,拂过他的脸,落在案上、绢上和他的衣襟间。 他抬起头。 日光晃得他一时适应不了光线,睁不开眼睛。 墙上传来嬉笑声,趴在墙头上的小娘子吹落手心里的莲花,看花瓣都落到了他身上,微笑着道“魏木头,我摘的莲花,送你的。” 她刚刚喝了酒,脸上泛春,扬眉微笑,笑颜明艳,那灿烂的光芒,比普照山谷的日光更耀眼。 魏明肃低头,拍掉肩上的花瓣。 花瓣都落在地上,滚进尘土里。 小娘子皱起眉头,白了魏明肃一眼,松开手,从墙上跳了下去。 “砰” 半开的窗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一声巨响后,合上了。 魏明肃从梦里惊醒,抬起头。 烛火摇晃,屋子里光线黯淡,案上两盘没有动过的羊肉,半壶酒,一只酒碗。 他揉了揉眉心,转过身,想关好窗子。 院门开着,一道人影提着灯从外面走进来,来到门前,小声道“阿郎,卢三娘又来了。” 魏明肃的手抓着窗,风吹在手上,刺骨的寒意。 下雪了。 几片雪花落在他手背上。 外面很冷。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把窗推开了一条缝,道“请她进来。” 卢华英走进院子,冻得全身瑟瑟发抖。 她出来的时候天还没黑,没有这么冷,忘了多穿几件。 同进让她进屋,道“屋里暖和。” 卢华英进屋。 屋里只有案上的一支蜡烛照明,光线很暗,她走进了才看到窗前有一个清瘦的身影背对着她,负手站在窗前。 卢华英的目光落在那支烧了一半的蜡烛上。 魏明肃还是这么俭朴。 蜡烛很贵,寻常百姓用不起。他以前都是用油灯,有一晚他看书看得很认真,她悄悄把油灯挪开,他没发觉,奇怪光线越来越暗,顺手拿起竹签拨灯芯,拨了半日才惊觉油灯不见了。 卢华英不由微微一笑,心里各种念头闪过,张了张嘴,喉咙发紧,突然咳嗽起来。 空气有些沉闷。 魏明肃没有回头看卢华英,等她的咳嗽声停下了,问“找我什么事” 仍然背对着她,语气冷漠。 卢华英垂下眼睛。 “魏刺史,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承诺过以后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可是有些话我想亲口告诉你。” 她笑了笑。 “我不敢来见你,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怕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以后要被送回柳城,余生可能再也见不到魏明肃了,所以她必须鼓起勇气来见他。 魏明肃望着窗外,道“四年前的事,魏某已经忘怀。” 他的语气比刚才更漠然。 一句话,和她划清所有干系。 他不需要她的道歉和解释。 卢华英脸上滚烫。 气氛越发冷了,窗外,雪花一片片飘飞。 卢华英定了定神,抬起眼帘,看着魏明肃的背影“是四年后的事魏刺史,谢谢你。” 到了西州后,她顺利脱罪,真凶被捕,长史认罪,没有发生冲突和混乱,西州局势稳定,仿佛风平浪静,然而这些只是东鳞西爪。 魏明肃为什么不带同进和阿福去都护府为什么提前安排,让他们躲到佛塔上去 他也不知道对峙会不会演变成搏命厮杀。 平静的水面下藏了多少杀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这些压力,也只有他一个人承受。 魏明肃淡淡地道“换成其他人被诬陷入狱,我也会这么做。” 卢华英微笑“我知道,不管是王三娘,还是裴三娘,你都会帮她。”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 烛火晃了一晃。 魏明肃道“那请回吧。” 卢华英没有走,“魏刺史,我还欠你一个道歉” “不用了。” 魏明肃打断了她的话。 “魏刺史,我觉得有必要。”卢华英往前走了一步,“那晚,我不该求你放过我的家人,不该在看到你进屋时怀疑你。” 魏明肃沉默。 卢华英轻声道“魏刺史,卢家的变故你肯定听说过我父亲的家将和部下背叛了他,家里的亲戚世交都落井下石,人心难测所以四年后我见到你,以为你也变了,也想报复我” 魏明肃没有做过一件伤害她的事,即使是四年前被她抛弃后,他也只是默默离开。 四年后再见,他仍然不会伤害她。 卢华英抬起头,看着魏明肃的背影“魏刺史,对不起,我误会了你。” 窗外的风声安静了下来。 魏明肃的身影和她走进屋时一样。 “请回。” 他听她说完,平静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