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菀不想再纠缠了,伸手接过那酒瓶,二话不说,稳稳握着酒瓶底部,分三口将那支啤酒喝了个底朝天。siluxsw.com饶是那啤酒度数不高,她的脸和眼睛霎时间还是红透了。 见状,黎美静悻悻然坐回椅子上:“行吧。我再逼你们,你们该说我不是亲妈了。” 卓临城盛好一碗紫苏鱼汤,细细将鱼里的骨刺剔除,推到孙菀面前,低头柔声说:“先喝点缓缓。” 孙菀低低“嗯”了一声,温顺地端起碗小口小口饮汤。黎美静在观察了一会儿,眼里闪过些老谋深算的笑:“你俩坐着,我去煮点绿豆汤解酒。” 黎美静走后,屋子里骤然静了下去。电视上虽然还在喧闹,可孙菀分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不知是那酒闹的,还是卓临城太过意味深长的明亮目光。 年夜饭吃罢,他二人各居一隅,着实喝了一大碗绿豆汤,才将那酒意渐渐驱散。黎美静没事儿人似的忙里忙外,收拾残局。末了,她从卧室里翻出笔墨纸砚,端回客厅:“别顾着看电视了,我要扫地、拖地,你俩去房里帮我把春联写了,家里要一副,店里要三副。” 孙菀嗔怨地说:“外面五块钱一副的随便买,何苦折磨我们?” “我家里两个a大的高材生,谁稀罕买别人那个?” 卓临城起身将文房四宝接了,先孙菀一步去了她卧室。 见孙菀还懒懒地窝在沙发里,黎美静没好气地指着她的额头:“就你磨牙!有体面活儿不干,你是要帮我洒扫拖地呢?” 孙菀终于耐不住她烦,起身往自己卧室走去。进门一看,卓临城已经将对联纸铺好,正在提笔凝思。 孙菀杏眼里溅起点笑花:“你还会这个?” 卓临城也有些好笑:“些许记得点什么‘天增岁月人增寿’……” 孙菀想起那个“天增岁月妈增寿,福满乾坤爹满门”的笑话,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她折身回客厅,找出本子打开,一边搜着楹联集锦一边往屋内走,她将目标锁定在某一条上,抬头道:“这条……咦,你在写什么?” 走近一看,却见他已经笔走龙蛇地写好了一副上联。孙菀放下电脑,拈起诵读,竟然格外工整雅致。再凝神看他的字,是一手同他本人一般潇洒的俊逸行草。 孙菀一时对他刮目相看:“练的米芾的帖?以前怎么从没见你写过?” 卓临城行云流水地将下联、横批写完,才戏谑道:“如今在女孩子面前卖弄这些,已经完全不时兴了。” 孙菀毫不理会他的玩笑,上前轻轻接过他的笔,在砚台里蘸了墨,凝神屏息地准备落笔。不料笔尖还没触到纸面,她的手就没出息地抖了起来。 太多年没用笔写过字了,她心里有些没底,加之刚才的酒力并未完全褪去,好一会儿,她才轻飘飘地在纸上落下一个“笑”字。 这时,一直旁边观看的卓临城忽然从身后环住她,右手稳稳握住她的,轻声在她耳畔问:“想写什么?” 孙菀右手颤了一下,脖颈不着痕迹地往下弯了一分,躲开他的气息:“笑我年光同蕉尾,看他春色上眉梢……” 卓临城握着她的手,换了极缠绵的行楷,横竖撇捺地慢慢勾画。不过一副对联,他却像是要同她写去下个世纪。孙菀的呼吸有些发紧,心跳亦漏掉了数拍。他一丝不乱地拥着她将对联写完,这才撂笔,然而握她的手却更紧。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试探性地朝她妍丽的唇上吻去,她脸一偏躲了开去,垂下眼睛:“再给我一些时间。” 他喉头动了动,将紊乱的呼吸一点点稳住。他知道,她已经决定不去计较他是否真的出轨的问题,她已经宽宥了他,但他必须更有耐心地等她将心里那根刺彻底拔出。 这时,窗外此起彼伏地响起烟火、爆竹的声音,电视里亦传来跨年的钟声。不久,帘外传来黎美静的声音:“临城啊,你和孙菀去楼下院子送送年吧。” 他应了一声,牵着孙菀挑帘而出。黎美静看了眼他们的十指交结处,乐呵呵地将一大袋烟花递给他。 目送他二人出门后,黎美静赶忙走到窗户边,对着天空低声祈祷:“老孙啊老孙,我年年为你烧纸钱,从没求过你什么,这回你可要保佑这俩孩子和和美美,平平安安。要是你能把那个不要脸的小三赶走,我来年一定下血本给你烧别墅美女。” 院子里到处都是红红黄黄的鞭炮屑,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卓临城挑了一块空地,将礼炮放在地上,用烟头点燃。只听“嗤”的一声,一道耀眼的白光直冲云霄,绽出一朵五色的烟花。 卓临城从袋子里拿出一卷鞭炮,指着不远处说:“去那边躲一躲。” 孙菀点点头,穿过院子里的便民健身器材,走到一架秋千上坐下。 鞭炮声噼啪响起,彩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接连绽开,同不远处的火树银花交汇成浩瀚的烟花海。一时间,这庸常的俗世变得璀璨异常。 孙菀静静坐着,在巨大的喧嚣里抬头仰望五色斑斓的夜空。这奢华的胜景里,世间所有事情都变得琐碎、微渺。不知道什么时候,卓临城站在了她的身后,他伸手轻轻地在她背心上一推,她便随着秋千往前飞去,片刻又落回他掌心里。 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却前所未有的心意相通,仿佛这一刻的人间烟火,将他们的心照得通透雪亮。 良久,盛大的烟火落幕,被驱散的黑暗潮水般向他们围拢过来。卓临城让秋千停下,抬手扶住她单薄的双肩。 “新年快乐。”他说。 孙菀轻轻倚在他怀里呢喃:“你也是。” 第38章相思相望不相亲(1) 新年过后,他们好像再度回到最融洽的那段时光。他们开始不温不火地约会,每天傍晚,他准时去杂志社接她出去吃饭,然后准点送她回家。他们时常一起去看电影,听音乐会,喝咖啡,但绝不会一起出现在他朋友圈的聚会上。 每逢周末,卓临城都会跟孙菀一起回黎美静那里吃顿晚餐。黎美静一心撮合他们,不惜花重金将孙菀睡了二十多年的那张硬木床换成了双人床。有几次,她甚至躲去外面打通宵麻将,但她期待的那件事,始终没有要发生的痕迹。 天气回暖后,杂志社的工作也越来越多,除了忙着采写各种专题,孙菀还要协助周雅负责梅丽莎发起的“subculture文化夜”活动。这日,孙菀与卓临城例行约会,却临时接到周雅的电话,让她立刻把已确定的嘉宾名录发给她。孙菀将餐盘推到一旁,亟亟从包包里找出电脑、文件夹,一页页确认嘉宾名录。 卓临城吃饭的心情被破坏,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几眼。大抵是受她那位新上司影响,她的着装品位直线上升,浅蓝色的套装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十分美好,以前总是随意绾着的长发精致地盘着,露出弧线漂亮的脖颈。他不喜欢女子过于干练,但对象换成她,他又觉得女子干练一点也还不错。 一顿饭慢条斯理的吃完,见孙菀还在埋首工作,他终于不悦地开腔:“我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同邓文迪约会。” 孙菀从文件堆里抬头:“邓文迪可不会只拿八千块的月薪。” 见卓临城若有所思地端起柠檬水,却不说话,孙菀又问:“你在想什么坏主意?” “我在考虑买下这间杂志社,然后花一点时间教你上司如何在不剥削员工业余时间的情况下,让公司更加有效的运营。” 孙菀无语:“最讨厌你们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剥削阶级了。” 卓临城眼底闪过点笑意,伸手捞过她刚放下的一份材料,细细翻看:“你这位新上司真是喜欢剑走偏锋。” 孙菀瞬间抓住那个颇具攻击性的关键字,无比忠诚地跳去梅丽莎那一边:“哪里偏了?” “难道现在不是大众文化的天下?她却格外偏好疲惫、潦倒的亚文化。” “亚文化怎么了?至少很对我口味。” 卓临城用头一次认识她的目光,打量了她一下:“原来你的口味这样重。要是不看你做的这份东西,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衣冠楚楚的你,竟然在关注同志群体、流氓作家、乱性艺人和虐恋文化……” 孙菀险些被呛死,她伸手抢回他手里的嘉宾名录,义正词严:“如果你能把刚才那些词眼换成耽美文化、后现代创作、先锋演艺家,我会更加感谢你。” 卓临城拿湿巾擦了擦手,一本正经地说:“看来我不但要教你上司怎么高效运营,还要帮你们重树正确的三观——”说罢,他做出抚额的姿态:“这真是件任重道远的事。” 孙菀毫不客气地瞪他:“不要告诉我,你是认真的。” “在和你有关的事情上,我哪样不认真?” 孙菀斜了他一眼,再不肯接他的话茬。 周五,孙菀忽然接到梅丽莎的电话,她当梅丽莎有急召,不料接通电话,那边却传来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孙小姐,你好。” 不到一秒,孙菀就听出了对方的身份,握电话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余小姐,你好。” “没想到世界这样小。梅丽莎过来邀我参加贵社的subculture之夜,我却意外地发现活动策划人里有你的名字。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无聊人,所以要了你的电话,打过来确认一下。” 孙菀低头,将垂落在脸畔的发丝拢去耳后:“那你确认完了没有?如果没有别的事……” “我想请你一起喝杯下午茶。” “抱歉,我没有喝下午茶的闲暇。” “孙小姐,我答应梅丽莎捧场你们的subculture之夜,作为负责人,你应该有义务来和我做一些事前沟通吧?” 孙菀很清楚余小菲答应捧场subculture之夜意味着多大的媒体影响力,她也很清楚,梅丽莎为让了请她纡尊降贵,可能需要付出怎样大的努力。略一沉吟,孙菀问:“几点,什么地方见?” 余小菲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杂志社附近的某间酒店。见到孙菀时,她绛红的唇上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孙小姐,你一定非常不想见到我。” 孙菀在她对面坐下,就事论事地将打印好的活动流程简介递给了她。 余小菲将那份简介推去一旁,端起红茶抿了一口:“约你来,其实只是想同你说一声对不起。” 孙菀怎么看也看不出她脸上有歉疚的痕迹,她断定她在调戏她,却没有动怒:“我确实很在意我丈夫出轨这件事情,但是我没有在意他是同谁出了轨。所以你大可不必和我说对不起。” 余小菲透过眼睛上的茶色镜片,一瞬不瞬地打量她:“你真是个讲道理的好女人。” 明明是句无比戏谑的话,却被她的语气演绎得很真诚。 余小菲点燃一支女士薄荷烟,眯着眼睛说:“想听听我和他的故事吗?” 孙菀将那份流程简介取回,起身道:“不想。” “不想还是不敢?”余小菲吐了个烟圈,挑衅地看着她。 “余小姐,我不想花时间听你的一面之词。如果你今天约我来的目的是道歉,那我接受你的道歉,再见。” “几个月前泄露的那张照片,并不是一场意外。我是故意的。” 孙菀的脚步顿住,回头看她。她想不到余小菲会自己承认。 余小菲掸了掸烟灰,看向窗外:“那样做,是想让你和他离婚。” 孙菀坐回沙发上,平静地直视她。 “和所有的情妇一样,一开始我对他也是无欲无求的。”余小菲迎视她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说。 “情妇”两个字,像一只大手,猛地捏住了孙菀的心脏。 “时间久了,我变得贪心,我不想有另外的女人分享他,我失去了一个做小偷的自觉。每当他回你身边时,我就会发疯一样地妒忌、怨恨,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们在干什么,会不会在和你上演我们曾经的亲密……” 孙菀猛地打断她:“别说了!” 余小菲凄艳的眼神像钩子一样攫住她:“当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达到顶端时,我想过去死,想过谋杀你,想过和他同归于尽。冷静下来后,我想到用那种办法来让你离开。因为这样对我们是最公平的,毕竟你并没有那样爱他。” 孙菀胸口一阵阵起伏,一种既恐惧又恶心的凉意在她皮肤上绽开,她无法抑制地再次在脑海中揣测,他们曾经到底有多么深的纠葛,才会让她生出那样极端强烈的爱来。 孙菀低下头,告诫自己不要看她的眼睛。很快,她再度冷静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着了她的道:“你到底爱他什么?” 余小菲思忖了片刻:“我爱他完美无缺。告诉你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我经历过无数男人。一开始,我总试图在每个男人身上找些优点出来,哪怕找到的东西微不足道。但是随着阅历增多,我便不再自欺欺人,我开始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男人,不想要什么样的。我变得挑剔,不帅的不喜欢,没有钱的不喜欢,太板正的不喜欢,太风流的也不喜欢……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爱上谁了,但是卓临城出现了。” “一个完美的,却不爱我的男人,很快就激起了我的兴趣。我知道他有老婆,起初也只想逢场作戏地玩玩。但你应该很清楚,他那样的男人和鸦片没什么分别,吸上了就是一辈子的瘾。” “我未必不知道自己很下作。我想过放手,真的!” 说到这里,余小菲忽然将指间抽了一半的烟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但是不久前,我发现自己怀了他的孩子。” 周围的一切骤然静了下来。孙菀的心重重抖了一下,她头晕目眩地朝余小菲腹部看去。 余小菲抬起右手,一粒粒解开羊绒斗篷的扣子,直到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出现在孙菀的视线里。 “五个月了,我一直没对任何人说,连他都不知道。我必须生下这个孩子,因为医生告诉我,这是我最后的生育机会。”余小菲的嘴角泛上一丝古怪的笑意。 她明明大获全胜了,但那笑里没有一丝喜意,反而透着点似是而非的凄凉。 孙菀盯着她的小腹,如遭雷击。 “我打算独自抚养这个孩子……孙小姐?孙小姐?” 孙菀朝余小菲摆了摆手,猝然起身,她机械地抓紧手里的文件,脚步虚浮地往门外走去。一路上,她看见酒店的罗马柱、浮雕壁画、吊灯珠帘在摇晃颠倒,走出酒店的一瞬,她那么真切地看见头上灰蒙蒙的天空幻化成一片乌压压的灰鸽子,跌跌撞撞地扑坠进她的眼睛里。 傍晚,卓临城来接孙菀下班,遥遥见她坐在杂志社外的喷水池旁。她的头垂得很低,像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卓临城泊了车,快步走上台阶,将她从喷水池边拉了起来:“为什么坐在这里?不冷吗?” 他蹙眉将她垂下来的发丝别去耳后,然后抬起她的脸。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累的,她的脸上一丝光泽都没有,透着死灰般的枯槁。卓临城的心顿时一紧:“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