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日子越过越急,就像风摧黄叶,稍不留神便满天飘零。 曾经被萧县长搞得如火如荼的美化小城镇的活动,被汤育林强令停了下来。为此萧县长与汤育林在常委会上几乎翻了脸。孔太顺还不能参加常委会,只能同别人一样听着那些小道上传来的消息。 转眼间,汤育林到任整一个月了。 不久前,孙萍挺着大肚子亲自带着几个记者之类的人来了一趟,汤育林破例让孔太顺与县委宣传部的人一起参加接待。孙萍他们只在县里呆了五天,就写出一篇约一万字的长篇通讯,发在省报的头版上与二版上。内容相同的专题报导,也在省电视台播出了。孔太顺开始还以为这种破例是因与孙萍的同学关系,后来才知道,段国庆让鹿尾镇财政所拿出五万元人民币,作为广告费付给省报和省电视台。无论是写的文字还是拍的电视,内容都说汤育林下车伊始,就确定以开发环保蔬菜以及地下温泉等环保资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充分体现了汤育林作为走向新世纪的基层***的风貌。 送走孙萍他们,孔太顺又被汤育林派到省城去联系钻探队。 除了这两件事,孔太顺的工作还像当初一样,主要放在环保蔬菜基地的建设上。这天,孔太顺从鹿山上下来,一进县城就接到汤育林的电话。汤育林只说自己到地委开会去了,孔太顺的任职之事,却一点口风也不肯透露。 傍晚时分孔太顺正在家里纳闷,萧县长让人打电话过来,要孔太顺马上去他的办公室。 孔太顺见萧县长这么晚还没下班以为真的有要紧的事,去了后才知道,萧县长只是心里不爽,要找人出出气。萧县长一开口就说,孔太顺将同学关系太当回事了,其实汤育林并没有真心对待他。 萧县长将地委刚刚发来的一份传真递过来。 孔太顺只看了一眼,脑子里就轰地涨得老大。 他没想到段国庆真的要当副县长了。 孔太顺还没喘过气来,萧县长又将段国庆写给他的信给孔太顺看。段国庆写的那些文字,非常明白地表示,虽然汤育林给了自己一些好处,那只是一种拉拢,不可能改变自己对萧县长的感恩之情。紧接着,萧县长直截了当地指出,全县十三个乡镇的****中,有十二个人每天都在向他汇报汤育林的行踪,只有孔太顺躲着他,十天半月里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孔太顺并不吃萧县长这一套,他口气平和地反驳,从青干班回来后,不管是萧县长还是新来的汤书记,都没将他当回事,放在鹿山上,既像菜农,又像修行和尚,他不可能像村民组长那样,将每天种了多少棵菜,开了多少亩荒地的事往上报。 萧县长极有耐心地听着孔太顺将话说完,然后才点明说,汤育林已经在县内到处说开,孔太顺是他的智囊团成员。 孔太顺正要辩解,萧县长将桌子一拍,大声质问:“你的那个形象工程、名牌工程和舆论工程理论,为什么半年前不说,非要献给汤育林?” 孔太顺不敢与萧县长较量嗓门,不过说出来的话还是极有分量:“你从没有信任过我,我凭什么要为你拼死卖命!” 萧县长更生气了,嘴里带出一串脏话:“我早就知道,你孔太顺一向不与我萧某人同心同德。” 吼了几声后,萧县长突然平静下来,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小药瓶,一声不吭地递给孔太顺。孔太顺心里窝着火,他气呼呼地问萧县长,瓶子里装的是不是氰化钾。萧县长虽然还板着脸,眼角里却流露出和解的笑意。萧县长说,氰化钾不需要用瓶子装,用针尖挑一点就行了。 听萧县长说小药瓶里装的是伟哥,正宗美国货。孔太顺心里一热,脸上随之红了。 萧县长告诉他,有一次,月芳在方行长面前说漏了嘴,说孔太顺有这方面能力虚弱的毛病。方行长就问他妻子有没有可以帮月芳一把的药。萧县长的妻子很喜欢月芳,非要他托人从美国带回这瓶正宗伟哥。萧县长要孔太顺放心,他妻子已经提醒过月芳,丈夫的短处是不能对别人说的。 慢慢地萧县长的话变得推心置腹起来。萧县长说汤育林到县里来屁股还没坐热,就急于利用报纸电视宣传自己,明显是没有政治经验的表现。萧县长不知从哪里听说,汤育林在青干班时有点什么风流韵事。萧县长没有点出孙萍的名字,只说女方的丈夫是汤育林的老熟人。做人做到如此地步,就不只是讲义气和讲感情的问题了。 萧县长说这些话,让孔太顺联想到,当初安如娜和区师傅都不让自己透露汤育林来县里任职的消息,实在是太正确了。仅凭萧县长对这件事一鳞半爪的了解,就足以让汤育林任职之事成为泡沫。 接下来萧县长又说,汤育林到处宣扬与孔太顺的关系特殊,嘴里说要将孔太顺提拔为***,暗地里却只肯让孔太顺当县委常委,并且还要等到过年以后再下文件。这个消息,萧县长一个星期前就听说了。为了不误孔太顺的前程,他特意去了一趟地委,当面与区书记谈过,地委这才决定,尽快将让孔太顺担任县委常委的文件发下来。萧县长知道孔太顺不会轻易相信这些。他也知道孔太顺肯定有自己的特殊关系。他要孔太顺马上打电话问问,如果他没有说真话,就当面抽自己的耳光。 萧县长说完就出了办公室。 孔太顺想了想后,还是给安如娜打了电话。 安如娜不相信萧县长说的那些话,她要孔太顺别相信那些人事问题上的传言,然后要孔太顺过十分钟再将电话打过去。才五分钟,安如娜就主动打来电话,先将汤育林骂了一顿,然后才说孔太顺得到的消息有一半是真实的,县里送上的报告,确实是让孔太顺进常委。但是,安如娜也听说,这件事不只有汤育林的因素,区书记可能也在其中起某种作用。 放下电话,孔太顺将萧县长请回办公室。 他没有说自己打电话的结果,而是问:“萧县长,从前你是不喜欢我的,怎么现在想起来要帮我?” 萧县长一点也不含糊地说:“我帮你的结果是帮自己,当然,这样做还可以向段国庆敲几下警钟,让他不要死心塌地跟上了汤育林。” 萧县长的话让孔太顺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他答应萧县长,只要汤育林有事,一定会及时通报。 临走时,孔太顺手拿小药瓶对萧县长说:“我没有美元还你的这份人情。” 萧县长将手一挥说:“只要当上一年常委,什么美元、日元,你全会有的。” 毕竟当常委也是升职了,孔太顺想一想还是觉得高兴。 走在回家路上,孔太顺将一颗药塞进嘴里,慢慢地走了近二十分钟,进屋后抱起月芳就往卧室去。月芳见孔太顺没有喝茅台酒,就如此冲动,以为他身上虚弱的毛病好了,一时间山也动,地也摇。刚开始月芳还不停地说着情话,一会儿她就不敢说话了,紧紧地咬着嘴唇,生怕一不小心叫出声来。憋了一阵,月芳伸手扯过一床毛毯,刚刚将两个人蒙住,便尖叫起来,一遍遍地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待平静下来,知道孔太顺是被一颗药激起来的,月芳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快活地说:“只有美国才会为自己的人民发明这样贴心贴肝的好药。中国的好药,全都藏在宫廷里。” 孔太顺接着她的话说:“这就难怪大家都有腐败之心!” 月芳说:“你只能在我这里腐败。不然你就是真的在杀我了。” 孔太顺喘了一口气,转而埋怨月芳,不该将家里的事往外说。 月芳弄清楚药的来历后,上来抱着他的头一连说了几个对不起,还说自己以后再不做这样的傻事。 孔太顺突然一笑,将自己终于要当常委的事告诉了月芳。 月芳听后,不仅不笑,反而倒在孔太顺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夜里两个人睡得都很香。月芳醒来后,说孔太顺夜里说了几句很温柔的梦话。孔太顺说,自己也听到月芳说梦话了。两个人的梦话,意思是一样的。一个说,下辈子还要娶月芳为妻。一个说,下辈子还要嫁给孔太顺。 第二天晚上,给汤育林开车的小袁发短信告诉孔太顺,到地委开会的汤育林回来了,一路上心情不错。这边电话没有放下,那边手机就响了,是汤育林打来的,要孔太顺马上到政府宾馆见面说话。 汤育林临时住在政府宾馆一个不算太好的房间。那套最好的房间,因为是姜书记用过的,汤育林在里面住了一夜,便在孔太顺的提醒下搬了出来。 孔太顺敲门进去时,李妙玉正在向汤育林告别。 孔太顺和李妙玉对了一下眼光,什么也没有说。 孔太顺在李妙玉坐过的沙发上坐下来。汤育林将地委召开的县委书记会议精神简单地向孔太顺说了一遍。孔太顺只对区书记在会上表扬汤育林痛下决心、放弃所谓美化小城镇建设、将有限资金用在发展生产上的话产生了一些兴趣。 趁孔太顺不大注意时,汤育林突然问:“你什么时候见过区书记的?” 孔太顺一怔:“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级的领导。” 汤育林说:“区书记与我单独谈话,亲口点名引用你的话——你说我们现在让段国庆当副县长,就像是你孔太顺非得用洪小波一样。” 孔太顺记得自己在区师傅面前说过这话,区师傅肯定将这话转告给区书记了。他不动声色地说:“这话我对好多人说过,就是没机会对区书记说。” 汤育林说:“我可是没有听你说。” 孔太顺说:“你想听我发牢骚,以后有的是机会。” 汤育林说:“恐怕没机会了,地委马上就有批复下来,让你进常委班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一直坚持让你当***,区书记就是不同意。甚至还批评我想搞小团体。不过我还是听得出来,区书记对你心有偏爱。” 孔太顺不知汤育林心思的深浅,便岔开话题说:“如果你能保持与缡子的关系,并与江小寒离婚,区书记更会偏爱你。” 汤育林像是心有余悸:“我有些担心自己的样子在区书记心里就像洪小波在你心里的形象。区书记太老练了,一边提醒我段国庆不可重用,一边又同意让段国庆出任副县长,让人弄不懂他那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孔太顺一边说汤育林怎么突然对自己失去信心,一边转移话题,提及萧县长与自己谈话的经过。 汤育林对段国庆给萧县长写效忠信的事非常不屑。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同样是段国庆写的信。 孔太顺看了一遍,上面的文字,竟与写给萧县长信中的内容一模一样。 汤育林说:“我知道你对段国庆心怀芥蒂。我还是像以往一样实话告诉你,孔太顺与段国庆不一样。孔太顺是我手里的一张王牌,我不会轻易打出来。段国庆是一条狗,我得用他来看门。” 孔太顺被汤育林的话说得心里热乎乎的,他索性将萧县长说的话和盘托了出来。见汤育林对萧县长知道自己与孙萍的关系一点也不担心,孔太顺有些奇怪。汤育林说,这种事现在遍地都是,萧县长本人在县里也没有干净过,他料定萧县长就是想下手整自己的黑材料,也不会在这方面下工夫。 “不过萧县长这人总是一大块心病。”汤育林叹了一口气,“县里的工作,不做不知道,做起来真的比机关里累几十倍。连那方面的事都大不如前了。” 孔太顺心里有数,才故意说:“你也太有本事,又将谁弄上床了?” 汤育林也不隐瞒。“李妙玉呗!弄这种女人不算本事。” 孔太顺说:“若是这样,你可以弄些伟哥吃吃!” 汤育林说:“若是在财政厅,只要一个暗示,不管什么东西都会有人马上送来。可这是在县里呀!” 孔太顺说:“也不 见得。萧县长刚才就送了一瓶给我。” 汤育林立即来了精神:“都给我好了!” 孔太顺稍一愣,汤育林就不高兴起来:“舍不得了?” 孔太顺一咬牙说:“没事,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汤育林这才转怒为喜,他要孔太顺快去快回,李妙玉一会儿就要回来。 孔太顺一进家门,月芳就问他汤育林说些什么了。 孔太顺不能对月芳说实话,就推说自己是回来取一份材料,一会儿还要去政府宾馆,继续与汤育林谈工作。孔太顺借口找材料,一找就找到放小药瓶的抽屉里。他将那个小药瓶悄然拿在手里,因为心虚,一不小心又将小药瓶掉在地上。孔太顺刚要弯腰,月芳已抢先一步,将小药瓶拿在手里。 见月芳用奇怪的目光盯着自己,孔太顺心里更虚了。 月芳将小药瓶摊在手心上:“这么晚,你拿它出门干什么?” 孔太顺暗暗叫苦,只好说:“你放心,我要用它,只会在家里。” 月芳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很容易被欺骗?” 孔太顺说:“我为什么要骗你。你也不想想,就算我是去搞女人,犯得上带一整瓶药吗!” 月芳脸色突变,开始用一只手猛拧小药瓶的盖子。 孔太顺知道,月芳在一气之下,有可能将一瓶伟哥全倒进嘴里。他一秒钟也不敢再拖延,将刚才去政府宾馆见汤育林的起始经过,一一说了出来。为了让月芳不再认为自己在说假话,孔太顺拉上她一起去政府宾馆。 到了汤育林的住处,孔太顺将走廊上的灯关了,让月芳站在暗处,亲眼看着他敲开汤育林的门,将小药瓶交到从门后探出头来的汤育林手里。 离开政府宾馆后,月芳的脸色仍旧很冷。 孔太顺就问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事,索性全说出来。 想不到月芳心里真的藏着一块大石头:“我是想打开窗户说亮话。我早就想问,你好好一副身子骨,突然间就变虚弱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只要你说实话,我可以既往不咎。” 孔太顺就用月芳先前分析原因时说过的话来搪塞。 月芳说:“你以为自己做事高明,别人不知道。当初在青干班读书时,李妙玉为什么一次两次地跑去看你?” 月芳一把把地流着眼泪,蹲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 孔太顺没办法,只好对她说,如果她愿意,现在就回政府宾馆,一会儿就可以让她看个究竟。孔太顺这样一说,月芳真的不哭泣了。月芳跟着孔太顺,回到政府宾馆,在作为紧急逃生通道的楼梯上躲了一阵,就看到李妙玉从电梯里出来,自以为无人注意,闪身进了汤育林的房间。 到这时,月芳才意识到自己上了段国庆的当。 月芳说,这个消息是段国庆的妻子告诉方行长的。方行长转告时就提醒她,可能是官场对手设下的陷阱,她才憋了这么久没做声。孔太顺也不深究,只说自己现在是树大招风,往后的传闻会更多,希望月芳在听到这类小道消息时多问几个为什么。 闹了一阵后,月芳对孔太顺反而更亲热了。 隔了一天,孔太顺又要上鹿山。 上山之前他到鹿头镇镇委会办公室坐了一会。 李妙玉假惺惺地说她要再上山去看孔太顺,孔太顺心里有数,知道她不会上山。结果正如所料,他在山上呆了三天也没有见到李妙玉的人影。 倒是王娥媚从那边家里来过两次。 一次是给他送石鸡汤。 一次是来取装石鸡汤的砂罐。 王娥媚说,这一次,熬汤的石鸡不是从偷猎者手里缴获的,是章见淮亲自操枪打死的。孔太顺不相信章见淮竟然也会破戒。王娥媚不无得意地说,只要她开口吩咐,章见淮没有不做的事。 在孔太顺的眼里,王娥媚离去的背影,很像香港武侠电影中刁蛮得让人怜爱的女孩。 从第四天开始,最先种下的红甘蓝开始收获了。 孔太顺同基地的那些民工一道,上上下下地跑了两天,才将红甘蓝从山上搬到山下,装进卡车里。 因为是第一次出货,县里决定搞一个仪式。 萧县长说,这个项目是自己最先提议的,坚持要亲自出席。汤育林不知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说好要来,最终却不见人影。 仪式结束后,孔太顺跟车来到省城最大的蔬菜交易市场。 没想到那些菜贩子根本不管环保不环保,将价钱压得与省城旁边的菜地里种出来的红甘蓝一个样。孔太顺当然不肯出手。几句话不对茬,十几个边喝啤酒边打扑克的菜贩子就扑过来,将孔太顺和同行的民工一齐放倒在地。 民工们没见过世面,只提醒那些人,说孔太顺是他们的书记。 那些人一听反而下手更重。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死这个当干部的!”几只拳头大小的土豆飞起来,其中一只砸在孔太顺的额头上。孔太顺伸手一摸,见手掌上有血,顿时就急眼了,他冲着手下的民工大声一喊:“大家忍着痛,逮住一个往死里打,出了人命由我负责!” 孔太顺的话一出口,民工们就开始拼命了。 转眼之间,民工们就用铁钳子一样的大手,掐住几个菜贩子的脖子,眼看着开始翻白眼了。为首的人慌了,赶忙朝孔太顺说软话。 打赢这一架后,卖起菜来就方便多了。 孔太顺抽空到附近的一家医院将头上的伤口包扎了一下。 这天晚上,蔬菜交易市场内的那台电视机里,突然出现萧县长在鹿山下送孔太顺他们出来卖菜的新闻。孔太顺让民工们大声地叫喊,弄得那些菜贩子都跑过来看。看完之后,菜贩子们一致说,现在的头头清一色只想替自己造势,不管下面的人如何受罪。 卖到第三天,一车红甘蓝已所剩无几了。 孔太顺心里并不高兴:一车菜都这么难卖,等到环保蔬菜基地建成后,那可是成百上千车的菜,到那时上哪儿卖给谁去哩。一 想到自己有可能长期成为菜贩子,孔太顺便心惊胆战。 为此他分别与萧县长和汤育林通了电话。 萧县长一点也不着急,他说这出戏的导演已经换人了,看汤育林怎么办吧。 面对这些事,汤育林比萧县长还轻松。大气都没有出一声,就叫孔太顺先安心将这车菜卖完,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孔太顺本不打算与安如娜联系。在蔬菜市场泡了几天,自己完全没有形象了。他不想让安如娜面对一个如此窝囊的情人。那一天,孔太顺又在为萧县长和汤育林的态度犯愁,也是鬼使神差,他不想给任何人打电话,只是将手机拿出来,胡乱查看,查到安如娜时他有些发呆,手指一抖,居然将电话拨了出去。孔太顺赶紧将电话掐断。 安如娜以为孔太顺有事找,马上回拨过来。 孔太顺只好接听,说自己没有事,只是无意中碰了拨号键。安如娜很敏感,在电话里听出他身边有人用省城方言说话,就问他是不是到省城了。孔太顺嗯了一声。安如娜又问他现在哪里。孔太顺只说了大地方。安如娜很高兴,她参加完一个活动后,正好开车经过这一带。 安如娜不让孔太顺挂电话,走一阵,问一阵,等到了蔬菜交易市场,见到孔太顺沦落的模样,整个人都傻了。过了片刻,安如娜才不满地数落孔太顺,虽然他做得很辛苦,却不值得。毕竟他是当领导的,哪怕需要卖菜,也是领导别人卖菜。 孔太顺倒是说了大实话,自己不来卖菜,在鹿山上呆着也没事干,不如亲自跑一趟,就当是进行工作调研。 “你还强辩,瞧你这样子将青干班的脸丢尽了。” 说了这句话,安如娜眼圈忽然红了。 孔太顺本想说,都怪省委组织部的安副部长将青干班同学派到一个县里,见安如娜真的在伤心,便改口安慰她:“在基层工作,免不了遇上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的事,等熬过这一阵,书记还是书记,菜农还是菜农。” 安如娜不说话,转身回到车上,隔着挡风玻璃,看得出她正在给谁打电话。过了十几分钟,电话终于打完了。安如娜放下挡风玻璃,示意孔太顺上车。孔太顺觉得自己身上太脏,正在犹豫要不要上车。安如娜又生气了:“猪头,你这个孔猪头——我不嫌脏,你还怕什么!” 孔太顺一上来,安如娜就将车开走了。时间不长,安如娜将车开上幽静的江堤。车刚停稳,安如娜就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孔太顺紧紧地搂抱在怀里。孔太顺不好意思用自己很脏的手抚摸安如娜,只能木讷地冲着安如娜笑。 一阵冲动过后,安如娜才说,这是哥哥要求她这么做的。 这当然是笑话。随后安如娜如实说,为了避免怀疑,自己从不在哥哥面前主动谈及孔太顺。刚才,她实在忍不住给哥哥打了电话,要他来实地看看,曾经被青干班大多数学员瞧不起的孔太顺,是如何对待自己分内工作的。安如娜的哥哥正在开一个不能缺席的会议,他要安如娜替自己好好考察一下孔太顺,是在作政治秀,还是在为自己上一堂身体力行的政治课。大约是被妹妹的话触动了,哥哥也对安如娜说了几句实话,对孔太顺的任用,主要卡在地委区书记那儿。不知为什么,区书记对孔太顺格外挑剔,好像非要将孔太顺锻炼成十全十美才行。 安如娜除了在哥哥面前撒娇,说些胡搅蛮缠的话,其他实实在在的话仍然不敢提及。 也不知是不是安如娜的哥哥给区书记打过电话,安如娜开车离开江堤时,孔太顺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人是地委马副秘书长。 马副秘书长问:“孔太顺,最近在干什么工作呀?” 孔太顺回答说:“在继续环保蔬菜基地的工作。” 马副秘书长又问:“县里的简报上说,环保蔬菜大丰收了,还有什么工作?” 孔太顺继续回答:“那是种菜工作,种菜容易卖菜难,这更难的卖菜任务还没完成。” 马副秘书长似乎明白了,他让孔太顺放下卖菜的工作,明天上午赶到地委,区书记要亲自找他谈话。 孔太顺从安如娜的白色“宝马”里钻出来,一回到蔬菜贸易市场,就被菜贩子们团团围住。他们一致认为,既然孔太顺与如此富贵的女人熟识,早就应该发财了。孔太顺告诉他们一个人发财容易,可他做的工作是让县里所有的农民兄弟都发财。 菜贩子们有些佩服,说孔太顺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干部。 天又黑了时,孔太顺心里忽地茫然起来。 从接到马副秘书长的电话起,直到两个人分手,安如娜一直在帮孔太顺分析,区书记到底要与孔太顺谈些什么。说了半天,孔太顺不清楚,安如娜更不清楚。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是,明天去见区书记,孔太顺千万不能穿这身脏衣服,免得因为反差太多,而被人当成是作秀。说到最后,安如娜忍不住长叹,真没想到,孔太顺的工作安排,就像她要不要生孩子一样艰难。 与在青干班读书时完全不同,流荡在城市里的暗香,只在很远的地方打着旋,无法靠近这满地烂菜酸臭重重的地方。 孔太顺坐在那堆卖剩下的红甘蓝旁边发愣。 一个民工上前来问,晚上的盒饭,是不是继续买三元的。 孔太顺刚说就买三元的,又改口吩咐,剩下这些红甘蓝,估计明天早上就能卖完,今晚给大家加餐,买五元的。 这时,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同孔太顺身边的民工搭话,听说是环保蔬菜,中年男人似乎来了兴趣,就多问了一些问题,包括问他们是哪里的人,为什么要集体种红甘蓝。戴墨镜的中年男人有一句没一句说了一阵,买盒饭的民工回来了。孔太顺随手拿过一份,刚扒了一口,就发现一只死蟑螂。孔太顺用筷子的另一端,将死蟑螂扒到地上,盯着它发愣。旁边的民工也发现死蟑螂了。他们说,难怪要多收两元钱, 原来多给了这么多肉。孔太顺咧咧嘴,算是笑了,然后同民工们一起拿着盒饭吃开了。 戴墨镜的中年男人也看到死蟑螂了,他盯着孔太顺说:“既然是卖环保蔬菜,就更应当注意饮食卫生。” 孔太顺用眼角睃了一下死蟑螂:“我说句实话,不怕这位老板不相信,越是有蟑螂苍蝇的饭菜,吃起来越香。” 戴墨镜的中年男人说:“此话怎讲?” 孔太顺说:“过苦日子的人,弄到一点好吃的,总是舍不得一次吃完,留到下一餐,那些小虫子才有机会偷嘴,所以,这样的饭菜才是最好吃的。” 听见孔太顺说话的民工全笑起来。 戴墨镜的中年男人还想问什么,孔太顺学着菜贩子告诉那人,如果不想买菜,最好走远点,别影响他做生意。 中年男人在别处转了转后,消失在那些巨大的菜堆中间。 时间不长,有人过来说又有一辆挺高级的轿车进了蔬菜市场。卖菜的人虽然有好几百,但只有孔太顺是干部,大家一致认为坐那种车的人只可能是来找孔太顺的。 孔太顺站起来一看,市场门口真的停着一辆轿车。孔太顺还没看清楚,轿车就闪着灯,轻盈地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剩下的红甘蓝总算卖完了。 孔太顺迫不及待地带领民工上了卡车就往回走。 到了地委大院门口,他让民工们坐在卡车里,自己下车到传达室里交涉。孔太顺虽然换上了干净衣服,可身上还有一股很浓的酸臭气味。传达室的人不仅不相信区书记会找孔太顺谈话,就连孔太顺让其打电话问马副秘书长的话都不相信。孔太顺懒得生气,他用手机拨通地委办公室的电话。 不到五分钟,马副秘书长就亲自跑到传达室。 马副秘书长将传达室的人不轻不重地数落一顿,然后让孔太顺带上一起卖菜的民工,跟着自己去碧云宾馆。孔太顺以为区书记在碧云宾馆开会,去了以后才知道马副秘书长是代表区书记请孔太顺他们吃饭。马副秘书长无限感慨地说,难怪区书记上班时又亲自吩咐,点名要他出面接待孔太顺,像他们这副模样,换了任何人领路,都进不了碧云宾馆。 吃完饭,马副秘书长叫孔太顺先回县里去。 孔太顺疑惑地问:“与区书记的谈话取消了?” 马副秘书长不解地反问:“区书记说他已经与你谈过话了?” 孔太顺说:“我连区书记的影子都没见过,怎么谈话!” 马副秘书长说:“区书记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你回去好好想想,说不定就能记起来。” 马副秘书长还悄悄地说,区书记对那些将要担当重任的干部,考察方式很特别,经常在正常步骤之外做出一些决定。关于孔太顺自己,马副秘书长表示,就他的了解,区书记也是从非正规途径进行考察的。不过,从区书记破例请孔太顺吃饭就能看出,区书记很欣赏孔太顺。 回家的路上,那些民工念念不忘中午的那顿美餐,都说自己这一回算是开了眼界,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宣传孔太顺,要让全县的农民都知道,只有孔太顺才是县里最好最棒的干部。 孔太顺一门心思在想,自己在哪儿见过区书记。 回家后,月芳见他身上太脏,就将自己脱光了,一起进卫生间,亲手将他洗干净。 孔太顺只顾想事情,不知不觉地,被月芳引诱得冲动起来。 恩爱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不用喝茅台酒,也不用吃那种美国药,也能享丈夫之乐和尽丈夫之责。孔太顺惬意地躺在床上,一边尽情地享受月芳的抚摸,一边开玩笑说,还是当菜农好,自己种菜自己卖,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压力,想**就能**,这才像个当丈夫的男人。 月芳也很高兴,她说,只要孔太顺没有变成段国庆,就算真的天天出外卖菜,她也会守在家里做他的妻子。 在省城卖完最后的红甘蓝,孔太顺曾暗暗发誓,起码在半年之内,不再提“卖菜”二字。月芳一说卖菜,孔太顺突然想起昨天傍晚时的情形,随后认定,那个趁着夜色戴墨镜与自己说话的中年男人,就是区书记。 孔太顺将这些说给月芳听后,月芳要他马上去汤育林那里。 月芳觉得这是好的迹象,说不定地委组织部的传真已经到了。更重要的是,月芳不想汤育林有借口往家里跑。孔太顺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连饭都没吃,将儿子吃的巧克力抓了两块在手,就往政府宾馆走去。 半路上,孔太顺真的碰上了汤育林。 汤育林夹着一只皮包,正要到孔太顺家里报喜。 孔太顺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却在骂汤育林没安好心,如果自己没有及时回家,汤育林这一去,其动机岂不是昭然若揭吗? 汤育林站在路边,将地委组织部刚刚电传过来的88号文件,拿给孔太顺看。 文件上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经地委研究决定,孔太顺同志从即日起担任专职县委常委。 因为这事汤育林先前就说得很清楚,虽然与更早的时候汤育林所承诺的***相比还有较大落差,毕竟还是前进了一大步,孔太顺既没有特别高兴,也没有特别不高兴。反而是汤育林,再次旧事重提,要孔太顺别太在意自己先前的许诺没有兑现,实在是官场上的事太复杂了,自己一个人的意志力有限。 汤育林要孔太顺参加明天上午的常委会议。 孔太顺没有这样的经历,他问汤育林,到时候如何说话。 汤育林要他在会上提名副镇长老柯担任鹿头镇镇长。 汤育林说:“估计萧县长会反对,你一定要竭尽全力与他们争论,这样我就可以出面说话了。” 孔太顺没有发现汤育林话语之中的诡诈。 他认真地想了一下,才如实地说:“老柯这人太老实了,年纪也有些大。不过,假如一定要赵卫东当镇委书记,用老柯的沉稳来与他配合,倒也是个策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