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裕走上二楼,岑琳琅就让他坐到了画架背后的那张椅子上。 他按岑琳琅的话照做,下意识地正襟危坐。 看到朱裕的动作,岑琳琅更加满意了,用力捏了一下手中的铅笔。 面对着白纸,岑琳琅迟迟没有下笔,因为她心底的那个印象还有点模糊,没有完全浮现。 沉吟片刻,岑琳琅开口说道:“我家是一个传统的华夏式家庭,传统到了什么程度呢?我的爷爷是书法大家,我的奶奶是琵琶演奏家,外公和外婆以琴瑟和鸣的技艺著称,爸爸是一个公务员,妈妈是歌唱家,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所以我从小到大生长在传统文化熏陶的环境里。 “我喜欢画画,所以我的长辈给我找了最好的老师,来教我国画。” 朱裕默不作声,静静坐在椅子上。 岑琳琅并不是在和他说话,而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一开始,认为自己是优秀的,是天赋绝佳的,所以愿意对绘画下很大的功夫,为之付出许多的时间和精力,正因如此,我童年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爸爸的书房和老师的画室里,直到十二岁那年,我拿着一幅倾注了当时许多心血的画报名参加了一次全国大赛……我落选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然后从自己过去的画中找出了许多错误,那些错误都在叱骂我,我并不是天选之子,只是一个侥幸的普通人,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对自己产生了厌烦,对过去那个充满自信的自己感到了痛恨,顺带着把国画也给恨上了。” 随着回忆,岑琳琅内心当中那个模糊的灵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所以,她继续讲述:“可是我把我的童年都奉献给了绘画,当我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落后同龄人太多太多,我的文化课水平一直不高,哪怕努力学习,也追不上同龄人的进度,‘不及格’几乎是我那段时间最贴切的写照,不仅是成绩,我的人生也是如此。 “到了十六岁那年,我面临了一个选择,要么重新拿起画笔参加艺考,要么参加高考,然后读个大专,又或者家里出钱让我去国外镀个金……那一次,或许是少年人的自尊心作祟,我做了一个相较之下没有那么耻辱的选择——我参加了艺考。” 在岑琳琅,一个轮廓正在成型。 从轮廓上看,与朱裕有几分相似之处,同样的清瘦,同样的束着发髻,只是服饰有所不同。 “大学四年,我迷茫了四年,浑浑噩噩的学习,浑浑噩噩的交友,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虽然我还是喜欢画画,但曾经的经历让我没办法再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创作,直到某一天,我不知道怎么就想明白了,我会自怨自艾,完全是因为当初对自己期望太高,或许我真的天资聪颖,很有作画的天赋,但我并不是唯一的,除了我以外,这个世界的天才还有很多。 “也是从那天起,我与自己和解了,拿上礼物亲自去和之前教我国画的老师道了个歉,直到上门道歉那天,我才知道,虽然是我在折磨我自己,但我的老师也受到了影响,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教过其他学生,因为我是他寄予厚望的学生,当年我自暴自弃,他认为是他给了我太大压力导致,实际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 岑琳琅开始给轮廓添加细节,她并没有去动那张没有五官的脸,而是开始转动大脑,描绘他身上的衣服。 “我很后悔,我不仅伤害到了自己,还伤害到了其他人,那天我回到宿舍之后,就开始给家里的人打电话,我的家人给了我太多包容,或许他们每个人都觉得是自己的原因,是他们给了我太大压力,所以我才会崩溃。 “打完电话之后的第二天,我忽然感觉到了庆幸,至少我的家人都没有去世,他们都等到了我的道歉,解开了心结,没有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脑海中的印象越来越清晰,就连衣服上的每一个褶皱都清晰可见。 岑琳琅不再说话,开始认真描绘。 尽管这只是一份草稿,她也要使出一百二十分的力气和精神。 她的笔尖在画纸上摩擦,为白皙涂抹上了丝丝缕缕的铅灰色,这些淡漠的线条在岑琳琅的手下拼接,将一个谦谦君子的形象幻化出来。 然而,在岑琳琅描绘出‘君子’的形体之后,笔锋突然顿住了。 衣饰、头冠、姿态,都已经完完全全呈现在了画纸上,可是画上的那位‘君子’,没有脸。 铅笔悬在画纸前方,久久没有落下。 过了十几分钟,岑琳琅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她放下了笔,对朱裕说道:“就这样吧。” 保持这一个姿势将近一个小时没有动过的朱裕眨了眨眼睛,微微颔首。 “女士,裕是否可以下去了?” 岑琳琅点了下头,就在朱裕起身行礼告辞的时候,忽然又叫住了他:“你就不好奇我画了什么吗?” 朱裕站住脚步,侧头看向一脸认真的岑琳琅,道:“裕观女士作画之认真,此画定是女士心中宝物,窥人宝物,非礼也。” 岑琳琅愣住了,直到朱裕再次向她施礼,她才醒转。 “你说得对,这确实是我的宝物……”岑琳琅指肚摩挲着画板边缘,温柔而笑,“我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给我讲了许多古时候的故事,按他们的说法就是‘读史可以使人明智’,但那个时候我还小,所以他们就把历史拆成一段一段的小故事讲给我听。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古人,喜欢上了历史中那些谦谦君子……我一直想要把他给画出来,但脑海当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形象,没办法完全把他给画出来,直到你出现在我的眼前——只需一眼,我就确认你和我心目当中的那位君子有九成九的相似之处。” 没等朱裕说话,岑琳琅站了起来,望向他的眼睛,与他对视,认真说道: “这次只是草稿,你站过来,我要给你量一下身高,给你订制一身汉服,到时候你要穿上那套衣服,再给我当一次模特!” 朱裕没有拒绝,他想着岑琳琅之后支付给他的那份报酬,现在他暂住在师姐和师姐夫的家中,白吃白喝总归不是事儿,至少也得付一点租金。 量好身高和三围,朱裕便下了楼。 岑琳琅手里握着软尺,坐回到画架前,望着眼前的草稿,沉默片刻,忽然拿起铅笔,给‘他’添了几笔。 朱裕在楼上待了一个小时,在画室学习绘画的学生早就来到了画室。 他从楼上走下来并没有吸引到太多人的注意力,有些人只是扭头看了他一眼,就回过头去,专心自己的作业。 然而,有个人却出现了很大的反应。 “啊!你是那个、那个……那个‘地铁公子’?” 刚准备走过去和朱裕打招呼,询问情况的刘美娜顿住脚步,愕然看向叫出声的那个学生。 ‘地铁公子’?哪来这么挫的称呼? 朱裕也有些错愕,茫然望向出声之人,那是一个女学生,年龄不大,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双眼睛大睁,同样表现惊讶。 她的叫喊让整个画室的人都把注意力投向了朱裕。 朱裕沉吟,而后抱拳施礼:“……裕并非公子,家中也无地铁,姑娘许是认错人了。” 本站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