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豆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寻找江三。既然江三还活着,既然江三是解开这一切的关键,巴豆无论如何要找到江三。 要找一个五年前就退出三轮车行业,并且从此不再出现,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的人,是不容易的,但是巴豆有信心。 不管江三已经从这地方消失了多久,他毕竟是这一行里做过好多年的人,所以巴豆觉得,要找江三,也许毛小白癞子可以给他一些帮助,可以帮他找到一点线索。 巴豆把根芳的话告诉了毛小白癞子,和上一次一样,毛小白癞子十分吃惊。 毛小白癞子吃惊的并不是江三还活着,而是奇怪根芳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些不能说出来的事情告诉巴豆。 所以毛小白癞子问巴豆:“你相信根芳的话?” 巴豆说:“我相信的。” 毛小白癞子说:“你这个人,就是太容易相信人。” 巴豆说:“是的,但是现在我如果不相信根芳,我就等于是个瞎子、聋子,我就寸步难行了。” 毛小白癞子说:“这倒是的。” 毛小白癞子对于巴豆追查五年前的事情,从来都是很支持的,这和毛小白癞子的性格有关,也和这件事多少牵涉了毛小白癞子自己有关。当初江三正是利用巴豆对毛小白癞子的信任,才达到了他的目的的。 巴豆问毛小白癞子:“你对做三轮车的人应该是比较熟的,你不知道江三?我打听到江三家的三轮车也是传代的了,江三的上辈,可能还有再上辈,也都是拉车夫。” 毛小白癞子精神一振,说:“你等等,你说江三家……难道会是他?” 巴豆迫不及待地问:“谁?” 毛小白癞子想了想说:“是有可能,他们家有好几个儿子,好像有五个,叫什么名字就不清楚了。” 巴豆见他自言自语,催他说:“你说呀,你想起什么人来了。” 毛小白癞子说:“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有可能的,这个人你从前也见过的,你小时候还很崇拜他。” 巴豆脱口而出:“江大咬子!” 毛小白癞子说:“江大咬子有五个儿子,其中有三个是踏车子的,也算是世家了。” 巴豆追问:“江大咬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毛小白癞子说:“我也不知道,他有很长时间不踏车子,我听人说,老家伙享老福了,儿子当他祖宗供的。” 巴豆说:“很有可能,我要找到江大咬子。” 毛小白癞子说:“我帮你去打听,江大咬子的事情,现在一班小青年都不知道的,只有到老人中去找。” 巴豆点点头。 毛小白癞子说:“不过这事,你最好不要告诉毛估。” 巴豆问:“为什么?” 毛小白癞子说:“毛估嫌我多管闲事。” 巴豆说:“好吧,毛估这个人,很本分。” 过了两天,毛小白癞子就有了确切的消息给巴豆,江大咬子的家打听到了。 毛小白癞子说:“我和你一起去找他,他这个人,脾气很古怪的,弄得不好,把你赶出来,什么也不肯跟你说,如果江三真的是他的儿子,他怎么会告诉你他儿子的事情,让你去查呢。” 巴豆想毛小白癞子说得有道理,他们就一起到江大咬子家去,按照毛小白癞子的计策,先不要说去做什么的,先和江大咬子闲扯,谈得江大咬子高兴了,再转入正题。 谁知道他们一进江大咬子的家门,江大咬子就说:“我知道你们会来的。” 可见得江大咬子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是早就知道,还是最近才知道,或者,江大咬子竟是一个幕后的主使。 和当年在虎丘见到的江大咬子比,眼前这个江大咬子虽然已经老了,但他身上的那股锐气还在,巴豆一开始就感受到了这一点。 既然江大咬子对他们的到来已经有所准备,毛小白癞子设计好的程序就没有必要进行了,巴豆说:“我们就开门见山了,想打听一下你有没有一个儿子叫江三的。” 江大咬子说:“你这个人,好文气,说话怎么文绉绉的。” 毛小白癞子连忙介绍说:“这是我的邻居巴豆,他小时候有一回我带他们去赶山塘庙会,他见过你的。” 巴豆说:“你那时候说,虎丘没有什么了不起,虎丘只不过是一座坟堆,我还不服气呢。” 江大咬子看了看巴豆说:“我知道,我既然知道你们要来,你是谁我怎么会不了解。” 毛小白癞子说:“这么说,你儿子江三做的事情你都知道?” 江大咬子说:“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毛小白癞子说:“好你个江大咬子,你这么恶,我还不知道呢,你的儿子害得巴豆吃了五年官司,你也知道?” 江大咬子问巴豆:“你是说你吃的是冤枉官司?” 巴豆刚要说什么,毛小白癞子抢在前面说:“你不要管巴豆吃的什么官司,反正是江三害的,没有江三,巴豆也不会弄到现在这样。” 江大咬子说:“现在怎么样,现在不好吗,我看现在比你从前好多了,你要是现在还做医院,有什么意思,有几个钱,你不是从小就要做三轮车的吗,现在做成了,不是这一个变故,你还做不成呢。” 巴豆说:“那我还要反过来谢谢你们,是不是?” 江大咬子说:“谢就不要谢了,江三的事情你也不要查了,好不好,江三一直躲在外面,你这样弄下去,非把他揭出来不可,五年前他逃脱了,如果在五年后,他被你揭出来再跟你一样吃五年官司,到时候他出来再找你算账,这一笔账何时得了呢。” 江大咬子一番话说出来,巴豆和毛小白癞子一时都说不出什么来。 江大咬子又说:“我说出来,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是最近才知道这事情的,老四吃了一点苦头,回来诉苦,我说你是活该,想算计别人的人,到头自己总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毛小白癞子不平地说:“巴豆从前没有算计过别人,为什么就该他倒霉。” 江大咬子说:“一个人的命不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 巴豆说:“但是江三却能够做主的,他犯了事情,还能逍遥法外,不是掌握了命运么?” 江大咬子给巴豆和毛小白癞子烟抽,自己也点了一根,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毛小白癞子感慨地说:“你也老了。” 江大咬子听了毛小白癞子这话,身上那股锐气突然萎缩了,过了半天,他说:“老了老了,弄这样几个小辈——” 毛小白癞子说:“不是说你的小辈很孝顺你么,你享清福还不满意?” 江大咬子咳嗽了好一阵,等平稳下来,他说:“孝顺,孝顺儿子啊,他们在外面做这种事情,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能安心,怎么能放心,你们以为,我听说了巴豆的事情是江三引起的,心里就好过吗?” 巴豆发现江大咬子眼睛里闪着泪花。 江大咬子接着说:“我真是有好几次要跑来告诉你们的,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呀,我不能亲手把他送进去。” 巴豆问:“江三现在在什么地方?” 江大咬子说:“我知道你不会放弃的,你是一定要问,要查清楚的,当然,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的,我不能怪你,不过你要是还肯相信我一回,我劝你不要再找江三了。” 巴豆问:“是为了我好?” 江大咬子说:“为了江三,也为了你自己。” 巴豆说:“你是说如果我追下去,我自己会有麻烦。” 江大咬子说:“我不敢说得很肯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当年江三并不是自己要做那件事情的,还有,现在的江四,也不是他有意要陷害你的。” 这是巴豆早就想到的,背后还有人。 巴豆问:“那个人是谁?” 江大咬子说:“我不知道那人是谁,我也是猜出来的,我自己猜了,问江四和江三,他们先不承认,后来承认了,但是他们却一口咬定他们两个都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那人有个绰号,叫‘调度’。我也弄不清楚江四和江三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谁是‘调度’,还是知道了不肯说,不敢说。” 巴豆问毛小白癞子有没有听说过“调度”这个名字,毛小白癞子摇摇头。 巴豆回头问江大咬子:“这个‘调度’年纪大概多少?” 江大咬子说:“关于这个人,我是一无所知。” 巴豆说:“这样我更要找到江三了。” 江大咬子说:“你一定要这样做,但是我不能告诉你。” 巴豆说:“你一定不肯告诉我,我也不会强求的,但是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 江大咬子说:“你果真是不肯饶人的。” 巴豆说:“现在不是我饶不饶人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我即使不追问,他们恐怕也不肯放过我,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不少内幕。” 毛小白癞子说:“这倒是的,与其让人家来弄你,你还不如下决心把事情搞搞清楚。” 江大咬子说:“巴豆,你的脾气跟我年轻时一样的,要吃苦头的。” 毛小白癞子说:“你江大咬子,什么时候说起这种泄气话来了,巴豆,我认为你是要坚持到底,怕他们把你怎么样,不管怎么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是最清楚你的为人,我一定要帮你的。” 巴豆心里奔涌着一股热流,他对江大咬子说:“我们走了,打扰了你。” 毛小白癞子也跟着巴豆走出去,他们走到门口时,江大咬子突然叫了一声,巴豆和毛小白癞子停下来,看着他,巴豆觉得江大咬子在很短的时间里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 江大咬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我告诉你,他在苏北的一个小镇上。” 巴豆心里那股热流一下子涌到了眼睛里,巴豆忍住眼泪,用力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巴豆知道,对江大咬子,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第二天巴豆就赶到江大咬子说的那个苏北小镇去了。 江三在这里开了一爿小日用品商店,巴豆按照江大咬子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条街,不过他没有马上就到江三店里去,他在街上站了一会,后来找了江三小店隔壁的人问了一下,那人说:“店里那个站柜台的人,就是江三。” 巴豆看过去,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一下子进入了巴豆的眼帘,又进入了巴豆的心底。 巴豆已经认出来,他就是江三,江三就是当年的那个三轮车夫。 巴豆走过去,对江三说:“你还认识我吗?” 江三头也不抬地说:“你终于来了,我等得你好苦。” 巴豆反而愣住了。 江三说:“等人的滋味我实在是尝够了,再也不想等下去了。” 巴豆说:“你一直在等我?” 江三说:“先是等警察,后来等疲了,警察也没有来,又等你,还是你先来了。” 巴豆说:“那你也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的。” 江三说:“我当然知道,我可以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你。” 巴豆又一次感到奇怪,难道苦苦追查了半年的内幕,江三几句话就能说完?江三既然躲躲藏藏了好几年,怕的也就是要他说出事实真相,现在江三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爽气,他真的愿意把一切全盘托出? 江三不等巴豆再说什么,就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巴豆。 五年前的一切真相大白了。 有几个人在三轮车的行业中,他们能办到的事远远超出了三轮车这一行业,当初那个走私的外国人威廉所需要的古董,他们也有。 当巴豆在为威廉四处寻找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们得知了这一消息,于是,他们顶着毛小白癞子的名,引巴豆上了钩。 那一阵,各方面正在抓紧打击盗墓和走私活动,他们急于出手一大批货,巴豆正好撞上了。 这一批货出手以后,他们迅速撤出了石湖边的那个多年的据点,把巴豆一个人留给了政府。 本来他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谁知巴豆出狱后,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一心要找到江三,这使他们有一点紧张了,因为找到江三,也就基本上找到了他们的一大半。 巴豆回来后,靠白板的力量在南洲地段站稳了脚跟,这对他们的威胁更大了,而且巴豆怎么也不肯停止他的追查,在巴豆的影响下,根芳已经动摇了,甚至把江三没有死这样关键的事也告诉了巴豆,就更增加了事实真相被巴豆彻底揭开的可能性,以后就有了陷害巴豆的事。 但是巴豆百折不回,还是追到了江三。 巴豆听完江三的叙说,他问:“你说的这些事,其实只有一个人在背后操纵,是不是?” 江三说:“操纵当然只能有一个人,老大多了要翻船,一个人也就足够了,但是为他做事情的人是不少的。” 巴豆说:“这个人的绰号叫‘调度’是不是?” 江三听巴豆说出调度,稍微有些吃惊了,他承认那个人就是调度。 巴豆再问:“‘调度’是谁?” 江三说:“其实你这也是白问,你也知道问不出所以来的,不要说我不知道‘调度’是谁,我就是知道,难道会告诉你吗,你在这一行里做了也不短了,你应该知道许多规矩。” 巴豆想江三的话是对的,他知道自己是白问的,但是这么老远地跑来,虽然终于找到了江三,但是事情还远远没有到了结的时候,就这样返回,巴豆实在有点不甘心,所以巴豆再激将江三一下,他说:“你不敢说,他真的那么可怕?” 江三说:“如果我知道他是谁,我承认我是不敢说的,他可怕不可怕我不清楚,我倒是庆幸这些年‘调度’从来没有直接来找过我,我还不至于担一个害怕的名声,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他是谁,‘调度’最厉害的一手就是他自己从来不出面。” 巴豆说:“照你这么说,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调度’是谁啦?” 江三说:“那不一定,只要他是一个活人活在这个世上,总会有人知道他是谁的,不像我,在这里躲了五年多,谁也不知道我是谁,再躲下去,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所以我不怕你找到我,即使你回去带了警察来,我也算是等穿了。” 巴豆说:“你说我会做这种事情吗?” 江三说:“我现在不考虑你会做什么事情,我倒是要谢谢你。” 巴豆说:“谢我什么?” 江三说:“我知道,你对根芳不错,这几年是苦了根芳了,这么撑着,真是很难为她的,我还算——”江三正说着,一个女人从里屋出来,看上去刚刚睡醒,她出来朝巴豆看看,问江三:“来客人了。” 江三看看巴豆,说:“是的。” 女人问:“要不要去买菜?” 巴豆连忙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走的。” 江三说:“既然来了,就吃一顿饭,怎么,怕我毒你?” 女人站在一边要听巴豆和江三说话,江三说:“你去吧。” 女人就拿了菜篮子走了。 巴豆听女人一口苏北口音,问:“她是本地人?” 江三说:“没有办法,在本地找的。” 巴豆问:“根芳知道吗?” 江三说:“她知道的。” 江三告诉巴豆,这几年,有时候他在苏北闷得没有办法,也偷偷地回过家,但他不敢到父亲那边去,只有半夜里到家乐旅社找根芳,可是最近被人撞见了一两次,就不敢再去了。 巴豆这时候想起家乐旅社半夜的人影子,他想恐怕就是江三,所以根芳很怕人说这件事的。 巴豆觉得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巴豆也同样没有想到自己会答应在江三家吃饭。 这些年来,巴豆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找到那个改变他命运的人,他将怎么对付他,巴豆曾经设想过许多办法。 可是现在,他找到了江三,就和江三面对面地坐着,巴豆却要和他一起吃饭,这是巴豆没有想到的结果。 那么多的仇恨,那么多的怨气,那么多的报复念头,到哪里去了呢? 巴豆现在好像也弄不明白他自己是谁了。 吃过饭,巴豆要告辞的时候,江三问他:“你还是要去追查‘调度’的,是不是?” 巴豆沉重地点点头。 巴豆还是没有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