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阳光

本书是著名作家范小青的作品,主要内容为:平江市新任市委书记闻舒走马上任之际,正是乡镇企业面临重大危机的关键时刻。市电视台记者卢狄曝光了全国先进典型、平江市的旗帜桃花镇拖欠集资款一事,在全市引起了轩然大波。桃花镇暗流汹涌,一个个问题不断出现,镇党委书...

作家 范小青 分類 二次元 | 57萬字 | 30章
默认卷(ZC) §第二十七章
    一

    由于项达民对柏森林说出那几句话,大家原以为党委会会开得很紧张,或者很沉闷,情况却恰恰相反,气氛出奇地宽松而且热烈。

    谁也没有料到,下午书记镇长之间剑拔弩张的形势,这会儿却不见了踪影,项达民坐下来,清了清嗓子,就开始作他的长篇发言,他从桃花镇的现状谈起,坦诚地向党委委员们承认,桃花镇今天的困境,他应该负责任。

    会议的方向就不知何去何从了,大家心里都盘算着项达民到底要干什么。项达民却不急不忙,有条有理地分析起了桃花镇的困难,最后,他说,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希望党委委员们,就桃花镇的现状,就桃花镇所面临的困难,谈谈自己的想法,分析原因也可以,提出解决困难的方案和办法更好。

    这是极少有的情况,项达民的党委会,从来都是务实的,与其说经常让大家讨论具体的问题,更不如说是由项达民把他对某件事情、某个问题的解决情况告诉大家,大家表示同意,如此而已。今天的党委会,有些奇怪,从来不务虚的项达民,却长篇大论一番,而且让大家也跟着务一番虚。

    桃花镇的党委会的情绪,从来都是跟着项达民走的。

    常金鹏第一个发言,沿着项达民设定的轨道,沿着项达民的思路,同时也没有忘记再进攻一下柏森林,发泄一下对柏森林出马顺利谈成与斯托夫合作的口服心不服,赌着气道:“有的人,不要以为自己谈成了几个大的项目,天下就坐稳了,项目算什么?有本事,要从根本上解决困难!”

    紧跟着有另外几人也是沿着项达民设定的轨道说了说。

    没有说话的人,正考虑下面该怎么说,项达民突然不需要大家说了,拿出一份材料,向大家扬了一扬,笑着说:“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柏镇长在一个月前,参加平江市经济发展战略研讨会上的发言,得到市委领导高度重视的!”

    柏森林不知项达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稳住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动声色地看着项达民表演,对项达民的意图拭目以待。

    项达民说:“我把我认为柏镇长谈得最好的地方给大家念一念,柏镇长说,人的素质问题,是最关键的问题,目前我们乡镇企业,为何落入低谷,柏镇长认为,主要是我们的乡镇企业干部,绝大部分,不具备条件……”

    柏森林隐隐约约觉得捉摸到项达民的一点意图了,他的心不由荡悠了一下,不敢去靠近那个他已经感觉到的意图。

    但是这个意图已经逼近了他,他无法躲避。

    项达民终于露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说:“说到底,人的素质是个什么问题呢,是教育问题!”

    由于项达民把“教育问题”四个字咬得特别响特别硬,大家的比较松弛的神经一下子都被抓紧起来,盯着项达民,等他下面的话。

    项达民下面的内容,竟是大谈教育问题,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教育如何事关重大,最后甚至把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说:“就拿我这个党委书记来说,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就是接受再教育的问题,谁来教育我?谁来教育我我也不服气,但是有一个人我是服气的,就是我们的柏镇长!只有柏镇长,才能帮助我,才能帮助我们一大批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乡镇干部提高水平,提高素质,我的感受太深了,我们这批人,就是因为文化水平太低,干事情常常力不从心呀,我们要改变自己,同时,更要从娃娃抓起呀……”说着,再次环顾大家,最后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柏森林身上,项达民的目光十分恳切,也很柔和,但是在柏森林的感觉上,这是老鹰抓小鸡时的目光,柔和的背后是腾腾的杀机。项达民平和地看着柏森林,说:“所以,我考虑到,作为一级党委,必须分清大事小事,我们一切要从头做起,要从教育抓起,要重视教育,我们最得力最能干最有水平的干部,应该用更大的精力更多的时间去抓教育、管教育!”

    柏森林一直吊在半空的心情,突然一下子松软下去,他模模糊糊地想,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项达民继续道:“柏镇长,你本来就是分管教育的,但是过去,你在教育上投入的精力相对少一些,我建议,从今天起,你得拿出大部分的精力来管教育!柏镇长,这个重任,是非你莫属了呀!”

    柏森林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项达民向大家说:“从今天起,柏镇长重点抓全镇的教育,我们也要减轻柏镇长的工作负担,柏镇长先前分管的部分工作由我、常金鹏、小钱三个分担。”

    所有的人都紧张地等待着柏森林的发作。

    柏森林慢悠悠地点燃一根烟,让烟雾弥漫在自己的脸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项达民说:“柏镇长,你有没有意见?”

    大家再次紧张起来,却听到柏森林用平静的声音说了两个字:“没有。”

    “好,”项达民说,“散会。”

    柏森林走过项达民身边往外去,项达民叫住了他。

    柏森林平平静静地看着项达民,项达民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说:“柏镇长,好好干。”

    柏森林也笑了,说:“我会好好干的。”

    他们一起走出党委会议室,项达民取出几张纸,说:“这是我对奎普合同的几点补充建议,你看一看。”

    柏森林也拿出一叠纸,交给项达民,说:“奎普电脑连接线的合同,交给你了。”

    项达民接过合同,看了看,连同自己的补充建议一起交还给柏森林,道:“奎普的事情,还是得由你出面,夏长江喜欢你不喜欢我,虽然你主管教育,但你毕竟还是镇长呀。”

    柏森林说:“好的,奎普这头,我办妥了再交给你。”往台阶下走了一步,又退回来,说:“我现在就到平江去,今天夏长江到平江,顺利的话,明天就能签下合同。”

    项达民微笑着目送柏森林上了车。

    常金鹏走过来,说:“去告状了?”

    项达民不置可否地一笑,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二

    柏森林没有要司机开车,他自己驾着车,驶上了通往平江的公路,在单调的行驶声中,他有时间把项达民给他的当头一棒慢慢地化解开来。

    思绪一下子走得很远很远,三年前,来桃花镇报到的时候,项达民对他说的话,他始终深深印在心里。

    项达民说,柏镇长,欢迎你来做我的助手。

    柏森林想,我不是来做你的助手的,也许现在是,暂时是,以后肯定不是。

    独当桃花镇的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萌生的?柏森林清楚地记得,在北京中央党校时,有一次他和杨东到闻舒家去,谈了许多社会现象,三个人都激动不已,柏森林和杨东竟然同时萌生了干实事的想法,杨东是要竞选市长,而柏森林说,我只想当一个镇党委书记。

    当然,柏森林的志向远远不止于此,他的宏图大略,决不会停留在乡镇,但是有一点柏森林非常清楚,无论他有多么伟大的志向,他必须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他也可以大踏步前进,但在前进的路上,无论如何,最不能跳过的,就是乡镇一把手这一步,三年来,这个目标从来没有动摇过,他必须做桃花镇的党委书记,他必须有施展自己全部才华和能力的最好的外部条件。

    三年来,不管碰到什么困难,遇到什么风浪,柏森林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过,他坚信,不管项达民的气有多盛,桃花镇的书记早晚有一天必定由我担任,这种坚定的信念,支撑着他,鼓励着他,柏森林的三年没有白白度过,虽然表面看起来,三年中他所做的工作,都是为项达民干的,甚至有许多事情是为项达民擦屁股,但他毫无怨言,即使在对项达民的决策或者某些行为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他也仍然隐忍不发,因为他相信,只要他担任了镇党委书记,一切都会好转。

    但是现在,柏森林却对自己的信念开始产生了怀疑。

    柏森林第一次感觉自己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柏森林不能再盲目自信,他一直认为项达民是一个盲目自信的人,到这时候却突然发现,原来我竟和他一样,我也一直在盲目自信中生活着?

    尖锐的问题一下子摆到柏森林面前,我为什么会失败?

    柏森林失败了,至少在这一阶段他没有成功,他承认失败,就意味着承认项达民的成功和胜利。

    柏森林不相信项达民能够再有成功和胜利,但是成功和胜利偏偏追着项达民去,这不是偶然的,不是没有原因的。

    柏森林要好好想一想。

    三年来,柏森林眼中所看到的更多的是项达民狼狈不堪忙于应付的一面,如果仅有这一面,项达民早就支撑不下去了,项达民的另一面呢?

    其实,项达民对他的冲击,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许多回忆涌上柏森林心头,他细细地咀嚼着……

    车到了平江,柏森林惊奇今天的路程竟然这么短,他要考虑的东西,还刚刚开头。

    接到了夏长江,叫上杨东,到平江雅园饭店吃饭,杨东感觉柏森林身上多了一种奇怪的东西,却品不出是一种什么东西,探究似的看看柏森林,忍不住道:“柏森林,有什么事情?”

    柏森林也向他看看,反问:“你认为有什么事?”

    杨东说:“你有事情,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

    柏森林道:“你自我感觉是不是……”话没说完,突然看到平江市农业银行沈行长一行人穿过他们身边,也正往餐厅里去,柏森林不由脱口“哎”了一声。

    沈行长那群人,突然听见一声“哎”,不由都回了头,大家多数人不认得柏森林,倒是沈行长认了出来,说:“是柏镇长,有客人呀?”

    柏森林介绍了夏长江。

    沈行长听说是奎普电脑的人,马上客气起来,过来和夏长江握手,聊了几句,回头向柏森林道:“柏镇长,不简单呀,和奎普联系上了?”

    柏森林说:“生产奎普电脑连接线。”

    沈行长说:“好,大有希望呀!”

    柏森林说:“沈行长,今天碰到你,太巧了,本来我就想去给你拜年的。”

    沈行长笑起来,说:“别黄鼠狼给鸡拜年呀。”

    大家都笑起来。

    柏森林说:“反正是不安好心。”

    沈行长赶紧逃脱,说:“柏镇长,你和奎普联营,还愁什么?”

    柏森林说:“沈行长,能不能借个地方说一说,向你汇报一下。”

    柏森林和沈行长走进另一间餐厅,柏森林抓紧时间说:“沈行长,我想找你,不是电缆厂的事情,是明星化工厂……”

    沈行长皱了皱眉,刚要说话,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柏镇长,是不是应该改称柏书记了?”

    这话正戳在柏森林的心尖上,柏森林心尖一抖,但是面上一点也没有露出痛楚的样子,坦然地道:“恐怕不可能。”

    沈行长“哦”了一声,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道:“项达民果然大象屁股,连杜老也推他不动?”

    柏森林打定主意不接沈行长的这个话头,又回到原先的话题上,说:“沈行长,我们有可能,入斯托夫的股。”

    沈行长大吃一惊,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才说:“听说斯托夫的原则,不接受五千万以下的合作伙伴,更不可能接受乡镇企业。”

    柏森林道:“原则是人定的,人是活的。”

    沈行长这才说出他的心里话:“柏镇长,你们胆大包天,凭什么,凭那个被我们封掉的明星化工厂?”

    柏森林说:“正是,所以急着找你,就是为了明星化工厂。”

    沈行长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项达民不来找我?”意味深长地盯着柏森林,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柏镇长已经是柏书记的意思来。

    柏森林说:“他会来的,只是,今天碰巧我先遇到了你。”

    沈行长脸突然冷下来,语气决断地道:“柏镇长,我现在正式告诉你,也希望你告诉项达民,不可能的事情!”

    柏森林说:“沈行长,算账你应该比我会算,你们现在这样,把化工厂封了,老实说,那些设备对你们来说,不就是一堆破铜烂铁?那片厂房,那块地,等于一块荒地,你要它干什么?除了我们稀罕,别人谁会要它?”

    沈行长说:“这是两回事情,银行是要依法办事的!”

    柏森林道:“法应该是经济发展的保障,如果成了阻力,这个法,就应该考虑修改。”

    沈行长转怒为笑,道:“柏镇长,好大的口气,比国务院总理还伟大。”稍一停顿,忍不住拍了拍柏森林的肩,道:“柏镇长,据我了解,杜老并没有离开,他还在等着,等着市委对项达民的态度,你仍然大有希望呀!”

    柏森林却固执地说自己要说的话:“沈行长,与其让一堆破铜烂铁一块荒地废在那里……”

    沈行长打断他道:“不如让你们利用起来,搞好了,我的银行贷款还有希望,是不是?”

    柏森林说:“你说是不是?”

    沈行长说:“柏镇长,你说话口气怎么越来越像项达民?”

    柏森林笑了一下,心里掠过一丝苦涩,嘴上却道:“是吗,那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沈行长……”

    沈行长手朝餐厅里一指,道:“对不起了,他们在等我了。”说着便毫不客气地扔下柏森林一人,自己径直往里去了。

    柏森林追上去说:“沈行长,如果斯托夫有担保金……”

    沈行长轻轻一笑,意思是斯托夫肯替你担保吗?

    柏森林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杨东走过来,推了推他,说:“煮熟的鸭子飞了?”

    好像是说的沈行长,其实是说的柏森林做桃花镇书记的事情,柏森林当然明白,但不想明说,只是摇了摇头。

    杨东说:“是吧,我就看得出你有了什么事情,怎么,闻怎么的,又变卦了?”

    柏森林不想谈,但被杨东逼得无法,只得说:“阳光集团面临重大关头,闻书记大概觉得,非项达民顶着不行。”

    杨东惊异地道:“闻真的这么想?”

    柏森林说:“我是这么认为的。”

    杨东的眼睛突然没有了神采,悲哀地看着柏森林,奇怪地道:“柏森林,你难道不伤心?如果闻真的这么认为,你还有什么希望?”

    柏森林说:“我为什么没有希望,你凭什么说我没有希望?”

    杨东眼睛又突然亮了起来,说:“你有什么打算?你决定离开桃花镇?”

    柏森林说:“你凭什么说我想离开桃花镇?”

    杨东说:“你在桃花镇,死路一条了,我估计,项达民这么精明的人,你和闻的关系,他迟早会知道的,那时候,有你的好日子过!”

    柏森林平静地道:“他早已经知道了。”

    杨东瞪大了眼睛。

    柏森林说:“今天下午,刚开过党委会,分工我主管教育。”

    杨东急得推了柏森林一把,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的,他项达民也欺人太甚了!”

    柏森林说:“你这叫什么话,教育是一切的根本之根本,你自己就是一个教育工作者……”

    杨东真的生了气,指着柏森林道:“你他妈的少给我来这一套!”两眼竟然湿润了。

    柏森林心头一阵感动,情不自禁地道:“是的,我也许其他方面确实不如项达民,但是,他有我这么好的朋友吗?他有真正知心的朋友吗?”

    杨东说:“柏森林,你这算什么?你这是书生意气,在官场上用不得的!既然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你只有一条路了,走!天下大得很,你为什么偏要吊死在桃花镇这一棵树上?”

    柏森林说:“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

    杨东说:“所以我要劝你,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你真的愿意在乡镇干,另外找一个地方,你一定能够超过桃花镇!”

    柏森林摇了摇头,说:“我不离开桃花镇。”见杨东还要说话,便拦住他,道:“进去吧。”

    杨东一把拉住柏森林,说:“等一等,我不服气,今天晚上,我们到闻书记那里去!”

    柏森林说:“干什么,诉苦?”

    杨东说:“至少要让闻书记知道,项达民是个什么人!”

    柏森林说:“什么人?有本事的人,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在和奎普谈判的过程中,你不是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本事?你好像也是很佩服的嘛。”

    杨东说:“我只是看到他的谋略,并不等于……”

    柏森林不让他再说下去,半推半拉地将他带进了餐厅。

    席间,柏森林端着个酒杯,到隔壁的包厢找到了沈行长,沈行长正在用手机通电话,看到柏森林进来,立即大笑,说:“好呀,好呀,你们桃花镇,左右夹攻嘛,一个现场表演,一个遥控指挥。”向柏森林招了招手,对手机说:“要不要和柏镇长说话,他来敬酒了。”说着将手机塞到柏森林手里,柏森林没有思想准备,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听得项达民在那头说:“柏镇长,代我多敬沈行长几杯,沈行长的酒量,你有数的。”

    柏森林向沈行长说:“项书记叫我多敬你几杯。”

    沈行长笑道:“你们唱双簧唱得不错呀。”

    大家起哄让沈行长喝,沈行长喝了,对着手机说:“听到了吧,项达民,但是我告诉你,喝酒归喝酒,事情归事情,你想说的事情,没有可能!”

    项达民说:“我晚上到哪里找你?”

    沈行长口气强硬地道:“你不必来,我马上就走,出国,你找不到我!”不由分说地关闭了手机。

    待柏森林敬了酒回到自己的包厢,发现杨东不在座,夏长江说杨东有急事要打个电话,火烧火燎的,也不说什么事情。

    柏森林心里一动。

    柏森林猜测得不错,杨东坐不住了,跑去给闻舒打电话,替柏森林抱不平。

    闻舒平静地听着杨东激动的叙述,没有插一句话,杨东怀疑闻舒到底在不在听他说,不由“喂”了一声。

    闻舒说:“我在听,你说。”

    杨东一股气泄得差不多了,说:“我先说这些。”

    闻舒说:“你说了这么多,一个意思,要叫柏森林做桃花镇的书记?”

    杨东说:“如果不可能,就调他走,像柏森林这样,别说什么镇委书记,当个县委书记,难道不够?足够!”

    闻舒说:“哦,你真很看重柏森林。”

    杨东说:“不看重他,看重谁?现在还有几个人,能像他那样,死死扎在下面,不重用他,重用谁?像我这样,口头革命派,夸夸其谈的?”

    闻舒笑起来了,说:“杨东呀,我头一回发现,你原来很有自知之明嘛。”

    杨东说:“闻书记,我竞选市长,是寻寻开心的,但柏森林的事情,我是当真的,你得给我个说法。”

    闻舒说:“什么说法?我给了你,你知道柏森林要不要?”

    杨东说:“我代他说,要!”换了口气,又道:“许多话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到您那儿去。”

    闻舒说:“今天晚上没时间了,改日吧,杨东,你呢,回去再好好想想,注意,不是想你自己,是想柏森林,想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停一下,又说:“还有一句话,你替我带给柏森林,我认为,他只要能坚持下去,能成大器!”

    杨东放下电话,发现柏森林站在门边看着他。

    沈行长一行人走了出来,柏森林和沈行长打招呼,沈行长态度并不热情,柏森林不在意沈行长的态度,固执地追上去,说:“沈行长,明星化工厂的事情,项书记还是会来找你……”

    沈行长含糊地和大家招呼着,往门外走去。

    当沈行长回到家,发现项达民竟在他家里坐等了。

    沈行长板着脸说:“算你有本事,但你找到我也没有用,我不会和你说一句话!”

    项达民说:“我不要你和我说话,我只请你看一看我这份东西。”将一叠材料交给沈行长,拔腿就走。

    沈行长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说:“不坐一坐了?”

    项达民看了一下表,说:“我过半个小时再来看你。”说着出门而去。

    沈行长看项达民给他的材料,是一份明星化工厂生产斯托夫化工原料的详细的可行性报告,最后是一封写给沈行长的报告,希望市农行支持:一,启封;二,贷款。

    沈行长不由脱口自语:“贷款?一分钱也别想从我这里再骗去!”说过之后,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我难道已经接受了项达民的第一个要求?

    项达民及时进来了,沈行长说:“被我封掉的企业,要是都像你一样,我怎么办?我银行的规矩还要不要?!”

    项达民说:“其实,你心里已经被这份报告打动了。”

    沈行长说:“你就这样强加于人?我什么时候被打动了?告诉你,我沈某人的铁石心肠,平江哪个不知道,不领教?”

    项达民说:“我知道你是铁石心肠,但是我总有东西让你融化的。”

    沈行长听出意思来,不说话了,只是盯着项达民的嘴,看他嘴里能吐出什么让他的铁石心肠融化的东西。

    项达民说:“八十万美金,怎么样?”

    沈行长眼睛“刷”地亮了,问:“哪来的?”

    项达民说:“斯托夫。”

    沈行长几乎不敢相信,斯托夫是什么来头,能让你的明星化工厂生产它需要的东西,竟然还肯投钱?

    项达民说:“怎么,沈行长不相信,以为我是骗子?怀疑我项达民的人格?”

    沈行长说:“人格,人格现在能值多少?我告诉你,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你钱不到账,我决不启封。”

    项达民说:“你现在打个电话问问,钱说不定已经到了。”

    沈行长又盯着项达民看了半天,笑起来,说:“好你个项达民,想蒙我,这八十万美元,你连柏森林都没有告诉?唉,柏森林呀,柏森林,你怎么玩得过项达民!”

    项达民说:“沈行长,你错了,这八十万美金恰恰是柏森林谈来的。”

    沈行长说:“如果是柏镇长谈成的,他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

    项达民说:“我是刚刚得到斯托夫的消息才赶来的,没有这个消息,没有这颗定心丸,我也不敢来找你呀。”

    沈行长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指着项达民道:“项达民呀,项达民。”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三

    晚饭后的谈判,进入了最关键最实质的阶段,柏森林把项达民的几点补充意见也带到了,经过反复商量,最后夏长江和柏森林分别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柏森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忽听夏长江说:“咦,杨东呢?”

    柏森林这才想起,吃过晚饭回房间,杨东根本就没有跟着进来,他和夏长江专心在合同条款上,也没顾得上杨东,问其他人,谁都不知道,杨东也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

    此时此刻,杨东正涨红着脸,坐在闻舒的会议室里。

    闻舒请了几位亏损企业的厂长,开小型座谈会,会开到一半,大家正谈得来劲,秘书进来报告说,杨东来了,坐在外面等,要见闻书记。闻舒心里暗笑了一下,说:“那就请杨教授一起来听听吧。”

    杨东走进来,闻舒向企业家们介绍:“这位是平江大学社会管理学院的杨东教授,全国最年轻的博导,他是研究社会学的,你们和他,怎么说呢,正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吧。”

    大家笑起来,纺织总厂刘厂长说:“请杨教授多多指点。”

    杨东也不客气,说:“互相帮助吧。”

    座谈会继续进行,厂长们大谈一番苦经,最后得出高度一致的结论:要从旧体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不改不行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杨东突然插进来的缘故,会开到十点钟就结束了,闻舒送走厂长,回进来向杨东笑着说:“今天闯座谈会,明天是不是要闯常委会了?”

    杨东仍然赌着气,说:“事情解决了,我哪里也不闯,关起门来做自己的学问,写自己的著作。”

    闻舒说:“恰恰你的学问不能关起门来做,恰恰你的著作要闯向社会才能写好。”

    杨东说:“今天不谈我的事情,谈柏森林。”

    闻舒说:“我交给你的任务,让你好好考虑考虑柏森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有答案了?”

    杨东不假思索说:“柏森林是个可以担当大任的人才,可惜他被埋没了,埋没得太久太久了!”

    闻舒笑了笑:“不就三年吗,算得上太久太久?”

    虽然闻舒一再以轻松的口吻和杨东说话,杨东却仍然眉头不肯舒展,说:“闻书记,柏森林不能再埋在项达民下面了,以柏森林的才略……”觉得自己要讲的话已经向闻舒重复多遍,再说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了,便改了口,开始为柏森林评功摆好,说了一大堆柏森林的事迹。

    闻舒说:“如数家珍呀,我突然发现一个道理,项达民许多好的想法,新的点子,许多明智的决定,很多是得益于柏森林呀,这一点,项达民自己也看到了,也承认,比如,农家乐,不就是受到柏森林的启发么?所以杨东,我从你的谈话中,得出这么一个结论:项达民离不开柏森林。”

    杨东没有想到闻舒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那当然,三年来,有目共睹,柏森林辅助项达民,给了他多大的帮助,项达民的许多想法,哪里来的?凭他项达民,能有这样的觉悟和水平?还不都是从柏森林那里偷去的。”

    闻舒说:“是学去的。”

    杨东说:“反正,柏森林对项达民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闻舒点头道:“说得好,杨东,项达民的进步,项达民在许多问题上思想的转变,确实离不开柏森林。”

    杨东说:“您也承认,那就好。”

    闻舒说:“这是事实,像项达民这样的乡镇干部,农民出身,文化水平不高,凭他自己瞎冲乱撞,恐怕是难以提高的,但是项达民身边有了个柏森林……”

    杨东道:“他运气好。”

    闻舒说:“这正是我要说、并且要做的事情,要让许许多多的项达民都有好运气,让他们的身边,都有柏森林,让许许多多的柏森林去影响和帮助许许多多的项达民!”

    杨东说:“您打算……”

    闻舒说:“我正在考虑,和组织部门商量,可能会派出一批学识水平比较高思想比较新的知识分子充实乡镇一级。”盯注着杨东看了一会儿,道:“其实,我还包含着一层意思……”

    杨东立即敏感到了,说:“您希望一批知识型的干部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柏森林已经不再纯粹是一个知识型的干部,他有知识,也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他怎么办?”看闻舒没有回答的意思,想了想,下决心说:“其实您心里也明白,用柏森林取代项达民,是迟早的事情,而且,迟不如早!”

    闻舒没有正面回答杨东这个逼到眼前的问题,却说:“杨东,你可能也感觉到,我们谈论柏森林,是离不开项达民的,而项达民,恰恰又和乡镇企业紧紧连在一起,我们考虑项达民柏森林的前途,其实也就是考虑乡镇企业的前途,你承认不承认这一点?”

    杨东点头,说:“我个人认为,乡镇企业是没有前途的,最后必定毁灭。”

    闻舒道:“是不是偏激了些?”

    杨东说:“它完成了历史使命,使中国从农业社会转向工业社会,一旦进入工业社会,乡镇企业也就到了退出舞台的时候了,当然,乡镇企业中有基础、有条件的,可能会成为跨地区跨行业的大集团,甚至是国际性的大集团……”

    闻舒说:“这不就是前途?怎么说没有前途呢,也许只是名称上的变化,不再称作乡镇企业,但是作为国民经济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不会毁灭,只会转换,变化,发展,比如向国际化大集团迈进,就是变化发展的一种形式,还可以有多种形式,我们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鼓励支持扶助他们迈出改造的关键步伐!”

    杨东说:“我知道,您召开刚才那个座谈会,也正是这个意思。”

    闻舒说:“纵观中国社会的发展,纵观中国乡镇企业的发展,我感受两个字:改造,对私改造,对小生产改造,我们的社会,正是在不断的改造中发展成长起来的,说到底,乡镇企业这个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产物,本身既带个体经营的特色,又具有小生产的特点,对乡镇企业的改造,实际上,也就是对小生产的改造。我想强调的是,对小生产的改造,不仅仅是改造生产方式,更主要的,要改造人!”

    杨东差一点跳了起来,差一点拍手称好,激动道:“太对了,如今乡镇企业已经开始走上国际化大集团的道路,但是,看一看它的领导人,仍然是那些乡镇企业家,仍然是农民!这怎么能行?闻书记,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许许多多项达民们立下汗马功劳,现在的情况,就是挥泪斩马谡,您于心不忍?”

    闻舒心里一动,挥泪斩马谡,在闻舒决定由柏森林接替项达民的时候,这种感觉也曾经十分强烈地冲击着闻舒,但是现在,闻舒的想法变了。

    闻舒说:“杨东,项达民到底是不是马谡,这个问题,还可以讨论,如果他不是马谡,也就不必挥泪斩人……”

    杨东说:“他不是马谡,难道是关云长?”疑惑不解地看着闻舒,说:“至少,您也是下了决心搬动项达民的,我不知道后来怎么突然变了?”

    闻舒说:“人是会不断变化的。”

    杨东说:“您是指项达民?”

    闻舒说:“我们大家都在变,都在不断地提高。”

    杨东却有些不以为然,说:“怎么,从马谡变成关云长了?有这种可能吗?”

    闻舒说:“杨东,这正是我到平江来一直考虑的问题,乡镇企业面临的困境,主要原因有两大块:人的素质和企业体制。所以,要冲破困境,走向再度辉煌,就必须得有两个前提,第一,不断完成人的素质的改变和提高,第二,完成改制。”

    杨东终于无奈地笑起来,说:“闻书记,我这个理论博士,应该让给您了。”

    闻舒说:“你是搞理论的,我今天想要以理说服你,是不容易的呀。”

    杨东其实仍然没有服气,说:“不管怎么说,我看好柏森林!”

    闻舒说:“我也和你一样,但是有一点,杨东,你对柏森林的个人感情,使你把其他所有的人,都看成了柏森林的对手,是不是?尤其是项达民。”

    杨东承认:“是的。”

    闻舒说:“确实,柏森林和项达民,是一对矛盾,但更是矛盾的统一。项达民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明白了,一个人说了算的时代已经过去,他明白了在今天市场经济的条件下,靠一个人的头脑是绝对不行的,靠一个三流二流的头脑更不行,要有一流的头脑,要有许多人的头脑,过去皇帝尚且还有幕僚……”

    杨东道:“凭什么柏森林要给项达民做幕僚?以柏森林的水平……”

    闻舒说:“其实,我的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的位置,早就给柏森林留着了,但是,现在我才发现,我可能还不是太了解柏森林。”

    杨东说:“他若想在市里工作,三年前从中央党校回来,就根本不用下去。”

    闻舒说:“所以,决定项达民不动的时候,我曾想找柏森林谈,主意已经定了,临时又改变了,柏森林是不愿意走的,至少,现在他不愿意走,为什么?他还要从项达民身上学更多的东西!”

    杨东重又看到了希望,情绪又高涨起来。

    最后闻舒说:“杨东,你跑到我这里来高谈阔论,你最关心的奎普的事情也不管了?”

    杨东说:“已经用不着我了,他们早已经热火朝天,今天晚上正式签合同。”

    闻舒“哦”了一声,说:“再托付你一次,替我带信给柏森林,有时间,我和他聊聊。”

    杨东自嘲地一笑,道:“他不像我,他不爱高谈阔论,他喜欢在合同上签字。”

    四

    明星化工厂与斯托夫集团正式签约后的第二天,秦一和就来到了桃花镇,住进桃花源宾馆,在走廊里与杜老擦肩而过,起先两老都没有认出对方,走过后,两人都回头看,这一下,想起来了。

    多年的老朋友,突然在桃花镇相逢,真是百感交集,两位老人,都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五十年代初,秦一和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化工专家,其成就和贡献引起了世界化工界的重视,西德化工界捷足先登,邀请秦一和去西德讲学,消息传出,全国化工界为之轰动,但是当时学校一位主要领导,不同意秦一和到西德讲学,认为是帮助自己的敌人,是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结果事情就拖延下来了,化工界的一些专家,对此事十分气愤不平,联名写信给省委,省委第一书记看过此信后,十分重视,让办公厅杜主任调查处理这件事情,最后终于使秦一和得以成行。

    以后,经过无数次政治运动,每一次运动,都把这件事情翻出来,都是杜主任的罪行之一,当然也是秦一和的罪行之一,而在许多年的磨难中,杜主任和秦一和的情谊却越来越深。

    一转眼,已经有好多年,他们没有见面了。

    两位老人紧紧握手,几乎同时问对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其实就在问话出口的同时,杜老就知道秦一和到桃花镇的原因了。

    当杜老向闻舒交出了七大问题以后,杜老在桃花镇的工作似乎也就告一段落了,至于解决问题,正如杜老自己所说,要靠闻舒,当然,这些问题,都不是三天两头就能解决的。

    但不知怎么的,杜老回去后,心里老是记挂着桃花镇,实在放不下,三天两头又跑来了,这趟一来,就听说明星化工厂和斯托夫拉上了关系,是靠了一位老化工专家在中间起了关键的作用,见到秦一和,杜老才突然明白,原来那位老专家,就是秦一和。

    说来话长,杜老拉了秦一和到自己房间,坐下,说:“秦教授,想不到你还是这么健壮。”

    秦一和笑道:“你才是鹤发童颜。”

    杜老哈哈大笑,说:“两个老东西,互相吹捧。”给秦一和泡了茶,又道:“秦教授,明星化工厂成为斯托夫的股东,听说你出了很大的力。”

    秦一和颇有些得意地笑了。

    杜老说:“你和项达民很熟悉,你怎么认识他的?”

    秦一和是个固执的老头,听杜老这么追问,偏偏不说,只是道:“你别管我怎么认识他的,也别管我和他熟不熟,反正我愿意帮他的忙,多少人托我和斯托夫联系,我睬过他们没有?”看了看杜老,反问道:“你不是早就离休了么?还在外面跑呀,还在做包公呀?”

    杜老说:“还要铡人呢。”

    秦一和笑道:“铡谁呢?抓到陈世美了吗?”

    杜老半真半假道:“这一回,说不定要铡一个你最喜欢的人。”

    秦一和开始还没有听出来,后来回味回味,觉得味道不对了,说到项达民头上去了,他脸一沉,道:“那你这个清官,就变成昏官了,好坏不分,算什么包公!”

    杜老也不高兴,说:“你了解外面多少?你一天到晚躲在实验室里,外面的事情你根本不知道,就少插嘴吧。”

    秦一和说:“你听说一句老话吗?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虽然每天在实验室里,但是我看得清人心,不像有些人,每天在外面奔波,每天瞪着眼睛看人,却看不清楚!”

    杜老说:“我把桃花镇的材料给你看看。”

    秦一和说:“笑话,我凭什么要看材料,材料算什么?我只看事实。”

    杜老被呛住了,愣了愣,说:“好你个犟老头,你到处问问,哪个不怕我杜包公,你倒……”

    “我就不怕。”秦一和打断了杜老的话,正要往下说,常金鹏进来了,和杜老打了个招呼,热情洋溢地到秦一和身边,说:“秦教授,我到处找您,急坏了。”

    秦一和笑道:“怕我失踪?”

    常金鹏说:“失踪倒不怕,怕您、怕您……”想说怕您受别人的影响,轻信别人对桃花镇的不公道的批评和指责,但毕竟慑于杜老的威严,没敢说出来。

    秦一和性急,站起来说:“怎么,我们就到厂里去?”

    常金鹏说:“秦教授您先休息,今天晚上,桃花镇党委全体成员,请您吃饭。”

    秦一和说:“兴师动众,我一个人,用得着这么多人陪?”

    常金鹏有些动容,停了一会儿才说:“秦教授,说实在的,陪饭对我们来说,早已经成为一个痛苦的负担,您想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至少两顿,长期下来,我们这些人,根本就没有了自己对自己的主动权,我是属于我自己的吗?不是的,根本不是,我难道不想哪天安安稳稳和老婆孩子一起在家吃一顿饭?我想呀!但是,我们的客人怎么办,由他们自己去?冷落了客人,人家下回还会来吗?没有人来桃花镇,桃花镇的经济怎么可能发展起来,搞上去?”

    秦一和知道这话是说给杜老听的,联想到刚才杜老半真半假说要铡项达民的话,心中明白了许多,便顺着常金鹏的话,也说给杜老听:“可是有的人认为,这是你们贪吃,搞不正之风。”

    常金鹏说:“医生早就警告我了,我的一只肝,已经变成酒肝,再喝下去,要出大问题,但是我又不能不喝,有时候,几杯酒,真的就换来一个合同多少投资呀,这是硬碰硬的。”

    杜老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说:“过去,我们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小米加步枪,也没有用酒去打敌人,所以老百姓支持我们,现在老百姓怎么说,革命老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难道,我们的经济,是靠酒发展起来的?有人不喝酒,不抽烟,照样干得非常好!”

    常金鹏说不过杜老,也不敢和杜老顶嘴,咕哝道:“那是他们有本事,我没有本事,我只能靠敬酒来谈生意……”

    杜老来气了,大声道:“你没有本事,就说明你素质不行,你素质不行,你就不具备做乡镇领导的资格!”

    秦一和见杜老喉咙大起来,连忙向常金鹏使个眼色,说:“好吧,我先和杜老聊聊天,你一会儿再来叫我吃饭。”

    常金鹏不服气地走了。

    秦一和生气地问杜老:“怎么,我做的事情,我这个人,不值得桃花镇党委感谢?”

    杜老又哈哈笑了,说:“怪不得人家都说,人老了讨人嫌,为什么,不讲理,秦一和,你真是个不讲理的老头!”

    秦一和说:“我不讲理,你讲理吗?”

    杜老直摇头,说:“你有没有看到省电视台的七大问题讨论?这七大问题,和我调查桃花镇的七大问题,完全一致!”

    秦一和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关心?我知道桃花镇项达民他们困难,所以,我要帮助他们,而不是面对困难指手划脚,甚至大有落井下石的意思。”

    杜老有些恼火,说:“你是说我指手划脚,落井下石?”

    秦一和说:“我可没有说你,你是不是这样嘛?你不是这样,你就不必心虚,不必对号入座。”

    杜老说:“人家还没有全体陪同你吃饭呢,你已经好话说了一大箩,不嫌肉麻?”

    秦一和笑眯眯地说:“我不嫌肉麻。”

    杜老也笑道:“你前世里,欠了项达民什么债吧?”

    秦一和听了这句话,突然闷了,过了半天,才长叹一声,说:“杜老,你哪天有空?”

    杜老说:“什么事?我天天有空。”

    秦一和说:“过两天,我到平江去看一个人,请你一起去。”

    杜老问:“看谁?”

    秦一和说:“看了你就知道了。”

    五

    明星化工厂在秦一和的指导下,正式开始生产斯托夫需要的化工添加剂,根据斯托夫的要求,需在一个月内就达到八十吨的生产能力,明星化工厂现有的条件,尤其是厂房面积和设备,远远达不到这个要求,项达民正为下一步的计划着急,几乎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突然接到回台湾过年的尹秀婷的电话,一听尹秀婷的声音,项达民脑海里突然闪亮了。

    尹秀婷在平湖八垛的宝祥皮鞋厂,厂房虽然已经建成,但是所有的投资也都已经折腾完了,八垛镇根据尹秀婷的意见,撤换了厂长,镇上也一再恳求尹秀婷再追加投入,但尹秀婷说什么也不敢追加一分钱。

    但是如果尹秀婷不再追加投资,尹秀婷先前的那些投入,等于打了水花,一无所获,尹秀婷正面临两难境地,当然愿意接受项达民的建议,下面的投入,由项达民牵头,按照股份制的要求,进行改组,将八垛的厂办成明星化工厂的分厂。

    三方一拍即合,尹秀婷在台湾度假也不定心了,提前赶过来,同来的还有一位台湾年轻人,尹秀婷把他领到项达民跟前,说:“项书记,我给你介绍个人,孙先生,孙进财。”

    项达民早已经从年轻人的长相和神态中,认出他来,他是孙福的孙子,孙福老了,回去了,却让孙子孙进财接手了他在大陆的事业。

    孙进财和项达民握着手,说:“您就是项先生?我爷爷告诉我,到大陆去,靠着项先生,就有钱赚,就能进财。”大家都笑起来,项达民心头,却涌出一股热流,不由回忆起当年他在上海满世界寻找孙福时的情形。

    尹秀婷急于要把损失补回来,人一到桃花镇,顾不上休息,就要往八垛去,项达民说:“你不先看一看明星的生产情况,就这么放心?”

    尹秀婷笑了笑,说:“我相信孙福的话,在这里,靠着你项书记,大家同发财,当然首先是你项书记自己得利,所以,你办的事情,我应该放心。”

    孙进财说:“大股东小股东都得利,我们的合作才能长远,才有前途嘛。”

    一行数人,驱车前往八垛镇,先没有往镇政府去,直接到了宝祥皮鞋厂,看门人见了尹秀婷,能认出来,但不知尹秀婷怎么突然出现了,也没有镇上干部陪着,急忙抽个空往镇上打电话,告诉尹老板突然来了,镇长一听,带了几个人匆匆赶来,想不到尹老板突然来,更想不到桃花镇的书记也来了,镇长既兴奋又激动,搓着手,连连道:“太突然了,太突然了,怎么事先也没有告诉一声,让我们有个准备,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尹秀婷说:“我也是刚刚从台湾过来,一下飞机就赶来了。”

    镇长从尹秀婷的话中,听出了希望,更兴奋了,又怕好事突然飞了,连忙又说:“项书记,我们镇上几个人,早就想到桃花镇拜访你,过了年,正在考虑安排什么时候去,你们倒先来了,看看皮鞋厂,怎么样,基础还是不错的,当时造厂房时,幸亏尹老板坚持质量,现在看起来,厂房的条件还是不错的,项书记,你看呢?”

    项达民正要说话,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跑到尹秀婷面前,扑通跪下,抱着尹秀婷的腿凄惨大叫:“姑妈,姑妈……”

    是尹宝祥。

    尹秀婷皱着眉,后退一步,说:“你起来,有话好好说。”

    尹宝祥说:“姑妈,您答应给我碗饭吃,我才起来,若不然,我不起来。”跪着向前,又要抱尹秀婷的腿。

    尹秀婷铁青着脸,说:“我从来不受无赖的要挟。”

    尹宝祥愣了一下,眼泪鼻涕下来,边胡乱抹一下,边说:“姑妈,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您老人家,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会犯错了!”

    尹秀婷说:“人生的机会是不多的,你错过了,就不可能再来,你另寻出路吧。”

    尹宝祥说:“姑妈呀,您这话一出口,就是几条人命的大事呀,我做厂长的时候,娶了老婆,后来厂长不做了,她说我骗她,要自杀,我说,因为我姑妈不在,他们欺负我,等我姑妈回来,一定会起用我的,你再等等,等我姑妈回来,现在您回来了,您如果不答应我,那更不得了,肚子里有小孩子了,如果自杀,就是两条人命了呀!”

    尹秀婷气得脸煞白。

    镇长见尹宝祥这样,也很生气,训斥了几句,哪知尹宝祥说:“你怎么反倒骂起我来了?我还不是为了你镇上,一辆车,是送给你们的,卡拉OK舞厅都是为你们要玩才造的,账都算到我头上,撤了我的厂长,你的镇长怎么不撤,这公平吗?”

    镇长急了,大声喊人:“把派出所王所长叫来!”

    尹宝祥一吓,赶紧走了。

    镇长脸上讪讪的,引了项达民尹秀婷孙进财到镇上,刚坐下,还没喝上一口茶,外面又吵闹起来,是尹宝祥把老父亲尹金桐搬来了,尹宝祥自己却不敢再出面。尹金桐进来后,看到尹秀婷,老泪纵横,说:“秀婷呀,他是你侄子呀,你不帮他谁帮他?”

    尹秀婷说:“我曾经任命他做厂长,他能做吗?”

    尹金桐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尹字,你这样对待尹家的人,让人家笑掉大牙!”

    镇长小心翼翼地看着尹秀婷,试探着说:“尹老板,如果,如果宝祥真的能悔改……”

    尹秀婷一摆手,道:“他是无可救药了!”

    尹金桐说:“唉呀,秀婷,你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反正你有的是钱,让侄子折腾折腾,让我们苦了这么多年的人,也过几天宽松日子,对你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

    尹秀婷说:“就算九牛一毛,这一毛也不能随便折腾掉,要用来投入,产出,争取更多的钱。”

    尹金桐摇着头,说:“人家都说台湾人小气,果然不错。”

    一直在一边看着事态发展的孙进财,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说话,但大体也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不由对项达民说:“早就听说大陆的人情关系网了不得,今天一来就看到了,尹老板怎么办呢?”

    项达民说:“比这个难几百倍的难关尹老板都过来了,这点小事,难不倒她。”

    孙进财点了点头,说:“我相信,我爷爷在大陆这许多年,也是闯了许多难关的。”

    项达民说:“孙先生,你这次来,有没有具体的打算?”

    孙进财说:“我根据爷爷的规矩,继续在桃花镇发展,巩固现有的合资项目,有可能的话,也考虑发展新的合作项目,也考虑独资,借桃花镇一块宝地,我自己干我的企业。”

    项达民问:“有没有意向?”

    孙先生摇了摇头,说:“虽然爷爷提供了许多东西给我,但那是他的东西,不是我的,现在由我来干,我就要靠自己的调查了解,靠自己的判断才能确定我的投资。”

    项达民说:“如果孙先生信得过我,我可以提供一些参考,比如,我们的皮件厂、玻璃厂……”

    孙进财笑了笑,摇了摇头,说:“我只信得过自己的眼睛。”

    尹秀婷和八垛镇的镇长,总算把尹金桐打发走了,镇长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项达民,说:“项书记,谢谢,谢谢。”

    项达民说:“事情还没有开始呢,谢什么?现在哪里知道应该谁谢谁呢。”

    镇长说:“总是我们谢你们,总是我们谢你们,你们是第一世界,我们是第三世界,你们从第一世界跑到我们第三世界来帮助我们,当然是我们谢你们,当然是你们帮助我们。”

    项达民说:“你以为我们是无所求的,白来帮助你们?不对,我们是来和你们谈判的。”

    镇长搓着手,只知道“嘿嘿”地笑。

    项达民说:“凡是谈判,都是互相有求于对方,如果不是建立在双方都有求于对方的基础上的,那就不叫谈判,如果双方都无求于对方,就不必谈判了,这是毛泽东对基辛格说的话呢。”

    镇长点头道:“是的,是的,互相帮助,互相帮助。”

    六

    徐晶到桃花镇来了,没有找到项达民,镇上的领导一个都不在家,徐晶无奈,往医院来找田金秀,她给项达民带了些强力生命液,是一种新产品,效果非常好,交给田金秀的时候,田金秀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随手扔在一边,说:“我们项书记,从来不吃这些东西,不相信这种玩意。”

    徐晶知道田金秀的脾气,也不和她计较,说:“田护士长,我今天来,是特地来告诉项书记,我要走了。”

    田金秀一愣:“走,到哪里去?”

    徐晶说:“美国。”

    田金秀又一愣:“你要出国访问还是……”

    徐晶有点感伤地说:“不是访问,可能要在美国定居。”

    田金秀回过神来,想了想,说:“其实你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必专门从上海跑下来,乡下地方,有什么好的。”

    徐晶心事重重,一点也不在意田金秀的态度,说:“我在上海也听说了,项书记是不是要走?”

    田金秀警惕地瞪大了眼睛,道:“走?走到哪里去?美国?”

    徐晶知道她误会了,连忙道:“我不是说他要出国,我是说,工作上,听说要调动?”

    田金秀说:“你倒很关心我们项书记呀,这里的消息,你上海也能听得见?”

    徐晶说:“我今天来,是想看看,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田金秀立即道:“你能帮什么忙?你找吕正,吕正有什么用?你找闻舒?你认得闻舒?”

    徐晶摇了摇头。

    田金秀说:“就算你认得闻舒,他能听你的?”

    徐晶不由低下了头,一个从来不怯场的优秀的节目主持人,却在田金秀面前低了头,我算什么呢,真正项达民碰到了困难,我救得了他吗?项达民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救他?奇怪。

    徐晶心里,千头万绪。

    田金秀“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道:“想搞我们项书记,没那么容易,只要我们项书记不想走,谁也不能叫他走!”

    徐晶说:“他不走了?平江市委副秘书长也不要做?”

    田金秀说:“副秘书长算什么?名气好听,没有实权的,还是在镇上做一把手,有实权,说话算数,我们项书记是拎得清的人,拎得清的人,都是要实权,不要虚名,柏镇长也是拎得清的人,我们项书记说,柏镇长也有的是机会可以到市里去,他去不去?当然不去,为什么不去,他要想做桃花镇的一把手呀,所以搞我们项书记,做梦了,柏镇长怎么搞得过我们项书记!”

    徐晶干咳一声,问道:“项书记今天回不回来?”

    田金秀说:“今天怎么可能回来!”

    徐晶说:“明天呢?”

    田金秀说:“明天也不回来。”

    徐晶笑了一下,说:“那我就在桃花源宾馆住下,等他回来。”

    田金秀盯着徐晶背影,无话可说。

    其实当天晚上,项达民就回来了,一到家,刚坐下,田金秀就告诉他,徐晶来了,已经在宾馆住下等他回来。

    项达民说:“她说有什么事吗?”

    田金秀说:“要出国了,要去做美国人了。”

    项达民一急,站起来就往外走,田金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项达民来到宾馆,果然徐晶正在宾馆看书,一听到门铃响,跳了起来,开了门,说:“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

    项达民说:“你能掐会算?”

    徐晶说:“田护士长急急地说你今天不回来,我就猜到今天你一定回来。”

    项达民无言地一笑,说:“怎么,要走了?”

    徐晶说:“田护士长说得对,其实打个电话告诉一下就行了,何必特地跑到乡下来,乡下地方,有什么好的?”

    项达民说:“但吸引力还是不小嘛。”

    徐晶也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勉强,说:“怎么,工作的事情,不动了?”

    项达民说:“谁说的,只是暂时过渡罢了,前途未卜呀。”

    徐晶说:“不是说,你要是不想走,谁也不能叫你走?”

    项达民说:“你真的认为我有那么大的气势?”

    徐晶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叹息一声,又道:“不说这些吧,阳光集团好像搞过时装展,有录像带吧?”

    项达民说:“有。”

    徐晶说:“另外,有关阳光产品的详细介绍,最好能有音像方面的,能不能替我搞一点,我想带走。”

    项达民说:“这小事一桩,真是打个电话吩咐就行了,我叫人给你送过去,或者,我跑一趟上海,代表桃花镇送送我们的荣誉乡民也是应该的嘛。”

    徐晶说:“说得好听。”停顿一下,又说:“你真的认为,打个电话就够了?”

    项达民说:“你走得这么突然,这么急,房子的钱,我还没有准备好。”

    徐晶突然涌出两汪眼泪,说:“我急着要钱,是为了办出国,现在出国手续都办齐了,钱,我也不急了,留在你这里,算我的养老保险罢。”

    项达民说:“你到了美国,该向美国人要养老保险呀。”

    徐晶说:“谁知道能混到哪一天,说不定混不了几天,又折腾回来了。”

    项达民说:“这像你徐晶说的话吗?”

    项达民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徐晶再说什么,笑道:“怎么,没有话和我说了?”

    徐晶说:“是你没有话和我说。”

    两人都沉默了。

    走出桃花源宾馆,春寒裹挟着刺骨的风迎面扑来,项达民被冷风呛了一下,咳嗽起来,黑暗中,慢慢地有一个人走过来,项达民定睛一看,是兰桂花。

    兰桂花低声道:“项书记,我回来了。”

    项达民一阵冒火,差点骂起人来,兰桂花一走就是好多天,连个音讯也没有,这会儿没事似的又突然出现了,但是在夜色中看出来兰桂花瘦了一大圈,原来是个圆脸,现在瘦得尖尖的,不由说:“你怎么了?”

    兰桂花消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项书记,关于王桃厂的改革方案我马上向你汇报。”

    项达民看了看表,说:“现在?”

    兰桂花毫不犹豫地道:“现在。”

    项达民说:“好吧,到我办公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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