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春伊始,桃花镇就出了个轰动全省甚至影响全国的大事件:王桃厂买通食品公司和商店,出售过期的蜜饯食品,造成了严重的食品中毒事件。 事情发生在某个边远地区,春节期间集中出现了食物中毒现象,送到医院抢救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找不到毒源,大家的目标都集中在酒、菜或者其他食物中,谁也没有想到竟是蜜饯食品,一直到事情闹大了,引起当地卫生部门的重视,彻底追查,才查出是过期霉变的王桃牌蜜饯食品作的祟。 当地的人,并没有谁想到引发这场官司,事情仅是由当地的报纸先披露出来,迅速被其他报纸转载了。新春节日中,一位曾经在卫生部门工作多年刚刚退休的老知识分子在家看书看报,孙儿在一边吃着零食,老知识分子从报纸上读到这条令人气愤的消息后,放下报纸,才发现孙儿正在吃蜜饯食品,随手拿起来一看,大惊,原来孙儿手里拿的也是王桃食品,生产厂家的全称是平江市王桃食品厂,再仔细一看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有明显改动的痕迹,老知识分子愤怒了,一封揭发信,将外地的报纸连同过期出售的王桃食品,用特快专递一起寄到平江市卫生防疫部门。 因为是桃花镇的事情,而桃花镇是先进典型,所以平江市卫生防疫部门还是比较慎重的,虽然经过化验检查,老知识分子寄来的王桃酸甜杨梅确实属于过期霉变产品,但他们并没有立即下结论,在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就派人到桃花镇流水村王桃厂实地检查。 兰桂花的反应很快,春节刚过,卫生防疫部门就来了人,兰桂花估计是有了什么问题,但她并没有预感到问题会有多大,消费者的投诉,充斥了全国的所有市场,兰桂花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 当然,即使这时候兰桂花有所警惕,也已经为时过晚了。 当天下午,平江市分管卫生的副市长已经得到情报,副市长也同样考虑桃花镇的影响问题,所以一个电话打给楚平,楚平一听,大怒,说,你替我狠狠地整!该罚的罚,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副市长原以为楚平要为桃花镇说几句话的,想不到楚平这么大的火气,反倒愣住了,说,情况还正在调查,有了最后结果,再向楚书记详细汇报,楚平问事情是怎么出来的,副市长告诉他,是从外地的报纸上开始的,楚平立即让秘书找来外地报纸一看,简直肺都气炸了,抓起电话就找项达民。 新年刚开始,项达民的腿还没有来得及开始跑,正在镇上开会,商量新一年的工作计划,听到楚平的声音,一声“楚书记新年好”还没有说出来,就听得楚平大吼一声,好什么,不好,很不好,项达民,王桃厂的东西,你给我吃了,吃不了,你给我兜着走! 项达民愣住了。 楚平也知道自己的口气太激烈,缓了缓,说,项达民,你的王桃厂出问题了。 在楚平向项达民通报情况的同时,王桃厂的问题,从另一条线到达了闻舒那里,闻舒的消息,来自省里一位分管工商的副省长,副省长给闻舒拜了年,接着便说了这件事情,副省长说得比较客气,也没有下什么结论,只是请闻舒查一查。 闻舒心里有些想法,出售过期霉变食物,固然可恶之极,但由于这样的事情多,大家也就变得疲惫、习以为常了,情绪已经不像刚开始揭露这些问题时那样激烈,但是副省长专门为这件事情打电话给他,看起来省里是相当重视的,闻舒立即想到会不会有什么背景。 虽然闻舒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但是副省长已经猜测到,说,闻书记,这一次的背景,是新闻界,来势很猛呀,你看近几天的报纸,我注意了一下,我手边,至少就有二十几份报纸转载了这个消息,影响大呀! 一时间,不仅平江市桃花镇的王桃产品被世人憎恨,市场上竟然所有的蜜饯产品销量都大跌,许多生产厂家跟着倒霉,于是上上下下,大家一起骂王桃。 王桃厂被罚巨款、勒令停产。 主要责任在兰桂花,兰桂花受到党纪处分,停职检查。 一个曾经有相当好的市场信誉并早已经被消费者接受认同的产品,走向末路。 一位曾经经历千辛万苦、使王桃产品占领市场的优秀企业家,最终跌落了。 王桃死在谁的手里? 兰桂花跌落在什么地方? 王桃还有可能死灰复燃、东山再起吗? 兰桂花还能重新崛起,继续工作吗? 这天早晨,项达民到镇上,对柏森林说:“今天我找兰桂花谈谈,看看她的情绪怎么样……” 柏森林第一次用暗含对抗的声音和项达民说话:“她的情绪不稳定,难道我们还得照顾她的情绪?” 虽然这是柏森林从未有过的强硬,但项达民并不在意,停顿一下,说:“王桃厂现在虽然停产,但它不可能永远停下去,总有一天,它要恢复生产,要重新起来!” 柏森林想了一想,说:“我也想和兰桂花谈谈,我们一起谈。” 并没有征求项达民意见的意思,这在柏森林和项达民的关系中,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柏森林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项达民,好像在准备着,项达民一旦说不同意,他就会说出一大堆话来坚持自己的理由。 但是项达民点点头,平平和和地说:“好的,我们一起和她谈。” 倒显得柏森林过于认真了,柏森林笑了笑,放松了一点心情,说:“和兰桂花说好了没有,要不要打电话叫她来?” 项达民说:“本来我是打算到她家去的。” 柏森林说:“那就到她家去。” 项达民和柏森林来到兰桂花家,朱贵来开的门,脸色阴沉,女儿还没有开学,也在家里,被这一阵惊天动地的变故吓坏了,一看到项达民和柏森林又上门来,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差一点哭起来,直往朱贵背后躲。 朱贵心疼女儿,指了指房间,意思是兰桂花在里边,自己就搂着女儿让开了。 项达民柏森林走到兰桂花房间门口,朝里看去,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的兰桂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们进来,脸色苍白,几天就瘦了一大圈,眼圈黑黑的,眼睛却红红的,过了一会儿,才认出项达民,忍不住眼泪就出来了。 项达民轻松一笑,说:“怎么,兰厂长,架子大嘛,书记镇长来,也不出来迎接一下?” 兰桂花已经泪流满面了,说:“项书记,柏镇长,你们,你们还来看我……” 项达民说:“为什么不来看你?” 兰桂花流着泪说:“我对不起项书记,对不起王桃厂,对不起流水村的乡亲……” 朱贵泡上来两杯茶,但脸色仍然阴沉,看了看痛哭流涕的兰桂花,仍然不说话,挂着两手稍站了一会儿,又走开了。 项达民和柏森林坐了,看兰桂花眼泪流个没完,项达民口气也不好听了,说:“兰桂花,哭就能把个厂哭回来?你这么孬!” 兰桂花愣了一下,挂着两行泪,呆呆地看着项达民,看上去哪里像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女企业家?活像个挨了打、受了委屈的孩子。 项达民说:“跌倒了再爬起来,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你是不是跌了一跤就不想起来了?躺在地上?” 兰桂花说:“项书记,我想爬起来,可是,你知道的,柏镇长你们知道的,把我这一罚,罚得我回不过气来了,再停产,我哪里还有力气爬起来,把我十年的努力,十年的辛苦,十年打下的基础,一夜之间,泡汤了……”说着心酸,眼泪又止不住,但是看到项达民和柏森林都严肃着脸,只得硬忍住不让眼泪再下来。 项达民生气地说:“谁让你的辛苦泡汤?谁让你的基础泡汤?是你自己!你咎由自取!你害人害己!” 兰桂花不吭声。 项达民道:“兰桂花,谁能想到,你兰桂花,竟然做出这种事情!你王桃厂变成什么了?” 兰桂花开始只管说自己的不是,横一个对不起,竖一个对不起,现在听项达民的指责越来越严厉,心里倒也有些不服了,咕哝道:“我改期只不过是将八个月的保质期改到一年,我只是想和别的生产厂家一样,和同类产品一样,公平竞争……” 项达民说:“你还好意思说公平竞争?” 柏森林道:“你是用霉变食物和别人竞争!” 兰桂花委屈地说:“霉变杨梅其实数量很小,去年雨水多,杨梅又是大年,来不及处理,所以有一部分……”眼泪含在眼眶里,看项达民和柏森林一时都没有打断她的话,心头的委屈便更浓了,继续道:“应该说,这许多年来,我们王桃的市场信誉……” “市场信誉?!”项达民终于打断了兰桂花,“你把自己挣得的市场信誉当成了什么?当成挣昧良心钱的跳板?当成坑蒙拐骗的招牌?” 兰桂花被项达民声色俱厉一训,低了头,不吭声了。 柏森林接过项达民的话头,说:“一个创名牌的优秀企业,堕落到这一步,兰厂长,你想过没有,主要原因在哪里?” 兰桂花说:“年前,订量突然增大,来不及,前一阵因为效益不好,外地的工人都辞退了,人手少,到了年底,突然……” 柏森林立即堵住兰桂花的话头:“你认为主要原因是因为订量增大?” 兰桂花无言以对。 柏森林道:“你为什么不从本质上、根子上找一找?你的名牌,真是名牌吗?” 这句话分量很重,王桃的产品,近几年在食品市场、尤其是蜜饯市场上,覆盖面比较大,影响也大,知道王桃的消费者为数不少,在一些评奖活动中,也得过十佳之类的称号,王桃产品至少在乡镇企业产品中算得上是品牌较硬较响的产品,现在柏森林的意思,却从根本上动摇了这个观念,兰桂花满心的不服,却不敢直接说出来。 柏森林说:“你心中不服是吧,你难道真的认为你们王桃是名牌?” 兰桂花嘀咕道:“名牌不名牌,不是我说了算,销量、覆盖面……” 柏森林毫不客气打断了她:“你的销量、覆盖面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最清楚,难道还要我们说出来?你采取的手法,你玩的花招,打通市场的关节,骗取了市场,难道连你自己也被自己骗过了,你自己竟然也相信自己的骗术?” 柏森林的话越说越重,兰桂花知道他指的是王桃厂高回扣打市场等,但她不清楚柏森林是和项达民商量好了才说的,还是仅仅是他自己的意思,便下意识地朝项达民看了一眼,项达民立即说:“你看我干什么?柏镇长的话,你就不能认真听一听?” 兰桂花以为自己得到了项达民的暗示,鼓了鼓气,说:“柏镇长,我承认我们在推销产品过程中有许多手段,但这不是我一家呀,天下所有的企业,尤其是我们乡镇企业,不靠这些手段,怎么竞争,怎么占领市场?乡下人做的东西,城里人能看得上眼?” 柏森林说:“我并不是指过去,在乡镇企业的初期甚至中期阶段,正是靠许多政策空子和市场空子发展起来的,随着市场经济发展,许多机制开始完善,空子越来越少,你再到哪里去钻?没路可走了,只有一条路,产品质量!你有吗?” 兰桂花委屈地说:“我的质量,这么多年了,大家能看得见,也不是一无是处的……”眼睛仍然控制不住要去看项达民的态度。 项达民说:“停产三个月,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好事情,好好反思一下,好好考虑考虑。” 柏森林说:“兰厂长,我今天来,有个事情要和你商量一下,机关党委有个党员活动,我考虑就让你去讲一讲自己的教训,现身说法。” 兰桂花没有想到这一着,看着项达民。 项达民说:“这个主意好。” 兰桂花无话可说了。 柏森林说:“你准备准备,结合具体的经验教训,也得讲点道理出来,理论上,看看有什么可以总结的,要有一定的高度,具体什么时间,等定下来,我通知你。” 项达民和柏森林走的时候,兰桂花送到门口,朱贵跟了出来,脸色还是阴沉的,口气沉闷地向项达民和柏森林说:“谢谢项书记,谢谢柏镇长。” 从兰桂花家出来,项达民对柏森林说:“柏镇长,下午的党委会上,我们要讨论这个问题。” 柏森林说:“什么问题?”话一出口,便想到了,道:“兰桂花?” 项达民说:“不仅是兰桂花,还有王桃厂。” 柏森林犹豫起来,有许多话,由王桃厂的事件引出的许多想法,一直没有机会和项达民谈,今天倒是想借这只有两人在一起的机会,和项达民说说,但是一听到下午党委会要讨论王桃厂兰桂花的问题,心中不由猛地一跳,突然激动起来,他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许多话咽了下去。 下午说,下午到党委会上说。 这将是柏森林担任桃花镇镇长、党委副书记以来,最激动的一天? 项达民注意地看了看柏森林,他感觉出他身上发出的激动的气息,当然项达民并不清楚柏森林激动什么。 下午党委开会,项达民第一句话就是:“我今天上午和柏镇长一起去看了看兰桂花,我是特意去看看兰桂花的精神状态的。”转向柏森林道:“柏镇长,你觉得怎么样?” 柏森林皱着眉,一时没有回答。 项达民说:“柏镇长,也许你的看法不一样,但以我的感觉,虽然兰桂花眼泪汪汪,但是,我认为她有重新再干的信心和勇气。” 其他的党委委员们基本上没有什么明确的态度,也有人回头朝柏森林看看,也有人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态度并不明确,但是从他们身上传递出来的信息,是柏森林所不喜欢的,他们基本上是站在项达民一边的,即使有人心里有不同想法,也不会在党委会上说出来,柏森林一想到这一点,心情愈加激动,有一种天降大任于我的庄严感,他非常不以为然地接过项达民的话题说:“她有信心和勇气,她在卖过期食品的时候,也颇有信心和勇气!” 柏森林这话一出口,党委委员们都有些发愣,互相看着,探询着,柏森林到镇上三年,每次开党委会,柏森林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即使有不同意见,也都是很和缓地向项达民提出,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的口气,满含反对和讽刺。 项达民却不在意柏森林的态度,说:“碰到难题的时候,首先最重要的,就是精神不能垮!” 柏森林摇了摇头,说:“兰桂花的精神状态,已经不是问题的主要方面,即使她精神状态好,即使她有重新再干的信心和勇气,这种素质的乡镇企业干部,我们难道不应该认真考虑一下,还能让她再干下去?!” 柏森林语气之重,是从来没有过的,在场的党委委员都有些吃惊。 项达民却笑了笑,说:“柏镇长从前,从来不拿将人看死的眼光看问题的嘛。” 柏森林环顾一下会场,道:“有的人,就是要看死他们,因为他们,本身已经死了。” 项达民说:“你是不是对兰桂花特别反感?” 柏森林道:“我决不是针对兰桂花个人,至少不是针对她一个人,我看死的人,也许有一批,也许数量还不小!” 常金鹏忍不住插嘴道:“恐怕我也算一个吧?”手指指在座的党委委员,挑拨道:“这些人,都是吧?” 有人笑了笑。 柏森林却没有回答常金鹏,他脸上的神色,表明他不怎么愿意和常金鹏直接对话,好像常金鹏不够格和他对话。 项达民向老师诱导低年级学生般地和颜悦色向柏森林问道:“柏镇长,你不认为兰桂花有可能重新崛起,她的再度崛起,也许会创造辉煌?” 柏森林毫不犹豫、坚决地道:“决不可能!” 项达民仍然不动声色,问:“为什么,你的理由呢?” 柏森林说:“兰桂花,包括和兰桂花大致相同的许许多多乡镇企业家,已经最后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他们的贡献功不可没,但是由于他们自身的素质在社会发展的今天显得越来越弱越来越差,由于构成他们素质的人的总体能量:知识、修养、目光、眼界、思维方式、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对未来的考虑等等综合总量不够,大大地不够,这就无可避免地决定了一个事实,大批的乡镇企业干部已经成为过去,他们必须尽快地被淘汰,尽快地出局,否则,乡镇企业的再度辉煌,只能是一句空话!” 项达民不像柏森林这般激动,始终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听柏森林这么说,他仍然微微一笑,说:“人老珠黄不值钱了,不要他们了?”项达民的口气很平静,但在内心深处,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柏森林的断然口气深深地震动了,柏森林对乡镇企业干部的看法,知识、修养、目光、眼界、思维方式、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对未来的考虑……似乎与他心中的许多的感触不谋而合,只是他无法用像柏森林一样理性的语言表达出来。 柏森林说:“人老珠黄不值钱是自然规律,谁违背它,谁就要受教训,谁就要吃苦头,兰桂花曾经是个头脑极其冷静、极其清醒的人,怎么竟然会做出销售过期食品的事情来?这只能说明一点,她不行了,她再也没有新的招数了,她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再有新的招数?因为她的素质不够,她的综合力量不够!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样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他们自己淘汰了自己,不是我不想要他们,是历史,是乡镇企业再发展的需求,同时也是他们自身的本质因素,决定他们要被抛弃、被淹没!” 柏森林一番激情昂扬的话,说得党委委员都愣住了,大家都在细细品味柏森林的话,有人在心里暗暗称是,也有人为之感到振奋,但表面上没有人露出自己的态度。 虽然党委委员们不明确表态,但是他们身上传递出来的信息,弥漫在会议室里,常金鹏觉得自己接受到了,他着急了,着急便便有点口不择词:“柏镇长你这是什么话,你想打倒一大片?” 柏森林从容一笑,说:“这一大片,不需要别人打,他们已经倒了。”说着又向大家看了看,继续道:“当然,现在仍然在岗位上干着的,尽管他们已经非常勉为其难,但是我们暂时还没有条件立即撤换他们,而且中国的事情往往都是要等到出了问题,等到捅了漏子,才想到要换人,在这之前,即使已经眼看着不行,眼看着要出大麻烦,也仍然是要维持下去的,所以除了没有条件,我们甚至还没有理由换人,至于兰桂花,既然她已经出局……”下面的话觉得也不必再说得更明白了。 眼看着会议的气氛被柏森林的宏篇大论牵引而去,这在桃花镇的党委会上是很少有的,当然也有柏森林唱主角的时候,但那一般是在讨论由柏森林分管的具体工作上,多争些经费,多提些条件,这时候柏森林也会据理力争,既有争赢的时候,也有争不过项达民和其他党委委员的情况,都很正常,但是在人事安排上,一般都由项达民提出建议,其他人附议,基本上不会有大的反对意见,今天的情况确实特殊,项达民还没有说出所以然来,就引发了柏森林的一番见解。会场的气氛不由有些奇怪,有人下意识地朝项达民看看,也有的人流露出担心,甚至想得更远,当然担心的对象是不一样的,有人为柏森林担心,也有人为项达民担心。 项达民却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柏森林讲话,柏森林的话,如重锤,每一句都敲击着项达民的心,在某一瞬间,项达民差一点站起来说,柏森林,你说得有道理。但是项达民不可能这么做,他始终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直等到柏森林主动停下来,他才平平静静地站起来给大家派烟,扔过来扔过去,等大家一一点着了烟,才慢慢地说:“柏镇长可能没有搞清楚,今天我只是想让大家谈谈王桃厂和兰桂花,注意,是谈谈。”他在“谈谈”两个字上加强了语气,“就王桃厂和兰桂花的事件,谈谈自己的想法,谈谈我们今后工作的经验教训,并没有要大家讨论给兰桂花安排工作的意思,兰桂花的工作,当然是要安排的,不能让一个能干工作的人闲着,那是最大的浪费……”停下来,看看柏森林的脸,柏森林正想说什么,项达民摆了摆手,又说下去:“至于兰桂花的工作,我已经考虑好,既然王桃厂停产三个月,这段时间,也不能让她太快活了,我建议,让兰桂花到镇工业公司干几天,做个经理助理吧,大家看怎么样?” 等于是告诉柏森林,你的一套理论说得再有理,我项达民是不听的,你说也是白说。 也许只有一个人明白,柏森林的这番话,决没有白说。 连柏森林自己也不明白,只有项达民明白,他把柏森林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了。 但是,在表面上,他必须做出我项达民根本不可能听你柏森林那一套的意思来。 柏森林四顾,看着党委委员们的脸色,大家的脸色都很暧昧,也有的人回避着他的盯注,柏森林看不出他们的态度,更看不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不由“嘿”地笑出一声,笑得很苦涩,很尴尬。 常金鹏大声道:“我同意项书记的建议,兰桂花毕竟,毕竟是有……”想说说兰桂花的优点,但是一想到兰桂花刚刚闯了这么大的祸,再说她怎么怎么好,似乎有点说不出口来,便哑了。 项达民看着其他人,一位副书记说:“可以的,有错误,党纪已经处分了,而且,即使有错误,也可以让她边干边反省,边干边吸取教训。” 有两个人一带头,其他人也都表示没有意见,项达民眼睛一一扫过来,扫到哪个,哪个就点点头,笑一下,也有的说一句我同意,最后剩下柏森林了,柏森林有一种被胁迫的感觉,恼又恼不得,笑又笑不出来,愣了好一会儿,说:“你们做好了套子硬叫我钻?” 项达民也承认自己做好了套子,笑着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你也可以不钻套子,另外走你的路。” 柏森林说:“那我就不钻你的套子。” 项达民向做记录的小钱说:“小钱,记录了没有?” 小钱说:“记了。” 项达民又笑笑,向大家说:“今天在兰桂花的工作安排问题上,虽然党委是八比一,但是同志们要知道,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也可能有一天,事实证明是柏镇长坚持了真理,那……”他看看另外的七个人,道:“你们诸位,现在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大家“轰”地大笑起来,连柏森林也跟着一起笑了。 项达民不失时机地道:“好,我们开始讨论第二个问题。” 虽然已经是初春,严寒却仍没有过去,太阳照在人身上,也不觉得有什么暖气,兰桂花端个小凳坐在屋门前,无声无息地看着朱贵在屋前的苗圃里忙碌,朱贵在修剪苗枝,倒是这些苗木,好像不畏严寒,已经开始露出嫩芽,在太阳下显出勃勃的生机。 兰桂花被停职后,先是蒙头睡了几天几夜,朱贵有些担心,以为兰桂花出了什么问题,得了什么病,兰桂花说,没事,我就是要睡觉,我要把这些年来欠我的觉,全部睡回来,她下决心先睡一个星期,什么事也不想,什么事也不干。 哪里想到,不过睡了两天,兰桂花就再也躺不住了,硬逼自己在床上不起来,简直比死还难受,只得爬起来,要帮朱贵伺弄苗木,朱贵就教她怎么剪枝,怎么培土,只三五分钟,兰桂花就心绪不宁起来,整个神魂不定,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东西似的,在苗圃里东张西望,几次出了差错,剪坏了苗枝,踩烂了花叶,朱贵只得把她请出苗圃,不要她帮忙了。 现在兰桂花无事可干,端个凳子坐在门前,看看朱贵,看看过往来去的村民,村民见了她,都是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人甚至有一种对不起她的意思,这让兰桂花很感动。 到做午饭的时候,朱贵站起来,直了直腰,说:“该烧饭了。” 兰桂花犹豫了一下,用试探的口气说:“我来吧。” 朱贵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走到自来水龙头那儿洗净了手,仍然往屋里去,兰桂花知道朱贵不要她做饭,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又似感激又似委屈又似愤怒,便跟着进了厨房,说:“你看不起我?” 朱贵说:“你说到哪里去了,你这么多年来忙厂里的事,够辛苦,难得有机会在家呆着,好好歇歇吧。” 兰桂花又试探地道:“我以后,也许永远就在家了。” 朱贵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却不接她的茬儿。 兰桂花觉得没趣,心有不甘,追着朱贵道:“你好像不欢迎我在家呆着,嫌我碍事?” 朱贵平平静静地一笑,说:“怎么会?这是你的家。” 去年秋天,上海检察院来查王桃厂的行贿案,兰桂花因为心情不好,在家里和朱贵及女儿大吵一回,朱贵滔滔不绝说出一大堆令兰桂花震惊的话来,兰桂花在惊愕之余,觉得自己应该对朱贵刮目相看了。 可是自从那一回以后,朱贵重新又变得更沉默了,重新又回到从前的状态,几乎没有什么话说,但是兰桂花能够感觉到,朱贵虽然重新沉默,但是在他的沉默中,少了憨厚顺从,多了无声的抵抗。 朱贵仍然关心她,扶助她,做好一切本来应该由家庭主妇做的事情,但是朱贵已经不同以往,朱贵变了。 兰桂花看着朱贵熟练地洗菜、切菜,心头不由涌起一股歉意,歉意又化成一股热流冲击着她,她走到朱贵背后,搂住了朱贵的腰,脸贴在朱贵的背上,一动不动。 朱贵说:“小心刀。” 兰桂花转到朱贵面前,用手环着朱贵的脖子,说:“把刀放下……”眼睛向卧室看着,身体贴紧了朱贵。 朱贵也激动起来,放下刀,抱起兰桂花走向卧室…… 兰桂花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心里胀痛得厉害,眼睛里止不住向外奔涌着热泪,很长很长时间,夫妻间没有这种真正的触及灵魂的肌肤之亲了,现在它又回来了。 怎么会回来的? 用什么样的代价换回来的? 兰桂花一想到这些,便止不住心酸,控制不住想放声大哭。 代价似乎太大了些? 如果退回去,退回到王桃厂出事前,兰桂花会用这样的代价换回夫妻间的这种感觉吗? 兰桂花不敢想像,她无法想下去。 朱贵用很粗糙很坚硬的手替兰桂花抹了把眼泪,他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时此刻兰桂花在想什么吗? 墙上的挂钟响起来,朱贵从床上跳起来:“女儿要回来了。” 兰桂花说:“才十一点。” 朱贵说:“今天开学第一天,放得早。” 兰桂花去接女儿,朱贵在家做饭。 女儿上学以后,兰桂花还是头一次来接她,通往小学的路,是那么的陌生,路上,听得有人在背后叫她,回头一看,开始没有认出是谁,再仔细一看,认出是村上的德忠。 德忠早几年就到外地干活去了,现在已经买到了城市户口,很少再回流水村来,这天不知为什么回来了,和兰桂花招呼:“兰厂长,你忙呀。” 兰桂花说:“我不忙,你怎么回来了?” 德忠递了一张名片给兰桂花,说:“兰厂长,我现在自己搞了个贸易公司,这次回来,想和你谈谈,有什么生意,我们可以一起做。” 兰桂花估计德忠刚回来,还没有听说王桃厂的事情,便叹了口气,说:“德忠呀,我现在不是兰厂长了。” 德忠不相信,道:“换了人?谁做了?” 兰桂花说:“厂也停了。”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德忠“嘿”了一声,说:“也算倒霉,现在这种事情,哪里没有,哪家不做,怎么偏偏摊上王桃倒霉?” 兰桂花说:“不说了。” 德忠向她看了看,又看了看路,说:“你到哪里去?” 兰桂花说:“接女儿。” 德忠的脸上,立即露出同情和惋惜,嘴上却说:“也好,也好。”停顿一下,又问:“镇上怎么安排你呢?” 兰桂花说:“撤职了。” 德忠说:“撤职是撤职了,再安排什么呢?”想了想,建议说:“其实你到镇工业公司干个经理也好的,我们还能做做生意。” 兰桂花摇了摇头。 德忠奇怪,说:“怎么,没有安排你?” 兰桂花也不说有没有安排,道:“我也不想干了,太累了,这些年,累得都不像人了。” 德忠笑着摆手,说:“兰厂长你还对我保密呀,把我当外人,像你这样,劳苦功高,这里出了事,换个地方高就,共产党就是这点好,还算有良心呀。” 兰桂花道:“你不相信就算了,我是不想再苦了。” 德忠意味深长地看着兰桂花笑,说:“哪能呢,干事情就像抽大烟,上瘾的,你这几天呆在家里吧?难过不难过?像不像犯烟瘾?” 兰桂花说:“忙习惯了,突然停下来,总有点不适应的,但是熬过一段时间,适应了,也就习惯了。” 德忠又是摆手又是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看哪个烟鬼子戒了烟不再复发的?没有一个不复发,就像我。” 兰桂花笑道:“你抽大烟?” 德忠说:“我干公司也像抽大烟呀,明知难,明知苦,明知危险,但还是抗不住,想干呀……”说着,走到了岔路口,德忠向兰桂花挥挥手道:“兰厂长,这次算了,下次来找你!” 兰桂花往学校去,到学校门口,学校已经陆续在放学了,和兰桂花打招呼的人多,兰桂花站一边角落里,盯着从学校大门里拥出来的学生,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正在心慌,突然听到女儿一声叫唤:“妈妈!” 女儿正站在自己面前呢。 兰桂花蹲下去搂了一下女儿,说:“小芬,妈妈怎么没有看见你?” 朱芬笑着说:“妈妈只是看着远的地方,近的地方反而没有看到。” 兰桂花心里一动。 朱芬又说:“我一出教室门,就看到妈妈了,妈妈的眼睛一直盯着那边人多的地方,我从边上过来。” 兰桂花拉起女儿的手:“回去吧,爸爸已经做好饭了。” 母女俩到家,朱贵果然已经做好了饭菜,吃饭的时候,朱芬盯着兰桂花的脸一眨不眨地看着。 兰桂花被女儿看得竟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小芬,妈妈脸上有什么东西?” 朱芬又笑起来,说:“妈妈真漂亮。” 兰桂花说:“你说什么?” 朱芬说:“真的,我们老师说,我不像妈妈,我像爸爸,我长大了,肯定没有妈妈漂亮。” 兰桂花看了看朱贵,朱贵憨憨地一笑,这一瞬间,兰桂花的感觉里,从前的朱贵又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朱芬又说:“妈妈,你休息几天?” 兰桂花一愣。 朱芬见兰桂花发愣,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紧张,看看爸爸,她非常害怕把家里这种融洽的气氛破坏了,连忙解释道:“老师说,叫家长带我们到桃花镇游乐场去玩,要写作文,最好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如果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可以加分。” 兰桂花不解:“加分,加什么分?” 朱贵说:“作文加分,这是镇上的规定,动员小孩子要求家长去玩游乐场,不知怎么想得出来,无奇不有。” 朱芬对父亲的态度很不满,强调说:“这是老师讲的!” 兰桂花说:“好,爸爸妈妈一起去。” 朱芬开心不已,道:“妈妈,我最好你天天在家休息……”话一出口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连忙补充道:“最好你多休息几天。” 兰桂花心里酸酸的,摸了摸女儿的头,说:“如果妈妈以后一直在家呢?” 朱芬“扑哧”一笑,说:“妈妈骗人,妈妈开玩笑。” 兰桂花不由又看了朱贵一眼,朱贵没有说话,但她从朱贵的眼睛里,看出了和女儿一样的意思。 下午,女儿上学去,朱贵到村上另一家搞苗木的人家去商量卖苗木的事情,兰桂花一个人呆在家里,打开电视看看,又关了,心绪烦躁,盯着电话机,希望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可是几乎等了将近一个下午,一个电话也没有,家里一片寂静。 兰桂花在家里实在呆不下去,走了出来,想随便在村子里转转,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向王桃厂去了。 厂门上的封条仍然红白鲜明,兰桂花忍不住用手去抚摸了一下,突然,听到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兰厂长,不会想到要撕封条吧?” 是金纯。 金纯因为涉及上海福荣食品公司的行贿案,离开了王桃厂,重新又回到平江原来的单位,原来的单位是十分看重金纯的能力和敬业精神的,金纯离开单位到王桃厂后,他们一直没有放松做金纯的工作,希望他重新回去,但金纯始终没有同意,后来出了问题,金纯在王桃厂呆不下去了,金纯也没有告诉原来的单位,但是被他们打听到,立即派人来请金纯,金纯被他们所感动,重又回去工作。 金纯一得到王桃厂停产的消息,就立即请假赶来了,兰桂花抚摸着厂门上的封条,如同在挑开金纯内心深处的伤痕,金纯咧了咧嘴,尽量平静着自己的情绪。 兰桂花万万没想到金纯会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一时间,竟然脸红了,呆呆地盯着金纯,说不出话来。 金纯说:“我昨天刚从外地回来,刚刚听说……” 兰桂花欲言又止,眼圈红了。 金纯也沉默了一会儿,说:“兰厂长,镇上有没有安排你?可能会到哪里?” 兰桂花说:“没有。”突然笑了一下,“安排我也不会去。” 这是金纯意料之中的。 兰桂花激动地伸手指着王桃厂的厂房,说:“这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我的家,为这个厂,我……”激动得说不下去。 金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给兰桂花,说:“我看到报纸上有个报道,福建一家糖果厂,情况和王桃差不多,也是被停产,几近破产,但是后来重新崛起了,这是他们的经验介绍,你想不想看一看?” 兰桂花手伸出来,又缩回去,过了一会儿,再次伸了出来,接过那张报纸,站在厂门口,匆匆看了一遍,回头再看一眼金纯,轻轻地说:“我不会辜负你。” 兰桂花回家,给朱贵留了张纸条,写留条时,是憋着一股气的,写好后,放在桌上,用茶杯压住,一直到临要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留条,心里突然一软,想到朱贵和女儿回家,一切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她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答应女儿去玩游乐场的,又食言了,女儿的作文加不到分了,也许会被扣分……兰桂花差一点就动摇了,眼泪噙在眼眶里,她咬了咬牙,一转身,再也不看桌子上的留条,带上门出来,金纯在门前的路上迎着她。 兰桂花刚刚出门,屋里的电话便响了起来,是镇党委秘书小钱打来的,本来是要通知兰桂花先到镇工业公司帮几天忙,任经理助理,可是兰桂花已经踏上了新的路途,她没有听到身后的电话铃。 如果兰桂花晚一步走,如果她走到门口听到电话铃又退回来接了电话,她会怎么样? 她会接受镇党委的安排吗? 三 在闻舒的建议下,由市委政策研究室主办,召开平江市经济发展战略研讨会,出席对象有部分专家、国营大中型企业的厂长、一些流通公司的经理,及少数几个典型乡镇的党委书记。 项达民是在三天前接到通知的,看了看自己的一周时间安排,不巧,正好那一天省电力部门有领导下来替几个乡镇协商办电厂的事情,这是最关键的时候,项达民无论如何不能不在场,便把通知交给柏森林,让柏森林去。 柏森林看了看通知,指了指说:“这上面指名要你去的。” 项达民说:“你更适合开这样的会,战略研究,是你的专长呀,你还可以回老家看看,看看熟人、领导。” 柏森林曾经在平江市委政策研究室呆过一段时间,所以项达民说他可以回老家看看,至于项达民说的“熟人、领导”,柏森林听不出他是随意说的,还是专有所指,只是一笑而过。 项达民开玩笑道:“他们若问起我来,就说我忙,另有重要事情,可别说我架子大呀。” 柏森林也开玩笑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偏偏告诉他们你不肯去参加,就是架子大。” 项达民说:“架子大也不敢大过闻书记呀,这个会,估计闻书记要听的。” 柏森林心里跳了一下,没有作声。 项达民说:“整个思路,就是闻书记的思路嘛。”随会议通知一起发来的,还有一份主办单位对会议的设想,项达民说:“这很明白是闻书记的想法。” 柏森林想说“你对闻书记非常了解嘛”,但没有说出来,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咽到肚子里换了一句,说:“闻书记若是参加,我们的话也就不能随便说了。” 项达民含笑看了看他,道:“我的想法正好相反,你若有精当的议论,高明的建议,超前的构想,当然应该乘闻书记在的时候说,闻书记不在,你说给谁听,对牛弹琴?” 柏森林说:“一,你这打击面太大了,二,你这马屁拍得太肉麻,你这话若有人转达给闻书记,闻书记说不定提拔你到市里去。” 项达民说:“我把这句话卖给你,让闻书记提拔你。” 他们说笑了一阵,柏森林认真地道:“真的要我去开会,不讲话恐怕也不好,我得准备准备,没见过大场面,心里发虚了。” 项达民道:“得了吧,研究生同志,什么样的大场面你没有见过?” 柏森林笑着摇头:“我不相信永远你厉害,做也做不过你,嘴也讲不过你,永远这样?” 项达民说:“那你就试试吧。” 第三天一早,柏森林提早赶到了,到三楼会议室报了到,打听了一下一天的会议议程,政策研究室副主任说要晚饭后才散,闻书记要和大家共进晚餐,柏森林再下楼来告诉司机,让他晚饭后再来接,车子刚驶出市委大院,柏森林一转身,便感觉到身边有一辆黑色的奥迪停了下来,预感到什么似的心猛地一跳,回头一看,果然闻舒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 柏森林抑制住心头的激动,叫了一声:“闻书记!” 闻舒说:“来开战略研讨会的?” 柏森林说:“是的,本来应该项达民来,他没有时间,就我来了。” 闻舒说:“项达民怎么样?” 柏森林知道他是问杜老到桃花镇以后的情况,’想了想,道:“压力比较大。” 闻舒点了点头,又说:“杜老呢?” 柏森林说:“最近回省里去了,尤敬华仍然在,也不大和我们通气,不太清楚他们的情况。” 闻舒又点了点头,这才问道:“你自己怎么样?” 柏森林心头一热,感觉到只有这第三句的问话才真正饱含着关心和期望,激动之下,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笑着。 闻舒说:“你准备了什么样的发言?” 柏森林说:“我有个发言稿。” 闻舒颇有兴趣地“噢”了一声,说:“能给我看看?” 柏森林连忙从包里拿出来,交给闻舒。 闻舒一看,说:“你现在自己用电脑写文章?” 柏森林说:“是的。” 闻舒说:“我听下面汇报,桃花镇级机关,率先在全市范围用上了电脑,是你的主意吧?” 柏森林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 闻舒说:“项达民倒是赞成的?” 柏森林说:“很支持,他第一个带头学的。” 闻舒更有兴趣,又“噢”了一声,说:“项达民也用电脑了?” 柏森林说:“学是第一个学的,学了一个多月了,仍然不会用……”想到项达民打电脑时用一根手指敲击键盘,其他手指都无处置放的样子,不由笑起来。 闻舒看了一下表,说:“柏森林,时间差不多了,你去开会吧。” 柏森林有些意外:“闻书记,您不参加?” 闻舒说:“我听下午的会,上午四个区的书记区长要来落实街坊改造的事情,是一场艰难的战斗。”扬了扬柏森林的稿子,“不过,看你的大作,还是可以挤点时间出来的,你怎么样,发言离得开稿子吗?” 与其说是问柏森林发言离得开离不开稿子,不如说是在问柏森林打算上午发言还是下午发言。 柏森林说:“没问题,我写的东西,全都是我经过反复思考,或者是在我脑海里盘旋已久的东西,全部是从心底深处流出来的,不用稿子,也许更好。” 闻舒见柏森林并没有一定要等他下午到会才发言,心中是很满意的,嘴上说:“柏森林,和上次见面相比,你增添了几分自信。”说完摆了摆手,先上楼去。 政策研究室主任走过来,热情地握手,说:“柏镇长来了?” 柏森林说:“项书记有事情,叫我来参加。” 主任连连点头,道:“欢迎欢迎,早就听说柏镇长对经济理论很有研究,你不来,我们也要专门请你来的。” 分明是现成话,不知道是因为看到闻舒和柏森林说话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柏森林听了,还是很高兴的,道:“主任过奖,我长期呆在乡下,被具体事务纠缠,头脑也昏昏的,哪里有什么研究。” 主任让柏森林在前面走,两人一起上了楼,主任给副主任介绍:“这是桃花镇的柏镇长。” 副主任是认得柏森林的,刚才也已经见过,说过话,这会儿见主任陪了上来,又郑重介绍,比其他到会的人更重视多了,有些不解,道:“柏镇长,我们认得。” 柏森林拣个边上的位子要坐下,主任把他拉到中间的位子上,说:“柏镇长是重点发言,坐中间。” 副主任又奇怪地看了一眼。 柏森林也没有推让,就坐下了。 刚坐下一会儿,杨东进来了,一看柏森林坐在中间,大笑起来,隔得远远地就嚷起来:“柏森林,今天唱主角了?” 柏森林说:“你才是主角。” 杨东说:“想不到你来。” 柏森林说:“怎么,是不是今天的会规格高,只有教授能来,我们乡下人,没有资格?” 杨东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朝柏森林看了半天,道:“呀,不简单,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有道理,有道理。” 因为杨东嗓门大,他的话大家都听见了,都朝杨东和柏森林看着,主任则一直盯着柏森林笑眯眯的,大家都注意到这一点,许多人并不认得柏森林,也吃不透他是个什么身份,什么人物,开这些会的人,过去多半在一起开过会,都是熟悉的,见出来个新人物,又见主任的态度,大家便格外注意起柏森林来。 不等柏森林再说什么,杨东凑到他耳边,神秘地说:“今天闻也来。” 柏森林笑了笑。 杨东说:“是得到闻要参加的消息才来的吧?” 柏森林说:“是说我呢还是说你?” 杨东道:“彼此彼此,闻若不来,这种会,有什么开头?毫无意思的。” 柏森林说:“到底大教授,大专家,大场面见得多呀。” 杨东再一次探究似的盯了柏森林一会儿,说:“嘴巴厉害多了么。”微微一皱眉,想了想,才有了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说三声:“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 柏森林也懒得去问他明白了什么,杨东的虚张声势,他早已经习惯,但是偏偏杨东不肯放过他,非要他明白什么是“明白了”,盯着问:“柏森林,你不想明白我说的明白了什么?” 柏森林说:“我不想明白。” 杨东说:“我明白了,你的桃花镇,出现了转机,出现了千年难得的好机会。” 柏森林当然明白杨东的意思,他心里突地跳了一下,脸上稍微有点变色,被杨东捕捉到了,直追不下:“所以,我明白,你怎么会来参加这个会议。” 柏森林说:“和你想的恰恰相反。” 两人正说着,会议主持人宣布开会,说闻书记也要亲自参加这个会议,却不说明闻书记什么时候来,只说闻书记让大家先开起来,先谈起来。 第一个发言的是平江市一家国营大厂的厂长,大谈一通国营企业的困境,听得大家很沉闷,发言结束后,主持会议的研究室主任说:“谈得很好,都是很重要的问题,不过,我们今天的主题是战略研讨,请下面发言的同志,尽量围绕这个主题,战略研讨,意味着向大家讨主意,商讨今后的发展,在座的有理论专家也有许多一线的实干家……” 第二个发言就是柏森林。 “我谈一谈乡镇企业的目前状况,症结,造成的原因,以及发展前途,说明一下,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乡镇企业的目前状况,不容乐观——一开始柏森林就为自己的发言定了调——不是歌功颂德派。 ——目前乡镇企业的症结及原因: 一,体制问题。 乡镇企业的发展,由于特殊的体制环境创造了许多优惠条件,正是在国营企业包袱大,负担重,机制不灵活等弊端的夹缝中,乡镇企业活起来了,如一棵生长在墙缝里的草,虽然挤,却生机勃勃,为什么?因为它在砖缝中吸足了泥土中的养料,虽然这些养料只是在砖缝中的一小块泥土中,但对一棵小草来说,已经足够,随着小草渐渐长大,长粗,它需要的养料越来越多,而砖墙的夹缝中已经容不下它茁壮成长的身体,它却依然生活在已经容纳不了它需要的生存环境中,它得继续吸取养料,现在,它只能吸取砖头里的养料了,吸取砖头里的养料,结果使草砖质化,变成了一个怪胚,变成了一个四不像,国营企业所有的弊端、毛病,现在的乡镇企业,也已经全部拥有,生老病死也都来找你厂长了,厂长不管,好,找书记镇长,我是你的工人,你不能不管我,不能生了病不给看病吧,不能老了就不要我吧,不能见死不救吧,下岗呢,对不起,没那么容易,这个厂效益不好,不要我了,那你得给我安排另一个效益好的厂,不能随随便便就辞退我,我好歹也在厂里干了七八、十来年,我好歹也是个技术工,你们不能昧着良心,我为厂里作贡献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赶我走,现在不需要我了,你们就翻脸不认人了,乡镇企业也要求有国营企业的待遇,等等,于是,我们看到,乡镇企业赖以生存和发展的体制优势已经到头了。 高负债、高投入、高风险,曾经是支撑我们经济发展的主要方式,这种方式造成了厂长负盈、企业负亏、银行负贷、政府负债的被动局面,以我们桃花镇最大的企业之一的皮件厂为例,皮件厂前后总共贷款五千万,由于皮货市场的迅速饱和,皮件厂一下子陷入瘫痪境地,厂长连续换了四任,毫无起色,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二,政策问题。 优惠的政策条件,是乡镇企业发展的生命活力,放水养鱼,才养出了乡镇企业这条大鱼,若不是有那么多的优惠政策,那许多外资怎么肯进来?怎么敢进来? 现在怎么样? 现在我们正在做杀鸡取蛋的傻事,不止是一个地方,一级政府,层层政府,上上下下,都在做,身不由己,我做镇长是深有体会,一个县,除了税收方面,还有多少个部门,一百多个局级单位,个个单位到企业来收钱,人人伸手抓钱,层层剥皮刮油,哪个的钱你敢不给?老百姓说,政府开会——收费,党委开会——喝醉,先不说具体的费额,这一百多个部门,多少人,每人每年到乡镇来跑一次,光吃的,送的,多少?同样,我现在作为一个镇长,在这里为企业抱不平,但是我自己呢,不也一样向企业伸手,榨油?我不榨它怎么办?我管那么一大摊子事情,哪件事情少得了钱?没有钱,我拿什么干?市政建设、小城镇建设、水、电、气、计划生育、精神文明、苍蝇指挥部、老鼠指挥部…… 说到这儿,全场哄堂大笑。 柏森林却没有笑,继续往下说。 教育、医卫、派出所、粮管所……哪个地方缺得了一个钱字?我怎么办?我又变不出钱来,当然只能逼企业,软硬兼施,我也每天做着杀鸡取蛋的傻事,企业负担这么重,哪里还有什么优惠可言,还有什么积极性?厂长们埋怨我不管他们死活,我管了他们的死活,我怎么活?我桃花镇,开膛破肚的路还有那么多条,造的半拉的房子还有那么一大片,与此同时,由于宏观调控,银根紧缩,到处贷不到款,我怎么办?手里的活不能半途而废,只能逼企业交钱。 就在昨天,我们瓷砖厂的厂长塞给我一张纸,也不说什么东西,我当时也没有顾得上看,回到家,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收费明细表,我今天,特意带来了…… 说着果然取出那张纸,说,我只念一念收费名称,具体金额不念了,看了一下,念道:桃花镇瓷砖厂1996年支出明细表: 教育附加费 教育追加费 教育辅助费 卫生费 保洁费 清洁费 计生保证费 城市建设征用费 绿化费 排污费 …… 只念了几个,大家都笑起来,柏森林说,不念了吧,手指指一长串的名称道,太长了,七八十种,另外,据我的了解,在我们平江地区,还是收费最少的地区。 我谈第三个问题: 投资风险问题。 1,投资项目失误,科学论证不科学,以桃花镇明星化工厂为例…… 说到这里,柏森林已经列举了桃花镇三个失败的例子,与会的人,都有些吃惊、甚至愕然,一开始,大家听说柏森林是桃花镇的镇长,一般都以为柏森林的发言,多半会宣传桃花镇的成功,哪知柏森林却将桃花镇的鲜为人知的失误拿出来示众,并且提到高度,加以理论分析,这是大家始料未及的,连研究室主任副主任也有些惊讶。 柏森林继续发言,又谈了盲目上马、外资企业名不副实问题,谈了市场竞争问题、税收问题等,发言虽然很长,但是柏森林理论联系实际,而且联系的是桃花镇的最具体的东西,他的发言紧紧地抓住了大家感兴趣的东西,最后,也是柏森林发言的最重要部分:人才问题。 柏森林喝了口水,润了润开始生痛的嗓子,看到杨东神采飞扬地向他做了个OK手势,柏森林笑了笑,继续说:“乡镇干部和乡镇企业家的素质问题,我认为,到目前为止,我们的乡镇干部和乡镇企业干部,都仍然是在低层次上领导乡镇建设,更多的人,是事务主义者,是救火队员,哪里起火,就冲到哪里,虽然每一次的救火行动也许很漂亮,但是,每一次救火,往往引来更大的火灾,某个企业不行了,赶紧不择手段替它借贷输血,钱借到了,看起来火是暂时扑灭了,但是更大的火患却埋下去了,就拿我们桃花镇前不久搞的那台有奖晚会来说,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本来是想拯救桃花镇产品,结果呢,恐怕适得其反,这是一。第二,人的素质不够,钱有了,精神失落了,我们阳光的韩六舟,就是极为典型的一个,再发展的原动力没有了。同时,乡镇企业的职工问题也很严重,年轻一代,再也没有那种吃苦精神,他们要的是先享受,不是先干事业。第三,乡镇企业科技人员,星期天工程师……” 会场早已经开始议论纷纷,有人开始猜测柏森林的发言会不会有什么背景,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有的人,已经将杜老进入桃花镇的事情、杜老对项达民的态度和柏森林的发言联系起来。 会场的骚动,柏森林当然是注意到的,但他并不动声色,接着开始谈他考虑的对策设想。 柏森林发言的分寸,掌握得很好,既冷静,又投入,恰到好处,既能将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自己也很激动,但是又不至于使会场进入混乱,所以,当他开始谈他对乡镇企业再发展的设想,谈乡镇企业可能有的前景时,会场更活跃,开始形成了对话。 柏森林谈的第一个想法,是企业的规模化集团化。 他说:“比如,某个乡镇,前几年一窝蜂上毛纺,小小一个镇,毛纺上了几十家,散兵游勇,零敲碎打,形不成气候,没有一家能够生产有竞争力的拳头产品,摊子却摊得其大无比,难以收场,像这样的情况,毫不犹豫地就应该集团化……” 立即有人问:“柏镇长,这个办法,有的地方已经开始试行,但是事实证明,将许多小企业小厂并成一个大集团,尽管有它的一些好处,但麻烦极多,难以推广,比如,你将几十家毛纺厂并成一个大集团,原来那么多厂长、干部怎么办?” 柏森林不假思索地道:“回家!他本来就是农民,该回家就叫他回家!” 另一个人道:“这些厂长、干部,曾经对企业的发展,对经济的发展作过很大的贡献,现在就这么牺牲他们?” 柏森林道:“改革就是牺牲,不牺牲哪有改革可言?不是牺牲你,就是牺牲我,这也舍不得牺牲,那也舍不得牺牲,怎么改革?” 许多人点头,也有人继续发问,会场上大家情绪激昂,兴致勃勃。 柏森林的发言连带大家的讨论,前前后后将近一个半小时,上午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主任宣布休会。 杨东走到柏森林身边,抬手拍了拍柏森林的肩:“好呀,好呀,柏森林,你总算开了牙钳,你总算认清了形势,你潜伏得也太深,蛰伏得也太久了,久得让我都失去了信心,对你不抱任何希望了,好你个柏森林,佩服佩服,你总算觉得时机到了?!” 柏森林笑着半真半假说:“现在你看到希望、有了信心了?” 杨东说:“你这番大论,应该留在下午,等闻书记参加会的时候再说,效果更佳。” 柏森林不置可否地一笑。 可是,下午闻舒却没有来参加会,街坊改造的谈判进行得十分艰难,那是实打实面对面刺刀见红的真枪实战,战略研讨会,毕竟还离得远了一点,闻舒只能先务实再务虚,会上大家虽然有点失望,特别是几个上午拖拉着没有发言、想等下午闻书记来再发言的人,明显有些失落,但听说闻书记晚上和大家一起吃饭,情绪还是很饱满很高涨的,由于上午柏森林的带动,一本正经的发言便转成了自由讨论,气氛十分热烈,与以往开这类会的情形不同。 下午会议开始时,杨东就坐到柏森林边上,这会儿压低嗓门对柏森林说:“怪不得你上午早早就发了言,原来你知道闻书记下午不来。” 柏森林仍然不置可否地一笑,说:“你真的这么想?” 杨东说:“怎么,把你想低了?” 柏森林道:“无所谓高低。” 杨东侧目看了看柏森林,道:“我对你,应该刮目相看了。”停顿一下又说:“你放心,关键时候,我会助你一把,给你一个启动力。” 下午的话题跳来跳去,关于经济发展,关于战略,可以谈的问题,要谈的问题太多太多,一时间没有了头绪,会议主持者有点着急,杨东接过话筒,抬高声音说:“我觉得,上午柏镇长的发言,大家反应很热烈,但是,我认为,里边有许多值得我们仔细想一想的东西,我个人对柏镇长提出的乡镇企业再创辉煌的设想,有不同看法,我认为,乡镇企业是不可能再创辉煌的!” 一言既出,大家愣住了,会场有点乱,有的人朝柏森林看,有的人盯着杨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柏森林也有些猝不及防。 杨东说:“我认为,乡镇企业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到了进历史博物馆的时候了,它不再可能、也不必再辉煌,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开始、发展、高潮、下坡、灭亡……” 会场有反应快的人说话了:“我不同意杨教授的观点,柏镇长已经为我们描绘了乡镇企业再创辉煌的蓝图,我们看得到,也相信这张蓝图能够成为现实!” 跟着又有好几个人发表自己的意见,记录员拼命记录,杨东得意地朝柏森林一挤眼,柏森林早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杨东有意引起大家的重视,柏森林笑了笑,他内心很感激杨东为他作的努力,但同时又觉得杨东大可不必,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闻舒一直到下午散会前十分钟,才突然到场,主任请他讲话,闻舒摆摆手,说:“我没有赶上听大家的发言,所以我也没有资格讲什么话,但是今天会上发言的几位同志,有的事先准备了发言稿的,我中午休息时拜读了一下,耳目一新,很受启发……” 大家屏息凝神。 闻舒道:“比如桃花镇柏镇长的发言……” 会场上的人早感觉到闻舒会提到柏森林,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谁也说不清,但感觉很准确。 但是闻舒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看了看手表,说:“到晚饭时间了,我不能耽误大家吃饭,我们边吃边谈吧。” 主任副主任守在闻舒前后,拥着向市委对面的市委餐厅去,其他人也凑不到跟前,杨东和柏森林一起走出来,杨东正挤着眼要说什么,柏森林突然发现自己的司机小林站在车边上看着他,柏森林有些奇怪,走上前问:“小林,你怎么?没有回去?” 小林闷声道:“回去过了。” 柏森林更奇怪,他明明让小林吃过晚饭才来接他的,小林的时间观念一直很强,很守时,今天怎么了?疑惑地看着小林。 小林是个闷嘴葫芦,话极少,能不说的尽量不说,此时柏森林盯着他,挤出几个字:“项书记叫我马上接你回去。” 柏森林一愣:“我说过我吃了晚饭才走。” 小林固执地重复一遍:“项书记叫我马上接你回去。” 柏森林听出事情的紧急和严重,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林没作声。 柏森林又问一遍。 小林闷声闷气说:“回去就知道了。” 小林因为嘴紧话少,平时柏森林是很喜欢的,做干部的,最怕司机多嘴多舌,而现在的司机,又偏偏喜欢多嘴多舌,喜欢多事,像小林这样,少管闲事少说话的,十分难得,柏森林一直因为自己有这样的司机而感到庆幸,但是此时此刻,却又恨不得小林是个多嘴多舌的人,恨不得能从小林嘴里挖出点消息来,看到底项达民什么事情这么急着要他赶回去,一顿晚饭也不让他在平江吃,如果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柏森林当然不应该放过和闻舒一起吃饭的机会。 但是小林死活不说,被柏森林再逼问,只说:“我不知道,项书记没有告诉我。” 柏森林说:“既然你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急事,我作主,吃过饭再走,你也一起在这里吃。” 说话间,杨东已经走上前,走了一会儿,不见柏森林跟上来,回过来问:“怎么了?” 柏森林说了,杨东道:“管他呢,天塌下来也要让人吃饭呀。” 柏森林拉了拉小林说:“走吧,吃个饭,马上上路。” 小林仍然固执地不动。 柏森林终于被小林的神情弄得有点急了,犹豫地向杨东道:“要不,我就回去……” 杨东说:“你放弃这个机会?” 当然是说放弃和闻舒谈话的机会,因为碍着有小林,杨东的话虽然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柏森林是听得明白的,他又犹豫了一下,突然拿定了主意,对小林说:“你稍等,我马上跟你走。”向餐厅走去。 杨东跟在后面嘀嘀咕咕。 柏森林直接走到闻舒面前,说:“闻书记,我镇上有点紧急事情,我要马上赶回去。” 闻舒“哦”了一声,说:“这么急,连饭也不吃?我还想和你好好交换些看法,关于乡镇企业再创辉煌的问题,你是很有见地的。” 柏森林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也没有考虑成熟,临时接到会议通知,临时准备起来的,太仓促,有许多东西,没有来得及细细推敲。” 闻舒说:“这更好,细细推敲的东西,成熟也许是成熟了,但会缺少些不成熟的大胆,多一些成熟的圆满。”说着看柏森林心绪不宁,便挥挥手道:“你的事情重要,你是干具体工作的,镇长嘛,哪能不忙,你就去吧,我们找时间再聊。” 柏森林说:“那我就先走了。” 闻舒说:“给项达民带个信,问他好。” 柏森林走出来,和正往里来的杨东打个招呼,杨东又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同志,柏森林是个好同志。” 四 早晨柏森林刚刚上路,项达民在办公室准备迎接省电力部门领导,一抬头,发现项力站在门口。 “项力,进来。”项达民向儿子笑着,“是不是要开学了?” 项力走了进来,没有坐下,站在项达民桌前,说:“明天走。” 项达民非常想问一问项力最后的决定,但看着儿子郑重的神情,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说:“项力,有什么事?” 项力犹豫着,说:“爸,本来不想和你说……” 项达民说:“我是你爸,什么话不能和爸爸说?” 项力又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纸,捏在手里,好像仍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交给项达民。 项达民说:“是什么?” 项力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说:“是柏镇长的一份发言材料。” 项达民也许已经在头脑里转过许多猜想,但无论如何没有猜到项力拿的是柏森林的发言稿,当即愣住了。 项力也愣着,仍然没有把发言稿交到父亲手上。 停顿一会儿,项达民说:“项力,你干什么?” 项力张了张嘴,他的心思,三言两语如何说得清。 项达民说:“你什么意思?” 项力沉闷地说:“爸,我希望你好好看看柏镇长的发言。” 项达民心里翻滚着什么,但尽量控制着,说:“你怎么会拿到柏镇长的发言稿?是柏镇长给你的?” 项力说:“是的。” 项达民道:“柏镇长找你说过什么话?” 项力说:“不是他找我,是我找他的,那天我到他办公室,想和他谈谈……” 项达民有些急,道:“你和他谈什么?” 项力说:“谈你。” 项达民差点脱口说我用得着你们谈什么,看到项力满腹心思的样子,心里一软,把火气压了下去。 项力说:“柏镇长把这篇发言材料打出来,让我看一看,爸,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看一看。”终于把材料交到项达民手上。 项达民接过材料,没用正眼看一看,随手往桌上一扔,说:“等我有空吧。” 项力固执地说:“爸,你一定要看!” 项达民不由来气,道:“项力,你应该记住,你是我的儿子!” 项力说:“正因为我是你的儿子,所以我想你……” 项达民打断他:“我不用你教我做什么!” 项力涨红了脸,想说什么,但忍了忍,没有说出来,僵持了一会儿,项力说:“爸,我走了。” 项达民挥了挥手,突然感觉到手臂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项力刚走出去,项达民就抓起柏森林的发言稿看起来,一直看到常金鹏奔进来,大声道:“项书记,你怎么还在这里?大家到处找你!” 项达民仍然沉浸在柏森林的材料里,没有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常金鹏,说:“什么?怎么了?” 常金鹏说:“谈电厂的人都到了,早就到了,一直在等你!” 项达民这才“呀”了一声,站起来,随手把柏森林的稿子塞进口袋。 整个大半天时间,在讨论电厂的过程中,项达民一直显得有点神思恍惚,其他几个乡镇的领导都很熟悉项达民,平时经常接触,头一次见项达民在谈工作时这么不能集中精力,不由偷偷向常金鹏打听,项达民怎么了,常金鹏一脸茫然。 趁项达民到厕所方便时,常金鹏追了过来,想问一问情况,却发现项达民正捧着一叠纸认真地看着,恨不得把脑袋都埋进纸里,常金鹏不由好笑,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项达民看什么文字方面的东西这么认真。 此时,天色将黑了,从平江往桃花镇的路上,小林将车开得飞快,还没到七点,项达民就听到了车声,迎了出来,说:“你还是赶回来了,我认为你要吃了晚饭才来。” 柏森林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项达民说:“柏镇长,你今天的发言,很有力度嘛,引起轰动了呀。” 柏森林大吃一惊,吃惊之余,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项达民已经知道他今天发言的内容,无疑是项力告诉他的,但是今天在会上发言的效果,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这么急着叫他回来,难道是因为对他的发言有意见?要兴师问罪? 项达民洞察柏森林的心思,道:“一,我确实已经知道了你的发言内容和效果,中午就已经有人向我通风报信了;二,我叫你回来,和你的发言无关。” 柏森林呆了一呆。 项达民说:“我叫小钱从电脑上调出你的发言材料,已经印发了,给大家看看嘛,不一定只说给闻书记一人听嘛。” 柏森林十分恼火,说:“项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 项达民却笑起来,说:“柏镇长,你别以为我对你的发言有意见,恰恰相反,你的发言太精彩了,我认真看了,有许多问题,许多设想,是我想得到,却说不出来的,总结不出来的,到底是笔杆子,读书不是白读的。” 项达民口气真诚,没有半点嘲弄或者挖苦的意思,柏森林便也放松了些,说:“也是平时我们一起处理问题,积累起来的。” 项达民说:“你能将积累的东西总结成理论,从一定的高度去看问题,我很佩服,说实在的,看了你的发言,虽然有些内容我不能完全苟同,但是,这个发言,使我觉得,我应该对你来一个全新的认识,来一个从头到尾的重新了解。”柏森林从项达民的真诚中听出骨头,但他无以应对。项达民说:“只是有一点,柏镇长,你的发言,好像是一出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戏。”看柏森林不理解,补充道:“和杜老的工作进展,配合得天衣无缝,水到渠成嘛。” 柏森林更觉意外,说不出话来。 项达民看看时间,说:“我们吃饭去,七点半,杜老来。” 柏森林说:“怎么?” 项达民平静地道:“杜老今天要和党委见面,我想,大概杜老的调查有了一定的眉目。”停了停又道:“指名一定要柏镇长也参加。” 柏森林心头,突然掠过一阵激动,想起白天杨东的那些话,想起闻舒的态度,又想刚才项达民说水到渠成,难道真的水到渠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