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阳光

本书是著名作家范小青的作品,主要内容为:平江市新任市委书记闻舒走马上任之际,正是乡镇企业面临重大危机的关键时刻。市电视台记者卢狄曝光了全国先进典型、平江市的旗帜桃花镇拖欠集资款一事,在全市引起了轩然大波。桃花镇暗流汹涌,一个个问题不断出现,镇党委书...

作家 范小青 分類 二次元 | 57萬字 | 30章
默认卷(ZC) §第二十四章
    一

    项达民一大早就起来了,没有吃早饭,就直接来到古都饭店,在一楼大堂,往韩六舟的包房打电话,是艾红接的电话,项达民只是“喂”了一声,艾红就听出是他的声音,不由“哎呀”了一下。

    项达民立即说:“艾红,六舟不在?”

    艾红在电话里稍一犹豫,说:“项书记,你现在在哪里?”

    项达民说:“我在你楼下大堂。”

    艾红又“哎呀”一下。

    项达民估计韩六舟不在,有些着急,问道:“艾红,六舟到哪里去了,在不在平江?”

    艾红告诉项达民,和项达民前脚后脚,韩六舟刚刚离开平江,到上海机场去赶当天中午十二点的飞机,飞往柏林。

    轮到项达民“哎呀”一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艾红说:“他这次去考察欧洲丝绸服装市场,恐怕要半个月。”

    项达民听到考察欧洲丝绸服装市场几个字,心眼一动,没顾上说话。

    艾红问道:“项书记,你什么时候来平江的?上来坐坐?”

    项达民来不及回答艾红的话,又问一遍:“艾红,六舟的飞机十二点?”

    艾红不由问:“项书记,你有什么急事找他?”

    项达民也没有说有什么急事,只道:“我不来看你了,我去追他。”

    听项达民的口气紧张,艾红也跟着紧张起来,说:“项书记,你现在追,恐怕赶不上了吧,你试着打他的手机看看。”

    项达民说:“不管追得上追不上,我总要追一下,我的事情,电话里说不清,得当面谈。”

    艾红抓紧问:“项书记,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阳光的问题?”

    项达民说:“其他还能有什么大事要我追到上海?”

    艾红沉默了。

    项达民挂了电话,转身上车,直往上海方向追去。

    韩六舟正坐在候机大厅等候,他来得早了一点,早晨因为怕路上堵车,也没赶得上吃早饭,这会儿办妥了手续,定下心来,才感觉到肚子饿了,正东张西望想去吃点东西,突然看到入口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大厅里张望,韩六舟的眼眶一下子有些湿润。

    项达民也已经看到了韩六舟,远远地挥了挥手,韩六舟走近了,但是他隔着候机大厅的玻璃窗,无法出来。

    项达民稍一皱眉,看了看手表,做了个让他等着的手势,转身而去,过了不多会儿,竟然也进了候机大厅,韩六舟迎过去,两人既没有握手,也没有打招呼,互相默默地注视了片刻。

    还是韩六舟先开了口:“项书记,你到哪里?”

    项达民说:“我是来追你的。”

    韩六舟摇了摇头,轻声道:“项书记,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我早已经……”

    项达民说:“早已经什么,早已经把阳光忘了?你敢说?!”指了指座位,“时间还早,坐下说。”看韩六舟犹犹豫豫,心神不宁,又道:“我只是和你把事情说清楚,我不会拖住你的。”

    韩六舟跟着坐了下来,眼睛开始回避项达民的盯注,说:“项书记,我现在,干得非常好,朱先生很满意,又加年薪了,我们的市场,已经开拓到……”

    项达民打断他,道:“你们的市场,你们是谁,你和谁?和香港老板?”

    韩六舟不吭声了。

    项达民说:“我相信你会干得很好,老板会对你满意,给你加薪,但是我问你,你自己心里,踏实吗?满足吗?心里舒坦吗?!韩六舟,你说话呀,你现在要是敢说,是的,我心里很舒坦,你要是敢说这句话,我站起身来马上就走出去,决不再回头!决不再见到你!”

    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很硬,其实心里是捏了一把汗的,万一韩六舟真的说了,他怎么办?真的站起来走出去,再也不回头?再也不见韩六舟?项达民想着,心里偷偷一笑,管他呢,万一韩六舟真的犟着筋不肯回头,真能说出我很舒坦,那也无所谓,项达民自会有其他办法。

    韩六舟却没有说,他低了头,不看项达民。

    项达民也停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大厅另一角的餐厅,说:“韩六舟,我饿了,早晨没吃东西就赶出来,过去边吃边谈?”

    韩六舟说:“我也饿了,我早晨也没有吃东西,就赶来了。”

    项达民一语双关道:“噢,这么巧,好兆头呀,说不定暗示我们奔的是同一目标呢。”

    韩六舟笑了笑,不语。

    他们来到餐厅,等着的时候,项达民盯着韩六舟,不让他的目光逃避,说:“六舟,两个月前,有个美国人莱特,来阳光,你知道不知道?”

    韩六舟点点头:“我听说了,锦源现在大有起色,莱特的真丝免烫西装,市场很看好。”

    项达民说:“原来你仍然关心?”

    韩六舟掩饰说:“现在是信息社会,消息传得快。”

    项达民说:“信息社会?怎么只是你知道我的信息,我却不知道你的信息?看起来,是你关心我,而我不关心你呀。”

    韩六舟说:“你不知道我的信息?我怎么觉得,我的一举一动,始终有一个人格外关心,了如指掌呢?”

    项达民指指自己的鼻子:“是我吗?”

    韩六舟想笑笑,却没有笑得出来,仍然是十分沉重。

    项达民说:“既然你知道莱特的免烫西装,你对莱特这个人,对他的背景,了解吗?”

    韩六舟没有吭声,但项达民从他的神色上,能够看出,韩六舟是清楚莱特的情况的,他知道莱特的背景,项达民相信,韩六舟一定会去了解莱特。

    项达民直截了当地道:“六舟,我不管你知不知道莱特,我追到这里来,就是要告诉你,莱特姓琼斯!”

    韩六舟微微地点了点头。

    项达民被韩六舟温吞水的样子惹得有些来气,说:“你一点也不觉得震惊?一点也不觉得事情的严重?一点也不觉得你应该做些什么?”

    韩六舟支吾道:“我,我……”

    项达民说:“你知道平江的清凉空调、江枫电子,还有玉溪县的溪钢,它们都姓了人家的姓!”

    韩六舟终于迎着项达民的目光说:“琼斯已经开口了?”

    项达民说:“还没有,但据我看,也快了,他的动作极快,效率高呀,才一个多月,一切都准备就绪,前不久,莱特放了个试探气球,要改锦源服装的牌子……”

    韩六舟“哦”了一声。

    项达民说:“我的态度是强硬的,所以,我想,他可能会将步子放慢些……”

    韩六舟不无担心,犹犹豫豫,要问又不便问的样子:“你,你自己……我听说,你可能会到平江……”

    项达民明白韩六舟的担心,笑起来,他并没有明确答复,说:“你认为我个人的问题会成为关键?不至于吧?”

    韩六舟微微地点点头,心想,别人不知道你,我知道你。

    项达民朝韩六舟一笑,韩六舟呀,韩六舟,别人不知道你,我知道你!向韩六舟摆了摆手,道:“现在关键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你知道吗,你知道从一开始我就根本没打算让你离开阳光!”

    韩六舟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能让毕奇做阳光的总裁,就是对我不死心呀。”

    项达民直顶过来:“你自己,死心了吗?”

    韩六舟正要说什么,项达民却没容他说出来,抢先道:“韩六舟,阳光是在你手里发展起来的,阳光等于是你的儿子,你能够拱手把自己的儿子交给别人养,你承认自己养不活它,你承认自己无能,你承认你的儿子非得别人来替你养,最后变成别人的儿子?!”

    韩六舟说:“我……”

    项达民接着道:“六舟,我为什么从平江追到上海机场来?不是事情迫在眉睫,我怎么会这样?”

    端上来的菜,始终摆着,两人都饿了,但谁也没有动筷子。

    项达民道:“六舟,现在的形势你都清楚,最近一阵,外方看准我们的好项目,意欲买下全部股份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们厉害呀,颇具慧眼,看中的都是好东西,他们宁愿出大价钱,而我们的人呢,被眼前的困难吓倒了,无计可施了,怎么办,卖!”越说越激动,手指的关节敲着桌子:“六舟!如果我面对的仅仅是琼斯,我不会着急,我不怕他,但是,琼斯是有来头,有背景的……”

    韩六舟有些紧张地看着项达民。

    项达民摆了摆手,道:“我现在还不清楚琼斯在平江、我们省里有什么样的背景,不清楚他做过些什么样的动作,也不知道他的工作做到了哪一步,但是我相信凭琼斯的实力,凭琼斯的名声,凭琼斯愿意出的价,琼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琼斯的一切,足以使我们许多人折服。”

    韩六舟当然明白项达民说的“我们许多人”是哪些人,韩六舟想了想,正要说话,开始登机的广播响了起来,韩六舟一愣,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

    两人匆匆吃了一点,项达民送韩六舟往登机口去,早晨在电话里听艾红说韩六舟要去半个月,但这时候,他并不说穿,却问韩六舟:“你去多久?”

    韩六舟突然停住了脚步,眼眶竟有点发红。

    很快就到了登机口,登机口已空无一人,上机的旅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韩六舟不能再耽误,项达民这才握住他的手,说:“六舟,我等着你!”

    二

    平江桃花饭店总经理一见项达民走进来,立即迎上来,告诉项达民,柏镇长打过电话找他,听口气很急,但没有告诉他什么事,这会儿,陶作家正在迎宾厅等他。

    项达民往迎宾厅过来,陶李果然一脸焦急,见到项达民,立即站起来,说:“项书记,你回来了!”

    项达民发现陶李非常憔悴,面色灰暗,吓了一跳,说:“你,你怎么,身体不好?”

    陶李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我这一阵,是不好,失眠。”

    项达民说:“写作太紧张了。”

    陶李不否认,点了点头,写《热土》下卷,陶李消耗的情感、精力太多太多,陶李投入得太深太深,难以自拔。

    项达民关心地说:“从容点,慢慢写。”

    陶李苦恼地摇头道:“无法从容,一旦进入了,就是套上了红舞鞋,转不停,到死为止,何况这部作品,我的投入,更加……”说了一半,停下来,对项达民说:“项书记,柏镇长和田护士长打电话来,他们到处找你,你弟弟从医院跑出去了。”

    项达民脸色大变,紧张地问:“人回家了?”

    陶李说:“没有,回家就好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

    项达民愣住了。

    陶李说:“他可能到哪里去?”

    项达民说:“我心里有点乱。”顿了顿,就给镇上打电话,是柏森林接的,没有项小龙的消息,又打到镇卫生院,田金秀正着急,希望项达民马上回去商量怎么找人。

    项达民放下电话,对陶李说:“我先到医院看看,如果医院没有线索,我先回家去,也可能小龙会回家的,除了家,他能到哪里去?”

    陶李说:“要不要我一起去,看能不能帮上忙?”

    项达民说:“不用了,有消息,我告诉你。”和陶李握了握手告别,感觉到陶李的手冰凉,说:“陶李,要注意身体!”

    陶李点点头,目送项达民远去。

    项达民到精神病院了解项小龙的情况,医生介绍,项小龙最近一阵情况很好,一切正常,想不到会来这一手,他是偷了医生的工作服,混出去的,医生怀疑项小龙这一阵的表现,根本就是装出来的。

    项达民说:“他是个病人,有他这么清醒的头脑吗?”

    医生说:“不是没有可能,精神病人的思维,有时候比正常人更严谨更有条理。”

    从医院里找不到项小龙可能到哪里去的迹象,项达民回到桃花镇,已是下午,司机问他是不是直接到镇上,项达民突然脑海里一亮,闪过一个念头,说:“先不到镇上,到明星村去。”

    项达民的判断果然没有错。

    可惜他晚了一步。

    车子在明星化工厂门口停下,化工厂被抵押后,看护厂房仍然是明星厂的老人三伯,三伯见了项达民,招了招手。

    项达民走过去,三伯说:“项书记,你也来了?”

    项达民一听三伯说“你也来了”,立即想到很可能项小龙也在,马上问:“三伯,小龙呢?”

    三伯说:“在厂里到处看了半天,走了。”

    项达民一急,说:“你怎么能让他走?”

    三伯有些奇怪,道:“怎么啦?”

    项达民说:“他是个病人。”

    三伯松了一口气,说:“噢,但是他现在好了,完全恢复了。”

    项达民说:“谁说的?”

    三伯又有些奇怪,说:“谁说的?他自己说的呀,我开始见到项厂长,也奇怪,但是他告诉我,他的病完全好了,出院了,他告诉我医生说他再也不会犯这病了,我想也是,得这种病的人,不治好,怎么能给他出院呢?”注意到项达民的神色,又补充道:“其实,也不用项厂长自己说,我看也看出来,他确实好了,说话什么的,思考问题,和正常人一模一样……”

    项达民又问:“有没有说上哪里去?”

    三伯想了想,想不起来,说:“我记不得了,他和我说了许多厂里从前的事情,项厂长的记性真好,许多事情他都记得,但是没有说他要到哪里去……”说到这时,才注意到项达民焦急的情绪,问道:“项书记,怎么了?”

    项达民说:“小龙是从医院里跑出来的。”

    三伯大吃一惊,直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他告诉我是医生让他出院的,而且,我看得出他头脑很正常,真的,一点没有不对头的地方。”

    项达民无奈,走进厂里到处看看,弟弟刚刚从这里走开,厂里似乎到处都留下了让他能够感受到的气息,项达民心里一酸,回出来,向三伯说:“三伯,小龙要是再来,你一定留住他!”

    三伯说:“我一定。”在项达民身后嘀咕:“奇怪,奇怪,看起来好好的呀,一点也看不出来呀,我怎么看不出来……”

    项达民回头到镇上,柏森林、常金鹏、小钱等都不在,项达民直接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来,心里很乱,抓起电话想打,却不知该往哪里打,尽量镇定下来,考虑了半天,给平江电视台的马台长打电话,马台长不在,项达民犹豫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又抓电话,拨了陶李的号码。

    陶李似乎能够感觉到是项达民,也似乎能够感觉到项达民并没有项小龙的消息告诉她,只问了一句:“你到了?”

    项达民说:“陶李,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只有……我想,到电视台做个寻人启事……”

    陶李立即说:“我替你去一趟。”

    项达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刚才给马台长打电话,他不在,所以我……”

    陶李说:“没事的,我正好调节一下,寻人启事的内容,怎么写?你说,我记下来?”

    项达民说:“我现在也没有头绪,你帮我想几句吧。”

    陶李说:“好。”

    两人都觉得话已讲完,但又都没有说再见,捏着话筒有点尴尬,过了片刻,陶李先说:“你,还好吧?”

    项达民说:“我很好。”

    陶李说:“刚才见了你,想问问你,但是没有说出口,觉得不好问。”

    项达民知道她指的是他调动工作的事情,说:“你知道的,不会有事的。”

    话说得含糊,连自以为对项达民了如指掌的陶李一时也吃不透他这话什么意思,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好说话。”

    项达民说:“不用说,什么也不用说,”停顿一下,问道:“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陶李一时没吭声,好像有什么难说出来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才说:“写了大半了,但是……”

    项达民说:“你是不是写得很苦?”

    陶李心里一酸,喉头竟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

    项达民说:“以前看介绍你的文章,说你写文章很潇洒,因为你想说什么就写什么,没有顾虑。”

    陶李说:“轻松潇洒只是表面现象罢了,但过去我写东西,也确实不像这部书这么沉重,我现在,才真正体验到,什么叫作用生命创作,这部作品,对我,是一种摧残,我的消耗,实在太大了……”

    项达民说:“你有顾虑?”

    陶李停了半天,说:“顾虑只是问题的一小部分,最主要的,是我的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太大太大,过去我对社会冷嘲热讽,是希望这个社会能变好,能变成如我们希望的那样……”

    项达民不由笑了笑,说:“你现在觉得社会无可救药了?”

    陶李在电话那头突然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涌出眼眶来,她用手抹了抹,说:“我马上到电视台去。”

    项达民挂了电话,陶李的反常对他有些触动,但他并没有朝深里去想,写作的人,总是感情丰富的,虽然陶李过去给人的印象并不多愁善感,但人是会变的,为了写作,变得多愁善感,也是正常。

    办公室的小李从外面回来,看到项达民的办公室门开了,赶紧过来看看,项达民问柏镇长到哪里去了,小李说,来了两个客人,人一来,柏镇长就陪到电缆厂去了,项达民听到电缆厂,心里动了一下,再问是什么客人,小李说是奎普公司的夏先生,另一个是杨教授,谈的什么内容,小李不知道,柏森林没有关照什么,他也没有多问。

    小李看项达民没有什么事吩咐,走了,项达民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他考虑了一会儿,抓起电话,给平江市科委张处长打了个电话,张处长正好在办公室里,听出是项达民的声音,先是一高兴,不等项达民说什么,马上又不无担心地道:“项书记,你最近怎么样?”

    项达民知道老张是关心他的工作问题,笑了一下,说:“你这一问,把我的良好的自我感觉问出来了,我项达民的事情,怎么搞得全平江都知道?看起来,我这个人,也算是个人物了,至少是个有争议的人呀。”

    张处长说:“你倒不当回事,我们这里认得你的人,都关心着呢,听说要来做我们的领导了,好事呀,说不定就分管我们呢。”

    闲扯了几句,老张问道:“项书记,你这个人,我们知道的,没有麻烦事,不来找我们的,说吧。”

    项达民说:“你能不能现在就替我了解一下,奎普电脑连接线的技术含量情况。”

    老张敏感地“哦”了一声,说:“怎么,和奎普联系上了?”

    项达民说:“也许吧,你什么时候能够告诉我?”

    老张道:“这么急?你在哪里,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

    项达民说:“如果我不在办公室,你打我手机。”

    老张说:“这会儿手机知道开着了,我们要找你的时候,你的手机就像是玩具手机了。”

    说笑几句,才将电话挂了,刚挂电话,走廊一头,传来柏森林几个人的谈话声,项达民站了起来,就见柏森林和杨东,还有一位他不认识的中年人经过他的办公室门口,柏森林几乎已经走了过去,不知怎么感觉到项达民办公室有人,又退回一步朝里看,一看,“呀”了一声。

    项达民说:“怎么?”

    柏森林似乎有些紧张,说:“你回来了?”

    项达民说:“有客人?”

    没等柏森林说话,跟在柏森林后面的杨东也踅了过来,站在项达民办公室门口向里看着,柏森林介绍道:“这是平江大学的杨东教授。”

    项达民过来和杨东握手,说:“见过见过,大名鼎鼎,最年轻的博导!”

    杨东说:“我哪里大名鼎鼎,项书记才大名鼎鼎!”

    柏森林又把夏长江引进来,介绍一番,项达民说:“好呀,好呀,太好了,奎普公司能到我们桃花镇来,看起来我们桃花镇,真的有吸引力。”

    从杨东嘴里,夏长江也得知一些项达民和柏森林的情况,便道:“是杨东把我拉来的,项书记,你们的柏镇长,非同小可呀,谈判水平在我所接触过的对手中数一数二,我想不到,一个在乡镇工作的年轻人,能有如此高的素养和学识!”

    杨东插进来说:“夏教授认为,中国乡镇企业的希望,就在柏镇长身上了!”

    项达民不经意地笑笑,看了看柏森林,说:“好呀,这是我们桃花镇的骄傲。”

    杨东话中有音:“我正是看到了这个骄傲,才把夏教授请来的,以他们奎普的实力,根本不必要和小小的乡镇厂合作。”

    项达民说:“替奎普公司生产电脑连接线,我们的电缆厂,也就活起来了。”

    三个人都有些吃惊,项达民早已经猜测到夏长江此行的目的,柏森林不由有些担心,抢先说:“我们和夏先生,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项达民“哦”了一声,饶有兴趣地看着夏长江,说:“能介绍介绍吗,什么叫谈得差不多?”

    由桃花镇电缆厂生产奎普电脑公司所需要的电脑连接线,双方可说一拍即合,柏森林有条有理地将事情说完,颇有些得意,但尽量不露声色,只是拿眼睛紧紧盯着项达民,意味深长。

    柏森林说:“几个重要的地方,我多说一点,首先,一个技术含量问题,按通行标准,技术含量在整个投资中所占比重,规定是百分之五到百分之二十五,在这个意向中,占了百分之二十……”

    项达民说:“差不多是最高点了。”

    柏森林忍不住说:“但是在标准范围内,没有超出标准规定。”

    项达民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说:“虽然是在标准范围内,但是百分之二十,你的电脑连接线技术,是不是值这么多?所谓的高新技术,高在哪里,新在哪里?”

    夏长江说:“电脑连接线的技术,虽然已经开始普遍运用,但是对桃花镇来说,对你们的电缆厂来说,却是全新的,高含量的。”

    项达民说:“但是市场并不是以我们桃花镇电缆厂为轴心,而是我们要以市场需要为轴心,这是一;二呢,污染问题考虑了没有?”

    柏森林胸有成竹地说:“桃花镇的污染问题,是由镇上统一解决的,但是桃花镇凭空从哪里弄这么大笔的钱来治理污染,当然在企业的成本中划算,现在,电缆厂如果突然冒出这么大的污染源,治理污染的成本不会不计算在里边的。”胸有成竹地把账算了一遍。

    杨东饶有兴致地在一边观察着项达民和柏森林。

    “第三,”柏森林也不再抑制自己的兴奋心情,滔滔地说着第三第四第五……

    项达民一直不动声色细心专注地听柏森林讲,脸上甚至露出些满意的意思,哪知当柏森林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项达民突然一挥手,吐出如钢铁般坚硬的三个字:“不可能!”

    柏森林愣住了。

    杨东和夏长江也面面相觑。

    柏森林沉不住气,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语气激烈地说:“为什么?!”

    项达民毫不客气道:“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

    柏森林一急,脱口说:“这是我谈的事情!”将一个“我”字咬得特别重,说得特别响亮,很明显地告诉项达民,你就要走了,下面的事情,该由我作主了。

    项达民亦针锋相对:“我只要一天在桃花镇党委书记的位子上,桃花镇的事情就得由我说了算!”毫不给柏森林面子。

    当着杨东和夏长江的面,柏森林实在下不来台,“嚯”地站起来,铁青着脸,说:“项书记,这件事情,我决不放手,我和你到县委、哪怕到市委论理去!”激动得不可控制。

    项达民却突然又变得从容了,笑了笑,悠悠地道:“走到天边我也不怕,走到天边,这桃花镇的事情还得由我作主。”

    项达民给大家扔了烟,指着沙发,说:“坐,坐,坐下来说。”大家这才发现原来都还站着,被项达民“不可能”三个字砸得有些晕了。

    坐了下来,抽起烟来,情绪平稳些了,夏长江说:“奎普不是找不到生产厂家的。”

    项达民笑着点头,说:“我知道奎普,我们桃花镇,做梦也想能巴结上奎普,现在奎普上门来,你想,我能轻易放过吗?”

    话开始往回说了,大家的兴趣吊了起来,只有柏森林仍然绷着脸。

    与奎普的谈判意向,是相当成功的,项达民深深知道,仅有人情关系,仅有杨东、夏长江对柏森林的关心是不可能做到的,商场就是战场,商场不讲情面只讲利益,项达民感到惊讶的是,柏森林竟然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攻下奎普这样的铁腕企业,柏森林不可小视,柏森林脱颖而出了,他的才能、他的水平都令项达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与奎普公司合作的事情已经水到渠成,如果这是柏镇长谈判的结果,项达民毫不犹豫会认可,但是柏森林明显地表示出他已经是柏书记了,对不起,项达民毫不客气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正如项达民所说,他决不会轻易放过与奎普的合作,但他一定要让柏森林知道,桃花镇谁说了算。

    项达民说:“我们希望和奎普合作,是建立在平等互利的基础上的。”

    夏长江说:“现在的意向,不平等吗?”

    项达民说:“至少我这么认为。”

    夏长江说:“项书记,我们奎普公司,也同样从来不签不平等条约。”

    项达民说:“我认为你的条约不平等,你认为我的条约不平等,看起来,我们双方的分歧还很大,不像你们刚才说的,已经差不多了,差得很远呢!”

    夏长江说:“根本没有共同的基础?”

    项达民不急不忙地笑道,说:“别着急,会有基础的。”抬手看了看表,道:“哟,到了吃饭时间,我们边吃边谈,怎么样?”

    晚饭桌上,只有项达民一个人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仍然说说笑笑,柏森林一直铁青着脸,也不抬眼看人,也不说话,杨东几次想逗他说话,他也不理睬,项达民笑着推他,道:“柏镇长,生意不成仁义在嘛,你怎么的,你的客人,也不敬敬酒?”

    柏森林仍然沉着脸,端起酒杯,也不敬谁,自己一口闷了,又自己动手加满一杯,又闷了,再要给自己加酒,项达民直摆手:“柏镇长,这样不行,这样不行,不能喝闷酒,喝闷酒容易醉……”

    一直没有说话的杨东在一边察言观色,趁项达民起身去上洗手间时,对柏森林说:“柏森林呀柏森林,比起你们项书记来,你太年轻呀!”

    柏森林心里窝火,呛他说:“正因为我年轻,我才比他更有希望!”

    杨东说:“是不是我和夏教授一开始吹捧你过分了,害了你?”

    柏森林说:“你害不着我,谁也害不着我,奎普的事情,一定要办成!”

    正好项达民回来,听到这句话,笑起来,说:“柏镇长,我们的想法,高度一致呀!”

    杨东因为第二天学校有课,不能在桃花镇住,夏长江也和杨东一起回平江去。

    临走时,项达民看了看柏森林,说:“柏镇长,你送送两位客人?”

    柏森林向夏长江和杨东点了点头。

    四人一起走到外面,车已经停在那里,项达民和夏长江、杨东握手,送他们上车,柏森林临上车,项达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柏镇长,别灰心,你会成功的!”

    柏森林没有吭声。

    三

    项达民站在夜色里,眼看着柏森林的车消失在黑暗中,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热浪,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唯一的弟弟,精神失常的弟弟,此时正在浓浓的夜色中,在某个地方注视着他,等待着他,期盼着他。

    弟弟,你在哪里?

    此时,项达民的心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突然明白,项小龙跑到哪里去了!

    夜里十一点,项达民自己开了车,驶上高速公路……

    两个多小时后,项达民来到省城,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项达民的车一直开到化工学院附近。

    化工学院的大门,紧闭着,教工住宅区的许多幢楼房的窗户,大多数已经没有了灯火,项达民远远地眺望着,他已经记不清秦一和教授在这中间的哪一幢哪一户,也不知道这时候,秦教授是不是已经休息。

    当年,由周立带领,他曾和弟弟一起来到这里,到秦一和教授家,仅仅过了三年,此时此刻,周立已经不知去向,弟弟更是……

    也许,项小龙正坐在秦教授家的客厅里,和秦教授大谈精细化工的生产,但是,夜已很深,别说教工住宅区的大门进不了,即使进得了,他也无法在这样的时候,去打扰秦教授。

    项达民退了出来,在化工学院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只迷迷糊糊睡了几个小时,天就亮了,项达民顾不上吃早饭,往化工学院教工住宅区走来,快走近大门时,他突然愣住了,在大门口,有一个人正东张西望,这个人,项达民熟悉透了!

    竟然是魏半城!

    魏半城手里提着一只人革拉链包,包上的拉链并没有拉上,不知是拉链坏了,还是魏半城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拉上,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向路过的人打听什么,项达民不由走上前去,听到魏半城正是在打听秦一和教授,项达民十分奇怪,他找秦一和干什么?

    项达民上前叫了一声:“魏老师!”

    魏半城回过身来,发现是项达民,满脸是责怪的意思,说:“你也来了?”

    项达民心想,这话应该由我问你,便道:“魏老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魏半城说:“魏莉告诉我,项小龙从医院里跑了,你又不在家,我去看了看田金秀,她急坏了,说话不好听……”说着叹了一口气,又道:“我开始心里也很乱,也没有主张,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倒是被田金秀骂了几句,启发了我,田金秀说,桃花镇的人,良心都被狗吃了,我们项书记和我们项小龙弄成这样,都是为谁?为桃花镇,为你们呀!我一想,有道理,项小龙的病,是因明星化工厂的事情生出来的,他一定仍然牵挂着这事情,我追到明星化工厂,果然项小龙去过那里,又走了,我就立即想到项小龙会到哪里去,我就追来了……”

    魏半城的思路,竟然和项达民一模一样,项达民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涌起一股热浪。

    魏半城道:“我不知道秦教授是哪一幢楼,正在打听。”

    项达民道:“我有他的地址,但是电话变了,打不进去。”拿出有秦一和地址的纸条看了看,问了一下住宅区的门卫,门卫指点了方向,两人便找了进去。

    开门的就是秦一和本人,他记性特别好,一看到项达民,立即认了出来,高兴地拉进门来,说:“太好了,太好了,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

    项达民不知道秦教授是不是搞错人了,但又不好问,跟了进来,说:“秦教授,您还记得我?”

    秦一和说:“我怎么能不记得你?我还欠着你们桃花镇一大笔债,哪能忘记!”

    项达民说:“秦教授记性真好。”

    魏半城没有心思听他们的套话,插进来说:“秦教授,我们是来找人的!”

    秦一和一愣,说:“谁,你们找谁?”

    魏半城说:“项小龙,就是原来明星化工厂的厂长!”

    秦一和的脸色立即暗淡下来,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项厂长,唉,是我的责任,是我的责任,那是个能干的年轻人呀,是个有事业心的年轻人,是我害了他,是我……我到平江精神病院去看过他,唉……”

    魏半城道:“昨天他从医院跑了,到处找不到他,他有没有到您这儿来?”

    秦一和更加吃惊:“跑了?到我这儿?没有没有……”

    项达民和魏半城对视一眼,心里凉了半截。

    秦一和赶紧跑到里间,把夫人叫出来,问昨天有没有人来找,秦夫人也说没有,项达民说:“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了。”

    秦一和搓着两只手,着急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呢?”看项达民和魏半城都向外走,急急地跟出来,一定要送他们出来。

    三人一起走出大楼,迎面就是一大片草坪,他们刚刚走出几步,同时愣住了。

    草坪一角,项小龙正蜷缩身子躺在地上。

    项达民心头一酸,叫了一声“小龙”,急忙奔过去,魏半城和秦一和也紧紧跟过来。

    项小龙正睡得香,身上很脏,又被露水淋得湿湿的,项达民心头的酸意涌到眼睛里,他强忍着,轻轻地推了推项小龙,喊道:“小龙,你醒醒,小龙,你醒醒!”

    项小龙被推醒了,睁开眼睛,一眼看到项达民,立即高兴地笑起来,说:“是你呀,你来了,是我哥叫你来看我的吧?一定是的,我哥对我可好了!”

    项达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项小龙却乐呵呵的,向魏半城看了看,笑了笑,又向秦一和看看,眼睛一亮,说:“我认得您,您是秦教授!”

    项达民秦一和和魏半城三人都大吃一惊,项小龙得病后,基本上认不出从前的熟人了,或者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一会儿认识,一会儿又忘了,这会儿他却一眼认出秦一和来。

    秦一和去拉项小龙的手,说:“是我,是我,我是秦一和,你还记得我?”

    项小龙回头向项达民说:“太好了,太好了,麻烦你赶快去告诉我哥,说我已经找到秦教授了,化工厂有希望了,我知道的,他一直为我的事情担忧,快告诉他,让他也好放宽心了,他不能放宽心,我这心里……”指指自己的心窝,“我这心里,也一直不好过呀。”

    说得三个人都鼻子酸酸的,无言以对。

    项达民说:“小龙,跟我们回饭店,先洗个澡,吃点东西。”

    项小龙却紧紧拉住秦一和的手,说:“我不能走,我好不容易找到秦教授,我还没有和他谈事情呢,我不能走。”

    秦一和立即道:“我不走,我不走,我和你一起到饭店去。”

    项小龙这才笑起来,高高兴兴地向项达民说:“要是现在我哥哥在这里,他一定会高兴的,一定会开心的……”

    项达民真想抱住弟弟说一声,“我就是你哥哥呀!”可是他说不出口,满腹的话语汇成一股热浪冲撞着他的眼睛,他转过头去,无意中瞥见魏半城也正满含热泪。

    回到房间,给项小龙洗了澡,吃过早点,让他服下镇静药,不一会儿,项小龙睡了。

    项小龙的鼾声轻起,十分均匀,看项小龙的睡态,无忧无虑,十分舒展,如孩童般。

    魏半城看了看项达民,问:“你大概什么时候回去?我学校里,只请了两天假,小龙已经找到了,我也不能多呆了。”

    项达民没有回答魏半城的话,他看着睡熟了的弟弟,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弟弟怎么跑到秦一和这里来了,在他内心深处,是不是仍然觉得,只有秦一和能够救化工厂?

    秦一和,我为什么早没想到他,却是疯了的弟弟想到了他?项达民回头看了看秦一和,说:“秦教授,有件事情,不知您能不能帮上忙?”

    秦一和说:“你说吧。”

    项达民说:“德国在我省投资的斯托夫化工集团,我想,您是化工界的元老,大家都知道您的大名,也许,您会认得斯托夫的什么人,能不能……”才说了这句话,突然见秦一和摆了摆手,便停下来。

    秦一和说:“斯托夫是斯托夫,我是我。”

    项达民说:“如果您能出马,我想……”

    秦一和说:“笑话了,我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实验室,难道临到老了,我突然出马了?”

    魏半城忍不住插嘴道:“秦先生,您有没有考虑过,很可能您一出马,就能挽救一个厂!”

    秦一和面无表情地摇头,说:“不可能,我不会去求人的。”

    魏半城被秦一和强硬的态度弄得有些来气了,也顾不得秦一和是位受人敬重的老专家,说话也不好听了:“您只知道研究研究研究,您却不知道您的研究能变成什么!”

    秦一和不服,说:“你说变成什么?”

    魏半城说:“搞得好,变成钱……”

    秦一和说:“你别在我面前谈钱!”

    魏半城说:“怎么,您老教授不用钱就能活下去?”

    秦一和张了张嘴,显然也生气了,但一时不知怎么反驳魏半城,只是道:“想叫我去为你们的厂求人,我办不到,我不会去的……”

    项达民说:“不一定要您亲自去,您只要替我们写个条子,或者,打个电话。”

    秦一和仍然一口回绝:“信我是不写的,从来不写,电话我也不打的,从来不打。”

    魏半城说:“秦先生,这关系到明星化工厂能不能……”

    项小龙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明星化工厂,嘴里含含糊糊地道:“明星化工厂上马了,明星化工厂上马了……”翻了个身,又睡了。

    项达民替项小龙掖了掖被子,魏半城在一边看着,说:“如果你有事情要留下,我带小龙先回去。”

    项达民一愣。

    魏半城不乐地道:“怎么,不相信我?”见项达民仍不说话,又道:“我直接送他到医院,交给医生,至于以后怎么样,等你回来再说。”

    项达民不由脱口说:“小龙是我的弟弟……”

    魏半城更不高兴了,说:“你还知道他是你的弟弟?你关心过你的弟弟吗,你有时间有精力顾及你的弟弟吗?”

    项达民从来不肯低下去的头,现在低了下去。

    秦一和摇着头,不同意魏半城的话。

    魏半城的口气仍然冲人:“既然你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关心你的弟弟,既然我能追到这里来找到他,我就有责任把他带回家!”

    项达民咬了咬牙,下了决心,道:“也只有这样了,魏老师,小龙交给你了,你……”

    魏半城打断他:“我知道怎么办。”

    项达民说:“另外你回去替我向柏镇长说一下,我要在省里呆一段时间,我在这里等秦教授。”

    秦一和警惕地看看他,说:“你等我什么?等我干什么?”

    项达民说:“等您找到您在斯托夫的熟人,也许是您的学生,也许是您的老朋友,等您把我介绍过去。”

    秦一和说:“你这个人,真奇怪,我什么时候说我要把你介绍过去?”

    项达民说:“我相信您会的。”

    秦一和直摇头:“你这个人,莫名其妙,你等好了,你等到头发白,我也不会……”

    项达民送走了魏半城和项小龙,果然就在秦教授家附近的招待所住着不走,秦一和见他有长期驻扎的打算,倒慌了,说:“这不行,这不行。”

    项达民说:“怎么不行?”

    秦一和说:“你是镇上的书记,你怎么能住在这里不走?”

    项达民说:“我的工作就是要把您从书斋和实验室中请出来。”

    秦一和说:“如果我不出来呢?”

    项达民说:“我就在这里等您出来。”

    到最后,秦一和终于长叹一声,说:“大家都说我这个人脾气犟,想不到还有比我更犟的……”

    德国斯托夫化工集团合并了省内最大的化工集团,统称为斯托夫东亚集团,他们一开始就找到了化工专家秦一和,秦一和在世界化学界的名望,使斯托夫这样的世界化工托拉斯也不得不折服,更为凑巧的是,斯托夫派往中国管理集团的总裁,竟是秦一和在西德执教时的学生,对秦先生尤为敬佩,来中国之前,就早已打听到秦先生的下落,所以,人刚一到,立即和秦一和联系上了,专门上门想请秦一和出山做斯托夫的顾问。

    秦一和从来不愿意做别人的什么顾问,一口回绝了,他的学生了解秦一和的脾气,也不勉强,但临走时告诉秦一和,他始终不会放弃对秦一和的希望。

    一辈子不求人的秦一和,有生以来头一次求人了,一辈子不曾和人谈过条件的秦一和有生以来头一次向别人提出了条件,他的条件就是斯托夫必须助桃花镇明星化工厂一臂之力。

    按照斯托夫的规定,除非是它的合作伙伴,才有资格替它们生产化工原料,而斯托夫是不可能随便接纳它们所不了解的合作伙伴的,更何况,明星化工厂的情况,秦先生说不清楚,只知道是一个村办的企业,在斯托夫这一头看起来,基本上没有合作的可能和希望,目前斯托夫在国内确定的合作伙伴,至少是拥有几千万固定资产的大企业、大集团、大商家,斯托夫希望秦先生重新提条件,但是秦一和坚持不变,双方便僵持下来,谁也不松口。

    秦一和把事情向项达民一说,项达民跳了起来,道:“秦教授,我马上到斯托夫去,和他们谈!”

    秦一和摇了摇头,道:“你这么找上门去,连人家的面你也见不到,连人家的门你也进不了,斯托夫的气派,你应该是知道的!”

    项达民说:“正因为它气派,我才有信心!”

    秦一和朝他看看,说:“你凭什么上门,凭你一张嘴?斯托夫是不相信嘴的,它们只相信事实,你化工厂的基本情况呢?你什么也没有,连我,恐怕也难以把你带进斯托夫的大门去。”

    项达民说:“我立即打电话,叫常金鹏带上化工厂的所有材料,立即赶来!秦教授,只要您肯引见,下面的事情,我……”

    秦一和又摆手,说:“项书记,你又错了,我秦一和从来不出马,头一回出马,当然要把事情干得很漂亮,如果干不好,我就不会出马,所以,我告诉你,明星化工厂的事情,我是要管到底的,我不可能只做一个引见人,不把明星化工厂扶上马,我决不罢休!”

    四

    魏半城领着项小龙回到平江,下了车,经过汽车站广场时,魏半城突然看到有个人扛着摄像机正在追着几个不三不四的票贩子拍摄,几个被追赶的人,东躲西藏,魏半城觉得这个扛摄像机的很眼熟,定睛一看,发现是卢狄。

    魏半城拉着项小龙走过去,和卢狄打招呼,卢狄一见魏半城,便扛着摄像机过来,正东张西望的项小龙,突然看到一台摄像机对准了他,顿时惊恐地大叫起来:“不要不要,我不要拍!”

    卢狄一时没有认出项小龙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奇怪地看着魏半城:“怎么啦?”

    魏半城说:“是项小龙。”

    卢狄心里一惊,盯着项小龙,不知说什么好。

    项小龙想挣脱魏半城的手,却被魏半城死死拉住,项小龙挣不开,便往魏半城身后躲,魏半城示意卢狄把摄像机放下,卢狄放下摄像机,项小龙才平静下来。

    魏半城说:“他从医院跑了,刚找到,我送他到医院去。”

    卢狄说:“他家里人呢?”

    魏半城说:“以后有时间再细说吧。”

    卢狄说:“你一个人,行吗?”

    魏半城说:“不行也得行呀。”

    卢狄说:“我帮你一起送去,到精神病院,说不定也有些素材。”

    魏半城说:“不行,你这样拿着摄像机,只有添乱。”

    卢狄说:“我把摄像机先送回去,你等着我。”

    魏半城也有些担心一个人能不能把项小龙安全送到,特别是到了医院附近,项小龙会不会大闹起来,但他又不能在车站干等卢狄,便对卢狄说:“这样吧,我带他先上车,你送回机器后,直接到医院,说不定真的要你帮忙。”

    卢狄应了,分头而去。

    魏半城领着项小龙上了往医院去的公共汽车,项小龙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了,挥着手大叫:“你要带我到哪里去?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一车上的人都回头看着他们,魏半城脸通红,好像行窃当场被人抓住似的,当年,魏半城在县中的大操场,面对上万人,振臂高呼真理万岁的时候,何曾红过脸,何曾有过这种感觉?魏半城连忙拉住项小龙的手,说:“小龙,小龙,别激动,别激动。”

    项小龙冷笑一声,说:“叫我别激动,你就别对我耍阴谋诡计!”回头激昂地向车上的乘客大声道:“同志们,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车上的乘客,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有感觉出项小龙是个病人,以为他们俩是为什么事情在吵架。

    项小龙道:“他就是胡汉三!”

    这一下,众人哄堂大笑,知道项小龙是个疯子,有几个胆小的,边笑边往后退,又舍不得放弃看这边的好戏,便踩着别人的脚,被踩疼了的,便骂起人来,一时间车厢里热闹非凡。

    项小龙趁大家乱哄哄的时候,一下冲到车窗口,扒住车窗想跳车,魏半城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死死抱住项小龙的腿,项小龙拼命挣扎,想挣脱魏半城的拉扯。

    魏半城到底上了些年纪,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边喘气边说:“你们大家,帮帮忙,他是个精神病人!”

    有人上前来帮忙,拉住了项小龙,把他扯回车厢来,有人让出座位,把他按在座位上,项小龙不动了。

    大家问魏半城怎么回事,魏半城说:“他从医院逃跑了,我刚从外地把他找回来。”

    项小龙猛地又站起来,说:“我没有从医院跑出来,是医生让我出院的,我没有病,我的病已经全好了,你再往我头上戴帽子,你别有用心!”眼睛直向车外看,仍然有跳车的意思。

    魏半城已经一头汗了,又架不住项小龙,眼看无法可想,情急之中冒出一句话来:“项小龙,是你哥哥叫我送你回来的。”

    话音不高,却像一颗炸弹在项小龙心里爆炸,把项小龙炸得一屁股坐倒在座位上,脸色煞白,喃喃地道:“我哥,我哥,他在哪里?他知道我的情况了?他知道我从医院里出来了?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突然捧着脸哭起来,边哭边道:“哥,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泣不成声,也说不下去。

    魏半城的心,被项小龙的哭刺得疼痛不已,他想劝说项小龙几句,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项小龙哭了一会儿,停下来,盯着魏半城说:“求求你,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哥,我没有从医院跑出来,是吧?你说呀,是吧,我一直在医院好好地呆着,是吧?我每天吃药打针,听医生的话,从来没有做不好的事情,是吧?求求你告诉我哥,说我表现很好……”

    魏半城心头一酸,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这在魏半城的经历中,很少很少,魏半城这大半辈子,能让他哭的事情太多太多,他从来没有心酸过,更没有掉过眼泪,今天却在一个精神病人面前控制不住自己了,魏半城胡乱地抹了抹眼睛,乘客们都拿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们,也有人议论着,魏半城抚着项小龙的肩,说:“好的,好的,小龙……”

    项小龙又说:“我积极配合医生治疗我的病,争取早日出院,明星化工厂还等着我呢,现在,我们已经走过了黎明前的黑暗阶段,我已经看到曙光,看到希望了!你看,我把秦教授也请来了……”说着回头四处看看,“咦,秦教授呢,秦教授呢?”找不到秦一和,项小龙的脸上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眼睛发直,嘴唇哆嗦。

    魏半城看情形不妙,赶紧说:“小龙,秦教授在,秦教授在。”

    项小龙转惊为喜,目光扫过乘客,最后停留在一位上了年纪的乘客身上,喜出望外道:“呀,秦教授,你怎么躲在人背后,叫我看不到你,把我吓坏了!”

    魏半城连忙向那位老年乘客暗示,老人很善解人意地点点头,表示一定配合他。

    项小龙又道:“秦教授,没有你,明星化工厂怎么翻身,怎么重起炉灶?化工厂不搞好,我怎么向我哥交待?现在好了,现在好了,秦教授,你可不能走呀。”

    老年乘客说:“你放心,我在。”

    乘客中有人笑起来,有人叹息,项小龙回头看看大家,说:“你们笑什么?笑话我项小龙没有本事是不是?”还要往下说,车已经到站,魏半城拉着项小龙下车,项小龙却不肯走,指着老年乘客说:“秦教授,下车呀。”

    魏半城说:“小龙,我们先下,秦先生还有点别的事,一会儿就来找我们。”

    项小龙狡猾地一笑,说:“你想骗我下车?没门,秦教授不下车,我是不会下车的!”

    公共汽车却是不能等的,司机在按喇叭了,售票员也直催促,看了半天热闹的乘客,这会儿七嘴八舌地指责着,魏半城只得硬拖项小龙,项小龙干脆往地上一坐,怎么拖也拖不动。

    老年乘客过来扶项小龙,说:“下车吧。”

    项小龙瞪着他。

    老年乘客说:“我和你们一起下。”

    项小龙仍然不相信,不站起来,一直看到老年乘客走下车去,他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一个箭步窜下车去,引得车上的人再次哄堂大笑。

    魏半城向老年乘客表示感谢,老年乘客摇了摇手,说:“你不用谢我,我倒是要提醒你,既然家里有这样的病人,你们就要认真对待,可千万不要委屈了病人,病人是最苦的,你看他,刚才这一会儿,情感上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连我们旁人都看着替他难过,你们自己亲人,就不难过?”

    魏半城说不出话来。

    老人指了指马路对面精神病院的大门,说:“我就帮人帮到底,帮你一起送他进去,看起来,我不走,他是不肯走的,我也不知道他说的秦教授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回事,但是我希望,既然病人这么重视这个秦教授,你们做家属的,就应该替病人着想,是不是能让秦教授常来看看他。”

    魏半城一时间也来不及解释,只得点头称是。

    老人却很不满意,道:“我看得出来,你是在应付,你现在,只要把他骗进医院,就天下太平万事皆休了,是不是?”

    魏半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三人一起过马路,来到医院,老人和项小龙说着话,分散他的注意力,等项小龙突然醒悟过来,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两条胳膊,项小龙张大了嘴,好像想喊叫,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叫出来。

    老人感伤地摇了摇头,也没有和魏半城说什么,转身就走了,魏半城甚至没有顾上说一声谢谢,目送着老人走远,回头看项小龙,张大的嘴已经收拢了,人也镇静下来,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我玩不过你们。”

    魏半城到处张望,没有见到卢狄,也无法再等他。

    来到住院部,穿过病房时,被关在里边的病人看到项小龙回来了,先是一惊,随即发出一阵大笑,有人甚至大喊大叫,拍桌拍凳表示高兴,有人高兴地念叨着项小龙的名字,病房里也顿时乱成一团,医生护士闻讯,都赶来了,看着项小龙,竟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似的,倍感亲切。

    这时候,项小龙脸上,冷笑也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只剩下平静。

    卢狄走进来,问魏半城:“项小龙呢?”

    魏半城说:“进病房了。”

    医生并不理睬卢狄,问魏半城:“他的哥哥怎么回事,这么忙?出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闻不问?”

    魏半城说:“他正要谈一个重要项目,走不开。”

    医生“哼”了一声,说:“项目,项目重要还是人重要?人都已经这样了,还项目?”

    卢狄忍不住插嘴道:“两回事嘛。”

    医生说:“你是谁?”

    魏半城说:“他是市电视台的记者。”

    医生盯着卢狄一看,冷冷地说:“就是你?诱发项小龙发病的直接原因,就是你的伟大的摄像机吧?!”

    卢狄正想说什么,医生不容他说,一摆手,继续冷冷地道:“怎么?今天又在我们这里闻到些什么了?”

    魏半城说:“他是来帮我忙的。”

    医生“哼”了一声,说:“是不是还想制造几个病人出来?!”

    卢狄很恼火,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根本不买账,道:“怎么?别人怕你曝光,我不怕你曝光,你不是靠曝别人的光、出别人的丑出名的么?你想出人丑的话,我告诉你,我这里,材料丰富得很,但是我想,你大概还不至于残忍到靠精神病人出名吧?”

    卢狄哪里忍得下这口平白无故受的气,反唇相讥,话语中饱含威胁,道:“我不会靠病人出名,但我会靠那些没有医德的医生出名!”

    护士长连忙出来打圆场,说:“好了好了,项小龙回来了,我们就放心了。”

    医生向魏半城摆了摆手:“不和你多说了,你既然不能代表家属签字,这样吧,病人先留下,你赶快通知他们家属今天就来办手续签字。”

    魏半城说:“今天?今天可能来不及了。”

    医生说:“今天如果实在来不及,明天一定要来,我们不能等太长时间,万一上面来检查工作,我们就露馅了,扣奖金。”

    护士长陪着魏半城和卢狄到病房,看到项小龙已经换上病号服,正手舞足蹈向其他病人说着什么,说得眉飞色舞,其他病人,都目瞪口呆地听他说。

    看到魏半城过来,项小龙就像根本不认得他似的,继续着自己的话题:“……我就拣了一张人家丢掉的旧车票,混上车去,检票员根本看也没有看……”说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其他病人也跟着笑,有的人根本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见别人笑,也就跟着一起笑,一时间,病房里笑成一片。

    魏半城向项小龙挥了挥手:“小龙,我走了。”

    项小龙看看身边的两个病人,问他们:“他和谁说话?”

    病人说:“和你。”

    项小龙笑起来,道:“开什么玩笑?他怎么会和我说话,我根本不认得他。”

    病人也都掌握了项小龙的特点,道:“他是你哥哥派来的。”

    项小龙顿时一凝神,快步走到门口,隔着门问魏半城:“是我哥叫你来看我的?是我哥叫你来看我的?”

    魏半城只得顺着他的思路点了点头。

    项小龙神色突然又暗淡了,喃喃道:“自从我来到这里,我哥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我知道,他一直生我的气,我知道,我辜负了他的期望,我知道,我对不起他,他不理睬我了,我,我对不起他……”说着便哭了起来。

    其他病人神情立即紧张起来,注意着护士长的表情,有个病人急急地拍着项小龙的肩,说:“你哥来看过你,他经常来看你的……”

    项小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摇头:“你别骗我,他来看我,我怎么没有看见他,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安慰我,其实,我心里都明白,他是生我的气,不肯认我这个弟弟了,呜呜呜……”

    项小龙的哭声感染了一些病人,他们也跟着呜呜地哭起来,也有病人边哭边学着项小龙的话说:“他不肯认我这个弟弟了,他不肯认我这个弟弟了……”

    护士长皱起眉头,厉声叫了一个病人的名字,这个病人立即停止了哭叫,其他病人也安静下来,只有项小龙仍然呜呜着。

    一个男人的呜呜的哭声,一直回荡在魏半城耳边,他走出精神病院很远,耳朵里仍然灌满项小龙撕人心肺的哭声。

    卢狄见过的世面多得很,但这样的场合也是头一次,尤其是听了项小龙边哭边说的那些话,心弦被拨动了,隐隐作痛。

    出了医院,魏半城先抬腿往前走,卢狄跟着,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又停了下来。

    魏半城看着卢狄,说:“我心里有点乱。”

    “乱什么?”卢狄说,“是因为项达民?”

    魏半城不否认:“是的,桃花镇怎么办?”

    卢狄说:“别忘了,是你认为他不适合做桃花镇的书记!怎么,觉得自己错了?”

    魏半城反问他:“那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卢狄坦率地说:“我也不踏实,不明白怎么回事,也许,通常我们所说,达到目的后的失落?”

    魏半城说:“仅仅?”

    卢狄说不出来了。

    他们走到街上,站定了,过了好半天,魏半城说:“如果调到市里,倒是能够经常来看他弟弟了。”

    两人互相看了看,再也没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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