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一瞬间,林念本能的瑟缩和脸上的惶恐叫他心碎。 她从前是那样骄傲的女子,冷静、聪慧、从容,不输世间任何的男子。 重逢的那一夜,她便是孤身一人闯入龙潭虎xué。她拿枪指着他,飒慡而自负:“若他们再回来,九少只好同我一起死了。” 那才是她。 如今林念的手攥成拳,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像一只被人捉住的小白兔,不知道等待它的命运是什么;又像是她的心长成了拳头的样子,她正掏出了自己的心放在他掌中。 事实也是这样,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挡住了他。 那样奋不顾身的姿态,那样甘心赴死的从容,在他眼中定了格,永恒地提醒他:他的存在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伤害。 程征不知道怎么坦白,要怎么开口告诉她,她的残缺来自于他的算计。 最终,程征还是决定开口。开口前,下意识地,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阿宝。”他叫了她一声。 “嗯?”她偏过脸看他,“怎么了?” 你可以不说。心里有个细小的声音在提醒程征,怯懦的,自私的,犹豫的声音。 然而终于,他还是开口:“那晚的枪击是军统上海站和我早已商议好的计划。主要目的是演一出苦肉计,借此机会令重庆和我决裂,彻底取得伪政府的信任……” 程征的话没有说完便顿住了。 不必再说下去,他已经感觉到怀里的人一瞬的僵硬。这一瞬,他感觉不到她的体温和重量,整个人轻得像是纸糊,翩翩就要飞去。 原来抱得再紧也没有用。 在一个短暂微妙的间隙之后,林念低下头,缎子似的长头发滑落在脸颊旁边,挡住了她的神情。 她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努力笑了一下:“是这样啊。总归,总归你没有受伤就好了,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他的手掌依旧那样摊着,一动不动,由它一分分变冷。她将自己的手抽离,亦抽离了他生命中仅有的温暖。 他面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沉默地坐着,好像是预知了自己早有今日。而今日是失落还是伤痛,分辨不来,只觉得心中的某处怅然,空落落的,麻木地抽搐起来。 两人沉默相对,过了一会,林念眼见他低垂落寞的神色,心中不忍,又去拉他的手。 林念努力展颜,道:“真的没关系,上战场的军人哪有不受伤的道理。况且我看报纸上说,美国佬手脚都断了也能接回去,还能换头,可见当今医疗技术之发展。你瞧我,我四肢俱全,年轻貌美,比那些断手断脚的人可qiáng多了,哪有什么不好的?” 她说到“断手断脚”几个字,程征的眼皮跳了一下。他见她一通胡说八道,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便抬头望着她,嘴角也尽力向上扬了扬。 她这会倒是真的笑了,声音娇甜,这原本是她玩得最熟的撒娇套路:“程处长,你知不知道自己假笑的时候会瘪着嘴,酒窝一边高一边低,像头呆鹅。” 话毕,程征也笑了。这回也是真笑,还煞有介事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林念正色道:“虽然这件事,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做错,但是我毕竟受伤了,我还是要惩罚你。” 她那么聪明,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说破,只是轻巧地给这件事定了性:既然“两个人都没有做错”,你也就不要责怪自己。 程征道:“你说。”只要她开口,他愿意将一切都奉送到面前,包括他的性命。 “我罚你——”林念把悬念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我罚你伺候我一辈子,给我端茶倒水做旗袍烫头发。” 见程征眼中露出惊异的神色,林念以为他不同意,连忙补充,企图说服他:“你看,端茶倒水自然不必说了,你现在就做得很体贴。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离开上海,找一个小地方住下来。战后百废待兴,到时候肯定没有好看的衣裳卖,可我一星期不能穿重样的旗袍,有时候一天要换两件,别人做的不合心,只有你最知道我的尺寸。你想,一个少将给我做旗袍,真是别有dòng天的快乐,哈哈。还有,上次你缝衣服,我看你手巧极了,小地方大概没有发廊,我的爱司头可要三个月烫一次,到时候只能靠你了……你若做得好,也可以学学化妆,倘若我早上贪睡了,你就可以……” 起初林念只是安慰他,可一旦絮絮地说了下去,便说起了盼头,说得自己也高兴起来,仿佛明天战事就会结束,他们即刻就要在偌大的地图版册上挑选一个地方搬过去似的。 程征qiáng压下入骨之痛,只看着她微笑。她兴致勃勃,面颊飞起许久不见的红润神采,眼中也全是期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