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闭着眼,身边活人的气息都没了,只余自己在一片空空荡荡的世界里。状元庙的大门打开,一道强烈的光在上方响起,刺得他睁开眼,静静抬头,是文曲星的眼,嘲讽里带着一丝厌世的乏味。 沉默和他直视。 本来以裴景的视角只能看到雕像的下巴和神情。 现在雕像低了下头。 文曲星活了,但是它没有说话,裴景自然也没有动作,他觉得自己脸上的面具在缩紧,在融化,像是要融入进自己的皮肤里,取代自己的脸。 剧烈的白光在上方,照在成一个光圈,只剩裴景在其中,光甚至把文曲星的身形都变淡了。 天地初蒙,他听到一个男人朗读的声音,铿锵正气,带着冉冉书香,回伴鸟语。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草民生死皆如狗,贵人骄奢天恩眷。如此云荒非人世,逆天而行应天谴!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不忠之人,杀!不孝之人,杀!不仁之人,杀!不义之人,杀!不礼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杀杀杀!” 每一个杀字落下,都如刀铁染血,如千军万马破土而来。 白光里,裴景看到了张青书,他幼年的时候。 从他十年寒窗开始。日日夜夜苦坐房中,一个近似木头的少年。 而在这个落后粗糙的村子里,他显得特别不同,身体瘦弱、面黄肌瘦,下不了田干不了农活,起初人人都冷嘲热讽,嘲笑张爹不如生个女儿,直到后来他一举成名。 巍巍皇城,朱门锦衣后。 当时的第一才子挥笔洒墨,国之栋梁,意气风发,回眸一眼都是万卷诗书。 他出自寒门,却位高权重。忠义礼信皆备,受万人敬仰。 每日门庭若市,官员争相巴结。 一片风光。 画面里都是这样风光的一面,无论是朝廷上唇枪舌战,还是私底下红袖添香,万千艳羡的目光投来,让人觉得,要是能活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圆满了。 裴景不明白给他看这个干什么。 很快,一道幽幽的雌雄莫辩的声音响起。 “羡慕吗?” 裴景:“……”现在明白。这是被文曲星选上了。有点想笑,但他本来就隐藏自己的身份,自然是点头,面具遮住无所谓的表情,语气倒是很惶恐:”你是文曲星吗?” 那个声音道:“我不是。” 裴景:“那你是神吗?” 它的声音带点蛊惑人的味道:“你可以当我是----你羡慕刚刚那个人吗。” 裴景心中一乐,摇摇头:“不是很羡慕。” “神”微微一愣,然后继续端着:“你不想名利双收,让过去瞧不起你的人羞愧?” 裴景随口瞎扯道:“不不,我辈读书人不图名不图利不图他人眼光,但求为天下人鞠躬尽瘁。” “神”再次沉默了,很久后,声音悠悠:“那我可以给你无边的智慧。” 裴景:“可我已经够聪明了。” 神:“……” 裴景当然不能让神自闭,赶忙道:“但是我想见您一面。” 神:“嗯?” 裴景:“这是我奶奶死前的心愿,说我自小就没福分,能见一见你去去晦气也是好的。” 神估计不想和他多说了,声音沙哑冰凉,说:“那明日午夜来这里找我吧。你是我这一回选中的人。” 裴景受宠若惊:“哇真的吗,谢谢您。” 文曲星选中人之后有一个传承仪式,当初阿茹和阿茹的哥哥在这一阶段出事的。 裴景心想,就怕你到时候不敢出来见我。 裴景能感知这就是一个小妖,藏在神像背后装神弄鬼。但是它背后肯定有人,估计那一整个死村的人都在。 神消失后,周围古怪的场景边散了,裴景再次抬头,文曲星已经恢复正常。往旁边看了看,熹微的日光照进来,落到每一个人脸上。 面具遮住了神情,但是从肢体动作能看出,情况应该不妙----而对村民不妙的,无非就是没反应罢了。其实在他看来,反而是好事。 庙里剩下的只有几十个人,神婆看他左右四顾的,皱了下眉,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背,一指门口。意思很明显,叫他出去。 裴景也没多留。倒是神婆看到他的脸后,画的乱七八糟的妆容都难掩惊讶。不过仪式还在进行,她没说话。 裴景一出寺庙,马上摸了摸脸,摸到的不是冰凉的面具,而是青色的泥,可以擦掉。 他心想,这妖怪什么鬼,装的倒像个万能的神,可以满足所有人的欲望,这村子里以前那些呆子也都是这么被骗的? 不过依他们对文曲星的崇高敬意,步骤绝对没那么烦。 脑补一下场景。 大概就是,那个雌雄莫辩的声音“想不想扬名立万,成为人生赢家?” 然后村民感动地痛哭流涕:“想想想” 裴景等了等,一声长钟响过后,刚好,日光偏移穿过山头,照亮了这座远古又神秘的寺庙。 一道光越过门楣。 紧接着神婆苍老的声音:“起!” 庙里所有人睁开了眼。 各自相视,然后都有几分失望。他们四处找面具有变化的人。找到人后,所有人,失望都顾不上,呆若木鸡,吃屎一样难受。 一个外来的胖子,神色惊惶,眼神怯懦。 一个外来的女人,表情不耐,一脸冷漠。 一个孤僻的少年,孤僻嘛,就是那副死人样。 一个外来的僧人,眼睛瞎的,一直笑着。 状元村每三年一次的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