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因为老金的自杀,老鲍彻底原谅了万春燕,甚至还在手术后,每天去医院给她送汤,边喂她喝边没好气地说,当年讹老万的时候,没想到今天吧?万春燕耷拉着的眼皮里有一汪羞愧,不肯给别人看见,所以她总是低着头,很少说话,有时候,听见走廊里有人声,她会一愣,原本浑浊的眼睛又亮又圆,直到脚步声越过了病房门口,渐去渐远,她灼灼闪亮的眸子才缓缓地灰了回来,埋着头,继续吃老鲍送来的东西,或者不吃,低着头,看被子上的那几个字,某医院某病房某床。就这么几个字,在她,却像一部永远看不完的天书。剩下的难听话,老鲍就咽了回去,知道她以为是老金回来了呢。可是,除了她,所有人都知道老金再也回不来了。有时候她会继续咒骂老金,说等她回家,看她不把老金的皮给扒喽。老鲍就说扒他皮干什么?还犯法,等你出院,不和他过了,跟着我和你哥。截了肢的万春燕生活不能自理了,也没地去了,老金没了,大龙在万春燕手术后第二天来了,隔着玻璃看了一眼无菌病房里的万春燕就要接小金回家,说她一个怀孕6个月的孕妇,总待在医院不好,尤其是对她肚子里的孩子没好处。老万看出来了,这小子是怕岳母沾上他们,可这时候,老万不能和他客气,因为小金是万春燕唯一的孩子,所以,老万问:“你妈怎么办?”大龙装痴卖傻:“我妈在家啊。”老万抬了一下嗓子,指着无菌病房里的万春燕:“我说的是你这个妈!”大龙说他是女婿,不是儿子,这事问不着他。老万看小金,小金有点怯怯地,看看老公又看看老万:“要不我把我妈接过去。”大龙当即就在医院走廊里跳了高:“凭什么?我的家,你说接就接?”老万说:“你还有没有良心?没丈母娘你有老婆?我妹妹没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们不管谁管?”大龙说要这么说,他退货,老婆也不要了。说着就气势汹汹地往外走,边走边骂骂咧咧地说全当当初花钱给自己娶了个临时老婆!还没走到门口,被老万拽回来扇了一巴掌,他指着哭得腰都直不起来的小金说:“小金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呢,你他妈说的这是人话吗?”大龙嗤之以鼻地说别拿小金怀孕当宝来押,他不吃这一套,人家说糖尿病这玩意遗传,他巴不得小金现在就堕胎和他离婚,他好娶个没遗传病的姑娘生个有保险的孩子。这些无情话,太杀心了,小金噢地嚎哭了一嗓子,扒着窗户就要跳楼,被老鲍和万家强眼明手快地拉住了,看看绝望得泪水横流的外甥,所有的愤怒,就变成了一个坚硬的拳头,再噎人老万也得咽下去。他是当舅的,总不能把外甥的婚姻拆了,他摆了摆手,示意大龙把小金领走,他觉得自己连摆手的力气都没了:“走吧,回去好好过日子,你妈的事,甭操心,有我呢。”夜里,他和老鲍说,让春燕跟着咱回老家,也好,就没人说三道四了,我是她亲哥我不能看着她没了男人截了肢扔在外面不管,我也不能带着截了肢的妹妹住在儿子家,老了老了,不能越老越糊涂是吧?老鲍就踹他一脚,说妈了个X的,里里外外的理都让你这张破嘴说尽了。老万嘿嘿地笑,知道老鲍这一脚踹过来就算是答应了,想着以后的日子,老万就觉得,自己鸡零狗碎地瞎忙了一辈子,临了,还像个人样,这么想着,兀然地心就踏实了,好像回到了小婴孩的时候,躺在母亲怀里一样的心下踏实而温润。第二天,去医院的路上,他和万家强说,按说事这么多,他应该焦躁得不行才对,可为啥他就觉得这么踏实呢?万家强说我也是,事业,钱,这些他看重的东西,纷纷没了,可他也觉得肚子里的心,安详得像在夕照下反刍的老牛。夜里,万家强把这些话和季苏说了,然后问季苏,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季苏想了想,说:“心安即故乡,眼下你和爸做的,都是让心灵安宁的事,所以……”万家强觉得是这么回事,自从他答应抵押车子借款给姑妈交手术押金,他的心就安详得像是走在了通往老家的那条小路上。2万春燕快就要出院了,季苏想是时候了,就去法院把民间借贷公司给起诉了,大约过了一周,法院来送传票。是老万接的。因为和万春燕打官司打的,老万已经知道传票是个什么东西了,就是法院通知当事人哪一天去什么地方和人对簿公堂的,就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就毛了,说季苏咱欠人家钱你咋还把人家告了,这不是耍赖么这不?季苏说爸,我这不是耍赖,是按法律来,当年家强去抵押借款的时候,没征得我同意就把我们俩的婚内共同财产抵押了,在法律上这是不允许的。老万不懂什么法不法律的,他就知道在乡下,就算混账丈夫在外面赌博欠了钱,老婆都得乖乖替他还帐,何况万家强这是借钱做生意呢?老万说你说的那些,我听不懂,我就知道按老理,这债咱得认。季苏说我没说不认这债,他们可以封我的工资账户,我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慢慢还债,但是他们不能拍卖我的房子。说着,季苏就哭了,说这是我和家强奋斗了十年才按下的家,我不能就这么让它没了。老万知道她说的也一定有她说的道理,可在道义上这弯就是转不过来,就问季苏万家强知不知道这事。季苏说不知道。老万说这么大的事你咋不和家强商量?季苏说因为商量了他也不会同意,他和您想法一样,愿赌服输。老万心里的那口气,就壮了起来,觉得只要万家强不同意的事,那就一定是不对的,到底还是乡下长大的孩子仗义啊,就说他不同意你就不应该去告人家。季苏说当初我不同意他抵押借款他也借了。两人就僵住了,老鲍从背后拽了老万一下,小声说小季也对,要是告一下就能保住了房子,就告呗。“一边待着去!背信弃义的娘们儿,除了自己一亩三分地里的那点小算盘,你们管别人死活么!?”老万吼了一嗓子。季苏的脸,就一下子红到了脖子,转身回卧室关上了门。老万是在医院见着万家强的,忿忿说:“没想到小季是这样的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她还把人给告了!还做不做人了?”万家强也没想到季苏会去起诉,也挺生气的,让老万别管了,这事他来处理。晚上,回了家,见客厅里只有老苏、老鲍和美芽在看电视,就问美芽:“你妈呢?”美芽指指卧室说在屋里。见万家强气冲冲往卧室走,就跑过来拉着万家强的手说爸爸不要批评妈妈了,妈妈没吃晚饭。万家强蹲下来,摸摸美芽的头,说美芽乖,爸爸不批评妈妈。“也不要和妈妈讲道理”。美芽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每次万家强说我不批评你,但是我们要讲讲道理,其实呢,这个讲道理对万家强来说就是批评。万家强点点头,进了卧室,见美芽跟在身后探头探脑,就轻轻推了她回客厅,把门掩上了,按亮灯,原以为季苏是窝在床上哭,却见她眼睛亮着呢,一点泪光都没,就把手里的包往床头柜上一扔:“为什么?”“我不想失去我们的家。”“我也不想。”“所以我行动了。”“可是,季苏,做人要讲道理。”“我也讲道理,但是我用法律讲。”“法律?季苏!法律是什么?法律是道德的最底线,我万家强什么时候堕落到道德线最底部去了?”“你没堕落,是我堕落了。”季苏不甘示弱:“这个家不是你自己的,你无权一个人决定了它的命运。”“可至少我有一半的决定权吧?”万家强有点理屈词穷。“属于你那一半的权利,只有离婚的时候你才能行驶。”季苏淡淡地说。万家强定定看着她:“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你想离婚就直说。”“如果我想离婚就不会去法院起诉!”季苏猛地从床上站起来:“家强你能不能讲讲道理?我去法院起诉不是不认这笔债,我只是想这套房子不被拍卖,然后我们用其他方式还债,难道不可以吗?”被借贷公司追债和躺在医院里的万春燕,都像两匹不由分说的豺狼一样追着他,真把万家强追累了,他看着季苏,一字一顿地说:“季苏,我不允许你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是陷我于不仁不义,让我他妈的活得不像条汉子!”“可是,你对别人仁义,可是对我呢?对美芽呢?你不觉得残酷了点,难道就别人是人,我们娘俩是草芥!?”讲道理,万家强永远不是季苏的对手,他理屈词穷,只能压着嗓门一字一顿地说:“好,我对你们娘俩不好,我不是人,我们离婚!”但万家强还是没来得及和季苏离婚,因为比离婚还严重的事情,始料不及地发生了。3第二天就要出院了,见万春燕恢复得不错,老万就想,没必要把老金上吊自杀的事继续隐瞒下去了,就和万春燕说了,说老金不是个东西,丢下病老婆不管,自己上天逍遥快活去了。见万春燕的眼里满是百思不得其解,遂又给她吃宽心丸道:“别怕,只要有我这当哥的在,走到哪里都有你这妹妹的一席之地。”万春燕低着头,半天没说话,眼前的被子淋湿了一大坨,说她早就猜到了,因为老金临出门前,把身上的钱和存折,都塞饭盒里了。他从来没这样过,别看老金木讷,可老金心软善良,所以她才欺负了他一辈子,要是他还活着,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医院里这么长时间……可猜归猜,她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所以她不问,怕一问就问成真的,让自己难以接受。她宁肯老金真是让她骂恼了骂跑了,他和她这病秧子累赘是真过够了,够过了就过够了吧,离婚也行他跑了也中,就是别寻短见啊,一辈子不长不短的,一天福都没捞着享……万春燕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一点也不像过去的那个乡下泼妇了。当时,万家强在场,那会,他刚刚和季苏吵完架,一气之下从家跑出来,兜里没钱,也没地可去,就去了医院,因为心里郁闷,本意是想今晚他替父亲陪床,让父亲回家舒舒服服睡个囫囵觉。自从老金没了,老万就没回家睡过,在医院租了张行军床,日夜地陪着万春燕,生怕她猜到点什么也弄出个三长两短来。见万春燕和平时大不一样了,万家强知道,泼惯了的人突然不泼了,就是心里的那口气死了,就和老万说,觉得我姑妈不大对。老万也嗯,见不早了,催着他回,万家强不放心,说老万睡觉沉,还是他在这儿陪床吧。老万就恼刺刺的,说不回!在哪儿睡也比回老苏家睡得踏实。万家强这才知道,老万虽然一声不吭地跟他们一起搬到岳母家了,但在内心里,老万是不愿意去那个家的,或许,倒不是对老苏有什么恶感,而是自尊心上过不去那道槛吧,心,一下子就黯然了,说爸,您要觉得住美芽姥姥家心里不舒畅,我们就出去租房。“舒畅!”老万嗓门洪钟一样,说小时候草垛牛棚羊圈露天地都睡过,现如今美芽姥姥家有房有床的,咋能睡着不舒畅?万家强知道,父亲这么说,是不想在他最难的时候再给他添难为,而就他对父亲的了解,现在哪怕是让他睡牛棚睡羊圈都比住岳母家舒畅,那种舒畅,是内心的坦然和自在。所以,借着老金自杀,父亲就没回家住过,谁要跟他轮班陪床他跟谁急,好像在别人那儿,陪床是件招人焦虑上火的事,到他这儿反而成享受了。老万说,就是享受,在医院伺候万春燕,至少不用捏着小心。见万家强满眼的黯然,一句话也不说,老万就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说儿子,千山万险,总有过去的那一天,不怕,1960年那么难,你爸也熬过来了,打那以后,我就啥也不怕了。万家强点点头,起身回家,老万送门口,万家强才压低了嗓门说今晚一定得小心着点看着万春燕,他觉得她神色不对。老万点点头,说心里有数着呢,让他回家也别和季苏吵了,毕竟是在丈母娘家门上,总要给自己留点余地,给对方老人留点面子不是?再说了,季苏去起诉,不也是为着这个家?女人嘛,眼瞅着自己的家要让人连窝端了,哪个能沉得住气?按说,季苏没寻死觅活地跟他闹,已经很好了。万家强说嗯。出来和父亲聊了一晚上,万家强就觉得挤了满胸膛的乌云,总算是敞亮出了一丝缝隙,就想无论如何也得说服季苏把诉撤了,别让人当欠债不认的无赖。果然,当晚,老万就被哧哧的撕床单声弄醒了,他睁开眼,月光幽幽里就见万春燕正一点一点地撕床单,撕好了,扭成辫子,栓在床头栏杆上,把脑袋套进去就往床下滚,被老万一把接住了,然后一顿臭骂:“你妈了个X的你要干什么?打小你就不是盏省油的灯,老了老了你还跟我闹妖,你知不知道?为了锯你那两条烂腿,万家强把车都典当了!你急着死干什么?找老金啊?我告诉你啊,老金不希罕你,他要希罕就不撇下你一个人跑了,万家强前脚给你花完钱你后脚就要死,别的不说,你对得起万家强那辆车哇?!”老万把万春燕骂了个狗血喷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就顾不上去死了。4第二天上午,万家强去接了万春燕出院,万春燕哭着不走,说老金没了,小金和大龙两口子不要她,她自己都不能照顾自己个儿了,出了院,上哪儿去?老万就气哼哼地说你当天底下的人都像大龙似的没天良?出了院上哪儿?有他呢!出院先去万家强丈母娘家住段时间调理调理,等调理差不多了,他和老鲍带她回棉花村,从今往后她就跟他老两口过了!听父亲这么说,万家强大吃一惊,说:“爸,您打算回棉花村?”老万用鼻子嗯了一声,说以往不想回,是怕乡里乡亲笑话是被儿子媳妇撵回去的,带着万春燕回,就不怕了。因为万春燕截肢截得残疾了,老金没了,大龙两口子不要她,不跟着他这当哥的跟谁?可他这当哥的也得有点自觉性,不能带着个残疾妹妹长期住儿子家,就算儿子没意见,媳妇呢?能没意见么?没错,儿子媳妇是有养公婆的义务,可人家没连公公的妹妹也一遭儿养了的道理,何况公公的妹妹又不是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万家强这才明白,因为姑妈的不能自理和大龙两口子的薄情,让父亲反倒有了回棉花村不招人猜忌和说笑的理由,他打算以仗义的好哥哥的身份带着残疾的姑妈回棉花村一起生活。就心里有些难过,觉得父亲不易,因为要面子,居然要到了有家不能回的份上,也深深地自责,如果不是他把生意做砸了,他的家就是父亲的家,父亲也就不用在留青岛和回棉花村之间彷徨不已了,更觉得自己自私,其实,决定搬到岳母家住的时候,他就应该充分考虑到父母的感受……可他没有。他像一头被生活这匹饿狼追狼狈了的猪一样,自身难保,顾不上考虑那么多,一难过,万家强就不想说话了。这就是男人,男人内心疼痛的时候,是无语的,不像女人,可以仗着哭疏通自我。他从父亲手里接过轮椅,推着万春燕默默地到了医院门口,扶她上了出租车。出租车在金口路小院门口刚停下,就见一辆警车呼啸而来,也停在了小院门口。万家强压根就没想这辆警车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从出租车后备箱搬下轮椅,连抱带扶地把万春燕弄上去,推着就往院子里走,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身后有人问老万,万家强现在是不是住在这里,老万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喊了声家强。万家强回头,见两位民警正张望着自己,心里突然涌上一阵狂喜,以为前阵报的案子侦破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真叫老天开眼了,因为一旦追回这批货,哪怕朱天明公司已经不能履行合同了,他也可以把货发给外贸尾单商,不仅能收回成本,多少还能有点利润,这样,就可以还清借贷公司的债,房子也不用拍卖了。这么想着,就忙仰着头喊了声妈,希望母亲能下来搭把手,他迫不及待地要和民警聊两句,问清案子到底是怎么侦破的。因为知道万家强去接万春燕出院了,老鲍的耳朵一直竖着呢,所以,万家强一喊,就听见了,手脚并用地往楼下跑,万家强把轮椅交给她,转身就笑容满面地往两位民警跟前走去,还没等他开口呢,一位民警问:“你就是万家强?”万家强习惯性地伸出手:“是,我就是。”两位民警冷峻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万家强觉得不对,还没琢磨明白哪儿不对呢,一双锃亮冰凉的手铐咔地就扣到了手腕上:“万家强,你因为涉嫌经济诈骗和伪造公章被捕了。”万家强愣,觉得不真实,像电影桥段闯进了梦境一样的不真实,还使劲挣了两下,想试一下是不是在梦里,是的,手铐冰凉而坚硬地卡在手腕上,因为挣得太过用力,还有点疼。万家强就懵得不知怎么着好了,说民警同志您抓错人了吧?一位民警亮了亮逮捕证:“是你的名字吧?”万家强睁大了眼,仔细看,果然,清清楚楚地写着万家强,就错愕地说我什么时候诈骗过别人?民警说你仔细往下看。万家强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就明白了,是民间借贷公司报的案,因为在去民间借贷公司办理抵押贷款合同的时候,他使用了假离婚证和离婚判决,骗取了一百万贷款,已经构成了经济诈骗。万家强脑子里轰隆轰隆地响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见儿子被民警戴上了手铐,老鲍先是懵了一会,然后,使劲眨眼,好像在确定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是不是真的,仔细去看万家强的手腕,确实有副手铐,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寒光,就喊了一声家强。万家强回头,错愕地看着她,满脸都是对她不起的羞愧难当。老鲍就晓得这是真的了,放下轮椅就扑过来,撕把着想把万家强从民警手里抢过来,一边撕扯着往回拉万家强一边说你们当公安的怎么还兴胡乱抓人!万家强心里碎碎的,喊了声妈,让她放手。老鲍眼睛就直了,直直地瞪着他,一屁股就蹲坐在地上昏了过去。老万一直在旁边瞪着眼,直愣愣地看着民警带万家强走到门口,突然小步跑过去,说民警同志,你要抓人不要紧,咱先理论理论,说着,一把薅起万家强腕上的手铐,让民警给打开,说手铐这东西,晦气得很,不能随便往人手腕子上套,这在他们乡下,谁要是被公安的手铐铐过了,以后就甭想挺起胸膛抬头做人了。民警说抓万家强他们也不是随便抓的,都是调查清楚后带着逮捕令抓人的,让老万有什么话到法庭上说,法律么,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老万就呸了一嗓子,说法律,我又不是没见过法律,我告诉你,我是上过法庭见过法律的人,别分我扯这个,在这天底下,谁犯事他都信,唯独万家强,谁要说他也能干出触犯国家法律的事来,他和谁拼命,因为他万家强就不是那样的人。民警也没跟老万客气,一把把万家强从他手里拽过来,警告老万,再这样下去就是妨碍公务了。看着被一推一个踉跄的父亲,万家强心如刀割,哽咽着说:“爸,您别这样,都是我的错。”听万家强主动认了错,老万就傻了,一瞬间老泪纵横,说:“家强,你真做下对不起人的事了?”万家强哽咽着点点头,是的,当万家顺把假离婚证和判决书递给他的时候,法律意识淡漠的他压根就没想到这是犯法,只是觉得这样可以应了他的急,反正到期他会归还贷款,又不是不打算还了的恶意诈骗,所以……现在,不用任何人解释,他大体也能推理出一个逻辑,肯定是借贷公司也收到了季苏起诉他们的传票,情急之下,报案他诈骗。也就是说,哪怕万家强用的是假离婚证和离婚判决书,只要季苏最终默认了万家强在这个情节上对她的隐瞒,认了他和借贷公司签的抵押借款合同,民间借贷公司的权宜也能得到充分保障,那么,他们就算知道离婚证和判决书是假的,也不会报案万家强涉嫌经济诈骗。可季苏起诉了,也就是意味着民间借贷公司的权宜有可能得不到保证,所以他们才急了眼,报案把万家强抓了。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万家强只有震惊,在心底里,并没有怨恨季苏。等季苏得到消息从学校赶回来时,家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老鲍奄奄一息似地躺在沙发上泪水长流,轮椅上的万春燕也时不时地抹一把眼泪,老万黑着脸不停地抽烟,只有老苏,袖着手,好像一个干着急不知道力气该往哪儿使的老妈子似的,满眼的焦虑,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见季苏回来了,扑也似地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季苏潸然泪下,说我怎么知道?老万突然掉了两行泪,说小季啊,在这个时候,谁都能说我怎么知道,就你不能说啊,你看看咱这个家,老的老,少的少,能把事弄明白的,也就你了。季苏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默默地流了一会泪,说爸,您别着急,我这就去找律师,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完,转身出了门,是的,她确定是要去找律师,却不知道该往那个方向走才对,在街上兜兜转转了好大一会,才想起来她班上的学生家长里,有做律师的,就忙忙跑到学校,翻了一下学生家长的通讯录,找出了那位叫林大生的律师,不想在办公室里打电话,让同事们都知道万家强已经被捕了,就抄下了他的电话号码,跑到街上,给林大生打了个电话,说明了自己的意图。林大生正好在所里没事,就跟他约了碰面地点,两人碰头后也连寒暄都没顾上,就直奔市刑警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