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风景如画

金融男邢程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为了寻找一块肥沃的土壤,让自己成为云端上的风景,他选择忽视暗恋着自己的秘书画尘。留美医学博士何熠风觉得自己并不是超人,无法拯救全人类,能够守护在自己深爱的画尘身边,就是美丽的风景。于是,他弃医回国来到了画尘的家乡滨江。一边是初恋的家教老师,一边是仰慕的励志温和上司,对于随遇而安的画尘,谁才是她的如画风景?

第9章 秘密
天终于亮了,一夜的大雨,天空是清洗过的湛蓝,初升的朝阳格外的明媚。开了窗,吹进来的风,带着湿意和雨后泥土的土腥气、草木的青涩味,温度还是冷的,但是,不那么生硬,而是柔软的。
阿嚏!画尘打了个秀气的喷嚏,贪恋地深吸一口空气,关上窗。她起得比何熠风早,热了牛奶,煮了鸡蛋,还烤了面包片。何熠风没睡好,脖颈像是扭了,一动就很疼。他拉开书房门,人还不太清醒。冷不丁,面对一张朝气蓬勃的笑脸,他下意识去摸头发。果真,茂密的黑发像鸟窝般凌乱着。脸一下就黑了,关洗手间的门时,声音很狠。
画尘吐了下舌,她不厚道地想,何夫子这次不是生气,而是害羞。哈,很想放声大笑。
在餐桌边坐下,何熠风的神情还是别别扭扭的。
“给!”画尘给他剥了只鸡蛋。
何熠风接过。画尘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昨晚恶梦的痕迹,她是真的遗忘还是装作若无其事?“你干吗?”他咬下一口鸡蛋。
画尘拿手机对着他,屏幕上是画尘的一张自拍照,背景是他家的厨房,笑得特别欢乐。“她说,夫子,别拉脸了,这没什么呀,至少证明你没有谢顶,你的头发根根都是真的。”
噗!一桌的蛋白、蛋黄!“阮画尘,你是存心的!”咬牙切齿。
画尘无辜地眨眨眼,“难道你希望别人说,刚起床的你很性感、很帅?”
何熠风紧紧地闭上嘴,嗓口处已经涌动着腥甜,他怕喷薄欲出。他百分百肯定,画尘是真的不记得昨晚的梦了。清新明朗的早晨,看着她笑得这么俏皮、开心,仿佛无忧无虑,被她捉弄一番又如何?
画尘的衣服昨晚打电话让干洗店的店员取去了,在上班前半小时送了过来。“如果不太舒服,就请假休息。”
画尘把穿过的家居服整齐地叠好,放在沙发上。“不,还是去吧!有些东西要整理下,我过几天准备辞职。”
身后一片静默,画尘站起,讶异地扭过头。何熠风双目深邃如海,翻涌着许许多多的情绪,牢牢地胶住她的视线。
两人一同下楼,画尘穿鞋慢了点,何熠风走在前面,她要锁门时,何熠风突地转身。“哦,忘了。生日快乐,阮画尘!”他张开双臂抱了她一下,吻了吻她的两颊,最后,啄了下她的唇。动作快速得,仿佛是争分夺秒,以至于画尘都来不及反应,所以,感觉,她很配合。
夫子吻了她?吻了她?她成年之后的初吻••••••画尘晕厥了。不管何熠风在国外呆多少年,他的作派永远都不会西化。他有严苛的道德操守,君子所为,君子所不为,界限分明。神,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画尘似乎是踩着云朵下的楼,人恍恍惚惚的。外面还是冷的,树叶上的水珠滴在手背上,冰凉冰凉。牧马人的灰尘被大雨冲净,颜色显得更明亮了。
“是自己开车还是我送你?”何熠风摸了下鼻子,如果画尘细心观察,其实他也非常不自在。
“你••••••我••••••我们••••••”画尘张张嘴巴,不知如何组织语言,才能清楚地表达心里的感受。
“嗯!”何熠风期待地、耐心地地凝视着她,鼓励她问下去,而他也做好了解答的准备。
画尘咽了咽口水,干干地笑了笑,“我自己开车。”
奥斯卡影片《生死朗读》里,凯特•温莱斯特扮演一个曾经做过纳粹的德国女人,其实她不知什么叫纳粹,也看不明白纸上写的是什么。她是一个文盲,她害怕别人知道,一直极力掩饰着。她最爱做的事,就是让集中营里的囚徒读书给她听。后来即使被同伴陷害、栽赃,面临着漫长的牢狱生涯,她都咬紧牙,不肯说自己是文盲。那不是懦弱,而是她唯一的尊严,不惜以生命来维护的尊严。还是什么都不要问吧,懦弱也好,尊严也罢,如果答案与自己想的差之千里,就再也没机会像这般相处了。有过前车之鉴的。十六岁时她, 对他什么丢脸的事没做过,什么脸红的话没说过,结果,换来的是自己的不辞而别。高三一整年,她像个小老太婆,爱叹气,爱回忆,还爱哭。考上大学之后,才好点。
刚才的惊鸿一吻,就当作是一个秘密,捏成团,放好。
何熠风轻轻点点头,“好,路上慢点。晚上一起吃晚饭,我订了餐厅。”
“没有礼物?”画尘拉开车门,车内已经清洗过了,没有一点异味。
“礼物给了呀!”
“呃?”
“我绝不会在你前面结婚。”他承诺道。
画尘不自然地抚着头发,呵,呵,傻傻地笑。这个礼物真特别,她满足了。“我会早退,在书屋等你下班。”
“嗯,先吃点蛋糕,晚上吃大餐。”
画尘走了,车开得很快。从背后看,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蹦一跳。一阵风过,飘落几片树叶,何熠风推推眼镜,温柔如阳光,布满着他俊逸的面容。他转身准备上车,察觉到身后像有目光注视着。他回过头,秋琪在楼梯口朝他点了点头,不知站了有多久。
“早!刚刚是画尘么?”秋琪朝大门的方向看了看。
“早!”何熠风简短地应了声,没有回答秋琪的问题。这样的早晨,他和画尘从一间公寓里出来,是个什么故事,他不会刻意辩解,也不会兴奋得想向全世界宣扬,这是他和画尘的事,和别人没有关系。别人怎么看,他也不在乎。
秋琪识趣地笑了笑,优雅地走过去。
早春的生意不是太好,像是过年耗去了太多的精力,每个人都需要一个休整期。秋琪还是老时间来到店里,“觅”的大门半开着,食材用尽了,需要填补,植物要浇水,厅堂要打扫,屋内需要换上清新的空气,架子上的瓷器要擦亮。如果想忙,总是有做不完的事。
秋琪的早餐很简单,一杯白开水,两块自烤的土司。淡而无味,裹腹而已,不作要求。
半关着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刚刚清扫过的地面上多了一道长长的身影。忙碌的店员皱皱眉头,“对不起,先生,我们下午才营业呢!”
“我知道。”一把好嗓子,宽厚、温雅。
店员朝秋琪看了看,秋琪放下杯子,对店员说:“你去忙吧!”她走进吧台,踮起脚,从最上面的柜子里取下一只茶叶盒,点燃酒精炉,煮开水。“青岛的山泉水,浙江的雨前茶,店里一直备着。我想,要是哪一天你来了,我就能给你泡茶了。请坐,茂谷。”
“难为你一直都记得。”晟茂谷在吧椅上坐下,搓了搓手。“昨晚吐了没有,你喝得不少。”
秋琪含着笑,朝外面看了看,“我每次去超市,都会买一瓶剃须水,薄荷味的。”
“小琪••••••对不起!”晟茂谷低下头。
厅堂里没有开灯,光线不是特别好,酒精灯蓝莹莹的光映着两个人的脸,有种无形的诡异。
水开了,秋琪烫了杯,沏上茶。青花瓷的小杯,纤纤十指,双手捧上。晟茂谷喝了一口,一怔,过了会,又啜一口,慢慢咽下,说道:“记忆里的味道,一点都不变。”
那又怎样?秋琪低下眼帘,掩住眼中的讥讽之意。眼前的这个男人,亿万身家,难得人过中年,还有不错的皮囊。在他而立之时,他的魅力胜现在十倍。那时,她在广州读书。节假日,去夜店唱唱歌、跳跳舞,赚点零花钱。他经常陪客户来,每次都会送她一捧白玫瑰。他告诉她,他结婚了,妻子是他的同学,已有个女儿,事业正在上升期。多么狡猾的男人,任由她昏了头,却又似乎给了她选择权。她心甘情愿地做了他后面那个见不得光的情人。后来,他说父母年纪大了,他的事业重心移向滨江。她跟着他来到滨江,进了歌舞团。在他的打点下,她的努力中,她成了团里的台柱,在省里、国家拿了不少奖。有一年,好像特别的好运,她的节目有了上央视春节联欢晚会的机会。她没日没夜地练舞,可是,有时候,命运让你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乏其心志,并不是要让你成就大业,而是它就想那么折腾。她在舞台上摔倒了,盆骨碎裂,她失去了事业,失去了一个女人生育儿女的权利,她还失去了他。
他给她的银行卡上打了五十万,还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们到此为止吧!
作为一个已经不完美的女人,是没有资格抱怨的。她用那五十万,开“金舞鞋”,开“觅”,活得有声有色。
“觅”开张后不久,她看到了那辆灰色的宝马,挂外地牌照,很神秘,从外面是看不清里面的。
不需要确定,她就知是他。
滨江很小的,他又是名人。他家的那点事,她也听说了。别人说时,她笑微微的,仿佛和他素不相识。
听说他最近离婚了,是他妻子提出来的。然后,灰色宝马的车门开了,他风度翩翩出现在她面前。昨晚,他们在晟华的屋顶花园吃了烛光晚餐。一瓶香槟,她喝了大半瓶。站起身时,好像整个晟华百货都在晃悠,远处,灯如海。这种眩晕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她一直在笑,像少女般,娇羞如花。
“你该去办公室了,董事长的时间可是宝贵的。”她低眉敛目,微笑晏晏。
“不着急。小琪,再也没有什么羁绊了,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晟茂谷说道。
秋琪俏丽的长睫毛分明根根竖了起来。“等到你风景都看透,我陪你看细水长流。”她笑出声音来。“凭什么?”多么难得的一往情深呀,呵••••••
晟茂谷讶然地半张开嘴,“我以为••••••”
“你以为我这些年一直单身,是在等你?这些茶叶和剃须水什么的,是无法忘记你?茂谷,你错了。单身是选择太多,我想慢慢地挑。同时,我在想,如果不能在一个人的心里种出一片花,那就留个显目的疤,让他时不时痛一下。这二十年,你是不是过得很愧疚、很压抑?所谓的幸福,都是假象。茶叶和剃须水,是我对过去的悼念,悼念我逝去的青春岁月,也是警醒。有些错误,只能犯一次。第一次犯是无知,再犯就是蠢了。我像个蠢的人吗?”有种莫名的轻松感,这一天,秋琪等很久了。
“其实你没必要愧疚的,从前那份感情,你已经买单。五十万,就这么多,别想那么神圣,不值得再付出。其他,我做过什么,你们给了我什么,扯平了。”
晟茂谷的尊严不允许自己再呆在这,再多说什么。他推开茶杯,最后问了一句,“你确定你考虑清楚了吗?”
秋琪耸耸肩,“这世上只有一个方逸华,可以无怨无悔地等邵逸夫四十年。茂谷,即使你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你女儿,可是你还是晟华的董事长,应该会有年轻的姑娘抢着爱你的。但是你已经老了,她们爱你什么呢?”
“你恨我!”晟茂谷了然了。
“你不恨我吗?”秋琪反问。
晟茂谷没有回答。灰色宝马走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出现了。
秋琪坐了下来,呆呆的,全无刚才的气势。她拿过晟茂谷刚喝过的茶杯,轻轻地抚摸着杯沿。
“琪姐,没事吧!”店员听得不太分清,看秋琪的神色,勉强猜出一二。
秋琪摇摇头,她咬了咬唇,突地把手中的杯往地上一碎。青色的瓷片飞溅,茶水在地上留下一大块湿迹。“不好意思,请你再收拾下。我去楼上看看,有扇窗的玻璃坏了。”
在爱情的战争里,一旦违背伦理,无论过程多么的精彩,都注定结局的惨败。
辞职报告在画尘的抽屉里压了两天,一直没机会送出去。人事处长去北京出差了,她的岗位虽然不太重要,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她也可以把辞呈给邢程,画尘直接否决这个做法。谈不上回避邢程,只是尽量能不面对就不面对。而邢程似乎想把她当个人才培养,所有的业务会议都让她参加。她听得云里雾里,在会上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
“慢慢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直接来问我。没有什么奥秘,也是个熟练活,做多了,自然就有经验。”
画尘奇怪邢程讲话的语气,,似乎邢程在不着痕迹地讨好她。
任京已经走马上任,第一笔贷款业务就很大。他来向邢程汇报时,特地买了新上市的杨梅给画尘。画尘说谢谢,任京挤挤眼,开玩笑说,这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杨梅,色泽鲜艳,味道酸甜。吃了几粒,画尘感觉腮帮子都给酸掉了,忙跑去洗手间漱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就挂了。打开看了下,是个陌生的市区号码。擦净手出来,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
“是我,荀念玉。想不到吧!”
记忆里荀念玉从没有这样和善地说过话。“有事吗?”脸颊上隐隐的疼痛仿佛还在,画尘冷冷地问道。
“方便出来吗,我有件礼物想送给你。”
“哦,不需要的。我比较忙。”画尘想挂电话了。
“就两个小时。”荀念玉低三下四求道。
画尘去了,她对那个礼物不感兴趣,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地点是荀念玉订的,一家叫做“云水间”的茶楼,在江边,面积不大,装修得特别精致。雅间里是清一色的花梨木家具,随便一道茶,最便宜的也要过千。客人很少,不过主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人挤人,那是大排档。
荀念玉的发丝烫了个大卷,随意放在身后。她已经脱去了厚重的棉衣,换上白色的大衣,里面是V字领的粉色紧身毛衫,勾勒出她纤纤细细的腰肢、扁平的小腹。
“别看了,我没怀孕。就是怀孕,现在也不可能看出肚子。”荀念玉不等画尘发问,主动坦白。她没要服务生进来,关了雅间的门,亲自给画尘泡壶花茶。“去年的茉莉花,闻着真香。”
“我不认为我们是那种喝茶聊天看江景的关系,你想对我说什么,说吧!”画尘不客气地说道。
荀念玉低头一笑,从随身带的一个包包里,拿出一只相机。“佳能5D,拍风景效果非常好。你喜欢旅行,正好用得着。千万别拒绝,那天,真的很抱歉。”
画尘坐着,不言不笑,也不看那只相机,只是紧紧地盯着荀念玉。
荀念玉的脸慢慢地红了,她举起双手,“我投降,我交待。可以说,你是被三个人合谋了,我,任京,还有邢程,但是我们又是两方的。邢程和冯副总一直面和心不和,相互较着劲。因为支行的事,冯副总好像抢了上风,邢程一直想扳过来。冯副总对国际金融贸易这一块不太熟悉,私下里总是找我咨询。任京以为我和冯副总有一腿,他只要离开办公室,就会把手机放进抽屉,录音功能打开,无非是想录到我与冯副总之间有什么对话,说不定就会抓到扼制冯副总的把柄。我有天找笔,无意中发现的,我没有声张。那天,和你说怀孕的事,我是故意的,我不是说给你听,而是说给任京听。你很乖,呵呵,死死地帮我守住秘密。话是任京传出去的,分析出冯副总的人也是他。绯闻如空气,到处流动。自然,就吹到了我耳中。我故意找你发火,打了你,目的是把整件事白热化。我对你讲的事也不全是假的,我确实恋上的是一个有妇之夫。谈不上爱与不爱,一个女人在职场打拼,需要人照应着,才能占有一席之地。”
“宋总?”画尘目瞪口呆。
荀念玉叹了口气:“不错,是他!荣发总部对他的工作表现一直不是很肯定,我担心他被调走,向他提了几次,要他找人把我调去总部。他总是哼哼哈哈,拖着不提。我也是没有办法,出此下策,不惜坏了自己的声誉。这样子,无形之中,就把他扯进来。他想我闭嘴,就得给我个交待。”
画尘冷冷笑道:“你又没有怀孕,他凭什么扯进来,可以继续无视。”
“我打了你。”
“那是你我之间的事。”
“你是晟华的千金小姐。”
画尘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腰身,手握成了拳。
“我曾经还妒忌过宋思远对你的好,在晟华的年会上,你被一只小狗吓着,晟茂谷的失态,让我陡地醒悟。你来荣发,应该是想熟悉下荣发的管理模式,晟华百货准备在香港的中环开分店。呵,放心,我会像你帮我守秘密一样守着这个秘密。不过,你为什么要隐瞒身份呢?哈,纯属好奇,你不需要回答。晟小姐被打了,这事要是被晟茂谷知道,追究起来,那么荣发的总部就会知道,宋思远的老婆孩子也就有可能知道。宋思远怎么会不胆颤心惊呢?其实我知道你不可能告诉你父亲的。这件事的结尾应该是圆满的,无辜的是冯副总,他躺着也中枪,唉,谁想到他痴迷赌博呢,够倒霉的。宋思远怕我多嘴,没敢让我去香港,我去了欧洲,也一样。邢程成功扳倒冯副总。任京呢,做了支行行长,这是邢程早就承诺给他的吧!如果冯副总不倒,哪里轮到他。也委屈了你。对不起!你若不解气,也打我一个耳光!”荀念玉把脸侧了过去。
画尘没说话,慢慢站了起来。荀念玉要把相机给她,她甩开,几乎是厉喝道:“不要碰我。”
荀念玉失笑,“你这是不接受我的道歉了。没关系,我反正要走了,眼不见为净,你想怎么恨就怎么恨。但我还要给你一份不需要还的人情。”说完这话,她去买了单。
荀念玉是打车过来的,她抢了画尘的车钥匙,把画尘推上车。他们去的是市郊的一个度假村。郊外的春意早,沿路已经有些绿意了。“我和宋思远经常在周末来这儿约会,亭台楼阁,花花草草,空气又好,里面还提供风味小吃。毕竟和他好过一阵,去了欧洲,再相见就很难。上周,我一个人来这里看了看,算是告别。我竟然遇到了一个熟人,悄悄一打听,他最近来过两次,都是在每周的周四,这儿最冷清的时候。今天是周四吧!”
“你玩什么?”画尘觉得荀念玉神经不正常。
荀念玉神秘地笑笑,把车停在几棵大树后面,树四季常绿,枝叶还很茂盛。
没让她们等太久,光线要暗不暗之时,马路上开过来一辆车,透过浓密的树叶,画尘看到两人从车里下来了。
“他们只在这呆几个小时,吃个饭,开间房。明白吧?”荀念玉从画尘的包中翻出手机,对着他们的背影,拍了几张照。“听说,他有新女友了。这个女人不像她吧,这般丰韵,大概连孩子都有了。你手里握着这个,想怎么整他,都可以!”
车里死一般的寂静,画尘把自己的手臂掐出了一圈白印,心底一片苍凉。
邢程告诉过她,三十二岁的男人,你指望他是一张白纸吗?他早就在纸上写满了字。写满字的纸,是书。他是一本难懂的书,而她,太浅。原以为是她不够好,入不了他的眼,他才选择了开破吉普车的女子。其实,都不是。没有条文规定励志、温和的男子对感情就必然专一,她一向笨,理解能力差。
画尘把新拍的几张照片一一删除。荀念玉叫道:“你傻啦,你不想报复他吗?”
“我很想杀了你,可以吗?”画尘的声音里,似有什么一片片破碎。
和荀念玉在路口分了手,什么都没说。远离这个心计险狠的女人,画尘觉得很庆幸。然后,画尘去了超市,给自己买了杯奶茶和一份红豆糕。这时候,许言打来电话,邀请她去家里吃火锅。画尘说我正在吃呢,和朋友一起。许言叹了口气,下次我早点约。许言的儿子好不容易从失恋中振作起来,许言认为,想要彻底痊愈,就要开始一份新恋情。她想把画尘和他儿子凑成双。画尘简直啼笑皆非,现在接到许言电话就怕,当然也不敢去鸣盛书屋。她挺喜欢那儿,有好书看,有西点吃,还可以看看导购的小帅哥。何熠风说,这么喜欢,那就天天来。她三天不去了,何熠风问起,她支支吾吾。
红豆糕像是冻过了,咬一口,齿间回荡着凉凉的甜,再喝一口奶茶,烫得直抽气。这就是晚餐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饿着肚子。
旁边一个喂孙子吃茶叶蛋的老奶奶碎碎念叨动个不停的孙子:“不能瞎跑呀,不然奶奶就找不到你啦!”
“不怕。找不到宝宝,奶奶就让这个叫。”小娃娃憨憨地指着头顶上方的喇叭。
“哎哟,什么都懂呢!咦,又在找这孩子,肯定爸妈太溺爱,不太上道。”奶奶这回是对画尘说。
画尘静心听着,咀嚼的嘴巴停止了。
“阮画尘小朋友,听到广播速到二楼收银台处,你的爸爸在等你。”带有滨江口音的普通话,生怕别人听不清楚,差不多是一字一句念完了这个通知。
画尘打了个嗝,她噎着了。
阮画尘小朋友这个称呼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历史了,而且晟茂谷也不可能来这种大众超市的。她一路打着嗝,坐电梯上二楼,看到收银台旁那张斯文而又熟稔的脸,嗝止住了,吓的。
“我请她们帮我找下阮画尘,然后她们就播成这样了。”何熠风习惯性地推推眼镜,声明这绝对不是自己的错。
“那你也不阻止。”画尘气得够呛。
“不要拂逆别人的好意,这样子效果更明显。”
是明显,她等于是一阵风刮了上来。画尘已经没力气多说了,她顺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超市?”
“你下班后,总爱来这个超市呆一会。”
“难道你跟踪过我?”画尘缓慢地眨了眼睛,她从没和他说过这事。
何熠风马上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话收不回去,只能僵着表情,画尘看到他的脸色似在可疑地泛红。
迷雾散去,山峦浮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就是块木头也该明白了。
画尘静静地站着,鼻子直发酸,想哭。像行遍千山万水,蓦然回首,想起这一路的艰辛,情难自禁。
这七年,他干吗去了。曲曲折折,她已经忘了原先的起点在哪里。此刻的她,无论心情还是生活,都是一团的乱。
都是他的错,画尘朝何熠风投去怨恨的一瞥,扭身就走。
“东西都买好了?”何熠风腿长,两步就赶上了她,走在她的左边。
“不买了。不是和谁都可以结伴逛超市的,你看那边买面纸的头挨着头的两人是夫妻,那边买水果的两人是母女,过去一点,那边买零食的是闺蜜。他们都是家人、朋友,你只是我夫子。”一口气吼了一大通,连气都没喘。说完,画尘想咬舌自尽,这都讲的什么呀,像是在向他要个名份似的,更是气得面红耳热。
还好,何熠风的思维是直线。“哦,只是夫子。阮画尘,你知道夫子的所有含义吗?”
活到老,学到老,走到哪,教到哪。和他一起,这一生会受益非浅的。画尘已经不是生气了,她是很生气,气他的镇定自若,气他的气定神闲,气他的好整以暇,气他的理所当然。“不知道。”
这回她是用跑的,一路跑到停车场,差点断气。偷偷朝后看了看,何熠风没有跟上来,心里又有点失落。拉开车门,呆呆地坐了好一会,才发动引擎。过了超市的第一个红绿灯,左拐时,画尘看了看后视镜,黑色的辉腾与她只隔了一车。
很想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远远地甩开黑色辉腾。但,那是好莱坞大片里的镜头,画尘不会做的,生命不是用来蹂躏的,而是要珍惜的。
离静苑还有二十米,牧马人靠边停车。两分钟后,黑色辉腾挨着停了下来。何熠风走下车,俊脸上罩了层寒霜。画尘扁扁嘴,自觉地也下了车,头低着。
“什么也不要说,我••••••我今天心情不好。”唉,何止是今天,年前年后,她的天空就是阴暗的。天气一暖,滨江的雨季就到了。何时天空才能放晴?
“我知道。”何熠风嘴角有着含意不明的微笑,“你心情一不好,就会任性、不讲理,处处和我对着来。”
呵!画尘短促地笑了声,自嘲道:“原来我是这么的讨厌呀!”
“不讨厌,很欣慰。情绪发出来比较好,你什么都不说,我才担心。”他拨开她脸前的碎发,声音低沉了。
如果用相机,将现在这幅画面捕捉住,日后,翻开相册,都会觉得这是一对多么有爱的人呀?可是••••••画尘的心里还有一堵墙,她躲在墙后,不愿看外面的风景。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他的手留在她的额头,掌心像火般,炙烤着她的肌肤。
“晚上要赶一份稿子,我••••••进去了。”画尘说道。
“辞职的事办得怎么样?”何熠风没有告辞的意思。他觉得这微凉的夜风、疏落的星辰、不太浓郁的树荫、被夜色冲淡的灯光,一切都刚刚好。刚刚好,面对最美好。
“明天就办。”那样的同事、上司,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其实能在荣发呆这么久,不仅华杨,就连画尘自己,都是很吃惊的。华杨是想过把画尘往晟华的接班人上培养,但是画尘太不成器,像个扶不起的阿斗。大学明明考的是经济管理专业,画尘凭着高考作文拿的是满分这一项,不知怎么说服的学院领导,硬是调到了中文系。华杨气得想撕了画尘,晟茂谷宠女儿,说罢了,她开心就好。华杨还是不死心,在画尘毕业后,让画尘进了荣发。荣发管理观念新、业务复杂,能学到许多东西。结果,画尘还是朽木一根。华杨无奈之下,这才委托基金公司管理,画尘彻底解放。
“后面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
“听我来安排?”
“别随便插手别人的人生,要负责任的。”画尘喃喃低语。
何熠风笑了,“只要负责任就行吗?”
画尘闭上嘴,不肯再说话了。
“好了,回去吧!”
“你呢?”
“我也回憩园。”
“我近,你先走!”
何熠风沉吟了下,然后,俯下身,两手揽着画尘的后背,抱了下。他的脸和她的一样滚烫。“明天见!”
黑色辉腾在视线里消失了,画尘还无法动弹。她一直捂着自己的脸,像是无法置信。
不是梦么?不是,夜是真的,星空是真的,树木是真的,心跳是真的,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也是真的。
明明是自少女时就渴望的梦境,即将实现,为什么有点恐慌?
人与人之间,都有一个边界。有些人,一生都没有踏出边界一步。有些人一生中永远后悔跨过了那道边界。一旦踏出线外,便不再有任何回首的机会。有些人的一生,就在边界上终结。他们会不会成为其中一种?
人事处长出差回来了,画尘把辞呈递给他。他笑道:“行,等邢总回来,我和他说声,商量下秘书人选。”
“邢总也出差了?”
“早晨的班机去的厦门,就两天。你有事尽管去忙,交接时,你过来下就好了。以后,荣发的事,请还像从前一样关照。”
画尘来荣发上班,华杨只向宋思远和人事处长打了招呼,画尘的身份保密,她拜托了又拜托。
画尘不擅长说客套话,只能回以一笑。知道了邢程不在,呆在二十七楼心情不再那么压抑,只是隐隐的痛。她一个个办公室看过去,在会议室坐坐。她没有为荣发作出什么贡献,但是过去的那些时光,也曾让她有过很多憧憬。这有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工作经历。很多人羡慕她不必为生计奔波,这也是她父母的愿望,她也努力去过这样的日子,表现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其实,能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争一块天空,不是更幸福吗?
午休时,两位特助去餐厅了,画尘没什么胃口,把抽屉拉开,看看有没什么遗漏的东西没整理。桌上的座机响了,她拿起电话。
“小阮,我有份文件忘在办公室了,应该就在桌上,你能尽快给我送来吗?”
邢程?画尘愣住,她用力咬了下唇,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我••••••用顺丰快递给你寄去。你的地址是?”
“航班延误了,我人还在机场。”
“那••••••”
“麻烦了。我在国际航站楼。”邢程的语气很急促。
其他心情搁置一边,公事要紧。画尘不让自己多想,急忙去邢程办公室,桌上果真有个文件袋。
国际航站楼刚刚开通,地面、墙壁亮得刺眼。航班还不太多,旅客很少。到处都像是空荡荡的,画尘找了很久,一回身,邢程站在一棵盆栽的巴西乔木旁,休闲装扮,臂弯上搭着件大衣,手里拎着一只小型的行李箱。
“你在这里呀!”画尘长长地吁了口气。
“路上还好吧?”邢程接过文件袋。
“挺顺利的。”不好立刻掉头,总要寒暄两句,画尘看看头顶上方的电子显示屏。“什么时候能办理登机手续?”
“半小时后。”
“那你快去排队。”她也该走了。
“航班从北京过来的,中途停靠。没几个客人。”
“哦,北京那边天气不好?”
“大雾。”
画尘努力笑了下,“一路顺风。”再呆下去,就会难堪了。
“小阮!”邢程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臂,他的眼中浮起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跟我一块去厦门。”
啊?
“厦门现在非常暖和,游人也不多。去吧!”
鲁迅曾在厦门大学执教,他对厦门有如此印象:此地初见虽然像有趣,而其实却很单调,永是这样的山,这样的海。便是天气,也永是这样暖和,树和花草,也永是这样开着,绿着。
“谢谢,一下子太暖不适应的,我喜欢慢慢等四季的变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念头,不过,画尘已经没兴趣知道。她甚至觉得龌龊,厦门与郊区的度假村,以滨江为圆点,不过是一个半径短,一个半径长。
广播里开始播放去厦门的旅客办理登机手续的通知,画尘抽回手臂,邢程不松,她抬起眼,看到邢程的眼眶湿了。“一个人的生命不管多么卑微,他也会暗暗奢望自己可以抬头挺胸,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管,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仅有一次。”
这样撕裂的语气,这样痛楚的表情,这样令人心疼碎的话语,这个人是她所认识的邢程吗?他好像是有好多张面具,哪张是他的真面目?画尘像被催眠了。当她醒悟过来,已经走在廊桥上,手里握着登机卡。
邢程站在她的身后,她想后悔,也像没有退路了。
舱门缓缓关闭,飞机慢慢向跑道滑行。天空上的云很多,空姐说有可能会遇到气流,会有颠簸,请大家把安全带系好。
印学文站在玻璃幕墙前,眯着眼眺望,飞机很快就被云层遮住了,他的嘴角荡起一丝微笑。这是国际航站楼今天接待的第三个航班,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看来,很快航站楼就可以正式运行了。他哼着歌晃晃悠悠地回办公室,里面多了个不速之客,正翻着他柜子里的咖啡豆。
“林秘书,盗亦有道,你这是行的哪门子道?”
林雪飞握了把咖啡豆放在鼻子上闻闻,“阳光大道。印总,这豆子不错。分我一点。”
“不分。”印学文翘着两腿,躺在沙发上。“何熠风呢?”
“他没来。”林雪飞自己找了个大信封,强行倒了一半咖啡豆。“我来接个人。”
印学文斜眼看他光明正大地把袋子揣进包中,“什么人?”
“美人!”
印学文来劲了,“你真会投其所好,我最喜欢美人了,走,我陪你。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纽约。”
“啊,你的旧相好?”
林雪飞给了他一拳,“你快别这样说,何总会生气的。”
印学文瞪大眼,“难道是••••••熠风的?”
林雪飞神秘兮兮地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呀!”
“哎呀,那一定得见见,熠风的品味可不低。今天好像干的全是私活,刚刚送走了荣发的邢总和他秘书,现在帮着熠风去接人。”印学文自言自语道。
“邢程和阮画尘?”林雪飞问道。
“嗯,两个人像心神不定似的,特别那个秘书,简直是在神游,我就站在候机口旁边,他们都没看见。”
画尘觉得邢程像在举行某个神圣的仪式。
会议只有半天,一结束,他们就搬去鼓浪屿住。找了一所民居,白色的院墙,两层红色的小楼,窗台上挂着开着小白花的藤萝。院墙外,是斜斜的小径,路边长着高大的凤凰树和鸡蛋花树。不远处,是著名妇科专家林巧稚的故居,只是现在已破旧不堪。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日照岩。行走在小径中,入耳的是钢琴和海浪合奏的交响曲。
邢程给画尘买了岛上有名的张三疯奶茶,买了赵四小姐店中的馅饼,有岛民挑着蓬雾和小椰子兜售,他买了一大捧。黄昏时分,他们在龙眼树下吃烤鱼,柳编的小篮里,铺着翠绿的生菜,烤得金黄的鱼就放在上面,饮料是新鲜的柳橙汁。晚上,坐船去市区,在中山路上看闽南语电影。古老的影片,朴素的风情。如果闭上眼,画尘觉得像在听拉丁文。一家家店看过去,一条条巷子走走。在一个礼品店,邢程买了一串白贝壳做的风铃,铃声清脆,晶莹剔透。
午夜回到民居,画尘住二楼,邢程住一楼。“今天过得开心吗?”邢程满怀期待地问。
“谢谢!”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反倒有点忐忑不安,邢程怪怪的,可是画尘又说不出哪里怪。
“早点睡!明天早晨我们去南普陀寺烧香、祈愿,隔壁就是厦门大学,可以走走。”他替她打开楼梯口的灯。
夜里起风了,海浪声很大,窗户咣当咣当响,好像没关好。画尘起身,借着岛上微弱的灯线,她看到邢程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手里一枝烟,脚边是个酒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能感觉到他周身被一团悲伤所笼罩着。像沉在水底,海水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隔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又逢周末,岛上的游人多了点。去市区的渡船上挤得满满的。邢程买了两把香,一把给画尘。画尘把香插在外面的香炉里,对着大雄宝殿的方向拜了拜。南普陀寺建在一个半山上,几重殿走下来,人累得气喘喘的。挨着厦门大学围墙有一个茶室,面对着一池荷。荷还是去年的残荷,几根茎露在水面,随风轻轻摇曳。
一壶普洱,两只紫砂的茶杯。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像是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清静。
邢程先开的口,他说了很久。贫穷落后的老家,窘迫的求学生涯,初涉职场的种种境遇,马岚的变心,在荣发的如履薄冰。
“第一次吃小笼包,不知道要先咬一只小口,让里面的热气先跑掉点,就那么一口吞下去,嘴里的皮都烫破了,两天没能吃东西。这样的糗事可以说一大箩。有时候夜里做梦,梦见又回到了过去,什么都没有,醒来后,一头的冷汗。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变得很强大,这样才不会轻易被任何人、任何事所压倒。但是,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弱的,就像树木一样,没有肥沃的土壤,没有阳光,没有雨水,它是长不成参天大树的。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赤裸裸的,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因为家境,人就有了等级。所以我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也要舍弃更多,哪怕是我喜欢的。小阮,我要订婚了。”
“恭喜!”画尘有点明白了厦门之行的真正意义。尽管他们并没有走到男女朋友这个份上,但是他还是给了她交待和解释。他明白她的心意,他也喜欢她,但他不能回应。他是一棵有着宏大理想的树,她却不是土壤,不是阳光,不是雨水。
他是多么的清醒啊,一直说“小阮,姑娘家不能这样,会嫁不出去的”“小阮,这样是会把男人给吓跑的”,“小阮,你再这样,没有男人敢娶你的”。这些都不是笑话,他在害怕,害怕自己心软。他在挣扎,怕挣不开她的罗网。他一遍遍说服着、催眠着自己。
他不是不懂爱,不是不渴望爱,不是朝秦暮楚,不是见异思迁,而是他的心里有一把算盘,为爱加了太多附加条件,爱变得头重脚轻,失去了本来面目。
她是一个无效条件,在一开始,就被舍掉。所谓的温和,所谓的关心,所谓的体贴,所谓的欲拒还迎,都是矛盾,都是纠结,是他对自己的怜悯。
宽厚的兄长、孝训的儿子,温馨的大家庭,和乐融融的气息,曾令她向往的一切,也如无效条件,被他一并舍弃。他是一个刚强的人,理智战胜情感。因为这样,在荀念玉的绯闻之中,他才能冷静地抓住机会。在他眼中,青的山、绿的水,不是风景。花开花谢,春去冬来,不是四季。家人、亲情,只是迫不得已的义务。
她喜欢过他什么呢?
心中一片澄净,眼前豁然开朗。被揪了多日的心,像卷曲的树叶,慢慢舒展开来,呼吸,深呼吸。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不是她不够好,不是爱情很复杂,而是人不对。感谢他视她为生命中的美好,感谢他给予她这份尊重。
“她叫沉思,是沉市长的女儿,马术教练,很独立,是我这样的男人从来不敢想象的。”他什么都不瞒她,这是他对她的尊重。其他,他还能做什么呢?
哦,肥沃的土壤,灿烂的阳光,如丝的春雨。画尘笑了,如初春的白玉兰,蓬蓬勃勃。“那很好呀!”
从画尘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字眼,特别特别的刺耳,邢程苦笑:“好吗,也许吧!”
“我们去厦门大学玩吧,我要在鲁迅先生的雕塑旁拍张照。”画尘说道。“逛完,我直接去机场。”
“中午没有飞滨江的航班。”邢程急了。快乐这么短暂,如夜空戛然滑过的流星。
“我可以先飞到上海,再坐车回滨江。”
“为什么要这样着急,明天我们就回去了。”有一些新的、陌生的东西正残酷地想从什么地方长出来,从皮肤下面,从血液深处往外探,邢程感得疼得全身都麻木了。他终于还是把她伤了!
画尘多一秒也不愿留了,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滨江,回到何熠风的身边。身边的东西,因为太近,会有盲点,所以看不到,也不知珍惜。有了比较,才知自己有多幸运。她怎么有脸对何熠风说自己心情不好呢?
从纽约来滨江,弃医从传媒,新年礼物,忙碌中翘班陪郁闷的她散步,在影院累到睡着,黑暗之中牵手与她走路,大城小厨的工作午餐,挤着灰尘扑扑的中巴车,去湖区接她,是他平生第一次坐么?恶梦醒来温暖的怀抱,为她对邢程的暗恋而大发雷霆,生日早晨的颊吻••••••都是小事,一件又一件,满得心口都塞不下。
邢程留不住画尘,无奈取消所有形程,和画尘一块走。画尘拒绝了。她说,你又不可能永远陪我,终有一天,我还是要一个人走。邢程僵住了,不再动弹。画尘心里轻笑,他不是以为她在向他要承诺吧?他给不起的。厦门之行,是他的奢望,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呆两天,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他好可怜,而她不能成全他。喜欢就是喜欢,来不得半点迁就、勉强。她的美好与不足,要全部留给珍爱她的人。
离起飞还有一小时,画尘在机场里买了一套厦门风光的明信片,买了两份厦门特产。机场里可以无线上网,她用手机百度了下“夫子”的含义。
夫子的含义很广,一共有六种:1,古时对男子的尊称;2,旧时称呼学者或有文化的老师;3,称呼读书而思想陈腐的人(含讥讽意);4,孔门的学生对孔子的称呼;5,饱学之士;6,旧时称自己的丈夫。
画尘笑,傻傻的,一颗心柔成了绸。
到达滨江是晚上九点,画尘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头发蓬成一团。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何熠风,打了车直奔憩园。
何熠风的公寓里没有灯,又在加班了!画尘撇撇嘴,拾级上楼,开门进屋。一如既往的整洁。画尘从冰箱里找出一个苹果,又吃了点面包,感觉头发里都是汽油味。她朝外面看看,应该可以在他回来前来得及冲个战斗澡。
头发洗好的时候,听到关门的声音。画尘的脚趾不由地蜷曲着,心“咚咚”直跳,抓着花洒的手都颤抖了。匆忙关上水,胡乱擦了下身子,穿上何熠风的家居服,深吸了好几口气。拉开门前,她用力咳了几声。
“你屋子里有女人?”是个女声,说英文,美式腔调。
画尘愕然地瞪大眼睛。
“阮画尘,是你吗?”平静无波的问话,差不多是肯定。
“嗯!”画尘突然失去了出去的勇气,她死死抓住门把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感觉到自己的肌肤在一点点地变冷。
门,还是拉开了。客厅里站着两个人,何熠风和一个头发染成酒红色的高挑女子,她有着性感的唇,鼻梁秀挺,眼线细长,还有一双美丽的长腿。
女子打量着画尘,眼神顷刻充满了不自觉的敌意,画尘根本无法招架。“熠风,你不说点什么?”女子说道。
何熠风扶了下眼镜。“杰妮,可以请你先在外面呆一会么?”
“当然!”女子耸耸肩,开门出去了,还体贴地把门锁上。
游乐场有一个项目叫飞天梭,一根直立的柱子,像座高塔,直插云端,四周环抱着一圈椅子,在0•6秒内,椅子可以升到八十米,非常的刺激,惨叫声一片。有人形容,玩一次死一次。画尘都是在下面站着,仰头看看。以后,应该也不会问津。她已经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像灵魂摔得四分五裂,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她感谢何熠风的沉默,不然,她该怎么解释。厚颜无耻?道德沦落?果真人是不能贪心、不能好奇,还是不要随便跨过边界,会死在枪林弹雨中的。
高二春学期期末考完最后一门,两人一块去影城看电影。影城在商场的顶楼,进电梯时,不知怎么会有只狗和他们一块进去。她从小就怕狗,说不出来的恐惧。狗狗们又像爱欺负她,看到她就扑上来。她跳起,死命地抱着他的脖颈,两腿圈在他的腰间。他一把把她推下地,她成功地被狗狗吓晕。醒来后,是在商场一楼的过道里,很凉爽。他的脸铁青铁青,离她有三臂的距离,视她如瘟疫般,正眼都不看她。
那一刻,她明白,他是真的真的不喜欢她,一切的好,都是他神圣的责任感,她不能再做梦了。
是的,不能再做梦。他从没有字正腔圆地说过他爱她。只要她在他的视线之内,他自然地会担心,会去照顾,会呵护••••••这些统统不是爱?
“对不起,”她用残存的意识艰难地说道,“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我该先打个电话来的。给我两分钟,我换好衣服就走。”
脱下的衣服皱巴巴地扔在洗衣篮中,上面还碰到了水。不管的,一件件地重新穿上。
“阮画尘,你落下东西了。”何熠风叫住仓惶逃窜的画尘,把沙发上的两袋厦门特产拿给她。
“不好意思,我忘了。”画尘的笑比哭还难看。
何熠风扶扶眼镜:“哦,你把公寓的钥匙留下吧!虽然我们是师生关系,但毕竟是单身男女。以后,你会有男朋友,我也会有女朋友,你这样衣衫不整出现在我这里,他们对此会有想法的。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给我打电话。”
画尘抬起头,嘴唇有点儿哆嗦。何熠风脸上没有指责,没有憎恶,平静又淡远,可是说出来的话为什么会像刀子般?“嗯!我一向笨,没想到这些。你说得对,该还的。”画尘都不知怎么拉开包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钥匙。单独的一把,怕丢了,还找了个水晶熊的钥匙扣。熊憨憨乎乎,很可爱的样子。她没有把钥匙亲手递给他,直接放在了桌上。
女子就站在楼梯口,听到门响,抬起头,对着画尘摊摊双手,表示爱莫能助。画尘噔噔地一路跑下去,跑得太快,少踩了一级台阶,整个人往前一倾,双膝跪倒在地。膝盖、掌心、手关节处立刻火辣辣的疼痛。
有脚步声从上面下来。画尘闭上眼,不用回头,她也知那是何熠风。他对她那该死的责任感,永远都不知卸下吗?
“何熠风,你要是过来,我就和你绝交!”声带没有一丝颤抖,语意表达得明朗又清晰。
脚步声停下了,画尘咬着牙爬起来,姿势有些别扭,但还能走。夜色掩住了她脸上的剧痛,她终于可以让泪从容地流下。憩园门口不好打车,她用走回的静苑。
来之前有多甜蜜,此刻就有多狼狈。又一次自作多情!泪水,多得怎么也拭不尽。
其实,如果画尘细细分析,会发现事情有许多端倪之处,但刚才那一幕太震撼,盖过一切,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整理,去思索。她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消失。
称职的保安一眼就看出她的异样。“阮小姐,你的手像错位了,要赶快去医院看看。”
画尘惊住,泪也不敢流了,请保安送她去医院。先去拍了片子,果真是有点错位,但不很严重。“你多大了?在哪工作?”医生笑嘻嘻地问着,手捏着她的手腕。画尘正要回答,只听得“咯答”一声,她疼得哭出声来。
“好了!”医生笑笑,给她开了两幅膏药,回去贴贴。掌心和膝盖也处理了下,防止发炎,叮嘱她要吃点消炎片。
两袋厦门特产送给保安做谢礼,画尘一身轻便、一身疼痛回到家。脱了脏衣,换上睡衣,就上床睡了。连续睡了两夜一天,像大海一样沉。起床时,膝盖和掌心的伤口结了层薄薄的疤,一抽一抽的疼,似乎在一遍遍提醒她曾经发生过什么。手腕还好,不影响穿衣吃饭。
迎着晨风到站点,坐翼翔航空的班车去机场取牧马人,在车上遇见简斐然和几位空姐。简斐然一身粉色的职业正装,看上去精神又精明。那几位空姐和她以前是一组的,言语之间对她现在的工作流露出羡慕和妒忌。简斐然还像学生时代一样,好像似轻描淡写地抿嘴一笑,其实那是一个俯视的高度。
“去哪里?”她扭过头看画尘。
“拿车。”画尘把手放平在膝盖上,不让她看到掌心的伤疤。“你呢?”
“去武汉出差。”
画尘笑一笑,把目光转向窗外。
后来,两人就没再搭话,到了机场,各走各的。画尘心想:简斐然知道她对何熠风没有影响力,也就是没价值,所以懒得应付。真是现实,但现实就是真实,梦幻只是自欺欺人。
受伤的掌心握着方向盘,有点疼,有点不自然,回市区的一路很顺利。人事处长打电话来了,新秘书已经到位。
画尘立刻择道去荣发。
人事处长和邢程在办公室等着,新秘书是原先文印室的小妹。新闻系的毕业生,忍气吞声两年,终于迎来了满天星光,看着画尘,眼中尽是感激。
邢程去走廊上抽烟,神情阴阴的。人事处长走过来,两个人对着抽。
“给阮秘书多发两个月的工资,奖金什么的也不要扣。”邢程明白自己不能出言再留画尘了,也不能再贪心。画尘辞职,应该是不想再与他呆在一个天空下。以后,虽然都在滨江,想见一面,谈何容易。
人事处长呵呵笑两声,“这个••••••”唉,晟华的千金小姐哪里稀罕这个小钱。
“如果有公司打电话问她的工作表现,尽量说好点。毕竟宋总以前很关照她。”
人事处长点点头,心里面直偷着乐。
“给!”画尘把员工出入证还给人事处长。
人事处长想了下:“留下吧,做个纪念。阮小姐来荣发工作,也是我们的荣幸。”
画尘笑笑,放进小纸箱,里面还放着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文印小妹抢着要帮画尘搬,画尘谢绝了。
“我送阮秘书。”邢程接了过来。“新工作有没什么意向?”电梯里,邢程问画尘。
“暂时不考虑。”画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邢总,我年纪小,阅历也没你丰富,有句话我还是想和你说,你别介意。以后••••••你要多爱自己一点。”云端上的风景不一定就是美景,说不定是黑障区。
这句话差点让邢程当场飙泪,他抑住了。“谢谢。你是特别特别好的姑娘,将来会比任何人都幸福。”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画尘笑。“我也觉得会的。”
他帮她把箱子放进车里,看着她系好安全带。她就要走了,驶离他的生命。邢程心紧紧地揪着,他还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挥挥手,看着他生命里唯一的美好慢慢走远。
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开心了吧!
画尘很少涉足晟华的办公大楼,华杨总是说,你生怕来了就被我扣住,是不是?画尘说是呀。这些以后都是你的,你就不关心下?华杨气道。画尘说,有什么不放心,爸妈替我打工,我负责吃喝玩乐就好。她是随爷爷奶奶长大的,很小很小的时候,晟茂谷和华杨还经常来看看她。两人辞职下海后,一年见一面就不错了。逢年过节,要和员工同甘共苦,两人也从不休息。奶奶说,爸爸妈妈在外面辛苦,就是为了让画尘以后过上好日子。什么叫好日子?小画尘问。好日子就是不愁吃,不愁穿,想买什么买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六十岁的奶奶如此理解。
现在每一天都是好日子!画尘把牧马人熄火,从董事长专用电梯上楼。
华杨的办公室已经锁了,她去了马尔代夫,享受阳光与沙滩,也过的是好日子。仍然生活在苦海中的是晟茂谷,皱着眉头,嘴唇上都起了泡。
“爸,你是不是冻了?”画尘给他泡了杯茶,把面前的文件拿开,替他轻轻按摩着太阳穴。
晟茂谷叹气:“不是冻了,是事情太多。你辞职后,就来晟华帮忙吧?”
“倒茶拖地么?可以呀!”画尘答应得很爽快。
晟茂谷瞪了她一眼,画尘呵呵一笑。“其实,你哄哄妈妈,让她再次出山,都不要培训,直接上岗。”
“不可能了。”晟茂谷闭上眼睛,疲惫地摇摇头。“她说人生不长,她想好好地过几天,只为自己。你说这都讲的什么话呀,难道以前是为我吗?”
“不是,你们都为的我。”画尘艰涩地说道。
晟茂谷拍拍她的手,“你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不为你为谁呀!不说这些了,人各有志,不强求。爸爸让你过来,是有件事要和你说。翼翔的印董约了我几回,不能再推了。爸爸懂他的意思,他家公子好像比你大个几岁,也算同龄人,你愿意接触接触吗?”
“我是同性恋,不喜欢男人。”那个像猪头样的印学文,画尘是一肚子反感。
“你喜欢女人?”晟茂谷呆了。
画尘噗哧笑了起来:“没有啦,我当然喜欢••••••”幽幽的一声叹息,“爸爸再多养我几年好不好?零花钱可以少点,吃得差点,穿得薄点,住得小点,没关系呀!”
晟茂谷也乐了。“讲得这么可怜,想博谁的同情!好了,好了,咱们跳过这个话题。画尘,最近夜里还做恶梦吗?”
“早就不做了,我现在每晚都睡得很好。”画尘回答得很响亮。
晟茂谷重重地叹息,拉过画尘的手,爱惜不已地抚着,喃喃说道:“那就好,那就好!看你瘦得,要多运动。有时间就去跳跳舞,你可是学了十年。”
“爸爸,我有没告诉你,我最最讨厌的事,就是跳舞。”画尘收回手,面色泛青。
晟茂谷脸上飞快掠过一丝难堪,“那就别去跳。不管我和你妈是合还是分,对你的爱是一样的,希望你快快乐乐。”
从晟华回静苑,保安叫住画尘,说有份快递。出版社编辑寄来的,新书的合同。新书还没有影子呢,编辑担心画尘被其他人抢走,早早就要订下约定。另外还有一个活动通知,国内几大旅行社准备组织文化、艺术圈的人去中东,搞一次文化之旅,这就等于是宣传,日后就可以开辟中东的旅游线路。因为石油多、水资源少、文化差异大,中东成了兵家必争之地,终年战火不断,很多人对于中东都望而生畏。但谁也无法否认中东悠久的历史和迷人的魅力。编辑说,你不必以舒意的名义参加,你用本名,由我们出版社推荐。画尘动心了,她没去过中东,因为华杨不同意。
长途旅行前,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办签证,运动量加大,旅行可是体力活。研究风土人情、异域文化,阅读大量的资料,检查相机,填充小药箱,恶补简单的会话。书柜里,关于中东的书不多,画图纸也没有了。自然的就想去鸣盛书屋看看,随即,画尘自嘲地弯弯嘴角,换了衣服,去滨江书城。那儿的书比较全,正好也有文具卖。挑了一摞的书,还有一大卷制图纸,吃力地抱了一满怀。收银员大概是新来的,噼哩啪啦折腾好一会,都打不开收银机,急得都要哭了。画尘安慰她,不要急,她慢慢等。百无聊赖地四下看看,就那么看见了从外面进来的林雪飞,还有何熠风。
“阮画尘!”林雪飞眼尖,连忙低声告诉何熠风。
何熠风看过去,画尘没有假装没看到他,也没冷着个脸,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浅浅,淡淡。收银机终于打开了,收银员过意不去地把小票递给画尘。画尘手里拎着两大袋书,腋下夹着制图纸。“车停在路边,给警察看到,要罚款的,我先走。”又是一笑。
“你说她是不是在害羞?”林雪飞问何熠风。“我听杰妮说,那个晚上她狼狈不堪,下楼的时候还摔了一大跤。可惜杰妮听不懂中文,不知你们聊了什么。她公寓是不是没热水,经常借你的浴室冲澡?我怎么不知你是这么好心的人。”
头一回,何熠风心里对别人有了淡淡的杀意。他不愿画尘被林雪飞这样挪揄,但他自己就是始作俑者。
林雪飞从机场接回杰妮,在酒店吃晚饭时,聊到印学文,随嘴带出画尘和邢程出差的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拿起电话责问画尘,都已经辞职了,还出什么差,还一男一女,那个男的还是邢程,去的地方还是旅游名城厦门。他的骄傲阻止了他。饭后,三人去酒吧喝酒,杰妮和他聊纽约的同事,他人在那,心却在时刻倾听着手机的动静。画尘没有来电话。一夜一天过得昏昏沉沉。他以为,他的表现那么明朗,只是没有表白而已,以画尘和他之间的默契,画尘应该能感应到他的心意,那么,她就要和邢程明确地划清界限。他会误会的呀,因为她曾经明明白白告诉过他,她对邢程是有着好感的。
第二天,他和林雪飞陪着杰妮逛遍了整个滨江。憩园和静苑也是滨江的景点之一。杰妮对憩园很感兴趣,她认为憩园的故事可以拍一部纪录片。林雪飞开玩笑地说憩园的夜景是最美的,杰妮信以为真,嚷着要再来看看。他只得开车带杰妮来憩园,到了公寓楼下,礼节性地请杰妮去楼上喝杯茶。客厅里亮着灯,浴室里有水声,沙发上放着两袋厦门特产,而他在楼下没有看到牧马人,那么就是邢程送画尘回来,为了不戳破谎言,画尘才来这里?她还是那么那么在意邢程,他呢,她放在哪个位置?
不管是做医生,还是地理频道的电视策划人,还是鸣盛的执行总监,他从来不给任何人看低他的机会,也从不愿居人之下。骄傲在他的体内膨胀,他抑制不住,只想痛快地发泄心中的怒火。
简斐然离开鸣盛时,来向他告别,语气幽怨。何熠风,你是一个非常残忍的男人。你若想打击谁,绝对不会给别人丝毫的还手机会。他回道,你能想明白,就是真的聪明了。简斐然说,有时候,不必做得这么绝。他说,我的人生里,只有是和不是,没有大概是、或者是。
画尘摔倒在楼梯上,用凄厉的语气拒绝他的帮忙。那时,他也觉得自己确实是残忍的。不是不后悔,可是是他亲手把自己与画尘之间的路堵实的。
画尘没有视他如空气,可是刚才她看着他,和空气又有什么差别?
“何总,专柜的位置放在这里怎么样?”书城的经理问道。
林雪飞悄悄拍了何熠风一下,何熠风拉回思绪,四处看看。“可以的。”第一排是国内一线出版社的图书,鸣盛在第二排的首位,很理想的位置。“谢谢经理的关照。”他真挚地说道。
经理笑道:“鸣盛现在的名气越来越大,我还担心何总瞧不上我们书城!很多读者来问有没有《瞻》卖,何总是不是同时也给我们书城提供些杂志呢?”
何熠风连连点头,“回去我就找发行部安排。”
两人又说了几句,何熠风就告辞了。
一股带着潮气的凉意扑了进来,林雪飞皱着眉头:“讨厌,怎么下雨了,刚刚天还好好的。何总,你在这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何熠风抬起头,雨下得无声无息,雨丝却密得像布。朱自清形容春雨,像牛毛,像花针,差不多就这个意思。春雨贵如油,雨后放晴,温度怕是要上升了。他想起不久前和画尘的约定,说一起去西藏。怕是无法履约了,轻轻一叹,满嘴苦涩。
今天晚上带杰妮去江边吃河豚。最好的河豚跟最好的刀鱼一样,都是在清明前为佳。因为清明前的河豚,鱼皮上的毛刺还非常柔软,一过清明则会变硬,难以下咽。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也是第一次吃河豚。”林雪飞先夹了一筷河豚刺身给杰妮。洁白的瓷盘,刺身如花瓣般层层绽放。
杰妮有点不敢吃,她在书里看到过河豚有毒,可是,看上去又那么诱人。她扭头看何熠风。何熠风说:“没事,河豚的毒是内脏,厨师早处理掉了。先吃鱼肉,然后是鱼皮,脂膏香不亚于甲鱼的裙边,最后是河豚白子。秩序不要乱,不然就感觉不到河豚的鲜美了。”
林雪飞讶然地问:“你以前吃过河豚?”
何熠风是听画尘说的。滨江真应该聘请她为旅游大使,听她一描述,处处有美味,遍地是美景。
杰妮勇敢地夹起刺身,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嚼。“好吃!”她欢喜得赞不绝口。“滨江真好,风景迷人,美食众多。怎么办,我也不想回纽约了。”
“那就留下来,我们还做三剑客。”林雪飞举双手赞成。
“熠风,你不欢迎我?”杰妮问默不作声的何熠风。
何熠风慢悠悠地抬起眼,“等你学会中文再说。”
杰妮黯然了神色,林雪飞在一边同情地耸耸肩。
杰妮是女强人,不远万里从纽约飞到滨江,说是观光,其实是专程来看何熠风。她告诉何熠风,地理频道的同事都非常想念他,上司们也希望他能回去,待遇什么的都会从优。何熠风一口就拒绝了,他说和鸣盛的周董有协定,至少在三年内,他不会离开滨江。三年后呢,你会不会考虑回纽约?杰妮问。
看心情吧!
这完全不是何熠风式的回答,他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杰妮明白这是他委婉的拒绝。
从江边回市区,杰妮建议下来走走。林雪飞说不好停车,扔下他们两个,扬长而去。
雨已经止了,街道湿淋淋的。杰妮看着两边的灯光,说道:“只有灯光没有国度,在哪里都能点亮世界。”
何熠风微笑:“可不是,人有种族、肤色区别,树木要适应不同的土壤,灯光什么都不需要,插上电,就是一片光明。”
“熠风就像一束灯光,为什么只照亮滨江?”这座城真小,有纽约的十分之一么?那个鸣盛,名气也不大,怎么能和名誉全球的地理频道比?“我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的事很多,所以我们才孜孜不倦地寻求答案。”
杰妮深吸一口气,这是滨江的气息,有着何熠风的气息。“可以做的,我都做了。我想,你是从来都没喜欢过我。”
何熠风沉吟了下:“我们是好同事、好朋友。”
杰妮仰起头:“只要活着,世上就不会有停不下来的雨。迷恋一个人,也是有期限的。”
何熠风也跟着仰起头,墨黑的天空,像块巨大的幕布,严严地遮着滨江的上空。
分别时,杰妮拥抱了何熠风,何熠风在酒店的商务中心买了把油纸伞,仕女画的伞面。“做个纪念。”
“我更想你有力的臂膀为我遮风挡雨。”杰妮说道。
何熠风笑笑,转身而去。
他真是冷情呀,连个头都不回一下,可是这也是她迷恋他的理由之一。杰妮打开伞,走进电梯。
何熠风醒早了,看看时间还没到六点,在床上又躺了会,还是起床了。早餐,他通常要吃点暖的,对胃好。一个人懂得爱护自己,才有能力给予别人爱。打开冰箱,画尘塞在里面的三只大号苹果全皱起了皮,一点水份都没有了。他看了看,把它们扔进垃圾桶里。牛奶只能半瓶,土司也快没了,下班前要去下超市。何熠风在手机的速记簿里记了下来。
吃完早饭,不过七点,上班似乎嫌早,可是又不想在家呆着。下楼,开着辉腾出了憩园。方向盘一转,就奔了静苑。没有多少想法,就是从那儿经过,虽然那条路并不是去鸣盛的方向。
遇见画尘是个意外。一身粉蓝的运动装,额头上扎着个发带,手腕上绑着毛巾。她体力不算好,跑跑走走,喘得很凶,胸前微微的起伏。
何熠风下意识地踩了下刹车。
画尘被突然停下的辉腾吓了一跳,她认出是他的车,也看到他摇下了车窗,正深深地看着她。她挥了下手臂,笑了笑,看唇语,是说了声“早”,然后,脚步不停地从辉腾旁跑过去,进了静苑。
何熠风的情绪变得无缘无故的坏,对林雪飞吹毛求疵。林雪飞实在受不了,两条眉毛竖成倒八字:“是不是舍不得杰妮回纽约,如果是,我现在就送你去机场。”
何熠风背过身去,整个人僵硬成化石。他承认,他和画尘之间的那堵墙并没有那么实,如果画尘愿意对他好好解释下,那堵墙就是泡沫,轻易地就可以跨过。
她为什么不说?他等得心都老了。
过了几天,何熠风忍不住在下班后又来了静苑。保安换了,两张陌生面孔,打量了他几眼,说:“阮小姐不在。”
“去哪了?”何熠风压着火气。
“你是谁呀,我们凭什么向你告知阮小姐的行踪。”
“我是她老师。”
“哈!”保安乐了,“你多大年纪,做阮小姐的老师嫩了点。口说无凭,身份证呢,工作证呢,给我们看看。”
何熠风闭了闭眼,突地上前一把抓住保安的衣襟,指着他的鼻子:“我再问你一句,阮画尘在不在家?”
保安可能没看过斯文人一脸凶悍样,一时给吓住了。“我••••••我没说假话,阮小姐真的不在。她••••••还请我们捎话给花农,说一棵什么树上有虫,要赶快治。”
“其他没说什么?”
另一个保安扳开何熠风的手指,“她好像还说了一句,哦,再回滨江,怕是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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