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郢市。“嘀嘀——”放在桌上的呼机振了一下,他拿起来,是一条新消息:“阿杰,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做了好多好吃的菜,你要早点回来哟。”“怎么了?”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不经意地问道。“没什么,工作短信而已。”他笑了笑,随手把那条消息删掉了。男人名叫杨杰,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深灰色呢子外套,看起来十分有风度。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名叫欧思思,年纪是二十出头,长得十分漂亮,身上穿着的衣服也很名贵。这里是当地第一家意大利菜餐厅,面积不大,里面布置得却很精巧,服务生温和有礼。这家店开了好几个月了,生意一直很好,要提前很久预约才能有机会订到,所以当欧思思告诉他她很早以前就订下了这一餐的时候,他再也没有理由拒绝。事实上,他已经拒绝过她太多次了。“尝尝这个,”欧思思把服务生刚刚端上来的一份那不勒斯烤龙虾向他那边推了一下,“我早就听别人说过,这家店的烤龙虾非常出名。”杨杰用叉子叉起一只放到嘴里,食不知味。“怎么样,好吃吗?”欧思思期待地看着他。他点了点头。“你喜欢就好。”欧思思欢喜地低下头。杨杰并不知道,在他来之前,她就已经和这里的厨师联系好了,这份烤龙虾其实并不是厨师做的,而是她亲手做的。在处理食材的时候,她不小心切伤了手,所幸并不严重,用创可贴包上就没什么事了。但是在吃饭的这一个多小时里,杨杰一直都没有发现她手上的伤口。“多吃一点吧。”她说。她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小小的刀叉在他手里仿佛变成了无比灵活的武器,每挥动一下,都落在她的心上。喜欢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吧?即使是他再微小的一个动作,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能在她心里掀起涟漪。她这样想着,却看到杨杰站了起来,说:“你先吃吧,公司还有事情,我得先赶回去了。”他的道别令她猝不及防,她急忙说:“你再多吃点吧?今天都没吃什么呢。”“不用了,谢谢。”这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就是他对她的道别。手指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欧思思坐在桌前,看着那一桌子都没怎么动的美味佳肴,还有那盘她花了很久才做好的烤龙虾,恍然失了神。杨杰并没有回公司,他开着车在这座城市里行驶着,车经过了一条又一条道路,最终在一条绿荫覆盖的小路旁停了下来。时值阳春,小路两旁种着的紫藤正是开花的时候,碧绿色的藤蔓爬满了路边的架子,一串串浅紫色的花朵从茂密的叶子间垂落下来,在微风中轻轻晃动,花香四溢。在那花架下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对他微笑着,比那紫藤花还要美丽。那是他爱的女人,许相筠。“慢点吃,别噎着了。”简单朴素的老房子里,许相筠看着狼吞虎咽的杨杰,笑得既幸福又无奈。这个男人在别人面前总是一副能干又稳重的样子,但在她面前,却总是像个孩子那样。她起身想给他倒水,却被他拦住了。“相筠,你身子不方便,还是我去吧。”他倒了两杯水回来,递给她一杯,说,“还有啊,我虽然喜欢吃你做的菜,不过你还是不要做了,万一累倒了怎么办?”“不就怀个孕嘛,哪有那么娇气。”“这不是娇气,是防患于未然。如果你累倒了,就算你不怪我,咱们家还没出世的宝宝也会怪我的。”“好好好,我以后不做了。不过今天是你的生日,这一顿是必须的。”“老婆大人真是太体贴了。”杨杰说,“来让我听听,看能不能听到我们家宝宝的声音。”“这才几个月哪,哪能听得到什么。”许相筠虽然这样说,还是笑着让他把耳朵贴在了自己日渐隆起的小腹上。“怎么样?”她问。“嘘……”杨杰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惊呼,“听到了!”许相筠也很激动:“听到什么了?”“听到咱们家宝宝说,妈妈又漂亮又温柔又体贴,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贫嘴。”许相筠知道他在开玩笑,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但心里却依旧甜如蜜糖。不是因为他夸了她,而是因为有他在身边,那就是她最幸福的事。他们相遇在几年之前的春季,也是紫藤花开的时候。相遇,相识,相知,相爱……一切都这么顺理成章。他对她极好,什么事情都是站在她的角度上考虑的,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他都关怀备至,那时的她觉得,拥有他,就如同拥有了整个世界。但是,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他的家族经商多年,家产雄厚,在当地是很有一些分量的,所以门第观念也相当严重。他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而她却只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而已,这样相距悬殊的身份仿佛就注定了日后的悲哀。他们起初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父母是知道的,也劝他和她分手,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于是只好作罢。父母认为他那时年纪还轻,并不是真的要跟她长久地在一起,只是一时兴起玩玩而已,于是也没有多加干涉,直到他向父母提出他要和她结婚的时候,他们才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是认真的。没错,他是认真的。从和她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是认真的。他曾经也和别的女子逢场作戏,但当她出现在他的眼前,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她能给他一种独特的感觉,那是任何人都给不了他的,只有她。那种感觉,就是安心。在几年间,他们经历了很多,他早已认定了她就是他这一生中对的人。遇到对的人的感觉是怎样的呢?是安心,是无论经历了什么,无论怎么吵架,都始终知道对方不会离开自己的那种安心。几年间的悲欢与共让他们感情更深,他早已决定非她不娶。由于他的坚持,家里对他们的事情采取了放任的态度,让他以为他们已经默许。然而当他告诉父母他要和她结婚的时候,家里因为这件事闹翻了天。父母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他和她结婚,理由是他们的身份和家世差别太大。尽管他的态度从不妥协,但父母这次也无比强硬,所以他和她的婚事一直都没能举行。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杨杰打算从家里偷偷拿出户口本和她去登记结婚,这样木已成舟,家人就算再反对也没有用。没想到父母早已料到了他会这样做,将户口本藏了起来,他怎么找都没有找到。甚至,家里还给他介绍了对象,那就是欧思思。欧思思人长得不错,家境也优越,两家的上一辈又很交好,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跟他都是门当户对的,她对杨杰也很有好感。家人极力想促成他们的事,但杨杰的心里除了许相筠丝毫容不下别人,所以几次和欧思思的见面他都借故推托。就在这个时候,许相筠告诉他,她怀孕了。听了这个消息,杨杰心里一半是高兴,一半是担忧,但无论如何,他更坚定了非她不娶的念头。他也曾经想过带着她私奔,离开这里,去到一个新的地方过全新的生活,然而母亲对他说:“如果你敢带着她私奔,我就撞死在你的面前。”这样的逼迫,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只好出钱在城郊买了个带小院的房子让她先安顿下来,以后再做打算。他觉得很对不起许相筠,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而他却至今都没能够给她一个名分。但许相筠很理解他,她说知道他也不容易,所以不会强求太多。话虽这样说,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期待能堂堂正正做他的妻子呢?但她不会去向他要求什么,她给了他最大程度的包容和理解,在他被家里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是她给了他温暖和支持。虽然她怀孕了,但她依然清楚地记得他的生日,在这天给他做了一大桌好吃的。他来迟了,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她知道他工作很忙。但许相筠不知道,在这之前,杨杰是跟欧思思在一起的。他根本不想跟欧思思在一起,甚至连见她都不愿意,奈何家里压力太大,他也实在是拒绝了她太多次,这次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拒绝了。然而他的心却是完完全全在许相筠身上的,对她,他付出了全部的爱。许相筠根本不知道杨杰的家里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安排相亲,甚至认定了欧思思做他们家未来的儿媳妇,这一切杨杰都没有向她提起分毫。不是刻意隐瞒,而是怕她知道了难过、伤心,伤到了本就不太好的身子。更何况她的肚子里,还怀着他的亲骨肉。虽然现在没有得到家人的认可,但他相信总有一天他的父母会接受他和她在一起的事实。他对他们的未来有信心,他想,她一定也是。这一天,在那个充满花香的小院——他们的家中,他吃完了她为他做的生日盛宴后回到了家中。一进门,他看到父母都坐在沙发上,对面是一个有些面熟的中年人。“回来了。”父亲淡淡地跟他打招呼,然后向他介绍,“这位是你欧伯伯,思思的父亲,我们今天请他来就是想谈谈你和思思订婚的事情。”订婚!听到这句话,杨杰惊呆了,他什么时候要和欧思思订婚了?那天,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又谈了多久,杨杰已经全部不记得了。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坐在一旁,听着他们用礼貌而热切的话语商量着订婚的种种细节,句句如刀,将他的心瓜分殆尽。他们怎么能这样?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替他决定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将他和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绑在一起!他愤怒,他不甘,他不愿!当欧思思的父亲走后,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嘶吼,仿佛要将心里所有的怨气都吼出来。他的母亲进来,担心地说:“阿杰……”杨杰看着她,冷冷地说:“你们这是在把我往绝路上逼。”“没有人把你往绝路上逼,这是为了你好。”父亲送欧思思的父亲回来了,听到这句话,说,“你自己想想看,那个许相筠哪一点比得上思思,你为什么就这么死心眼?”“你们觉得比不上,可是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能比她更好。我根本不爱欧思思,难道你们要毁了我一生的幸福?”母亲劝他道:“感情这种东西是可以在结婚以后培养的,你看我和你爸当初结婚的时候也不怎么认识,都是听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一起的,现在还不是……”“够了。”杨杰冷冷地打断她的话,“我和你不一样,我非相筠不娶。”“你这个逆子!”父亲终于暴怒,“这门婚事已经定下了,不可能再改变!”“为什么一定要娶欧思思?还不是因为她家里有权有势,对你的生意有好处?”杨杰冷笑着,“你为了这点利益,就把我的终身幸福出卖了。”“一派胡言!”父亲拍桌而起,“这门婚事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一个月之后,你必须娶欧思思过门!”说罢,拂袖而去。母亲也随之出去了,留下杨杰一个人在房间里,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呆,看了很久很久。这一次他终于狠下心来,他无论如何都要带许相筠离开这里,不惜任何代价!然而,情况却并不乐观。似乎是预料到了他会这么做,家里对他禁了足,将他和外界的通信中断了,他的活动也有人看管着,连大门都不能出,一连十多天。眼看时间一天天流逝,杨杰的心里非常着急,且不说离父母定下的婚期越来越近了,就是这十多天联系不上许相筠也让他分外担忧。她原本就有孕在身,一个人不方便怎么办,胡思乱想了怎么办,在这段时间她不能没有他!但杨杰并不笨,在跟家人吵闹了几天毫无作用之后,他改变了策略。他开始安静下来,开始愿意和父母去沟通,让他们觉得他已经渐渐地想通了,也就放松了对他的看管,使他终于有机会溜了出去。这一招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事实上,杨杰早已经悄悄准备好了钱,只待找到机会逃出这个家,就会带着许相筠远走高飞。但是,当他来到那间无比熟悉的小院时,却愣住了。那一天的天气极好,阳光温柔地洒落在院子中那几株怒放的月季上。他记得她最喜欢的花就是月季,说它不挑水,不挑肥,非常好养,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开花,因此又叫作“月月红”。那时的他还开玩笑地跟她说:“既然你这么喜欢月季,不如改名叫许月季好了。”可是如今,当他再来到这里的时候,却只看到满院月季肆意绽放,而那个喜欢月季的人,却再也不见了身影。许相筠走了,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哪怕只言片语。屋子里面的各式家具都还在,唯独少了她的衣服和一些贴身用品。他屋里屋外找了好几圈,又等了她很久,从日升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日升,她却再也没有出现。阳光下的花海中,年轻的男子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颊,终于哭出了声。半个月后,杨杰和欧思思的婚礼如期举行。婚礼现场,宾朋满座,所有人都在称赞这一对新婚的男女如此般配,简直是天作之合。杨杰表面上彬彬有礼地笑着,却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有多么苦涩。自从许相筠不别而去后,他生命中唯一的灯火,就这样灭了。他动用了所有关系四处寻找她,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世界这样大,寻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如果一个人有心躲着另一个人,那又怎么能找得到呢?杨杰一直以为许相筠是因为他那十几天都没有去找她而失望离开的,却不知道就在他被禁足的那段时间里,居住在那个小院里的许相筠收到了一封请柬。那,正是他和欧思思的结婚请柬。当许相筠看到这封请柬时,心彻底凉了。请柬是大红色的,分明洋溢着喜庆的气息,然而落在她的眼中,却变成了死一般的灰暗。杨杰要结婚了,那个一直信誓旦旦地承诺着这一生非她不娶的人竟然要结婚了,新娘却不是她。不,不可能的,这一定是一场误会,他一定有难言之隐,她这样告诉自己。她不相信他会违背了当初的誓言,她一定要找到他问个明白,然而无论她怎么联系他,他都如同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样,再也不出现了。他一定是在躲着她吧……这样想着,曾经的信任和爱恋已经碎成了尘埃。“许小姐,这是我们家夫人交代一定要送到您手上的,到时候记得来喝喜酒哦。”送信的人毫不知情,笑着走了。许相筠也笑着回应,心却如同被凌迟一般,痛得不能呼吸。她当然没有去喝喜酒。在送信人送来请柬之后,她又等了他几天,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出现。她的心彻底绝望了,终于决定不再等下去。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贴身衣物,又最后无限留恋地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居住了很久的小院,转身离开了。就在她离开了十几分钟后,杨杰终于从被禁足的日子中逃了出来,来到这里找她,却只见到人去屋空。只是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却造成了他们十几年的别离。他和她,终于都认了命。光阴在流逝,曾经的伤痛被时光所掩埋,过去的伤疤也已经愈合。杨杰和欧思思有了一个儿子,名叫欧远,转眼间,欧远已经五岁了。那个周末,欧思思出门和姐妹们去做美容,杨杰带着五岁的欧远去游乐园玩。在游乐园里,他带着儿子坐飞机,玩碰碰车,还进行坦克模拟对战,玩得不亦乐乎。就在两人准备回家的时候,杨杰忽然看到前面不远处的桥边有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十几岁大的男孩。女人一手拿着一瓶汽水,另一只手指着天空,跟男孩在说着些什么。杨杰愣住了,胸中有无数种情感在翻江倒海,一个在心底最深处埋藏了多年的名字终于在此刻叫出了口。“相筠……”他的声音很轻很轻,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只要稍微大声一些,这个梦就会醒了,碎了,而眼前的人就会再度消失,永远也见不到了。听到声音,女人也转过头来,看到是他,不由得愣住了。杨杰看到她的面容,还是多年前熟悉的样子,还是他梦中的样子。这么多年了,时光在她的脸上增添了轻微的岁月痕迹,却让她显得更有神韵了。历经了风霜的花朵,往往才是最美的。还没等到她说话,她身边的那个男孩就礼貌地跟他打招呼:“叔叔好。”杨杰有点不确定地说:“这是……你的孩子?”许相筠淡淡点头,说:“他叫许诺。”许诺。简单的两个字,却在他的心里撞击出了十足的回响。这是她给她的孩子起的名字,许诺……“这是你的儿子吗,长得真像你。”许相筠看到了欧远,笑着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头,但不知道为什么,欧远躲开了。“他年纪还小,有点怕生,你……你别介意。”杨杰有点着急地解释,甚至有点语无伦次。在这个女人面前,他不再是那个在生意场上说一不二的杨总,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一个爱着她的人,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经过聊天,杨杰得知她十几年前离开了郢市,这次是因为母亲病重才回来的。她的母亲在不久前过世了,她为母亲办了丧事,正打算过几天就回去,没想到却遇见了他。原本命运的轨道已经错开了的两个人,又在此时此刻交会在了一起。杨杰终于了解到了当年她不辞而别的真相,原来是他的母亲给她送了一封请柬。他怒气冲冲地回去找母亲,却在楼下遇见了欧思思。“你今天干什么去了?”欧思思的脸这些年保养得极好,根本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我要去找妈。”杨杰不理会她的问话,径自往前走去。“你去见那个女人了对不对?”欧思思冷笑,“早就有人把你的行踪告诉我了。”“你监视我?”杨杰猛然回头,眼里的冷厉让欧思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声音也小了。“不是监视,我只是……只是……”“你派人跟踪我不是一回两回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以前的那些事情我先不计较了,你让开,我要上去问妈一个问题。”“关于当年那封请柬的事对不对?”欧思思见隐瞒不住,索性就摊开来说,“那封请柬虽然是她派人去送的,但主意是我出的,你要怪的话就怪我好了。”“你——”杨杰怒不可遏地看着她,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怒然离去。其实,当年杨杰和许相筠的事欧思思的确是知道的,那个主意也是她出的。她知道这很对不起许相筠,但又能怎么办呢?作为一个女人,谁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未来的丈夫心里爱着的是另一个女人,和她纠缠不清?所以,她只能这样做。这十几年来,杨杰都不知道许相筠当年离去的真相,许相筠是他心头的一块伤疤,但对欧思思他也觉得很愧疚。虽然这件婚事是父母的命令,但欧思思对他也确实很好,他虽然不爱他,却也尽力去对她好,所以尽管疑心很重的她时常会在他外出的时候派人跟踪,他也没有怪她。但如今,知道了这件事后的杨杰对欧思思连最初的那点愧疚都没了,有的只是厌恶。这些年来,许相筠都没有结婚,一个人抚养许诺长大,十分辛苦。杨杰知道后,要给她许多钱,但她一分都不接受。他现在有他的家庭,有他的孩子,她是不应该再出现的了。母亲的丧事办完之后,许相筠带着许诺回到了他们居住的那座城市。许相筠在那里的纺织厂做女工,和许诺两人居住在厂里分的一间小房子里。纺织厂的工作是三班倒,早班、中班、夜班,时间长,工作量又大,非常辛苦,但至少有一处栖身之地,能吃饱穿暖,她就满足了。然而这次回去以后,情况却发生了变化。许相筠请了十多天的假,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原先的岗位上已经有人顶替了她,厂里的领导表示了无奈,但她还是难逃下岗的命运。不在厂里工作,就不能继续住厂里的房子。房管处的人责令她限期搬出去,万般无奈之下,许相筠只能求助于杨杰。就这样,她带着许诺再次回到了郢市。对杨杰,她心中虽然对他有着旧情,但也十分清楚彼此如今的身份,跟他只是保持着普通朋友的距离,毫无越矩的行为。但欧思思却不这样认为,她跟杨杰吵,跟他闹,让他把许相筠赶走,离开这个城市。她的吵闹对他毫无作用,反而让他对她越加反感。那一天,是几人都不能忘记的一个日子。许诺原先的学校并不在郢市,如今搬到了这里,就要办转学手续。按照规定来说,按照许诺的成绩是完全可以上郢市最好的小学的,然而去报名的时候,校方却要求交一万块钱的择校费,许相筠哪里有那么多钱?许相筠并不是遇到一些困难就会想着求助于人的那种性格,可是如今涉及到孩子的问题,她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给杨杰打了电话。没过多久,杨杰拿着几万块钱来了,让她给许诺交学费,剩下的钱让她留着,毕竟生活中处处都有用钱的地方。许相筠只要给孩子交学费的一万,剩下的无论如何都不肯要,杨杰没办法,只好把剩下的钱拿走了。杨杰走后,许相筠在屋里把那一沓钱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放好,打算明天就交给学校。没想到这时,却听到门口传来了许多人气势汹汹的叫声。“许相筠你这个贱货呢?滚出来!”啪的一声脆响,是花盆被砸碎的声音。那些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手持棍棒闯进了屋子,将所能看到的一切都砸成了碎片,他们对许相筠拳打脚踢,甚至还想对只有十几岁的许诺动手。许相筠的脸,就是那时为了保护许诺而摔倒,被地上的碎瓷片划破的。她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将面目掩盖了。那些人也终于害怕了,纷纷扔下凶器就跑,只留下还不怎么懂事的许诺抱着倒地流血的母亲失声痛苦。许相筠被邻居及时送到医院,并没有生命危险,但脸上的疤痕是无论如何也去不掉了。得知了这件事后,杨杰愤怒异常,差点对那些人的幕后主使者欧思思动起手来,最终还是忍住了。后来,他跟欧思思离了婚,同她彻底撇清了关系。从医院康复出院后,许相筠就一直不愿再见他。他理解她,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可是他根本不在意她脸上的伤痕。当年他和她因为父母的阻力而活生生被拆散,在这十几年间,他的父母相继过世,这个时候的他也并非十几年前的那个年轻人了,现在,他想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他,他一定要娶许相筠过门,不管她的面容变成什么样,他都一样爱她。非她不娶,当年的那个诺言,他如今终于可以践行。“相筠,嫁给我吧。”当他终于见到她,对她说出了那句在心里隐藏了整整十几年的话,却得到了一个让他无比意外的回答。她摇摇头,轻轻地抚摸着自己脸上的疤痕,温和却又悲伤地笑着,说:“阿杰,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了。”说完,她转身离开。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是那么瘦,走路的背影让他看了都心酸。第一次,他忽然意识到,他和她之间隔了那么多年的光阴,那些已经失去的感情和爱恋,已经掩埋在了时间的长河中,再也无法还原成原来的面貌。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他和她的爱,已经跟心一起老去、死亡……最终,渐渐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