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凭借父亲临终前留下的地址,下飞机后转了几道车,才终于找到位于伦敦郊外的一所旧房子。明显荒废已久的院子中,歪歪地竖立着“on sale”的木牌。邻居老太太拎着垃圾走出来,对着陌生的东方人多看了两眼。沈清走上前,有礼地问:“请问,这里原来住着的,是不是一位中国女人?”“你是说susan?她半年前去了疗养院。”沈清从邻居处大致知晓了母亲的情况。刚搬来的时候,拿着一大笔钱挥霍无度,几乎夜夜在家中开派对,笙歌到深夜。周围邻居投诉了无数次,巡警也找上门来,才稍微有所收敛。后来,钱花光了,便经常几天不见人影,偶尔回来,身边也总有男伴相随,并且脸孔更换得十分频繁,甚至有多半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一向严谨礼貌的伦敦老人,在谈起她时语气中都不免鄙夷,沈清听了微微心酸。强撑平静地问:“后来呢?”后来,或许是生活不节制的缘故,衰老得特别明显,朋友也逐渐少了下去。直到近几年,更是一连大半年都难得见有外人登门造访,一直独身的susan开始整天整夜待在家中,酗酒成瘾,精神也是就从那时候起,渐渐被摧毁。“半年前是被强制送往疗养院的,因为神智清醒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最后老太太这么说。听不出同情和惋惜,可见平日早已对她厌恶透顶。沈清告别老太太之后,找到她所说的疗养院,出示证件,说明来意,便有护士领她去探视。见到眼前的老妇人时,沈清几乎不能相信,她就是当年照片上风华绝代的美女。护士交待了一声走了出去,沈清远远望着轮椅中混沌不清的人,轻轻问了句:“你好吗?”双眼已经混浊,不复往日的灵动和清亮,林双华木然转过头来,看着陌生的人,一语不发。“我是沈清。”自报了姓名,见对方仍无反应,沈清并不意外,只是又接了一句:“你,还记得沈涛吗?”仿佛有那么一瞬,林双华的眼珠动了一下,可也只如死灰复燃,火苗小小地闪烁跳跃了一秒,便又沉寂下去。沈清站在明亮的窗前,窗外是难得一见的温暖阳光,她却手掌冰冷。没想到,万里迢迢,得来的却是这样一副景象。沈清给许倾玦打电话,说明了情况,听见那头嘈杂的声音。“我不能这个样子离开,毕竟,她也是生下我的人。”然后又问:“你现在很忙?”“正准备开会。”许倾玦一边以手触摸打成点字的报告,一边问,“你现在住在哪儿?”“随便找了家酒店,离疗养院近,明天再去看看她。”打了哈欠,沈清说:“你忙吧,我睡了。”许倾玦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晚安。”因为这样的突发状况,沈清迫不得已留了下来,一转眼三四天过去。当沈清再次来到疗养院时,上次接待她的护士笑着迎上来,“沈小姐,好消息。今天susan的情况好了很多,基本能认人了。”“真的吗?”沈清惊喜道:“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好转?”“因为本来就是间歇性的,不巧前两天她的精神状况是最糟糕的时候。”“那么,我现在可以去看她?”“当然。”林双华正在吃饭,见到沈清,微微一愣。沈清远远站着,看她,眼里果然混浊之气少了很多,于是试探地问:“你认不认识我?”“前两天是不是来过?”恢复常态的林双华,即使没了往年的风彩,但依旧神态高傲。沈清点头,再次报出姓名。这一次,林双华皱了皱眉,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的脸,目光中显露了然之态。“沈涛可还好?”沈清一怔,没想到她还会问起前夫,声音低了低,“两年前去世了。”似乎并没多少吃惊,林双华只是“哦”了声,继而继续看着她。见她神智完全恢复,沈清竟一时也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末了,还是林双华再度开口:“那么你今天来,又是为什么?”面对这样漠然的态度,沈清并不觉得太难过,毕竟,如今血缘是她们唯一相联的东西。“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要嫁人了。”林双华拨了拨饭匙,随意地问:“嫁给谁?”“许倾玦。”面前女人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牢牢盯住沈清,低声道:“嫁给姓许的?”“对。”“我不允许。”“什么?”沈清一怔。“天下姓许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不准你嫁!”林双华的语调突然变得尖锐拔高,带着些许偏执的歇斯底里。沈清呆了呆,心中一动,皱眉问:“许展飞,你认不认识?”仅仅半秒之后,尖厉的笑声在房间中回响起来。林双华双手环在胸前仰面大笑,很久之后才慢慢停下,眼睛里已泛着水光,看着沈清的眼神仿佛是遇见了天下最好笑的事。“你不要告诉我,你要嫁的人,是他的儿子!”原来真是旧识!然而让沈清不明白的是,明明许展飞当日的语气里颇多怀念和感慨,可为什么林双华却又似乎对他恨之入骨?沈清皱着眉,只见林双华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突然平静地问:“那个姓许的,他爱你吗?”沈清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所以,我要嫁他。”不管她准不准许。“是吗,他很爱你……”林双华沉静了下来,喃喃低语,一双眼睛却盯着地板出神。“我今天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沈清再次看了看她,是该起程回国的时候了。就在她转身要走之时,林双华忽然抬眼,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她看着她,得意地挑了挑眉:“你不能嫁他,因为,许展飞是你的生父。”沈清的世界一瞬间如遭五雷轰顶。什么许展飞,什么生父?那么,她与许倾玦又算什么?一向自持冷静的她,一时有些懵了,脑中理不出头绪,手脚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你是什么意思?”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双华,“……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林双华却还在笑:“我和他偷情才生下你,所以后来才会离开沈涛。”“不可能!”沈清摇头,绝对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从来都没人说过?”可是此后,任凭她怎样追问,林双华都不肯再开一句口。她好像突然又萎靡下去,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发呆。直到探视时间结束,沈清被护士连推带拉地带出房间,她都没能再得到林双华任何答复。在离酒店还有半条街的时候,沈清从还没停稳的计程车里冲出来,扶在墙边一阵干呕。双腿似乎已经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无力地跪坐在街角,虚脱般闭上眼睛,脑中一遍又一遍浮现的是那张淡漠冷峻的脸。胸口撕心裂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