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儿是我心上的,后面再多的孩子,都不及她在我心里重。倒是斗胆,还用着皇上赐的名字,唤作念儿,连姓氏也不曾改得,皇上别怪罪才好。” “嗯……”东方咎应了一声,像是随口,又像是听见了,韶知谦看她神色迷茫,也不敢再多言,便绝了这个话。 “嗯……念与谁相倚……就叫,东方念,好不好听?” “东方念…… 好,先叫东方念。” 谁在说话?东方咎好似听到了什么声音,茫然四顾,看去却又并无一物,满堂的推杯换盏中,笑颜里没有熟悉的面孔。熟悉么,留在心里的人,因为频繁的被想起,早就已经模糊了的…… 天上的冰轮朗然明亮,照得院子里连草窠碎石都看得清清楚楚。斜靠在假山下面的白石上,咎看着这夜色,几乎都觉不出石头的寒凉了。 “喏。” 一个深釉的酒坛递到了咎的面前,孔任喝了酒的脸膛黑里透红,双目却依旧闪亮。咎抬手接过酒坛子,倒进嘴里一口,头一歪靠在了山石上。 孔任有点站不稳,晃了晃,才在一旁坐下来,打了一个酒嗝,看看咎, “身为一国之君,却躲在这里看月色,见不得人家天伦之乐吧?” “朕有什么见不得的?都是朕的臣子,他们家宅和睦,正是朕的欣慰呢。” “你就别嘴硬了!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这像个欣慰的样子么?呃……” 咎看看孔任,不再说了。 “皇上啊,不是我说你,你可别再做叫自己后悔的事情了啊!有些时候一旦过去,那就说什么都晚了!” “有些事你不知道……”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啊?你不就是还想着当年那事儿么?皇上,人家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都作了皇上了,你gān啥这么小心眼儿啊?” “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你就是太霸道了!你就自己觉着对人家多好多好,其实呢?你替人家想过没有?你究竟设身处地的为她想过一次没有?你问过她怎么着才算对她好么?嗯?你自己想想,有没有?没——有!” 东方咎抬眼看着天上的明月,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你们都是女人,可男也好女也好,这情不都是一样的么?换过来,你把你们的位置换过来想想。叫你拿江山去换美人也许你gān,可是毁了你的江山叫你去换美人你gān不gān?嗯?你gān不gān?” 孔任大着舌头说话,一个手指头一下一下在空气中点着,满脸的激动。 “我这一生跟楚天曦,缠不清了,怎么着也缠不清了……”东方咎终于松弛下来,口中喃喃着,抱着酒坛,哀然凄苦的神色。 “缠清了要怎么样?你真个就狠下心,断了么?” “我刚想起来事情的时候,心里的滋味苦到说都说不出来。我从十四岁看见她第一眼,心里再也没放下过别人。能给的都给了她,都依着她,可她怎么就一次又一次偏要这样对我?” 咎努力的眨着眼睛不叫眼泪落下来。孔任看着她,看出自内心而出真实的痛苦,也忘了本来要说的话。 “王兄临死之前不准我再哭,楚战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亲手把她给南宫玉蟾,谁知道我心里的不甘不舍?谁知道我推她出去怎么个痛彻心肺?可是我不能叫她陪着我死,只要她好好的活着,别管是谁,能给她幸福,我就是万箭穿心,也死的瞑目……” 泪,终是难以忍得,随着颤抖的声音,汩汩而下。 “鸿雪时时与我说起她。伤了,好了,我心里揪着的那根弦怎么也松不下来,接不上,断不了,心都要扯碎了去。bī得我一刻不敢闲,去打仗,可得了天下又怎样?鸿雪对我好,我不是看不出来,人非草木,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那些日子里,我多么想有个怀抱,哪怕叫我靠一靠也好。可是我已经伤了琳琅,不能再去伤鸿雪。琳琅是姐姐,鸿雪是知己,她们都是我心里看得重之又重的人,可不是她,都不是她,不是那个人,纵然是再好,也爱不得……” 孔任看着在他面前失态的东方咎,忘了本来的目的,怔怔的听着她的倾诉,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了。衣裙窸窣的声音传来,西门鸿雪自暗处转过来,看着东方咎的眼睛里有晶莹闪烁。显然她听到了刚才的话,却不多说,一步一步,走到了咎的身边。 咎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去看她,却看到含泪的眼睛和依然带着温柔的笑容,对着她伸开了双臂。卸掉了满身的重负偎过去,咎圈紧了胳膊,抱着鸿雪,窝在她的怀里,痛哭失声。压在喉间的声音像极了呜咽的shòu,似是要把这多少年的辛酸委屈,思念与茫然统统哭了出来。 鸿雪眼里的泪也点点滴落,抱住怀里的人,轻抚过她的柔肩青丝,陪着一起,用泪释放着心里的郁结。 她最懂她,懂这倾出的泪里,有多少情苦的煎熬;懂她打开了最后的心防,不愿再苦人苦己。终是舍不掉的,索性就用这一生,纠缠了去吧。 而孔任趔趄着站了起来,抬头看看明朗的月色,带着模糊不清的笑,摇晃着走远了。 西昆仑山。 云舟子大清早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迷迷糊糊的起来开门,一面走一面嘟囔, “这谁啊?看病的时候还没到呢?难道是急诊?” 竹舍的门一开, “哇!”云舟子捂住了心口,几乎把老命都吓掉半条。 外面全副武装的铠甲骑兵队,几乎占满了整个山地。罗伞遮天,旌旗飘扬。男男女女各式服色的人数也数不清有多少,全部低首肃穆而立,半声咳嗽不闻,只有马匹间或喷出一个响鼻来。 竹门前面,东方咎冠履齐整,身着墨绿繁复华丽绣纹的龙袍,安静而从容的站着。 云舟子这才吐出一口气来,“呼——,可吓死我了。知道你是皇帝啦,也不用弄这么大排场来吧?” “云大夫,长日不见,贸然来访,多有得罪了。” “嗯。”云舟子看看她, “你呀,也别说的好听了。我哪敢指望皇上来看我啊,你是别有目的吧?” 咎顿了顿,还有点儿别扭,斟酌着不知道该怎么说。云舟子却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非等着咎开口不可。 迟疑半天,东方咎看实在拖延不过去,才勉qiáng问道: “不知道……天曦……可,可在里面?” “天曦?楚天曦?呀!你还记得有这个人啊?” 咎的脸上泛起一阵赧色,有点尴尬。 “不过很抱歉,你来晚了,她不在这里了。” 云舟子说的轻轻巧巧,咎听见脸色可就变了。 “不在这里?那她去哪里?她不是受伤了?” “啊!你还记得她受伤了啊?她受伤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呀!这两年你gān吗去了?” 咎没有闲心跟云舟子胡扯,急迫的问道: “她怎么了?怎么会不在这里?你的信上不是说——” “她往寒蝉峰上去了。”云中子的声音传来,不温不火,安然淡定。云舟一回头, “把师妹也吵醒了啊?” 没有人理她,云中的话还是对着咎说的, “还好你总算来了。”语气里有着埋怨的意味。 咎自知理亏,低头拱了拱手, “见过云中大师。我这趟来是接天曦回去的,多谢二位大师几次救命之恩!” “不用你谢了!你回头,看见没?这条山道,往上走接人,往下走收尸,怎么走看你自己了!”云舟的话听起来很不入耳,可是竟然是认真的神色。 云中看了看她,才又对着咎道: “并没有在吓唬你,再晚来几天,也许真就见不上了。快去吧。” “是。” 咎早已心乱,低头半躬了一下身子,转身就急急的往寒蝉峰上去了。 整个西昆仑山上,寒蝉峰乃是至高处。积雪不化,冽风不息。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山脉,往下便是万丈深渊。 咎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上走的时候,就听到了隐约的琴声,似乎是哪里听过的曲调。转过巨大的山石,就看见魂牵梦绕的人,坐在峰沿凸出去的一块平台上,膝上搁着一架琴,奏着多年未听过的《忘情》。 身影是依旧的单薄,似乎又更单薄,寒风鼓起她雪白的衣裙,呼啦啦的舞动,似乎一个不慎就会被风chuī落下悬崖去。 看起来,是如此落寞寂凉。 咎一步步靠近,当那张痴缠半生的容颜重又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竟然看见,她眼角柔嫩的肌肤上,有了丝丝的细纹。 十五年了。 自楚都的街市上一见,已经有十五年过去了。 十五年,她登了帝位,丢了江山,死去又活来,历遍了世间的劫数; 十五年,她丧了家国,守着执念,时时承苦楚,尝尽了人世的辛酸; 十五年,她们兵刀相向,chuáng帏相亲,几度的生死,满身的伤痕;生命里,却从来没有让彼此缺席过。 该爱,该恨,相守相忘;她几乎忘了,起初的时候,怎样为这皎月似的容颜,澈水般的性情而痴,怎样不计一切也要拥入怀,握在手,那些花一样的年华逝去,到头来,辜负的又是谁的真心呢? 一阵劲风而过,朔气里有刺耳的断弦声。东方咎好像大梦骤醒,不及思考,纵起身形跃过去,伸手捞住了柔腰入怀,急速的退开了崖边的危险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