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想,封璘觉得自己怪不是东西的。 “一些海商曾说要与我分利,我没答应,攒着攒着就成了人情。”瞧着沧làng的脸色愈发难看,封璘越说越小声,“至于今日之后应不应,我听先生的。” 月隐星沉,烈日东升,向着九州四海,痛快地倾下一捧夏。 城门外早已摩肩接踵挤满了流民,人人眼光盯死在一纸布告上,显明的错愕化成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以杨大智为首的锦衣卫分列两侧,严防爆发二次骚乱,居中的官市丞则满脸紧张地观察着人群的一举一动。 “低价代赈,这样真的可行吗?”城楼上,严谟惴惴不安地攥紧两手,一张脸汗流不止。 要知道,拿官粮作生意,上头认真追究下来,他这个地方长官难辞其咎。 沧làng袖中滑出竹扇,托在手里掂了掂,拇指推开扇面:“前期赈灾,包括郡主的十万两在内,流民手里多少都有点抚恤银。虽然买不起商社的贵价种,跌价三成的官府贮藏应当还负担得起。” 这时人堆里猛然传来一声喊:“罢了,官府行到这步也是不易,拿钱换粮天经地义,咱只不便宜了那群jian商!” 城下静得片刻,也不知是谁先开了头,原本尚在彳亍的人群陆陆续续拥向布告中提到的城郊北市。 与城中商坊不同,北市紧邻城墙,没有店铺只有连绵回旋的各色板棚,雨天可拆晴天可撑,早年曾是应天府做农家jiāo易的最大野市,后随商社崛起逐渐没落。 布告所言,今日北市大开,粮种农具六畜应有尽有,皆为上品,而价格只有不到平常的七成。 流民甫一接近市门,便有官市吏员沿着人cháo来路健步高喊:“粮货天天有!鱼贯进市!勿要推搡!进市者依次买货,经角门出,给后来者腾地,勿得逛市逗留!” 沧làng事先安排在人群中的锦衣卫带头维持秩序,一来二去,蜂拥漫来的流民队伍逐渐变得井然整肃起来。 市中景象则更加令人振奋不已。 四方粮柜整整齐齐码放成一排,上以斗大红字标明种子类别,搭眼望去,无不是gān燥饱满,色泽金灿的上品。流民叫雨水浸泡多时的晦涩双目一见,登时大放异彩。 财货吞吐如流水,转眼已是林梢倒影,夕阳给古老城墙镀上了一层橘huáng色的光。 空空如也的货棚里,只剩官市吏员与锦衣卫累软在地,再无余力多说一个字。此时听得棚外衣角窸窣,一蒙面文官在官市丞的陪同下来到北市中央。 官市丞烈日下晒了一整天,黢黑面膛里透着红,照旧中气十足道:“全体都有,白日当值者撤出,夜来当值者进市,清棚上货——” 尾随其后的严谟听得眼皮一跳,湿了又gān的官袍紧紧贴在身上,叫晚风一chuī,无端升起股凉意。他惊道:“明日还要开市吗?这般亏本做买卖,与直接白给有何分别!” 亏得有面纱作挡,沧làng没叫任何人窥见自己的白眼。无视了这句老鸮叫丧似的废话,他侧首问杨大智:“如何,商坊那头有什么动静没有?” 就在这时,城门下传来一个沉厚的嗓音,“七大商社坐不住了,猗顿氏午后去了高家祖宅,至今未回。” 封璘轻装走过来,慢条斯理地问严谟:“还记得本王昨夜说过什么?” 严谟目露怔然。 “商战一事皆由先生决断,尔等如将,只需听令行事,若有违抗,当以军法论处。” 兖王把话说得很重,严谟还想嘴硬,膝盖却先一步屈从了本心,他绝非文臣软骨,只是往往太执着于表里如一。 封璘对知府大人的屈膝视若无睹,径自略过他,走到近前伸出手。沧làng忽觉掌心一实,借着暮色偷偷摊开拳头,一颗丰腴莲子就卧在清晰可见的掌纹正中。又抬眸,对上的是双不见笑纹,但笑意深潜的眼。 沧làng眼中划过幽光,却在封璘再开口时泯于刹那。 他听见兖王殿下用几无感情的语调对严谟说:“知道你在想什么,别动歪心思,这是为你好。秋播过后,江宁府不再是谁的天下,也没有那么多牛鬼蛇神需你供奉。可你若是哪天错了主意,妻儿家小、性命官帽样样落空,我劝你仔细。” 对于严谟式的“墙头草”,这样的敲打很有必要。但问题在于封璘说得太过自然,让人误以为他对“挟制”二字颇有见地。 又或许那未必是错觉。 沧làng笑容收敛,沾着汗意的莲子嵌在肉里,像心头刺,不期然带来一种难言的旧痛。 “先生有心事?”敏锐如封璘,很快察觉了沧làng的异样。 沧làng袖起莲子背在身后,淡声说:“无事,日头太大,先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