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几句话刺得羞愧不已,又高兴女儿能得这样一位好继母,再加上有贾家照顾,大约不愁不能平安一生了。 贾敏闭目暂歇,林如海请宁安华在临窗炕上坐了,又请檀衣起来,他令人去叫江姨娘,回来也只站在贾敏床边,并不肯坐。 宁安华只冷眼看着这屋子,贾敏都不管他,她也不必管。 江姨娘很快就来了。 昨夜正院里才乱起来,她便令人把后院的门锁了,钥匙拿在自己手里,不许另两个作乱。一早听得贾敏救回来了,那两个都去睡了,她却没睡,只等着什么时候瞅个空儿,亲眼看了贾敏安好才能安心。 她身上还穿着过年时的新衣,素面无妆,一进来就跪下磕头:“给老爷太太请安,恭祝老爷太太新年福寿安康,平安吉祥。”又转身给宁安华磕头:“给表姑娘拜年。” 宁安华站起来浅回一礼,先不说话。 贾敏让她起来,笑道:“你来了。我都忘了今日是初一了。”她费力地半支起身——江姨娘忙去扶着——从枕下摸出几个荷包,“这是给安华的,这是给安硕的,这是安青的,这是……玉儿的,这是你的。这是李姨娘冯姨娘的。” 宁安华走过来,接了压岁钱,行礼:“给表哥表嫂拜年了。” 林如海也从怀中拿出几个红封儿,宁安华低头接过,转身对江姨娘说:“我答应表嫂了。但我有条件。” 江绮霜看了看贾敏,对着宁安华跪下,重新磕头,说:“多谢表姑娘圆了太太的心愿。不知表姑娘有什么要我做的,我绝不推辞。” 宁安华扶起江姨娘,转向贾敏:“从前我与表嫂只是姑嫂,自然行事可以不避嫌疑。今日既应下了表嫂,为免大家疑心,从今日起,我是不便再过问照料表嫂的病情了,几位大夫的衣食住行我也不便再管,不如都交与江姨娘。我知江姨娘是表嫂的陪房丫头,将来京中荣国公府若有疑虑,我的名声清白,也全托给姨娘了。” 江绮霜深深看了她一眼,躬身一礼:“请表姑娘放心。姑娘心底坦荡,若将来因我维护不利,让人污了姑娘的名声,叫我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贾敏心知从此刻起,她与宁安华是彻底远了。 她落泪道:“请妹妹放心,我必会留下亲笔书信,一定不会让此事有损于妹妹。” 宁安华微微一笑:“两刻钟后,我让人把对牌和库房的钥匙送来。” 她行礼告辞,林如海在袖中握紧了拳头:“我送妹妹。” 两人的脚步声远去,江姨娘一下下替贾敏拢着头发:“我看老爷对表姑娘满心含愧了,还不知以后……”她不想说贾敏死后的事,便只问:“这是太太想要的?” 贾敏向东望去,仿佛她的目光能穿透层层墙壁看到女儿:“好与不好,也都是我自己求来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玉儿好,别的随他去罢。” 林如海和宁安华一路无言。 到了东院门口,宁安华停下,笑道:“就不请表哥进去了。” 林如海下定决心:“妹妹,今日只当是权宜之计……” 宁安华打断他:“表哥,君子一诺,重似千金。况且表哥若不想答应,方才就不该让我见表嫂才是。” 想到贾敏苦求,林如海无言以对,唯有长揖。 宁安华道:“表哥请起,我要表哥也应我一件事。” 林如海忙道:“妹妹请讲。” 宁安华上前一步,低声道:“我父亲一生唯有我母亲一人。” 林如海明白了。 但两人身份未明,他没办法和宁安华明确表态。 宁安华退回去:“表哥明白就好。” * 夫人险些在大年初一病亡,给林家上下蒙上了一层阴影。虽在正月,但各处皆无欢笑之声。有消息灵通的知道夫人的棺材已经做好了,更是日日提着心,生怕哪日正笑着,就听到了夫人离世的消息。 但贾敏支撑得比众人想象的都要久一些。 因御史夫人病重,扬州各家都送了帖子来问候,也无人请林家去吃年酒,宁安华难得过个轻松年。 知道她有时间,初三以后,贾敏每日一有精神便请她来,名为说话解闷,实则是精心给她授课。从京中乃至全国各地勋贵的家事说起,到各家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再到接人待物,人情往来,凡是她所知道的,就没有不教给宁安华的。 连贾家内部的一些私事,她陪房来的下人们与贾家盘根错节的联系,甚至是姨娘们的出身和弱点,贾敏也对宁安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安华原身虽也从小受到侯门之女林旭的言传身教,但和贾敏相比还是略有不如。并且原身的记忆和她自己亲身学到的意义又不一样。 就算有林黛玉这个修炼加速器,她对林如海也并非十分满意。可贾敏这样倾囊相授,她心里不是没有触动。 母亲病重在床,林黛玉也迅速成长了起来。有能教给女儿的,贾敏也一并都教了。 这么教着学着,贾敏的精神竟日渐好转不少。 二月十二,春暖花开,她还坐了一个时辰的席,给林黛玉过了个热闹的六岁生辰。 可当入了三月,杏花梨花落尽,宁安华几乎以为命运扭转了,贾敏不会死了的时候,一日清晨,她才起身披衣,还未梳洗,隐约听见正院方向传来一阵痛极的哭声。 她按住檀衣拿着金钗的手,意识到命运终究没有对贾敏留情。 第7章 升级 东院和正院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正好处于一个平时互不干扰,有什么大动静又能迅速通晓消息的距离。 但宁安华已将贾敏病情的所有相关权责都转给了江姨娘,两个多月以来也再没见过林如海一面。是以她心内已有猜测,伤感之余却不能急着过去,只命:“给我换身素淡的衣裳,再随便梳个圆髻就是了。” 连父孝带母孝,宁安华从穿过来起一共守了将近四年的孝,也穿了将近四年的素衣素裙。 去年夏天出孝,檀衣檀袖和嬷嬷们给她做了何止几箱颜色或是清丽淡雅,或是浓烈艳丽,又“合身份”的四季新衣,只怕如今是暂时穿不着了。 不过她守孝穿的衣裳够多,正好不必新做,也省得像咒贾敏似的。 檀衣早悄悄将几身七八成新的月白、烟蓝等色的衣裳翻出来,给宁安华过了目,放在容易取出来的箱子里,此刻一找便找出来一件云水蓝的软缎褙子,闪蓝的缎袄,外加一条象牙白的裙子,捧给宁安华看。 云水蓝是浅蓝近灰,既适合家常穿,守孝也合宜,正适合去送一送贾敏。 菊影用珍珠白的头绳给宁安华挽了髻,宁安华戴上一支点翠挂珠银花钗,另外两朵嫩黄的堆纱花,便端坐在堂屋里,细听正院人来人往,哭声时断时续,直到江姨娘肿着眼睛来请她:“表姑娘……太太殁了!” 宁安华以为她不会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