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夏谐被侮rǔ时总是不计后果地要打回去,但白一只是摆着讨好的笑容慢慢熬过去。他看夏谐的眼神里,全是羡慕和崇拜,听夏谐说话时,眼里有些迷茫,但嘴巴微张着,作出佩服的样子。 白一的妈妈是灯笼街上有名的暗娼,叫白美玲。白美玲已年老色衰,泼辣却更上一层楼,但她的儿子并没有继承这泼辣,性子懦弱而窝囊。 那段日子里,夏谐与白一大概是有过一段不错的回忆,但妈妈带了继父来之后,他就没有jīng力再顾得上其它了。 直到夏谐手上沾血的夜晚,白家母子应该都是好好活着的。白一为什么死了,夏谐不知道。 夏谐被白美玲揪着衣领,原本他想开口反驳,但由“白一”这个名字开启的回忆,就像一块湿润的霉斑,延伸着沾湿了其他在黑暗中的斑点。 那原本好不容易被他封存的记忆,全部luǒ露在外了。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再次重复几十年来的记忆。最初是一条银链子,继而爸爸抱着他在楼梯上来回走,妈妈牵着他在雨中跳舞,然后…… 然后…… 男人的拇指在他腕骨上轻轻摩挲着: “哦哟,这么瘦啊。” “我……我不知道……”夏谐低声说着,他侧颈又挨了一掌。模糊的视线里,他隐约看见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伸手指指点点的,不时有手机的闪光灯亮起,刺眼极了。 “看看!看看!了不起了,你如今也混得这副人模狗样的!呸!”女人嘴上骂个不停,一边抡着夏谐要往地上掼,可后者毕竟是个子近一米八的青年人,女人喘着气,有些吃力,只能把夏谐拉扯的跌跌撞撞。 她看见周围好奇的一圈学生,似乎找到了某种有效的羞rǔ方法,于是开始朝学生喊起来:“同学,同学,你们听我说,这家伙是个杀人犯!杀了他老爹!他妈都不要他了,他亲爹也早被他克死了………” “杀人犯”三个字是个开关,说一次,夏谐的大脑就要重启一次,回忆再重复一遍。 爸爸的怀抱要再一次。 妈妈的伞要再一次。 男人的摩挲,要再一次。 在这重复之中,他几个月来那种虚幻的轻盈终于破了一个角,窸窸窣窣往下漏着碎片。 “我……我不是……”夏谐脸色苍白,低声喃喃着。“我不是……我才不是……” 周围升起了一片嗡嗡声,他茫然看了眼周围,围满了一群人,脸上带着各色的面具,伸手朝他指指点点的。他就像一个笼子里的动物,被顾客这样指点一番,评品两声,最后得到扔进来的几张钞票。 “我才……不是……” 我才不是杀人犯。 我和你们早就没有关系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夏谐伸手抓住白美玲的手,努力挣了挣,没有挣开。他一直在不停往后láng狈地退着,可白美玲步步紧bī地跟上来。 这样退着,退着,夏谐的心在乱撞,喘息声也达到近乎崩溃的频率,而在终于达到崩溃的边界线时,夏谐失控地朝那女人胸口狠狠一推。 “你给我滚!!!”他声音嘶哑,脸颊的肉一起一伏,剧烈颤抖着。 周围的人群一片哗然。 女人被他一推,一下子就跌坐到地上,她这下仿佛占了理,也gān脆不起来了,拍着地大嚎起来: “……我儿子小时候跟他混的,没几年就跳轨死了……那可是我的命根啊!天杀的,他在牢里一定咒着我儿子给他陪葬呢!”” 夏谐倒退了两步,不停重复着: “你们……都滚……” “都给我滚……” 想要再退时,却触到了人群围作的圈,他用力拨开人群,踉跄跑了出去。 一直跑到实验楼,他才停了下来。这一片空空dàngdàng的,没什么人影子,格外安静。 天已经暗下来了,实验室的大门黑dòngdòng的,看起来幽深而绵长。喘息了半晌,夏谐跌跌撞撞地朝里走去。 楼里已经没有人了,打开了实验室的灯后,他走进去,站定。夏谐的瞳孔有些涣散,耳朵里一直有种鸣响,嗡嗡嗡的,虽然四下无人,仿佛仍旧在一处热闹地方,挣脱不开。 半晌,他终于感到胸口的粘腻感,低头一看,衬衫上沾了一滩半gān涸的西瓜汁,把衣料浸得红红的,像血。 他打开水池的龙头,拿起抹布沾水往胸膛擦,起初动作很慢,很仔细,后来越来越快,幅度也越来越大,粗糙的抹布摩擦在衬衫上,发出“哗擦哗擦”的声响。夏谐神经质般地低头用力擦着,最后衬衫都起了毛,手掌也通红,可布料上依旧残留着淡色的血。 他扔掉了抹布,听见池中水流的声音。 受这水声指引,夏谐迟缓地把头放在龙头之下,让水沿着发淌过脸颊,水的冰凉使他感到高兴。水池中的水渐渐满了,溢到了地上,只见得池中之水里,飘dàng着黑色的发。 “铛——铛——铛——” 晚课的下课铃响起,清晰而响亮地回dàng在校园之中。这钟声惊醒了夏谐,他慢慢把头从水中抬起,又迟滞了一会,才伸手把水龙头关了。 夏谐拿出包里的手机,拨通了号码。 “林阙。”他的声音好冷,就像刚刚结过冰。“我最近要做一个临时安排的实验,这周都不回来。”一边这样说着,他一边漠然看着窗外,窗外天已全黑,只有西方地平线处有一点余晖。实验室的玻璃窗户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仿佛一只落水鬼。 “好……”林阙应了一声,好像还要再说什么,但夏谐已经挂了电话: “那就这样。” 说道“样”字时,声音的尾巴已经在打颤了。 放下电话后,夏谐长吐出一口气,塌下肩膀,用手臂环住自己,他浑身湿透,脸色白得仿佛一缕幽魂。 会没事吗…… 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时,就开始发低烧。 昨天,是六月的最后的一个晴天,半夜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夏谐昨晚没有做什么梦,早上起来时脑子昏沉,但意识还清醒着。他勉qiáng把水池和地面收拾gān净了,坐到桌前喘气。 “哦,夏谐,今天来这么早啊。”导师走进实验室,笑了一下。他把伞靠在墙上,拿起手帕擦眼镜:“这几天入梅了,看看,我的眼镜全是水,门口走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瞎子了!” “教授。”夏谐站起来,靠在桌子上,向导师点了点头。 “门口汽车自行车挤成一堆,那伞直往我眼镜上戳,真是……”导师年纪大了,很喜欢说话,一边倒着茶一边和夏谐聊:“哦对了,我今天看见门口有个女人,在那边大喊大嚷的,说什么杀人犯。太不像话了,这种事你去派出所喊呀,来学校门口算什么道理?” 夏谐闻言一震。 说着,导师也替夏谐倒了杯茶,递到他跟前:“夏谐,我看你脸色一直白的很,你要注意点健康……你头发怎么湿的?” 夏谐心神不定地“嗯”了声,匆匆忙忙去接水杯,没有拿稳,给跌到了地上。 “我……我来的时候,淋了雨……”他一边蹲在地上,一边低头去捡碎片。 “诶你别忙,我去拿扫帚,小年轻的当心划伤手。”导师赶忙止住了他,把他往隔间里推。“夏谐,这几天你看起来jīng神不太好啊……是不是太累了?赶快去换件衣服吧,里面隔间应该有替换衣服的。” 夏谐没说话,下意识点着头,朝隔间走去。 等换好了衣服,导师刚好打完电话,冲他招招手:“这几天也快放假了,他们本科生今天有最后一场考试,夏谐,你替我去监考一下,我有点事。” “好。” 导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麻烦你了。” 考试在下午,往考场走去的时候,校园全笼罩在一片烟雨蒙蒙之中。 夏谐身上很冷,脑子却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