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毓章的手在她身前滞了滞,重新落回膝头。 他没说好,也没有点头。他用新一轮的沉默来面对她的这句话。 英嘉央侧身,在他身旁坐下。 她给出足够的时间让二人重新恢复冷静。直到屋外的日头移近天空正中,屋内的热意将人蒸出一层薄汗后,她才出声:“你来辅政。” “你来辅政,”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便同意。” 同意的是什么,她不需要多解释。 沈毓章将她的话听得很清楚,脸色不变地继续沉默着。 他没有表露出一丝的惊讶或犹疑,证明这个主张亦经他自己熟虑过。 英嘉央看他一眼,继续说:“余下的二位,你与卓少炎可自决策。但是你,必须列位三辅臣之一。否则我绝不答应。” 她说:“皇室如今是什么样,的确无须你多言。我自幼及长,身边所有人都告诉过我,父皇在当年母妃过世之后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我不知从前他是什么样,但我又岂能不知他这些年来是个什么样。国政、天下、民生,哪一件都不在他心里。皇叔虎视在侧,积蓄多年而有今日之势。而今之朝堂,半壁皆是他的僚属,照此以往,用不了三五年,这大位便该易主了。一旦让皇叔得了这大位,以他过往对大晋的主张,大平国祚崩塌足可望矣。” 她笑一笑,笑里头带了点自嘲谑意:“如今云麟军起兵谋大事,你放任部署哗变不管,我因被扣金峡关便同意你们所为,别说什么被bī无奈,这若是忠,什么是不忠?这若是孝,什么又是不孝?”她收起笑意,一字一句:“但倘是这不忠不孝,能够换得我大平国祚延绵,你我亦算对得起祖宗了。” 沈毓章目光颇复杂地看着她。 然后他沉沉应道:“好。” 这一个好字,便是他对她提出让他辅政这一要求的回应。 英嘉央起伏了两日的心绪亦在此刻被这一个好字轻轻抚平。她垂下眼,又想到一事:“你信卓少炎,信到了如此地步。” 这话里有深意,引得沈毓章不得不问:“何意?” 她答说:“你连续六年不曾回京,自然不知道。自五年前卓少疆经成王举荐、提兵离京出豫州之后,他与卓少炎两人便再未一同出现于众人眼前过。就连景和十五年,卓少疆因军功封逐北侯的那一次,卓府对外亦称卓少炎抱病,没有随众人一同出城亲迎兄长回朝。这其中多少古怪,朝臣们亦非傻子,五年来不是没人怀疑过,但因碍于成王之势,从没人敢将疑虑宣之于口罢了。” 沈毓章倏然抬头。 她的话令他豁然一醒。 那些之前他能想得通的以及想不通的,统统在这一刻,全部重新想得通了。 …… 卓少炎以亡兄之名重聚云麟军旧部,举兵至今,凡她之命,江豫燃等人无不奉从。卓少疆在世时,麾下第一勇将江豫燃的名声是连沈毓章也有所耳闻的。那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只冲着卓少炎是卓少疆胞妹这一点,便能够让渡兵权给她、对她所有的筹略兵策俯首听从的性子。 而自卓少炎入关以来,沈毓章亲眼目睹其在军中统管军务,驻营、布防、城事、造械、屯粮、绘图……诸事样样jīng通,绝不可能是一个连续五年深居王府、而今一朝从军挂帅的人能办得到的。 更何况还有晋将谢淖。 卓少疆与谢淖虽是沙场宿敌,但二人jiāo手数次,战绩平分秋色,知己又知彼。谢淖此名自出世以来,连大晋鄂王都不放在眼中,有谁能叫他在用兵一事上言听计从?而今卓少炎能以一纸婚书令谢淖反兵相助,但又岂能仅凭这一纸婚书就将谢淖镇住、在兵事上不涉不问。 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在景和十二年提兵出京北上的人,从来都不是卓少疆,而是她。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而能够被解释的又何止是这些事情? 沈毓章微微闭上眼。 云麟军当初兵不血刃下金峡关,旁人都道她不念与他的兄妹旧情而致他受冤、不得不反。其后她挥令拆毁关墙,以此bī迫大平遣使谈和,如今见势扣住昭庆,欲以此要挟皇帝禅位让贤,又算得上什么堂正。 然而她的这些心计与手段之下,是不愿战这三字。 云麟军流的每一滴血,都不会、也不可能是因挥戈向同袍而战。 五年前她于国北危亡之际力挽狂澜,为一国之尊严、为众军、为百姓,以血以韶华。 而今热血仍在,烈胆犹存,她亦从未变过。 …… 天色将暗,卓少炎巡营之后,独自上了城墙,遥瞰北边阔土。 不多时,身后响起脚步声。待临近,沈毓章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当初在关外一晤,我厉斥你过去数年间深居享乐、不尽臣事,你为何不辩驳?为何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