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情火似海(下) 南陽仙子的語調漸漸低落,淚水滑過臉頰,低聲道:“四天后,我爹爹來了。那天上午, 在風嘯樓的人群中,當我爹爹拉著我的手,正式地向眾人宣布,他的長女將是下一任火族聖女的時候,我瞧見你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眯著眼,帶著尖銳的嘲諷的微笑, 轉身離開了大堂。 “赤郎, 那時我的心裡好生後悔, 多麽想不顧一切地追去,告訴你,為了你,我願意放棄所有的一切。但是我又怎麽知道,讓你下定決心離去的,不是因為我將成為聖女。 “那天夜裡,我趁著爹爹與長老在房中密談時,悄悄地跑去找你。但是……但是我找遍了昆侖山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發現你的身影。黎明時,我站在我們徹夜纏綿的懸崖邊,在冷霧中簌簌發抖,淚水不停地流著,心想:‘你終於象這朝霧一樣,無聲無息地消散了。’“回赤炎城的途中, 我找了個借口, 獨自去了趟瑤碧山。山上香草依舊,但紫情花卻早已謝了。 “空蕩蕩的山谷中,只有我一個人坐著,看著陽光下的松林,想著你,想著你赤條條地叉手站在火光與霞光中,笑嘻嘻地說:‘我是在這山上認識你的,又是在這山上被你燒著的。你瞧,那松樹林的火光照亮了整個天空,我就叫做赤松子吧。’我在瑤碧山上失魂落魄地坐了三天,始終沒有等到你。 “回到城裡,我將自己關在房中,每日呆呆地坐在窗口,聽著回音草在風中一遍一遍地重複你的聲音,不分晝夜地想念你。 “六月初五那天,我坐在窗口,聽見門外人聲沸騰,有人說:‘大荒雨師要來提親啦!’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你麽?赤郎?是你終於來向爹爹提親了麽?心裡歡喜得快要爆炸開來,打開房門衝了出去,一路又哭又笑,旁人見了都以為我發瘋了。 “在爹爹的紫雲樓裡,我終於再次看見了你。你穿著烏金長袍,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陽光斜斜地照著你,光芒四射。我的心狂跳著,全身酸軟,腦中一片空茫。相隔二十多天,卻仿佛分開了三生三世。” “終於,你瞧見我了,但卻只是微微一笑,笑得如此陌生,仿佛我們從未相識。那時我太過驚喜,太過快樂,沒有察覺你那冷淡微笑所隱藏的暗示。直到爹爹微笑著對我說:‘……大荒雨師赤松子,今日來提親,迎娶你的堂妹瑤姬。’我才突然如被雷電劈中! “恍惚之中,我瞧見瑤姬坐在離你不遠處,你和她相互對望,笑得如此甜蜜。刹那之間,我從雲端跌入崖底,置身於可怕的夢魘。我的指甲深深地掐入自己的手臂,想讓自己醒來,鮮血流了出來,但為什麽那疼痛卻比不上我心中萬一?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的,飄飄蕩蕩地在宮裡走著,仿佛走在空茫的大霧裡。耳邊轟隆回響著爹爹的話語,‘再過三日,赤松子就要和瑤姬完婚了……’眼前晃動著你的微笑,你和瑤姬對望的眼神,你從那燦爛的陽光中赤條條地跳到我面前的身影……我的心裡如此疼痛,但卻流不出淚,哭不出聲。” “那天夜裡,我坐在月光中,聽著回音草一遍遍地說:‘我喜歡你。’每聽一次,就拿銀針狠狠地扎自己一次,直到鮮血流滿全身,我才終於發出痛切的哭聲。我多麽後悔,多麽後悔殺死你,多麽後悔沒有在那昆侖山頂,抱著你掉入萬丈懸崖去。 “天快亮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爹爹一個妃子說過的話:‘如果想讓一個男人死心塌地地喜歡你,就將紫火冰晶、明神相思涎、向日葵和烈火鳳凰膽一起研磨,製成情火丹讓他服下。’“紫火冰晶與烈火鳳凰膽都是我族聖物,沒有聖女與長老會的同意,即便是爹爹,也決計不能動上一動。但是為了你,為了你這薄情寡義的赤郎,即便被長老會用三昧紫火燒死,掉進萬劫不複的深淵,我也管不著啦。 “第二天夜裡,乘著師父不在,我悄悄地將她匣中的十八顆紫火冰晶和三顆烈火鳳凰膽都偷了去,和著明神相思涎和向日葵,研磨成了十八顆情火丹。我帶著這十八顆情火丹悄悄地來到你的房前,隔著房門,我聽見瑤姬的笑聲。” 她咬牙道:“這個妖媚的臭丫頭,平素對男人便是投懷送抱,見了你之後更加連骨頭都酥啦。我聽見你們在屋裡竊竊私語,她不斷地發出淫賤的笑聲,心裡悲苦憤怒,恨不能立時將你們殺死!” “我聽見那臭丫頭說:‘今日在紫雲樓,我堂姐瞧你的眼神好生古怪。大伯說了我們的婚事之後,她好象快要昏厥了。哼哼,你這個色鬼,定是什麽時候悄悄勾搭過她啦,是不是?’“你笑嘻嘻地說:‘你的疑心病倒重得很。和我相好四個多月了,還放心不下麽?’我仿佛被重重擊了一錘,原來在與我相遇之前,你竟已經和這臭丫頭好上了!那臭丫頭冷笑說:‘我堂姐性子烈得很,你可別玩火。’你笑嘻嘻地說:‘她及不上你萬分之一,我勾搭她作甚?’“赤郎!赤郎!你當真是這麽想的麽?在我的心裡,我當真連瑤姬的萬分之一也比不上麽?” 南陽仙子緊緊抓住蚩尤,指甲陷入他的身體,聲音沙啞,在他耳邊哭泣道:“我聽了你們說的話,傷心憤怒,再也忍受不住,猛地一腳將門踢開,衝了進去。你們正光著身子抱在一起,瞧見我衝進來都呆住了。那臭丫頭突然格格笑了起來,擰著你的耳朵說:‘被我說中了吧!你果然和她有一手。’你無賴似的笑著,不發一言,好象眼下之事與你一點相關也沒有。” “我站在那裡,心中怒火熊熊,那臭丫頭竟然若無其事地和你吻在一起,當著我的面……當著我的面作出那不堪入目之事!我憤怒已極,終於向你們出了手!” “那臭丫頭似乎早已算到我會出手,哈哈笑著避了開去,用她的晴光銅鏡與我鬥在一起。你卻笑嘻嘻地站在一旁,叉著手看熱鬧。我心中悲苦難過,萬念俱灰,突然覺得了無生趣,當下將那一袋的情人丹重重地朝你擲去。那臭丫頭竟然趁著我不做反抗之時,將我經脈盡數封住。” 南陽仙子淚光泫然,低聲道:“你站在那裡,瞧著那臭丫頭折辱我,依舊微笑著不發一言。臭丫頭將十八顆情火丹揀了起來,笑著說:‘這是姐姐做的毒藥麽?想要將我的赤郎毒死?’一邊說著,一邊將那十八顆情火丹一顆一顆送入了我的嘴裡。” 蚩尤大吃一驚,失聲驚呼。 南陽仙子淒然道:“你現在倒為我擔心麽?當時為何卻一動不動,眼睜睜地瞧著那臭丫頭將十八顆情火丹倒入我的嘴裡?我看著你那笑嘻嘻的神情,心想:‘倘若我當真就這樣被情火燒死了,你是不是會因此記得我呢?在你的心中,我和其他的女子是不是會有些不同呢?心裡突然變得說不出的快意。 “那十八顆情火丹落入腹中,立刻燒起熊熊情火,我的五髒六腑仿佛刹那間被燒焦了。我動也不能動,呆呆地望著你,淚水來不及流出就被蒸騰得無影無蹤。你的身影逐漸地模糊起來,周圍的一切也開始搖擺飄蕩。 我聽見你柔聲道:‘傻妹子,你這是何苦?當真不做明月,要做流星麽?’聽到你終於開口,我的心裡頓時變得歡喜起來,想要回答,一團烈火從我的喉嚨裡噴了出來,整個世界變成了紅色。” 蚩尤心道:“是了,那紫火冰晶與鳳凰膽研磨的情火丹乃是至陽至烈的聖藥,她一口氣吞下十八顆,難怪會有如此可怕的赤火真氣。” “這時門外響起了各種聲音,許多人聽到聲響潮水似的湧來。我聽見門被撞開了,驚叫聲震耳欲聾。爹爹一聲聲地喊我的名字,我張開口,卻發不出聲。我聽見爹爹厲聲質問你,你哈哈狂笑道:‘老賊,本想三年之內讓你國破家亡,但現在已經不必了。小侯山下的九條人命,我母親的清白之軀,二十二年來我的恥辱生活,今日一並向你討還!’“爹爹大吃一驚,說:‘你……你是燕姬和我的……’你喝道:‘住口!你也配喊我母親的名字麽?’ 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原來你竟是我爹爹的兒子!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哥哥!” 蚩尤大吃一驚,心道:“這赤松子處心積慮地揚名天下,原來便是為了做火族貴侯的乘龍快婿,混入火族報仇雪恨。但卻在無意之間犯下這兄妹通奸的醜行。”又想:“大丈夫光明磊落,報仇又何必如此?”原本對那傳奇人物赤松子頗為折服,但此時卻起了憎怒之心。 南陽仙子顫聲道:“赤郎,那日在昆侖山上,你突然消失,是因為知道了我們是兄妹麽?你裝做不認識我,忍心相負,也是因為我們是兄妹麽?赤郎,赤郎,我知道我不該喜歡你,可是已經太遲啦。在瑤碧山的那一場大火裡,我已經將的心自己徹徹底底地給了你。” “那時情火狂烈,我已經看不見,聽不清了。但我的心裡,卻是從未有過的清明和喜悅。我不在乎你是誰,只是不住地在想,原來你不是成心負我,你對我的歡喜也是真的。 “想到這裡,什麽疼痛苦楚都變得可以忍受了。我想要睜開眼睛看你,卻看不見任何東西。隱隱約約聽見無數人叫喊的聲音,聽見你的狂笑聲,聽見爹爹發狂似的怒吼。然後我便昏迷了過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被送到這宣山的火桑樹上,體內的情火仍然在炙烤著。爹爹站在樹下,木無表情地看著我。我大聲問他你在哪裡,他什麽也沒有回答。師父面色蒼白地和幾個長老站在山腰,傳音說:‘你偷竊了本族聖物紫火冰晶和鳳凰膽,又犯下通奸重罪,長老會要將你燒死,並將你的魂靈封印在這火桑樹裡,經受五百年的折磨。’“我盜走紫火冰晶的時候,早已料知會有這一刻。對於被燒成灰燼,我絲毫也不害怕。但我感到痛苦的,卻是在這最後時刻也無法見著你,注定只能做一顆與你交錯劃過的流星。 “爹爹親手燒著了三昧紫火,火焰熊熊燃燒,和我體內的情火相互激促著。山風吹來,我聽見回音草在懷中發出最後的聲音,那聲音在我耳旁縈繞著,永遠銘刻在我的心裡。火光映紅了天空,可是在這片天空裡,我沒有瞧見你叉手微笑的身影。” “我就這樣被困在這火桑中。一百多年了,日日夜夜忍受著情火與三昧紫火的煎熬,每想你一分,這情火就要跳躍一次,焚燒我的靈魂。” 南陽仙子癡癡地凝望著蚩尤,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柔聲道:“天可憐見,終於讓你來到這宣山火桑樹裡。赤郎,赤郎,你可知我有多麽想你麽?”滑膩的素手撫摩著蚩尤的臉頰,顫聲道:“我再也不讓你離開我啦!” 蚩尤心中難過,忖道:“一百多年的折磨竟不能將她的癡情減弱分毫。明知那是她的哥哥,卻仍然如此不可自拔地思念。這種感情也當真可怕得緊。” 心下突然又是一凜:“以她這樣的性子,若是當真認定我是赤松子,只怕我和八郡主都再也出不去了。” 南陽仙子渾身滾燙,軟綿綿地趴在他的身上,咬著他的耳朵啞聲道:“赤郎!赤郎!你想起我了麽?在那昆侖山頂,你就是這般抱著我……”素手滑入蚩尤的胸膛,朝著他的腹部滑去。 蚩尤大駭,這南陽仙子寄身於八郡主軀體,情火如熾,倘若累積百年相思爆發於一旦,自己即算能帶著烈煙石逃離此地,又有何顏面與她相對?當下猛地起身,將她推開,喝道:“住手!” 南陽仙子怒道:“你……你又想離開我麽?” 蚩尤腦中飛閃,突然心念一動,咳嗽道:“自然不是……不過,你附在這女子身上,若是與你親熱,豈不是……豈不是……” 南陽仙子嫣然笑道:“你這個風流好色的無賴,竟突然轉性了麽?說的也是,豈能讓你與這女子親熱?”面上一紅,道:“只是我的軀體早已沒啦,只能用元神化形,想要和你親熱,卻是難得緊了。” 蚩尤靈機一動,笑道:“那又何妨?先讓我好好瞧瞧你的模樣。”南陽仙子聞言大為歡喜,笑道:“那我就聽你的話啦。”突然紫光一閃,在樹洞中盤旋飛舞,烈煙石的身體軟軟地癱倒在地。 那紫光離合幻化,變成一個冷豔淒美的女子,在半空中飄蕩。洞中團團紫色情火在她四周環繞飛舞,更覺幻麗。 南陽仙子癡癡地凝望他,似悲似喜,低聲道:“赤郎,赤郎,你還認得我麽?” 蚩尤正要說話,突然聽見樹外隱隱傳來嗷嗷怪叫之聲,心中“咯噔”一響,又驚又喜,那聲音分明是十日鳥!不知這十日鳥是循著氣味飛到此處,還是被宣山的漫山火焰吸引前來飽餐一頓呢? 突然“仆仆”之聲大作,那十隻太陽烏呼嘯著次第衝來,猛烈地啄擊帝女桑。歡聲鳴啼,似乎在聲聲呼喚蚩尤的姓名。 蚩尤狂喜之下,心中登時作了決斷,拱手道:“仙子,蚩尤不過是亡命東海的一介狂徒,並非赤松子前輩。但若是仙子放蚩尤離開此地,蚩尤一定替你打聽那薄情寡義人的消息,他日再回到此處告知仙子……” 南陽仙子怒道:“你說什麽?你還是想要離開麽?”蚩尤道:“蚩尤不是仙子你等待的人,自然要離開……”話音未落,南陽仙子已經大怒道:“休想!”紫光一閃,朝蚩尤電擊而來。 蚩尤聽她述說往事,對她起了憐憫之意,是以不忍突然離去,此刻見她蠻不講理,不由也起了怒意,喝道:“得罪了!”閃電似的躍了起來,一手抱起八郡主,一手揮舞苗刀,一式神木刀訣狂風暴雨似的怒斬而出。 起初方進這帝女桑之時,不知南陽仙子真氣強沛,與她悍然對掌,才會被一招擊敗。眼下蚩尤早有防范,人刀合一,借助苗刀靈力全力反擊,南陽仙子想要片刻間將他打敗,也是絕無可能。 青光急舞,氣浪洶湧,與那紫光霍然對撞,登時轟然爆炸。無數紫色的情火急速飛旋,朝著蚩尤飛射而來。 蚩尤大喝一聲,苗刀縱橫飛舞,驀地籠起一個真氣光罩,刀鋒轉處,挾帶滾滾風雷,朝著最近處的樹壁怒斫而下。 “轟”的一聲巨響,那樹壁登時迸裂開一個大洞。蚩尤大喜,抱著烈煙石閃電般猛衝而出。 身後紫光眩舞,“哧哧”之聲大作,無數情火穿破真氣光罩,密雨般沒入烈煙石身體。烈煙石猛地一震,全身紫光爆漲,“啊”的一聲,口中吐出淡紫色的火焰。 南陽仙子怒喝之聲震徹雙耳,蚩尤隻覺身後一股狂猛無匹的真氣驚濤駭浪似的奔卷而來,匆忙間回手一刀,“蓬”的一聲巨響,右臂酥麻,苗刀險些脫手,後背如被千斤巨椎擊中,腹內翻江倒海,噴出一口鮮血。 身後那股真氣仿佛絲網纏繞,將他與烈煙石緊緊卷住,猛地回奪。蚩尤大喝一聲,奮盡全力,硬生生地破出樹壁,朝外衝去。 眼前一亮,火光熊熊,烈焰紛飛,藍色的天空中十隻火紅色的怪鳥正歡聲盤旋,朝著他閃電似的俯衝而下。 蚩尤大喜,十日鳥振翼撲落,巨爪紛紛抓住他的肩膀、手臂與衣襟,猛地衝天飛起。蚩尤與烈煙石被十日鳥這般一扯,登時拉脫出帝女桑外。 就在兩人即將脫身的刹那,一道紫光從樹洞處眩舞衝來,穿入烈煙石體內,烈煙石再次微微一震,隨著蚩尤與十日鳥破樹而出。光芒爆閃,樹洞倏然合上。 火焰喧囂,蚩尤緊抱烈煙石翻身躍上鳥背,衝天而去,身後傳來悲淒的風聲。 回頭望去,漫山火海,紅光跳躍,那株帝女桑在大火之中悲傷地擺舞。 蚩尤心中突然一陣抑鬱與愧疚,他懷抱自由的夢想,但面對這被封印於火桑中的女子的元神,竟無力解救,只能將她拋棄於這情火似海的荒涼山頭,繼續忍受無休止的痛苦煎熬。 風聲如泣如訴,十日鳥盤旋繞舞,朝著辛九姑等人所在的峭壁山洞飛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