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放眼望去,全是海。天是海,地是海,連空氣仿佛都是藍色的。 巨鯨從半空中緩慢遊過,他們的周圍是發著光的各種浮遊生物。 不遠處有一道巨大的門,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門上鏤刻著紫色的古樸花紋,看上去讓白子畫莫名的覺得眼熟。紋路中滿是乾枯的血跡,而門上散發出的巨大寒意與殺氣,就連白子畫都覺得冰涼徹骨。而花千骨更是瑟縮成一團,不斷在他懷中顫抖,眉睫上,也迅速覆上了一層白霜。 白子畫連忙帶著她迅速往後飛去,試圖離那扇門越遠越好。 一直到花千骨不再戰栗,他才停了下來,轉身回望,看著那扇門,然而卻不由身子一震。 那哪裡是門,而是一柄巨大的紫色長劍,正是斷念,正浩然懸浮在天海間,用整個世界的高度,支撐起這個夢境,何其壯觀,又何其驚心。 這時候白子畫突然聽見花千骨倒抽一口涼氣,比方才抖動更加厲害了,白子畫從未見到她如此恐懼的樣子。 白子畫順著目光向下,才知道她看見了什麽。 在第七層夢境之海的水面之下,漂浮著一個正在沉睡的女子,猶如巨型冰雕,偌大的身軀足有常人千倍萬倍,巨鯨也不過她的盈盈一握。 她浸沒在水裡,層層疊疊的衣幔華麗的隨波上下沉浮,飄帶和紫色的長發在海中如水蛇狂舞。臉色蒼白得過分,雙目緊閉,五官完美得近乎神跡。 斷念劍的劍尖就那樣剛好垂直懸於海面,立在她的眉心,而她眉間那一點紅,仿佛是劍尖上滴落下的血。 白子畫看著眼前一幕怔了許久,然後不由長歎:這,便是她長大後的樣子,這,便是真正的花千骨了。這世上,最後一個神。 她長睫如樹,有五彩的遊魚,在其間穿過。她長發如林,呈放射狀漂浮搖曳,長得看不到邊際,猶如紫色光芒,將整片海面貫穿。 這呈現於海天之間的壯觀圖景,猶如一幅上古流傳下來的曠世壁畫,墨色濃重到呼之欲出,美得讓人忘乎所以。 所以當很多年後,白子畫看著花千骨心碎絕望,長大成人,化作妖神破海而出的那一刻。他比想象中要平靜。因為他早已在夢中見識過,她最壯觀最原始最驚心的美。 “師父……”花千骨好不容易舉起手來指了指。她本能的感受到懼怕。這一切已經超出了她的想象也超出了她的理解。但是她能感受到,遺神書,就在那個方向,在那個人那裡。 白子畫隨手化了一朵雲,將花千骨置於雲中。 “你在這等著師父。” 花千骨想跟他一起過去,卻又心駭於斷念劍不敢再做靠近。 白子畫飛臨神之花千骨的身軀上空,又或者,他如今該稱呼她為妖神花千骨。 她的神識早已被妖神之力浸沒所染,她不再是那個單純的,守護大地蒼生的神祗了。 斷念劍將所有殺氣都凝於她的眉心,逼就著她,不讓她起身破夢而出。就如同花千骨身上的妖神之力,被他封印於最深處。 而如今,他必須冒險將她喚醒。 仿佛感受到了某種不安與不祥,海上的風逐漸大了起來,斷念劍在風中不時發出嗡嗡劍鳴聲,震蕩著天地。 花千骨焦急的看著白子畫,她聽不清師父說了什麽,隻遠遠看見妖神花千骨突然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全黑,沒有任何光亮的眸子,她的靈魂都幾乎要被那雙眼睛吸入。她無比的害怕,只希望白子畫趕快找到遺神書然後離開。 可是對於白子畫來說,他必須跟她對話,因為遺神書就是她,她就是遺神書—— 花千骨看到她緩緩開始闔動雙唇,一陣空靈而奇怪的聲音從那個方向傳來,巨大聲波一層一層的回蕩開,在海面湧起巨浪,在空中卷起大風,幾乎把她掀下雲來。 那種話語,如同古老的梵唱,每一字都迂回婉轉,仿佛有九九八十一個調子。花千骨覺得自己能聽懂,卻又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麽。 只是看見她臉上帶一絲鬼魅*意的笑,只看見白子畫身子猶如風箏,在空中隨風起起伏伏,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許久之後,古音聲止。 而她,突然轉動眼球,看了花千骨一眼。 花千骨頓時整個人仿佛都被冰凍了,仿佛隻這一眼,她已屍骨無存。 而她嘴角的笑意更濃了,然後輕輕的再次閉上了眼睛。 白子畫身子在空中浮了一浮,終於徑直掉落下去,而她只需輕輕張嘴,便能將他一口吞噬。 “師父!”花千骨再也顧不得其他,飛了過去,一把將他接住,然後飛快逃離。 她冷得發抖,但更多的卻是害怕。 她一直飛,一直飛,幾乎用盡了力氣,仿佛想要飛到這個世界的盡頭。 然而不管飛到哪裡,一回身,還是能看見那支撐整個天地的斷念劍。那是她,無論逃到哪,都避不開的劫數。 “師父?” 白子畫逐漸清醒過來。 他與妖神的對話時間雖短,但因為是古語所言,每一個字所包含的信息量都大得驚人。 他答應過,要找到遺神書,接她出蠻荒的。 可是他,不得不食言了…… 無需開口,花千骨已從他眼中那一絲無法隱藏的內疚中明白了一切。 一滴淚水已不由從眼角滑落,她驚慌而又恐懼無措。 “師父,你說過不會拋下小骨一個人的……” 白子畫嘴唇微顫,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早知道如此,他又何苦執著入她夢境裡來。給了她希望的同時,又再一次讓她心碎絕望? 海嘯洶湧而至。 同時他們四周,落下了數道黑影。 熒熒鬼火燃得越旺了,她的十三個心魔,穿越了無數個夢境,一路追殺,終於還是到了這裡。 十三個人圍成一個圈同時向他們發動了驚天一擊。 他們避無可避,白子畫那一刻也突然之間不想再避。 花千骨卻死死護住他,悲戚的發出一聲巨大哀鳴,十二個人被她突然爆發的力量震飛消散,卻唯有一人,徑直一劍,穿透了她的心。 白子畫怔在那裡。 愛、悲泣、絕望、自卑、自厭、慚愧、羞恥、思念、恐懼、失望、悔恨、疑惑、哀痛,這是小骨的十三個心魔。 在這些心魔中,絕望最強大,思念總是放他們一馬,自厭一直在發起攻擊,沒想到最後,卻是愛——殺了她。 白子畫第一次感受到冰凍的心,像是要被敲碎的感覺。 花千骨卻只是看著他悲涼一笑,然後用盡最後的力氣,掀起滔天巨浪,將他向上推出了夢境。而自己則慢慢閉上眼睛朝著更深的大海墜落,像盛開至荼蘼的花。 白子畫努力向她伸出手,卻終究無力抓住她。 在夢裡,她是全能的神,她的心願是不可逆的。 白子畫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在自己面前,眼睜睜看著她沉沒,離自己越來越遠。他不斷拚命的大聲提醒自己,這只是一個夢而已,小骨還活著! 可是心業已痛得無法喘息,恨不得隨她一直在夢中墜落下去。 失去了所有花瓣的殮夢花,在這一刹那凋零枯萎化作齏粉散為塵。 東方彧卿猛的站起身來,摩嚴和笙簫默吃驚的看著他。 榻上的白子畫此時睜開了眼睛。 “師弟!”“師兄!” 二人連忙圍上前去。 白子畫與東方彧卿目光相交,一瞬間,東方彧卿已明白了一切,無力的跌坐在椅子上。 下一秒,卻又好像下了什麽決心一樣,釋然的仰天一笑。然後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看著白子畫。 “難為尊上白跑這一趟。不過我猜,你找到遺神書了。” 白子畫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東方彧卿走到他跟前,眼神咄咄逼人:“我不相信,遺神書裡會沒有解決妖神之力的辦法。” 有,但那是他永遠也不會用的辦法,也不會允許任何人。他寧願小骨,一直被困在蠻荒。 “好吧,既然尊上不肯說。我換個問題好了。”東方彧卿嘴角一絲譏諷,“我很好奇,第五個夢裡,到底發生了什麽,會讓你耽擱這麽久?” 白子畫突然抬起頭看著他。 “關你什麽事?” 四下一陣沉默。 白子畫從來都是內斂的,他的所有光芒都被他藏在身體裡面。然而那一刹那,卻是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敵意與鋒芒。 東方彧卿一怔,百千萬世,他從來沒看到過他那個樣子。他的表情依舊冷漠如仙,可是眼神卻帶了一絲魔性,但轉瞬即逝。又恢復成了那個高高在上的長留上仙白子畫。 東方彧卿不由沉思。 第一個夢境,是花千骨粉飾後的世界,雖然看上去風平浪靜,但其實不堪一擊就會被摧毀。 第二個夢境,是她內心真實反映的世界,千瘡百孔,滿目瘡痍,讓人不忍目睹。 第三個夢境,是她回憶中的美好世界,她努力用手握住,甚至寧願永遠困在夢裡不肯醒來。 而余下的幾個夢境,白子畫到底看見了什麽,經歷了什麽,看來他是再也無從得知了…… 這時,白子畫看著東方彧卿,凝眉深思,那一刹極其短暫,但東方彧卿已察覺到他的殺意。而白子畫的一絲猶豫,給了他逃脫之機,未等到白子畫出手,東方彧卿已突然從房間消失不見。 他其實早已猜到白子畫這趟得到遺神書就皆大歡喜,若是失敗,他也危在旦夕。因為,白子畫絕不會讓他想出辦法救花千骨出蠻荒。 若是過去,罷了就罷了。唯獨這一世,他絕不會讓他殺他,他不能就這樣死,他還想再見到她。哪怕從今往後,真的世世早夭,不得好死,他也要接他的小骨頭回家…… 摩嚴和笙簫默皆是奇怪的看著白子畫,白子畫忍不住歎息。 他已在力所能及的范圍之下,做了一切的嘗試和努力,可是,終究逃不開這樣的結果。 摩嚴出人意料什麽責備的話都沒有說。看到白子畫的神情他自然是知道他此次入夢,不管目的為何定然是失敗了的,心中反而隱隱松一口氣。 他以為,白子畫會猛的消沉一段時間,還怕他傷勢加重。卻沒想到,他回到長留山後,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反而開始重新插手過問各項事務。 花千骨從夢中醒來,卻沒法睜開雙眼,因為她雙目已瞎。一個陌生的男子站在旁邊,她知道這段時間,一直是他在照顧她。 “我叫竹染,你記著。”那人見他醒了,聲音無悲無喜,起身出門,又忙自己的去了。 花千骨已經完全忘記了夢裡發生過的所有事,就像大部分人做完大部分夢醒來一樣。隻隱約剩下零零碎碎的關於師父的片段,她以為自己,只是思念成疾。 呵,居然還活著呐…… 她摸了摸凹凸不平的臉,知道自己,從今往後,只能在無盡的歲月裡,留在蠻荒苟延殘喘。 深夜無星。 白子畫極緩的走著,來到一處山崖之上。冷風淒淒,吹得他白袍亂舞。山崖下是萬丈深淵。他凝視著深淵,慢慢跨了出去…… “師弟!”摩嚴突然站在他身後出言阻止。 深淵之下,白子畫的宮羽正在發光盤旋,通往蠻荒的窮極之門已悄然洞開,猶如一個黑色漩渦,仿佛要吞噬一切。 窮極之門只有各派的掌門宮羽才能打開,摩嚴當時將花千骨流放到蠻荒,便是從霓千丈那借來了宮羽。他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當初的決定,卻竟會讓一切變成這樣。早知如此,他就應該直接殺了那個孽障! 白子畫平靜的凝視著深淵中的窮極之門,眼中波瀾不興。 “我在夢中已答應了小骨,不會再拋下她一個人。既然她出不來,我便去陪她。長留山,就交給你跟師弟了。” 摩嚴不可置信的看著他背影搖頭。 “窮極之門,隻進不出,有去無回。子畫,你若當真做此決定,我不會阻攔你。那,畢竟是你的徒弟。可你,是六界之尊!長留山的掌門!我的師弟!我答應過師父,會一世輔佐你,照看你,管束你!你今天,若是膽敢邁進這道門,大不了,我便也隨你一起,一起冥渡去蠻荒!” 摩嚴瞪視著白子畫,語氣鏗鏘,字字戳心。 白子畫面無表情,雙肩卻瞬間塌下,無力的緩緩閉上了眼睛。 “為什麽你……總是要逼我?” 這世間,果然情義是不能兩全麽? 白子畫單薄的身子站在崖上,仿佛隨時會隨風化去。許久,終於轉身離開。 六十四根消魂釘的傷,還有這麽久的殫精竭慮,費心勞神。白子畫回到長留山,終於一病不起。 時常做夢,夢裡還是有她在的絕情殿。 桃花漫天,紛飛如雨,她拽著他的袖子,撒嬌耍賴。 他摸摸她的頭:“師父就在這裡,再也不離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