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掛念著你呀 倒也不是突然病的。 從碧看著孫太醫, 自責道:“是我疏忽了,前日公主從青堤回來後,晚上精神就不大好,戌時就睡下了, 昨日一早也倦怠著, 韓大人來陪著公主用膳, 那時公主臉頰就有些紅了,我隻當是……” 她頓了下, 略過韓江逗弄康樂, 惹得人臉紅,隻後悔道:“隻當是公主情緒好, 並未意識到是起了低熱。” 後來去折柳亭給韓江送蓮蓉包,寧思明也說起過:康樂面色瞧起來倒好,只是沒什麽精神。正是低熱帶得臉頰微紅,卻身體倦倦。 孫太醫捋了捋胡子, 也是一臉自責。 康樂打小都是由他來診平安脈的, 這麽多年下來,孫太醫自認為對康樂的身體狀況了如指掌:康樂自幼生病,皆是高熱, 雖來勢洶洶,只要能及時降下去,再將養半月,便無甚大礙。 她從未起過低熱。 “唉, 也是我疏忽了。”孫太醫歎氣。 不過現在不是追究是誰的責任的時候, 康樂在眾人疏忽下, 已經低熱了兩天了, 她身體素來不好, 這般下去還不知會出什麽問題呢。 從碧和孫太醫面上都不大好,康樂軟綿綿地躺在床上,靠著寬大柔軟的靠枕,眨了眨眼睛,乾淨澄澈的杏眼看著他們,軟聲道:“孫爺爺、從碧,你們都不要那麽緊張呀,我感覺還好呢。” 想了想,她輕輕地笑著,認真道:“以前高熱,我只是躺著都覺得好難受的,張開眼睛看著屋頂,感覺天空都在不停地旋轉,現在低熱,反而好多了呢。” “就只是不大有胃口,也懶洋洋的,握著筆寫了幾頁字就感覺手腕沒有力氣了,別的就沒有什麽啦。” 她寬慰道:“我會好好吃藥,好好休息的,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你們兩個不要自責啦。” 康樂向來溫柔又貼心,孫太醫和從碧對視一眼,皆放松了一些。 孫太醫按照以前康樂慣用的方子,略減了藥量,重新寫了藥方,讓人去煎藥。 因康樂常年吃藥,迎春殿的下人們對這些事情早已輕車熟路,不用孫太醫交代,已仔細地煎好了藥送來。 一整碗漆黑濃鬱得藥汁,放到溫熱可入口,康樂神色平靜地端起,閉上眼睛屏息一口飲盡。 從碧見她一氣喝完,立刻上前,一手接過藥碗,另一手遞上一盞清水,康樂睫毛抖動著張開眼睛,眼尾都紅了,但是一聲不吭,接過清水漱口後,才緩出一口氣,眉眼舒展。 康樂自幼喝藥的模樣乖巧,從來不需人哄勸,也從未軟聲抱怨,卻讓旁觀的人更覺得心疼。 老天既給她最尊貴的身份和美麗動人的容顏,怎麽就不肯再慈悲些,給她一具健康的身體呢。 康樂喝了藥,過了一刻鍾,孫太醫來看過,松了一口氣:“好了,暫時退下去了。” 從碧拍了拍心口,也放松了些,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 說完,她不由地關切問:“公主之前從未起過低熱,這次是為何?” 她細細思索,羅列出各種可能:“是那日出宮遊玩,過度勞累了?還是在船上吃的膳食不合適?再就是回宮後沒有休息好?在折柳亭吹了風……” 康樂那兩日的行程,從碧已經事無巨細地同孫太醫講過,連午膳的菜單和食譜都列了出來,每道菜吃了多少,穿的什麽衣,何時何地停留了多久…… 生怕有絲毫疏漏,耽誤了孫太醫診治。 孫太醫一一聽過,沉思片刻,搖頭道:“雖說康樂公主身體是有些嬌貴,但那日行程也不至於把人累到生病,船上的飲食——那魚蝦藕都是公主可以食用的,且都是極鮮的,並無大礙。” “再就是吹風……”孫太醫抬頭看了眼外面鬱鬱蔥蔥的夏景,實言道:“這時節,多吹吹風也沒事。” 那便都不是誘因了。 孫太醫歎了口氣,避開康樂,對從碧低聲道:“老朽行醫多年,也算是跟閻羅殿搶人,見識得多了,有時候也心中隱隱明白,人各有命,非人力所能改的。” “況且,康樂公主的身體真的有好轉,也不是太醫院裡這些人嘔心瀝血照料出來的,而是慈寧山那位遏苦大師誦經點長明燈後才慢慢好些的。” 提起這些,孫太醫倒是豁達,他含笑道:“左右康樂公主也到了好時候,依老朽看,不若就依著遏苦大師的話,為她尋一位好夫君,往後說不定就真的大好了。” 從碧神色猶豫。 康樂自幼身體不好,得遏苦大師護佑,這些年好些了,遏苦大師臨行前特意囑咐:康樂公主最好在十六生辰前成親,由她的夫君一步一叩首行至慈寧山殿前,親手為她再點一盞長明燈,才能長久。 這件事情只有康樂身邊幾個極親密的人才知道,以免往後有人故意拿這件事情生事。 本來雲貴妃和安寧公主為康樂挑選的是寧思明,或者楚靖遠,可是康樂都不喜歡,偏看上了韓江那張臉。 而那位韓大人,看起來似乎不是個會對神佛彎腰的。 從碧只能點頭,含糊道:“希望能如此吧。” 但事實似乎沒有希望的那樣好。 喝了藥,康樂的低熱便退了下去,迎春殿上下齊齊松了一口氣,從碧服侍著康樂喝了一小碗白粥,漱口清洗後睡下。 這些年,只要康樂一病,從碧夜裡就會睡不安穩,隔一兩個時辰起身一次,輕手輕腳地來瞧一瞧康樂如何了。 本以為已經喝了藥,今夜應當會無事,她擦了擦手,掌心一觸到康樂額頭,頓覺不對! 從碧臉色一變,厲聲道:“掌燈!即可去太醫院請孫太醫過來!” 康樂迷迷糊糊地醒來,見燭光大亮,從碧一臉憂色,她自己抬手摸了摸額頭,傻乎乎道:“怎麽啦,我又起熱了嗎?” 孫太醫已經一把年紀了,漏夜而來神色疲憊,他診過脈,沉吟道:“是又起低熱了,但藥剛喝過不久,不能再用。” 那便只能扎針。 康樂伸出纖細雪白的小臂,當初扎了韓江滿頭的銀針,拈在孫太醫指尖,穩穩地扎進合谷穴、曲池穴、外關穴。 尖細冰涼的銀針扎進身體裡還是會痛的,但康樂已經習慣了。 孫太醫年紀大了,在太醫院勞累一日已經疲憊,如今半夜還勞累他,康樂很是過意不去。 她自告奮勇,乖乖道:“孫爺爺,我也會取針的,上次韓江的針也是我取的。您回去休息吧,過會兒我自己取針,不用您一直在這裡守著,您回去休息吧。” 讓一個六旬老人一夜不眠,著實是有些為難人。康樂柔軟體貼,孫太醫也承她的情,考慮到自己這把老骨頭確實撐不住了,他想了想,另召了太醫院副掌院過來,對他細細交代了一邊,方才回去歇息。 康樂的脈案是太醫院幾位聖手了如指掌的,但副掌院也絲毫沒有不耐煩,細細記下,才恭恭敬敬地請孫太醫回去休息。 只是就算如此,迎春殿的燭光依然斷斷續續地亮了一整夜。 副掌院滿頭大汗,卻束手無策。不論是湯藥也好,針灸也罷,用上之後,康樂公主的低熱即刻便能退下去,只是效用過後,又席卷而來,絲毫不退。 一大早,淑華宮得了消息,連早膳也來不及用,雲貴妃和趙楚韞匆匆而來,鬢發微散。 雲貴妃守在床沿,輕輕地握著康樂的手,眉頭微皺,難過憐惜道:“綿綿可有什麽不適?” 雖然迎春殿一夜未眠,康樂斷斷續續睡了一會兒,看起來精神尚可,她搖搖頭,乖巧道:“還好,沒有覺得很難受。” 趙楚韞聞言沒有放松,她扭頭看著副掌院,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副掌院也為難:“回安寧公主的話:康樂公主一直低熱不退。低熱誘因頗多,但臣仔細問過前半月公主的飲食起居,並未察覺到不妥,這……一時半刻實在是難以解決。” 康樂體弱,且平日裡每天喝藥補身,既要避免藥性相衝,又不能用猛藥,整個太醫院斟酌來斟酌去,也拿不定方案。 孫太醫亦放心不下,略歇了歇,一大早也來了迎春殿,聞言點了點頭,道:“確實如此。” 雲貴妃憂慮:“那,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剛入宮的韓江也得了消息,一路匆匆而來,一入迎春殿,見到眾人皆在此,甚至太醫院幾位聖手都在,頓時心口一跳,腳步更急,再無顧慮,轉步進了室內,挑起簾子,皺眉凝神去瞧軟綿綿躺在床上的小公主。 太醫院幾位太醫皆是詫異,互相交換了眼神,扭頭去看雲貴妃和趙楚韞。 雲貴妃和趙楚韞似乎是伸手想攔,韓江卻視若無睹地越過眾人進了屏風後,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眾人。 片刻後,聽到裡面韓江放輕了的聲音:“怎麽又病了?” 康樂乖乖道:“不知道。” 她素來膚色白,又孱弱,面上像來如玉般,雖瑩白卻並無多少血色,連唇色也淺淡。如今低熱,面上微微泛粉,雙眼水汪汪霧蒙蒙的,唇色也紅,若不知她以往體弱,乍一看,還會誤以為與常人無異呢。 韓江坐在床沿,伸手,寬大溫暖的掌心輕輕落在她額間,康樂閉上眼睛,柔順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韓江一頓,緩緩地撫了撫她額角汗濕的發絲,動作輕緩,充滿了溫情和沉默。 “可是那日遊船累著了?” “應該不是吧。”康樂睜開眼睛,遲疑道:“孫爺爺詢問了我這一旬的日常起居,說沒有影響的。” 韓江聲音又沉又低問:“那是為何?” 康樂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為難道:“我的身體一向不大好,每個季節都會生病的,不過沒關系,太醫院的太醫們都很厲害的,我好好吃藥,過一段時間就會慢慢好起來啦。” 想了想,似乎是覺得自己的這個樣子似乎真的不大好,總是讓身邊的人為她掛心擔憂,她舉起手,弱弱地小聲保證:“孫爺爺說慢慢活動些,對我的身體沒有影響的。” 她認真道:“以後我會好好聽你的話,夜臥早起,廣步於庭,好好吃飯,努力讓自己好起來,不再讓你們為我擔憂。” 康樂余光瞥到放在旁邊空了的小碗,指給韓江看,努力地為自己佐證道:“看,雖然我不大有胃口,但還是努力地喝了一碗粥,因為只有吃飽了,才能盡快恢復健康。” 她目光期待雀躍,像一隻晃著尾巴渴望得到誇獎的小貓咪。 韓江輕笑了一下,瞥了一眼,仍把視線落在康樂身上,他抿了下唇,輕聲道:“是很乖,值得誇獎。” 康樂便彎了眼睛,輕輕地晃了晃頭,很是得意的樣子。 韓江屈指在她額頭上敲了下,淡聲道:“但若真吃不下,也不必勉強自己。” 一碗粥吃下肚,確實不大舒服,但在眾人終於松了一口氣的目光中,康樂沒有說,因為不想讓他們掛心。 同樣也不想讓韓江擔心。 她捂著額頭,傻乎乎地笑了起來,軟聲道:“我知道啦。” 然後康樂坐直了身體,輕輕地拉著韓江的袖角晃了晃,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認真交代道:“所以,其實我沒有什麽事情的,你也不要太擔心。” “不用每天一大早進宮來陪我,以後我也會早睡早起,不再賴床的;在議事殿的時候也不用掛心我,我會好好吃飯、吃藥的。” “我會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韓江之前費心勞神,偶爾會有頭痛失眠的症狀,這幾日議事殿本就忙碌,再日日來迎春殿來回奔波,康樂也會擔心他的。 韓江目光深深地看著她,嘴角掛著一絲幾不可見的笑容:“年紀不大,操心的倒不少。” 康樂理直氣壯道:“那是因為在意你嘛。” 屏風外,雲貴妃和趙楚韞一起扶著額頭…… 從碧在旁邊提醒:“韓大人,公主該休息了,您也該去議事殿了。” 韓江目光往外一瞥,知道是有人有話要同他講,便點了下頭,道:“好。” 康樂向來不會打擾韓江公事的,聞言也松開手,軟軟地放行。 她忽又想起什麽,吩咐從碧道:“韓江還未用飯,從碧,你讓小廚房為他準備一個小食盒,送去議事殿吧。” 從碧應是,康樂看著韓江,小臉嚴肅道:“你也要好好吃飯。” 韓江輕笑,俯身應道:“臣領命。” 屏風內其樂融融,哪有丁點探病的憂慮傷懷,屏風外卻沒有這樣好的氣氛。 韓江目光淡淡望向雲貴妃,雲貴妃也不語,只是示意眾人移步,避開康樂。 換到正廳,韓江率先開口,問:“康樂公主是何病症?” 太醫院眾人面面相覷,只能硬著頭皮道:“現在並未診明,還需繼續探查。” 韓江冷聲道:“需多久?” 眾人安靜無聲,並無應答,韓江沉默片刻,再問:“若一直低熱不退,會有什麽後果?” “短時無虞,但若持續過兩旬,怕是就不大好了。” 韓江周身氣勢瞬間冷了下來,冰冷目光一掃,眾人不由地繃緊背打了個寒顫,似乎已經被那視線刮掉了一層皮! “在座諸位皆是天下有名的聖手,對此低熱,卻既診不出緣由,又拿不出解決的方案,這聖手的名聲,怕是受之有愧吧!” 韓江煞名在外,就是太醫院這群不問世事的醫癡們,也有對他的聲名有所耳聞,聞言頓時腿都軟了,腦子裡已經開始給家裡人寫遺書了…… 孫太醫給他診過脈,見過他滿頭銀針的樣子,且他也只是為康樂擔憂罷了,老頭子看得清楚,也並不怕他。 他捋了捋胡子,直言道:“康樂公主的病我們是有些束手無策,不過慈寧山的和尚們,說不定有辦法。” 說完了,又忽然想起這位韓大人似乎是不信神佛不敬神佛的。 慈寧山大佛寺是皇家寺廟,香火鼎盛,許願也靈驗,是京中達官貴人趨之若鶩的地方。有一年大佛寺請他代表朝堂去奉頭香敲鍾,被他冷冷拒絕,還說了一番大不敬的話,惹得好脾氣的僧人們面色都不大好。 孫太醫訕訕,想著屏風內這二人親近的交談,心想,也不知道這位韓大人會不會為了小公主低頭。 雲貴妃在一旁,客客氣氣道:“韓大人是不大相信這些,不過機緣巧合也罷,因果循環也成,之前數次,綿綿也有過這般令太醫院束手無策的症狀,後來請了慈寧山的高僧們來祈福,慢慢地便好了。” 提起此事,太醫院的人也有些抬不起頭來,又不甘,又無可奈何,誰讓他們真的沒有醫好康樂公主呢。 韓江面色也不大好,他沉默著。 過了許久,他才終於開口,只是聲音又沉又冷,他慢慢問:“若只是祈福,仍未好呢?” 雲貴妃抬眼,冷靜地同這位疏離冷漠的權臣對視,她緩聲道:“那便只能按照遏苦大師的話來做了。” 遏苦大師說了什麽? 他囑咐:綿綿需得在十六生辰前成親,由她的夫君一步一叩首行至慈寧山殿前,親手為她再點一盞長明燈,才能長久。 還說:特意合過生辰八字的,寧家的寧思明是極合適的,楚家楚靖遠也很好,蘇家……蘇鴻也可…… 連蘇鴻那個廢物都可,卻偏沒有韓江。 康樂幾日前剛軟綿綿地同他認真地說過“喜歡”,牽過他的手,披過他的披風,在風雨中安靜地躲在他懷中,扯著他的袖角仰頭軟聲撒嬌,仔細交代他要好好吃飯,彎著眼睛說“掛念他”…… 那麽柔軟乖巧、那麽好的綿綿,卻偏偏,一句命格不合就妄圖從他身邊奪走—— 妄想! 但韓江只是冷淡地點了下頭,漠然道:“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