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天色烏沉, 湖城連日的好天氣在薑霓錄製完綜藝的第二天結束。 天空中飄著細細的小雨,空氣潮濕黏膩。薑霓從黑色的商務車裡下來,懷裡捧著一束向日葵, 走進松柏蒼翠的墓園。 這裡距離湖城一百多公裡, 河對岸是一處叫青萊的小鎮。 薑霓舉著一柄黑色大傘, 沿著墓園筆直的道路往盡頭走去。 道路的盡頭是一塊“無名”墓碑,沒有名字, 也沒有照片, 隻墓碑的右下側刻了一行小字:女兒彩彩 薑霓俯身,把絢爛的向日葵放在墓碑前, 簇擁的明黃成為這一方荒涼裡唯一的亮色。 視線落在光潔沉穆的石碑上, 薑霓輕聲道:“媽媽, 我來看您了。” 離開薑家之後,每年這個時候, 薑霓都會來這裡祭拜。 母親離開在盛夏鮮花絢爛的時間, 生前最愛的便是向日葵。 從墓園出來,薑霓接到了肖貝樂的電話。兩人相識於青萊鎮,薑霓的外公生前就住在這裡,而肖貝樂則是被肖家放養到了小鎮,後來肖貝樂被肖家人接走,一直照顧她的周姨因為喜歡這一方水土,便留了下來。 肖貝樂說周姨這段時間身體不舒服,昨晚住進了醫院,她人在法國一時半刻趕回不來,請薑霓去看看周姨。 薑霓小的時候, 周姨常常給她和肖貝樂做好吃的點心和糖水, 對於那位溫和的婦人她雖然印象模糊, 但好感仍在。 周姨住在湖城第一人民醫院,薑霓讓小可選了幾樣補品,又買了一束花,知道老人家肯定不會要她和肖貝樂的錢,薑霓便悄悄把一疊錢放在了水果籃的下面。 和周姨住在同一個病房的也是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老太太不知道在和誰打電話,哭哭啼啼地勸道,“咱們老陳家世世代代本本分分,可不能做這種缺德事啊。” 薑霓聽了一耳朵,周姨拉著她的手,笑得特別開心,“前兩年我在電視上瞧見你,我就說是彩彩,可老頭子偏說不是。我是看著你和肖肖長大的,怎麽會認錯。” “肖肖人在國外,沒辦法來看您,剛好我在這邊錄節目,您今天覺得怎麽樣了?” “好多了,一把老骨頭了,本就是有今天沒明天的。讓肖肖也不要擔心,我還有老頭子照顧著,沒事。” 薑霓點頭。 隔壁床的老人依舊在抹眼淚,“你們就是看到人家家裡有錢,想補你們捅的窟窿,就攛掇了昊子一起訛人,我們老陳家怎麽會有你們這種混帳東西。” 薑霓心尖一跳。 老陳家、昊子、家裡有錢、訛詐……薑霓往隔壁看了眼,又緩緩轉頭,看向周姨。 周姨輕歎了聲,“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她壓低聲音跟薑霓解釋,“她有個孫子,去年在外面工作受了傷,癱了。家裡人不滿意單位的賠償,聽說他們一個個什麽隊長家裡有錢,就……” 周姨不認同的搖搖頭,“老大姐就是被這件事氣病的。” 薑霓立在病床邊,周姨口中所有的信息都對得上,她又轉頭看了眼白發蒼蒼的老人,心中隱隱有了計較。 * 這是秦硯到湖城後,第四次來三院,陳昊依然不願意見他,隻讓陪護的人捎了個口信,說他不舒服,想休息。 張海林罵罵咧咧,“屁他媽的想休息,老子看他就是心虛,根本不敢出來見人,早知道他是這麽個狗東西,去年選副隊的時候,我就不該投他。” 秦硯沉默,抬頭看了眼灰蒙蒙的天,又摸出手機給薑霓發消息:【回來了嗎】 薑霓今天一早天還沒亮就離開了訓練基地,說是要去青萊公墓祭拜母親。 薑霓:【嗯】 薑霓:【你呢,訓練結束了?】 JJKing:【在醫院】 JJKing:【來看看陳昊】 薑霓看著手機上的回復,又看向坐在對面的老太太。半個小時前,她離開病房,又在衛生間門口將老人攔了下來。 薑霓將聊天信息給老人看,“秦隊長去看陳昊了,他一直想和陳昊談談。” 老太太低頭抹眼淚,“是我們一家子對不起秦隊長。去年家裡出事,昊子不清楚,但我知道,秦隊長前前後後托人送來好幾筆錢。他們就是知道秦隊長拿得出錢,才起了邪念。” 老太太告訴薑霓,陳昊從小父母過世得早,是表姐一家把他帶大的,去年表姐的小生意賠了不少,表姐夫好賭又欠了外面的錢,債主一波波地找上門,是秦硯幫他們還了一部分錢,還找了律師幫忙打官司。 “這些事,陳昊知道嗎?”薑霓問。 老太太搖搖頭,“只知道找律師的事,其他的,秦隊長不讓說。” 薑霓猜也是這樣。 “陳奶奶,我猜陳昊如果知道了這些,肯定也不會做出汙蔑秦隊長的事。現在IAR在調查這件事,奶奶……” 薑霓微頓,“您願意跟IAR的調查組把這件事說清楚嗎?” 說清楚,還秦硯一個清白。 老人卻猶豫了。 薑霓看清她眼中的為難之色,畢竟陳昊是她的親孫子,如今又癱瘓在床,她怎麽忍心再去指認自己的孫子是個忘恩負義的騙子呢。 薑霓沒有勉強,只在純白的卡片上留了一串數字,“這是我的電話,如果您想通了,就打電話給我。” 從醫院出來,薑霓坐上車,小可問她要不要直接回海市,薑霓猶豫了下,“節目組的那個酒店,再給我訂個房間。” 小可:“嗯?” 薑霓窩在椅子裡,“我覺得這片沙灘挺漂亮的,想要再住一段時間。” 小可福至心靈,“你是想要陪秦隊長吧?” 薑霓側眸,小姑娘挺聰明的嘛。 薑霓抬手捏了捏小可的臉蛋,“順便跟琴姐說一聲,就說我打算休兩周的假,之後再安排雅曼和E家的拍攝。” 小可點頭,笑眯眯地衝薑霓比了個ok的手勢。 * 午後,薑霓自己開車去了基地,來之前,她給馬主任打了個電話,說上次沒能看成訓練,不知道今天方不方便。 老馬樂意之至,親自來大門口接她。 薑霓今天穿得清爽方便,白T恤配九分的修身牛仔褲,腳上一雙帆布鞋,妥妥一個青春靚麗的大學生。 老馬一路帶著薑霓往訓練場走去,“薑老師你今天真是來得巧了,秦教官正帶著那幫兔崽子在模擬獨輪懸停。” “獨輪懸停?” “對,等會兒你過去就知道了,秦教官親自示范,要不是我這老胳膊老腿不聽使喚,我都想跟秦教官學學,危險是真危險,酷也是真他媽酷。” 許是意識到自己當著女孩子的面說了髒字,老馬訕訕,“薑老師你別介意,我就一粗人。” 薑霓莞爾。 “薑老師。”老馬走著,看了薑霓一眼,又換了鄭重的稱呼,“您上次說的宣傳片的事兒,真的能請到柏川老師來拍?” 這麽熱情地招待薑霓,老馬也有私心。 IAR在國內有三個基地,湖城、南瓊、錦川,擁有將近兩萬名精英救援人員。 總部要求他們今年拍一個宣傳片,任務落在了湖城基地的頭上,負責人就是老馬。 他自認是個糙人,不懂宣傳更不懂拍宣傳片,上回無意間和薑霓聊起這個事,薑霓說可以把柏川介紹給他。 老馬不知道柏川是誰,回去上網搜了才知道,是個拿了國際金獎的大攝影師,柏川工作室還曾主導了好幾個官方宣傳紀錄片的拍攝。 超級大碗,老馬沒那個人脈,搭不上。 “嗯。”薑霓點頭,“我跟柏老師提過了,他這兩天人還在國外,等他回來,我們一起約個飯,您有什麽需求,就直接和柏老師提。” 老馬感激不盡,帶著薑霓直奔訓練場。 這場模擬訓練參與的人數有限,都是湖城基地絕對的精英。薑霓站在訓練場邊,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秦硯。 中午和他電話的時候,因為陳昊的事,薑霓還能隱約聽出秦硯言語間的落寞,可眼下人立在遠處,一身筆挺的深藍色作訓服,身姿筆直,沉冷嚴肅,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劍。 薑霓看著秦硯極認真地和一眾人講解,然後轉身往停在更遠的直升飛機處大步走去。 他蹬上踏板,俯身鑽進機艙,看不到人了,薑霓看著旋轉的螺旋翼,烏軟的長發被風卷起,她仰頭,看著緩緩升起的飛機,紅軟的唇抿著,清潤眼底帶了虔誠。 “薑老師可能不知道,我們秦教官可是開飛機的一把好手,你等下注意飛機的那個前輪,秦教官就是要用這一個輪子把飛機懸停在那個高台上。” 老馬往一處指了指。 “這種懸停技術在極端救援中非常關鍵,有時候很多地方飛機根本沒有辦法正常降落,只能靠這種懸停。” 薑霓連眼睛都不願眨一下,聽著老馬的講解——連飛機都不能正常降落的地方,該有多危險。 她不敢想。 視線裡,直升飛機緩緩飛向靠近薑霓一側的高台,螺旋翼噠噠的轉動聲越來越近。 老馬也一瞬不瞬地看著,言語間充滿了敬佩。 “這種懸停最考驗飛行員的駕駛技術,要求飛行員有豐富的駕駛經驗,能夠在極端環境中第一時間尋找固定落點,並且隨時根據氣流的變化對飛行姿態進行修正。” 薑霓看著穩穩懸停在高台上的直升機,“這很危險吧。” 老馬沉默了一瞬,聲線低了下去,“如果控制不好飛機的指向和高度,就……” 老馬沒說,但薑霓懂了。 很危險,而最糟糕的結果就是機毀人亡。 示范結束,飛機再度升高,卻落在了距離薑霓不遠處的停機坪。 老馬“誒”了聲,顯然沒懂秦硯這個操作,一般情況下,基地訓練,都是從哪兒起飛,就在哪兒降落。 不然參加訓練的人就得跟著到處跑。 薑霓逼下眼中的酸澀,緩緩勾起唇角,她來基地可不是為了讓秦硯看她掉眼淚的。 機艙的門被打開,穿著深藍色作訓服的男人跳下飛機,參與模擬訓練的一群年輕小夥子也小跑著湧了過來。 這一次薑霓離得近,聽到了鬧哄哄的聲音,一群年輕人發自內心地敬佩和激動。 聽不真切,偶爾冒出一兩個格外響亮的“臥槽”。 秦硯被圍在人群中,抬手摘下飛行頭盔,沉沉的視線卻投向訓練場邊,早在直升機懸停之前,他就已經看到了站在場邊的那抹纖細身影。 這姑娘如今膽子越發大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敢不打招呼,就往他的地盤兒跑。 有人順著秦硯的視線看過來,繼而驚呼,“草,我女神薑霓!” 秦硯:“……” 真就草了。 這兩天怎麽人人都在他耳邊說,薑霓是他們的女神。 老馬見大家夥都看到了薑霓,一張張年輕的臉上盡是興奮,好像剛才出色完成獨輪懸停的是他們自個一樣。 老馬征求薑霓的意見,“薑老師,要不要去和大家夥打個招呼?” 訓練辛苦又枯燥,老馬知道這群兔崽子裡有不少薑霓的粉絲,私心想給大家夥求一個和偶像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薑霓一點不端著,笑著點頭,“好,您要是允許,我還想和大家合個影。” “允許允許,這有什麽不允許的。薑老師你等著,我上樓去拿相機,那個拍出來更好看!” 薑霓在一群狼崽子興奮且躍躍欲試的目光中走近,立在秦硯面前,她今天沒化妝,皮膚凝白,眸光清亮,唇色是柔軟的粉紅。 粉紅彎起,她衝秦硯開口:“秦隊長,我們又見面啦。” 秦硯:“……” 有膽子大的小夥子朝薑霓大聲道,“薑老師,你別光看秦隊長啊,你和我們也是第二次見……” 話都沒說完,就被秦硯冷冷一瞥,乖乖閉了嘴。 薑霓低眼,纖長的眼睫遮了眼底的愉悅,唇角的弧度卻出賣了她。 這麽多雙眼睛看著,秦硯只能用最公式化的口吻和薑霓講話,“薑老師怎麽過來了?” 薑霓也公式化地回他:“來看看IAR的救援精英們平時都是怎麽訓練的。” 人群中有人吹口哨,“我女神說我是精英,老子再苦再累都值了!” 換來一群人的哄笑。 秦硯:“……” “都給我立正站好!”他臉一黑,衝著一幫兔崽子大喊,聲線沉肅。 薑霓鼓了下臉頰,好凶哦。 秦硯的余光捕捉到她過分可愛的小表情,清了清嗓子,聲線又刻意放緩,“都老實點。” 面前的這一群老實點。 身邊這一個,也老實點。 薑霓聽得明明白白。 好在老馬來得及時,手裡端著相機,衝大家夥招手,“來來來,薑老師難得來一次咱們基地,大家一起合個照!” 一群小夥子瞬間尖叫,隊伍直接散了,全都蜂擁到薑霓身邊。薑霓被圍在中間,眼巴巴地看秦硯,秦硯抬手將一個個腦袋撥開,“邊上站著,你們給薑老師嚇壞了。” 薑霓生生下壓想要彎起的唇角。 大家夥迅速調整隊形,秦硯便理所當然地霸佔了薑霓身邊的位置。他穿著作訓短袖,有些曬黑了的手臂和薑霓的貼在一起,過分的白皙被輕壓著,尤顯曖昧。 皮膚相觸,薑霓清晰感知到秦硯有些發燙的體溫,被這麽多人圍著,她下意識想躲,手臂又被輕蹭了下。 老馬屈膝蹲在前面,舉起相機,“一——二——三——” 眾人大喊:“茄子——” 薑霓歪著頭,於一群深藍色中貼著秦硯,比了個“耶”的手勢。 畫面定格。 大合照拍完,又有大膽的小夥子走到薑霓面前,“燈燈,我喜歡你四年了,從你那張出圈的大漠公主照片開始,我就特別喜歡你,你能跟我合個影不?” 短短幾句話,句句踩在秦硯的雷區上。 燈燈——叫得這麽親昵。 喜歡——這他媽和當眾表白有什麽區別? 四年——當老子是死的? 大漠公主——想到手機裡的那張照片,秦硯不能忍了。 他抬手提起小夥子的後衣領,“不能。” 秦硯替薑霓回答了。 “為啥?”小夥子不解。 秦硯肅著一張臉,“人人都要單獨合影,還要不要訓練?” 薑老師不累嗎? 提及訓練,小夥子果斷閉了嘴。 秦硯命令所有人在模擬停機坪集合,一群人火速跑過去,立正站好,形成隊列。 耳邊終於清靜,秦硯的視線壓下來,看薑霓烏亮的一雙眸子。 “秦隊長生氣啦?”薑霓歪著頭問。 秦硯哼笑,唇角勾起淺弧,眸光沉壓,“薑老師這是來看精英訓練的?” “不然呢?” 秦硯微微俯身,驀地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薑霓微怔,生怕被人發現他們之間的曖昧。 秦硯的視線和她齊平,眸光沉凝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 “我看你就是來——擾亂軍心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