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拍卖师(全二册)

一艘沉潜海底,数百年未见天日的沉船; 一个暗箱操作,将枕边人送至牢狱的阴谋; 手起,槌落,拍卖场中谁主沉浮…… 刚刚拿到拍卖证的初级拍卖师言夏因为未婚夫渎职入狱,遭到整个公司的抵制,几乎被扫地出门。言夏为保工作四处寻找机会,在寻求云家藏品的拍卖机会中与周朗相识,言夏不惜找人假扮逝者的红颜知己,引得云家老太太博然大怒,将藏品全部拍卖,言夏获得与周朗同场拍卖机会,她也因之躲过职场大劫…… 拍卖台下,艺术品征集,发掘画家,每一步都需要眼力、智力——做好的拍卖计划也存在被拍卖品主人跳票的可能;拍卖场上风云诡谲,内里无数暗涌——一张拍卖价400万的画,在拍卖师手起槌落,众目睽睽之下,画面下坠,碎成无数的细条……

作家 青芒 分類 出版小说 | 29萬字 | 88章
二十三
杨惠不太记得起来上次参加宴会是什么情形了。她现在是个寡妇。
“寡妇”这个词想一次惊悚一次,这种早该扫去垃圾堆里的东西;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书,作者坐飞机,邻座与她攀谈,自称“未亡人”,作者心惊,觉得兆头不好,果然不久之后她的丈夫潜水意外。
那时候她还小,看过也就看过了。
她这时候想起郑磊,想起初见时候的舞会,想起那时候艳惊四座……小十年过去了。
如今舞池里最好看的一对是周朗和言夏。周朗中规中矩穿西装,出色的是人;言夏是酒红色露肩纱裙,轻薄得像是雾,哑金刺绣蜡梅花枝,同色海水珍珠耳坠,美得有点犯规——她知道言夏原本没有那么美。
无论是最初在酒会,还是后来应邀上山合作的拍卖师;或者拍卖之夜,穿蓝色纱笼的女孩儿。
她没那么美——
他们差不多的年岁。他们就好像还在挥霍春光,她被困在黑色的礼服里。总是黑色,因为她的丈夫过世了,因为她的丈夫过世还没有满一年——她也许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金子打了一副黑色的枷锁,人人都说她自找的。杨惠喝一口酒,辛辣呛得她连声咳嗽。
有人递纸巾给她。
杨惠微微别转面孔,英俊的中年人冲她微笑:“可以有幸请杨小姐跳一支舞吗?”
“我认识言小姐有些年头了,可能比小周还更久一点。”他漫不经心地说。
言夏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你今晚这么漂亮,有人看是正常的。”这句听起来还是个人话,下一句就不是了,“不然难道让大家质疑我的审美?”
言夏:“你可闭嘴吧!”帮她挑个裙子活像立了天大的功劳。
周朗吹了声口哨。
跳了两支舞退下来。
周朗拉言夏认人,和人喝酒。他喝得多,言夏沾沾唇就算过了,便有人笑话他:“小周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周朗只管笑。
有晓事的撺掇:“小周你去和江总喝几杯,我瞧江总那样儿,怕是愁得不敢回国。”
江华闻言叹了口气: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
天历永嘉这么多年斗了个旗鼓相当,突然平地暴雷,天历首席和永嘉CEO好上了!现在是还没传开,传开了你叫股东怎么想?——但真叫他下棒子打鸳鸯,开什么玩笑,都什么年代了!人家郎才女貌,轮得到……遗臭万年的法海谁爱当谁当。
又有人举杯:“言小姐这一手确实漂亮。”
周朗感受到身边人肩胛收紧。他伸手揽住她,笑问:“有多漂亮?”
四目相对。
有人抢先与宋祁宁碰杯:“周总喝多了,宋先生不要介意。”她扬手把酒喝尽了,酒杯放在桌上。
宋祁宁过了片刻方才慢悠悠说道:“言小姐总能给我惊喜,小周你说是不是?”
周朗没作声,勉强喝了酒。
言夏追了几步,拉住周朗。周朗说:“我喝多了……”
“他比你想的危险。”
“我气的是什么,你真不明白?”他脱掉外套,仅着衬衫,斜靠在栏杆上,背后是假山瀑布,衬得特别腰细腿长。
言夏凑上去亲他。
半晌,周朗推开人气急败坏:“这不管用!不是每次来这招都管用——至少也要等我们吵完你再来!”
言夏撑不住笑。周朗自觉颜面扫地:“我和你说正经的!”
“我还在生气!”
言夏为难道:“我不想连累你。”
“不,言夏我想听真话!”
“真话就是……就是这个。”言夏犹豫了一下,“我自己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什么?”
“要解决不了呢?言夏在逃避你知道吗,”周朗说道,“你没那么傻,你也别跟我装傻。你明明知道我气的不是这个。我气的是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还是像之前一样只把我当成偶尔的假期?”
言夏略略移开目光:“不是……”
“那是什么?”
那像是巨大的哥斯拉在步步逼近,或者小丑面对正义的蝙蝠侠,她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她已经退到墙根底下,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或者她应该和他说“给我一点时间”,但是她也说不出来。
周朗开始冷笑:“我需要冷静一会儿。”
言夏抓住栏杆。
宴会还没有结束,隐约能听到轻快的旋律。大概是有人在跳舞,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空调开得很冷,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取下栏杆上的外套。他的衣服她穿了总有点大。
她是有自己的房间可回,但是她现在也不想进去。
脑子里乱糟糟地响。
前脚挨后脚走到长廊尽头,听见门响,回头看也不是那人。多少是有点失落。转回到宴厅,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也不是滋味。侍者托盘过去,她问他要了支烟。侍者给她点上:“祝您好运。”
她问他要打火机。
周朗的打火机很精致,想必价格不菲。她坐在安全楼道的楼梯上,这里很安静。火苗蹿上来,松手慢慢就灭了。她试着抽了口烟,并没有被呛住,但是味道也不算好。可能他们也不追求味道。
门响,有人走进来:“言小姐。”
来得真是恰逢其时。
言夏的目光从烟灰色水晶鞋往上扫到旗袍上斜滚的绣球花:“杨小姐有什么指教?”
杨惠凝眸看了她片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言夏扑哧一下笑出声。
“你笑什么?”杨惠莫名其妙。
“杨小姐大概不怎么看中文小说,中文影视。”言夏玩着打火机,火光不断照亮她的面孔,“几乎所有心机女配或者圣母女主都会用这个开场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过还是要说……巴拉巴拉地。”
“言小姐说话真是尖酸刻薄,不留余地。”
言夏点头:“你说得对。”
“当然言小姐尖酸刻薄、不留余地也不关我的事,”杨惠尽量泰然自若,“我关心的是,言小姐,你什么时候和阿朗说实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我们姑且做两个推断。一个是你确实打算和他好。那么言小姐,你认为周家会接受你的出身吗?”
言夏:“大清都亡了。”
“那不意味着现在人就不讲究门当户对了。就算退一万步,‘身家清白’四个字总是要讲的。”
“看来杨小姐和宋总在意见上达成了一致。”言夏漫不经心地说。
这个姿态似曾相识。杨惠想,宋祁宁没有说谎,他们确实是旧识。宋祁宁长相不差,谈吐见识不差,身家更不差,要和他比,周朗的优势大概是年轻未婚——她何苦祸害他。
“杨小姐不如再说说另外一个推测。”
杨惠说:“你要不想害他,要断就早断,拖得越久,伤害越大。不管你信不信,作为他的老朋友,我确实不想他受到伤害。”
言夏吐了口烟,不够熟练,没有成圈:“你又不是他妈。”
杨惠生平没有听过这么粗俗的话。
“我真跟他分手也轮不到你。”偏那人丝毫不觉,又补充道,“郑家能许你再嫁?还是周朗肯委屈自己给你做地下情人?如果都不是——杨小姐,我们国内有句话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什么话?”
“小明的爷爷活到98。”
“什么意思?”
“他从不多管闲事。”
杨惠脸上火辣辣。
而女孩儿仰起面孔,笑吟吟地,三分讥讽,七分得意。安全楼道里灯不是太亮,照得匀净的肌肤皎然有光,但是细看还是能看到遮瑕霜下的痕迹。杨惠心里咯噔一响,她没法不承认她被刺痛。
“所以,言小姐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再和他说分手?”她问。
言夏没有回答,她再抽了口烟。
她忽然意识到让人着迷的也许是这个从吞到吐的过程,就仿佛把许多的愤恨郁闷和不甘一起吐了出去。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然后是推门声。
言夏看到鞋,也没有抬头。似乎理当如此。杨惠找她说这些话,自然是要有听众,只是不知道他听到多少。
“Jessica,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
他看到杨惠水光盈盈的眼睛。他明白她的意思,在许多年前他确实被击中过。但是终究都过去了。
“这是我和她的事,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他停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这句话会不会太重,“我们从前年纪小,边界意识薄弱,但是现在……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家休息,大使馆这边我帮你解释。”
二十四
言夏听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仍然是铿锵的,像什么音乐的节奏。
一个人最后的体面是在退场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句。
那人坐到她身边:“你不要怪她。她老公死了,郑家上上下下脑子都是从《红楼梦》里穿过来的。她处在对自己毫无信心的时候,所以老想抓一点过去的影子。”
言夏“嗯”了声。
那人又看她一眼:“萨维尔街定制的西服你就这么糟蹋?”——哪里的安全楼道都说不上太干净。言夏扯了扯西服的袖子。他身量比她长,衣服下摆遮到大腿。她瞟一眼,因小声道:“你不也——”
“我糟蹋自己,你糟蹋我,能一样吗?”
“还抽烟!”周朗把烟从她指间拿过去,吸一口,“坏嗓子。”
言夏把头靠他身上。
“见了我就哑巴。刚才我还想怎么就养出你这口铁齿钢牙,修为差点能被你直接气死!”
言夏还是不想说话,只拿脸蹭他。
周朗掰过她深吻。
他难得这么有耐心,吻得又霸道又温柔。言夏腰都软了。周朗放开人,还不忘嘲笑她:“就这点出息……”
言夏伏他膝上,犹豫要不要建议他开个培训班普度众生,又怕他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我没那么气了……不是,还是好气!”
言夏:“再去冷静一下?”
“坏姑娘!”周朗掐了她一把。
言夏吃痛,彻底老实了。
“我也知道,如果不是你喜欢我,恐怕是巴不得来个冤大头给你挡箭。”他抚她的肩背,“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说到底……我也不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种话,但是确实我很难置身事外。”
他们在一起,她苦苦挣扎,他独善其身——那算什么?朋友尚有援手之义,何况他们这种关系。
“他是财雄势大,天历也好,永嘉也好,是犯不上得罪他。但是你现在干成了这件事,没有天大的把柄,他也动不了你。咱们比他年轻十多岁,怎么熬也能熬死他。你不用怕成这样。”
“之前我就和你说——”
“你之前让我和他低个头……”言夏打断他。
周朗想起来:“我是想,但是你又不肯,我也不能逼你。”
“我低头没有用。”
周朗诧异:“你和他到底多大仇,不就是——”
“你那天不还说,要实在过不去,让我姐出个面吗。”言夏声音有点虚,周朗也不知道她是在走神还是回忆,或者是潜意识里抗拒提起,“……我当时回答你说,我姐出不了面。”
“你姐她——”
“她死了。”言夏的声音平静极了,平静得让周朗想起冬日下午的湖面,斜阳照在冰面上,干干净净像一面镜子。“她死了,所以要么我不出现,既然我出现了,我怎么低头,他都不会信。”
过了许久,周朗才听见自己干巴巴地问:“怎么死的?”
“你没有听到刚才杨惠的话?”
“哪句?”
“她说我身家不清白。”
“你能有什么不清白?”
“我姐姐……”言夏叹了口气。杨惠咄咄逼人,苦口婆心,问她什么时候和他说实话。那对于她和她的家庭来说,像是个巨大的创口,谁都不敢提,不敢碰,遮得严严实实。因为一旦掀开——会发现它还在流血。
“判了七年。”作为直系家属,“身家清白”四个字,她确实没有。
“什么罪?”
“金融诈骗,侵占国资。”
“为了宋祁宁?”所以她才那么恨?
言夏摇头:“算下来当时宋祁宁还没有开始创业。你知道他的背景,他们这种人创业比普通人容易,三五年就起来了。”
“那——”
“那时候他们结婚一年零七个月,没到两年。还算新婚宴尔,人人都说他们恩爱。”言夏闭了闭眼睛,“我姐那时候真是、真是容光焕发。我没见她那么美过——她原本也不是标准的美人。”
周朗没有作声。
言夏的履历上只有工作和学历背景。要查家庭背景必须找人——之前是无此必要,之后总觉得不够尊重。他相信有必要的话她会直接告诉他。
“我之前说他是我姐夫,估计你也就将信将疑。”言夏自嘲道,“最多是以为他们好过。其实我那时候小,也没什么感觉,大了见识多了,才知道……杨小姐有句话说得对,人都指望往上走,最低限度门当户对,谁都想保护自己的财产,不往下坠,所以我想当时宋祁宁大概是真喜欢过她。”
周朗想起从法院出来那天,她说韩慎“我们是同一类人”——他想他当时是理解错了。她说的不是人品。
他不安地说:“我——”
“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长得很美,嫁给一个局级干部的儿子,那家让她和父母断绝往来。”
“至于嘛。”周朗骇然道,“Jessica家里也就中产,郑家豪富——”
他意识到这个比方不合适:要不是杨家和郑家地位相去太远,杨惠也不至于求救无门找上他。他及时住嘴,改口道:“国内和这边不同,这边传统太多了,而且我也——”
“所以杨小姐才说身家清白。”言夏幽幽地说,“杨小姐已经算运气不错,我姐还没这运气。她出事,宋祁宁就没有救她。”
“我有个问题。”
“嗯?”
“你姐姐完全可以像Jessica一样做全职主妇——我并不是说全职主妇好。”他看了眼他的女孩儿,“反正你干不了。但至少不会被卷进这种事里去。你也知道,宋家不缺钱。”
言夏一怔:“我不知道。”
“别跟我装傻。”
言夏苦笑:“同样是贾家媳妇,王熙凤如鱼得水,秦可卿就不好过。
我姐毕业就结婚,原生家庭又不能给她多少支持。”
周朗默然片刻:“……有时候也不是说救就能救得了。”
“这不是杀人放火,是资金链断裂,把钱补上,项目做下去,钱迟早能还他——夫妻有帮扶之义,他这就叫见死不救!”
“她怎么死的?”
“她想争取缓刑……博表现,疲劳过度,猝死。才二十九,没满三十。”
周朗觉得这里似乎还有别的蹊跷。他估计言夏也不知道,便只安慰她:“她是她,你是你。我家也不是什么豪门——”
但是我们不在同一条赛道上,言夏心里想。她看住他,灯光里眉目莹莹:“还有件事……”
“嗯?”
“我去酒吧给你送玫瑰的时候问过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张莉莉。你说不想伤她颜面。我那时候就知道你和传闻中不一样。”
周朗笑了:“谁跟你说的传闻,韩慎吗?哪里不一样?”
言夏微微别过脸,她没法再看他:“后来发现你和杨惠的关系,我心里想,这人应该是有很强的保护欲。”人年少时候的选择往往暴露审美倾向,何况他在多年之后仍然愿意为她两肋插刀。
周朗有种不妙的预感:“言夏你别给我发好人卡。”
“一个人的口味是不会变的……”言夏突兀地笑了声,“我那天收到你的微信,关于沉船。我知道我必须找到它,可是我又不想见你。如果一定要合作,就该利益最大化,所以我上机前买了催吐药。”
周朗登时就想起来:“PTSD?”他原以为是集装箱里的紧张和恐惧阻断了她的应激。
“骗你的。”她说,“除了和林深吃饭那天是急性肠胃炎呕吐之外,其他都是骗你的。我就是在卖惨,让你内疚,从你这里换得好处。所以,你可能也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喜欢我——是我投你所好。”
她虽然无法预料这之后种种意外,但是他确实把拍卖槌拱手相让,还有之后的人脉。
“言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总还是要和你说清楚。”她已经想得很明白,原不需杨惠来教训。
他们像是两个在沙滩上堆城堡的人。眼看着城堡越来越高,她完全可以想象它倒下时候的灭顶之灾——她甚至已经见过。
“你说真的?”
“真的。”大多数时候真相都比谎言伤人,“杨小姐让我和你说实话。”杨惠倒是真爱他,她想。
“这就是你的实话?”
“我原本是打算回国之后再和你说。”就好像人好不容易做到一个美梦,会迟迟不愿意醒来。
“你是打算回国之后再和我说,还是打算回国之后和我分手?”
言夏呼出一口气:“这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周朗的笑容终于消失,他起身走了出去。
言夏紧了紧身上的西服——“萨维尔街定制的西服你就这么糟蹋?”
他说。
“我糟蹋自己,你糟蹋我,能一样吗?”
她捡起地上的烟头,已经烧完了。梦里姐姐用口红在她衣领上画一颗心:“你以后会知道的。”
会知道什么?
“玫瑰是我偷的,你爱的人是我杀的;不爱你是假的,想忘了你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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