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三五个议事大臣吵出了三五百只鸭子过街的闹心。“陛下,臣与魏知州同窗多年,他清正守礼,断不是这样的人!还请陛下下令重查此案,魏知州满门不能就这样枉死啊——”“宁尚书,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人是会变的,你凭什么给他打包票?还是说魏贺敢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是因为孝敬过什么上头的京官才有的这胆子?”“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哎呀,二位大人莫要伤了和气。陛下,依微臣看,崇州乃西南巡抚与宁天府治下大州,出了这等大案,曹巡抚与郑知府必会查实查尽后再报朝廷,应是不会有太大纰漏,交由刑部复核便是。眼下更重要的,还是要尽早调派合适的官员添补崇州知州的空缺……”就在昨日,西南巡抚曹庵上折抵京,其内容很快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身为崇州一把手的知州魏贺一夜间满门被灭,从妻小到家仆,除去疑似作案的帮凶是混入府上伙房打杂的山匪外,竟无一人幸免。与陈情折子一道送入皇宫的还有一份由巡抚衙门连同宁天府知府衙门,州官下属同知、推官等,一并审理后整理誊抄的案卷卷宗,人证物证详备,结案判词为魏贺在任多年期间,暗中勾结地方豪强与匪帮,压榨民脂民膏,最终却因分赃不均,欲要黑吃黑,而导致匪帮狗急跳墙,引发了这一场灭门报复。西南一带山岭地形居多,安营搭寨,易守难攻,换个地方又能躲藏好一阵子,这才导致山匪屡屡荡除不绝,三班衙役与府兵若稍显弱势,弹压不住匪患猖獗,那么受苦的就是州县百姓。西南各个州县官员每年考绩里最重要的一项,便是看在匪患平定上的成效。有的官衙规模大,衙役与府兵训练有素,几番入山清扫后山匪便不敢再轻易劫道,为非作歹。不济一点儿的小地方,官衙没有实力与大型匪寨对抗,那便明哲保身,与山匪打着商量来,损失些税收,井水不犯河水,约法三章,好歹免伤了百姓性命。虽然上不得台面,但也算全了一方太平,无功也无过。可如今魏贺灭门一案的背后,竟查出如此骇人听闻的官商匪勾结之内情,简直是令朝廷颜面扫地!朝中官员激愤者甚多,乃至有提出要再牵连魏家九族三代之内都不得再为官的。也有几个与魏贺同窗的官员不肯轻信,要求大理寺介入重查此案。方才在早朝上已争论了大半时辰,七嘴八舌乱得很,周粥便索性退了朝,转至御书房只与丞相等几个一二品大员再议,结果也是莫衷一是。此刻周粥只觉得耳鼓发疼,面前摆着的案卷卷宗上每个字都看得懂,连起来却读不进脑子里去。原本这几日沈长青对她避而不见,只每日踩着饭点差人送来一截“吃后即焚”的袖子,周粥就已经胃口不佳心情不豫了,还偏偏遇上个百十年难得一见的惊奇大案。大周承平日久,杀害朝廷命官的案件近百年来都是鲜少听闻的,更何况是满门被灭?再者,知州府邸与州衙门不过一条街之隔,山匪闯入城中烧杀,纵使是夜半三更,也不该这般如入无人之地!若那当夜山匪的目标不止魏贺一家,而是怀揣更大野心,岂非整个崇州都得失守?!这事儿是越细想越心惊,周粥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又回到了母皇刚刚病重,交由她这个皇太女监国理政的那段时间,满心的仓皇失措。曾经挡在她与帝业诸多艰险阻遏之间那堵坚实的城墙塌了,城墙之外,是黑是白,是善是恶,是坦途还是逆境,都要她独自面对,一个人拿主意……“陛下?该如何做,还请陛下明示。”“诸位爱卿所言都有道理……”被重新唤回思绪,周粥正忖度着如何开口,书房外就传来一声小灯子的通报。“陛下,御史中丞唐大人在外求见!”“宣。”望着施施然步入书房内行礼的唐子玉,周粥第一次觉得他出现得正是时候。她正打算话锋一转,以要与今日早朝缺席的亚相再行单独商议为由,先遣退剩下几人,再细读案卷,从长计议。谁知唐子玉倒更抢先她一步,拱手道:“陛下,臣有密事要禀。”说完,他转头扫视左右,几人也很识得眼色,便要告退。临走前,周粥只吩咐吏部尚书关于崇州知州空缺一事,不宜操之过急,可先命其属官同知暂代,也好细选接任官员,待此案定论后,再任命不迟。“不知唐爱卿有何事密奏?”等御书房中只剩二人了,周粥才带着些期待地问道。御史台是京中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之一,想来昨日便已风闻了魏贺案的情况,唐子玉早朝托身体抱恙不来,估计也是知道消息刚放到朝堂上,必然先炸开一锅浑水,搅弄不出什么门道,还不如先私下探查一番。唐子玉却是单侧眉毛一样,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今日四月三。”这个日子有什么特殊之处吗?周粥蹙眉,搜肠刮肚了一番,也没想明白其中暗藏的玄机,无奈地抬手抵住额角,道:“爱卿有话不妨明说,就别和朕打哑谜了。朕今日这脑中已经够乱了,恐怕猜不出。”“请陛下随臣移步便知。”唐子玉含笑侧身,做了个相请的手势。怀着满腹狐疑,周粥跟着唐子玉出了御书房,一路来到御花园的一片宽敞空地上。与平日的御花园无甚不同,不知有什么东西可以解惑。对上她询问的目光,唐子玉抚掌一拍,便有小太监抱来了一只扎成大鹏鸟模样的纸鸢,恭敬地奉上。唐子玉接过那纸鸢往周粥面前一递,笑道:“四月三,是东风节。”东风节,是大周的一个民俗节日。据说这一日东风从早吹到晚,是一年中最容易成功放飞纸鸢的时候。且四月三这日被放上天的鹏鸟纸鸢,人们是不收回来的,当纸鸢飞到足够高远的天际时,就剪断系着的线,若纸鸢没有一头栽下,而是顺势乘风飞远,便是取了“扶摇直上”之意,预兆着放飞纸鸢者这一年都将过得十分顺遂。民间把这一习俗叫做“剪鸢”,很是盛行,家家户户到了日子都会图个好彩头。但大周皇宫中却有好几十年不搞这套了。主要还是因为宫内高阁太多,大部分的纸鸢就算在断线之时正好乘上了一阵风,也飞不出宫去,多半都是被挂在飞檐斗拱之上,过后还得叫人登高取下,麻烦得很。“所以这纸鸢与案情有什么联系?”周粥接过纸鸢端详半晌,也没看出所以然来。“没联系。”唐子玉答得干脆,“臣就是请陛下放纸鸢的。”周粥吃惊不小,暗自考虑起是不是该在宫里养头母猪,看它哪日上树,多少也能对唐子玉的反常行为提前做些心理准备。“陛下何必如此看臣?崇州知州灭门案头绪繁多,若一味埋头卷宗,或是陷在朝臣的各执己见中,只会越理越乱。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凡事都要有张有弛,适当放松,抽离思绪,过后回头再看,或许反而能跳出迷局,发现一直被忽略的疑点。”唐子玉眯起眼,轻笑道。仵作心思若没常人细,是发现不了死者身上那些蛛丝马迹的。百里墨说话虽不着调且不中听,但那晚摆弄着头骨时对他的揶揄也是有道理的。若非自己平日里积威过重,连句像样的好话、软话都没有,燃香邀宠也不至于以被周粥当做妖邪附体而惨淡收场。因此唐子玉反思再三,决定循序渐进地找机会和周粥拉近一点儿君臣之外的距离。正巧一翻黄历四月三,还有比共放一只纸鸢来培养感情更合适的选择吗?“但朕不会放纸鸢……”周粥却是盯着手中的纸鸢,一脸犯难。她自幼缠绵病榻,没有过穿着开裆裤满地爬的童年,更不曾玩过幼童们都玩过的游戏。就连听学识渊博的夫子每日到东宫单独为她讲学,都听不了多久便头脑昏沉,将养个两三日精神方可再学。至于十岁过后,得了灵花续命,周粥更没时间玩乐了,欠下的功课那么多,一年得读旁人两三年才能读完的书,身为皇太女的她不能懈怠,也不敢懈怠。所以这纸鸢,周粥还真没碰过,不知从哪儿下手。“很简单,微臣会帮陛下的。先像这样,一手拿线轴,一手拽着线……”若周粥是个放纸鸢的能手,反而少了情致,如今一窍不通,正中唐子玉的下怀。只见他比划着,双手举在身前不高不低的位置虚握,教她拿轴放线的基本动作要领,一改往日的肃色,唇边弧度柔和,语气语调也仿佛变作了春日的一阵轻风,细细缓缓地拂过耳侧。不过民俗传说终究只是个传说,四月三这日的纸鸢放起来也没那么轻松,尤其对周粥这样的新手来说。她拽着提线跑来跑去,手忙脚乱地收线放线,可纸鸢每每被带起半丈多高时,便又会不听使唤地打了个璇儿栽回地面。但好在周粥几次不成也不恼,更不急于向唐子玉求助,倒像是挺享受着难得不用伏案的时光,找个理由撒欢似的跑一跑就很好,并不在乎是否能真正放飞纸鸢。“臣与陛下配合。”唐子玉旁观了一阵,也是在观察风向与风力,等着了个合适的时机才出手,上前将又一次落到青砖上的纸鸢捡起,双手举高过头顶,“臣一放手,陛下就边跑边放线。”“嗯!”周粥抬袖擦去额角的薄汗,用力点点头。她话音刚落,又一阵风过,唐子玉就势将纸鸢推向空中:“跑——”他这一推是看准了风头使的巧劲儿,纸鸢腾得一下蹿上两三丈高,提线瞬间绷紧,周粥拔腿就跑,边跑边回头观察纸鸢的情况,将提线一点点地放长。唐子玉放手后,则是紧跑了几步追到她身边,赶在周粥就快撞上树干前闪到她身后一挡:“可以了。”“哎!”周粥光顾着盯纸鸢了,也没回头看,把他撞退了半步,还在他的官靴上留了个清清楚楚的脚印子,“你没事吧?!”“陛下小心些,别伤着。”唐子玉满不在意地笑笑,转而抬眼望向天上的纸鸢,伸手就着周粥的手握了线柄与提线,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中,“放飞了也得注意根据风的大小收放提线,才能保持纸鸢的平衡。”周粥原本是下意识地想挣脱开来,但见刚刚腾空的纸鸢摇摆不定,像是随时都会栽下来,一时间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等着唐子玉收放了几回提线,将纸鸢稳在风中后,还等不来他松手,才低声道:“朕自己可以……”“好。”唐子玉一愣,收回手退开了两步站在一旁,见周粥已经逐渐掌握了手法,控制着纸鸢越飞越高,线轴上的提线已放出去过半,这才冲候在不远处的小太监招了招手。小太监把早就准备好的一把系着红绸的剪子双手奉上,又一言不发地退回了远处。“陛下,臣看是时候剪鸢了。”盯着唐子玉递来的剪子,从放飞纸鸢起就一直闪烁在周粥眸中的笑意骤然凝滞。她犹豫着,迟迟没有去接。“怎么了,陛下?”唐子玉诧异。周粥侧头去望那纸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涌动起复杂的光:“就当只是简单放个纸鸢吧,不必去剪。若是栽下来,反而不美。”“陛下是受命于天的真龙,福泽深厚,纸鸢定然高飞,何必担心?”唐子玉又将剪子往前一递,“既有习俗,不如试试吧。”说者无意也不知情,周粥心头却泛起一阵苦涩,只觉讽刺得很,面上却还得不动声色地松开提线的手,接过剪子,勉强扯动嘴角:“好吧。”难得唐子玉有这兴致,她也不忍扫了兴。左右也不过是个民间讨吉祥的说法,栽落了也不必当真。短暂地微一阖眸,周粥将剪子对准绷直的提线一剪——纸鸢失去牵线,在空中陡然便是一跌,周粥也跟着低呼出声,暗道糟糕。然而下一瞬,御花园中花树刷拉作响,一阵劲风平地卷起,竟将那纸鸢猛地一送,几乎直上了万丈云端。周粥双眼骤亮,兴奋地几步追着那纸鸢飞远的方向,一直追到院墙之下,才想起回头喊人:“唐子玉,你快看——”花墙之下,少女一袭绛色华服立在纷纷然的绚丽落英中回首,笑容粲然明媚,眼波流转间仿佛还荡起了些许天真烂漫的细碎粼光。唐子玉呆住了,看不到宫墙外渐飞渐远的纸鸢,目光中只余这烙进了今后漫长岁月中的惊鸿一瞥。人面桃花相映红,原来只是诗人的障眼法。总有比桃花还要娇美的容色令人怦然心动。他忘了回应,也第一次忘了周粥是君,自己是臣。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她,眸中暗光涌动,周粥的鬓边沾了一片粉红的花瓣,他想亲手为她捻下。可他当缓缓抬起手,周粥却忽然“咦”了一声,从他身边越过去,往后边探看:“刚刚那边的树后是不是有人?你有注意到吗?”“……没有。”她这一动,花瓣自然从发间滑落了,唐子玉的手也默默地垂回了身侧,跟着她往回走去察看。“难道只是叶子的颜色吧?”树后哪有半个人影?周粥纳闷地嘟囔着,又不信自己一时眼花,忽而眸子一转,转头笑眯眯地问唐子玉,“还有纸鸢吗?朕还想试试。”纸鸢自然有的是,唐子玉其实也考虑到了纸鸢无法成功放飞又或是挂到了檐角的情况,所以准备了不少。周粥兴致高涨,自己又放了一只纸鸢上天,非要让唐子玉也来试着“剪鸢”。到午膳的时辰,便命小灯子把御膳端到御花园中边看唐子玉放纸鸢边用,只是派去青月殿的小太监回来复命,却说沈侍君并不在青月殿,没能请来同乐。四月三这一日的东风或许真有什么善解人意的灵性,又或许是老天终于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想起庇佑大周的这位天子了。周粥每次“剪鸢”,那纸鸢竟都能恰好乘上一阵长风,飘飘悠悠地消失在遥远的天际。直到暮色四合,所有的纸鸢也都放完了,周粥才尽兴而归,与唐子玉边重谈起崇州一案的蹊跷之处,边往寝宫走去。但要命的是,还没聊到正题,周粥就发现寝宫早有“不速之客”等着。“阿燕……你这是?”仿佛喝了点酒壮胆的燕无二面朝门口,半卧在外间用来闲坐的长榻上,袍服的前襟刻意地敞开一大片,腰带也散了半边,随意地坠在榻前的地上。唐子玉只觉眉心一阵突突直跳,看他这副衣衫不整、放浪形骸的模样,就知道这又是燕无二学以致用,努力“爬龙床”的一天。照理来说,唐子玉顶多就是在心里暗自嘲笑这武痴有样学样都不会,又不是赶集趁早,哪有掐着时近饭点的时候来邀宠的?但嫌弃归嫌弃,到底还得赞许他一句身为侍君的尽心尽力与精神可嘉。可有句俗话叫做,今时不同往日。今时的唐子玉脚下生风两步就抢到了周粥身前,挡在了两人中间,沉着脸对竭力散发闷骚气质的燕无二低喝道:“堂堂命官,青天白日,衣衫不整,坐卧无状,成何体统!”“可是……”燕无二一懵,张张嘴“可是”了半天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大大的星目里是满满的困惑。“还不快穿好起身?!”唐子玉截断他,“已经有人向本官揭发了你背地里做的那些不入流之事!本官还未去找你,你倒还变本加厉跑到陛下面前丢人现眼了!”周粥一头雾水地凑上前:“发生何事啊?阿燕做什么了?”虽然这天都还没黑,也不穿好衣服地跑来她寝殿是有点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奔放,但“不入流”三字未免有些过重了。燕无二本就是个脸皮薄的,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从《侍寝七十二式》中挑了个最简单的入门篇来实践,被唐子玉这么一训,一张脸涨得通红,从榻上弹起来又是拢衣襟又是系腰带,一阵手忙脚乱,嘴里只晓得反反复复地抱歉。“陛下有所不知,昨日便有宫人向臣揭发,道是燕侍君偷藏禁书,秽乱后宫。臣原先还不信,想仔细查实一番后再禀明陛下,以免冤枉了燕侍君侍君清白。可没想到他今日这般模样,想来便错不了了——”唐子玉说着,还拂袖背过身去,一脸白莲染了淤泥的扼腕之色。唐子玉这一招翻脸不认人,着实缺德得很,愣是把燕无二玩得是哑巴吃黄连。但燕无二是个死心眼,既然当初承诺过若被发现,绝不会供出禁书的来源,便只得更加羞愧地垂下了头,一句也不辩解。“阿燕,你居然真的——”周粥不怒反笑,露出“孩子终于长大了”的微妙笑容,“你开窍了啊!”“陛下!”唐子玉转头一个眼刀剜过去,谴责为君者不可这么不正经。周粥赶忙收敛掉明目张胆的笑意,上去按住燕无二的肩,小声宽慰:“于公你虽违反了宫规,但于私朕多少能理解,别太往心里去。”“咳!”唐子玉离得近,听去了七八成,不由重重一咳,挑眉肃色道,“宫闱有宫闱的规矩,但念在燕侍君是初犯,且没有酿成大错,不如小惩大诫,罚禁足燕鸣殿一个月。这期间侍卫统领一职便先由副统领代理。陛下以为如何?”“这……也不必如此严苛吧?”周粥眉头一皱。燕无二那闲不住的性子每天恨不得绕皇宫巡逻了百八十圈,让他禁足一个月未免太狠了。“这算轻的了。若比照前几朝后宫旧例来处置,轻则禁足一年,重则褫夺位份贬至冷宫。”唐子玉语调无奈,表示自己已经网开一面。“陛下不用为属下求情了!是属下不知轻重,这就回去禁足思过!”周粥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只觉没脸见人的燕无二已经待不住了,转身直接从窗户施展轻功飞出去了。也罢,宫规又没说皇帝不能主动去看望被禁足的侍君,回头再抽时间去一趟燕鸣殿便是。比起满心同情的周粥,欺负完老实人的唐子玉心情十分舒畅,他可不希望再给燕无二那家伙在天子面前展示优越身材的机会。他一个男人看着都嫉妒,很难说周粥会不眼馋动心,乱了方寸。在踱到长榻一侧坐下的几个弹指间,唐子玉已经在考虑反悔自己联合剩下两人共同争宠这一策略的诸多可行性。周粥不知他弯弯绕的心思,在另一侧落座,言归正传:“唐爱卿方才说,根据御史台调阅的历年监察情报来看,魏贺此人如何?”“才能平平的死脑筋吧。当初科举中试名次不高,主要就是靠着文才跻身,崇州知州在任刚满两年。此前的注色简单,八年都在宁天府任推官,手里没破过什么大案奇案,也没出过什么冤假错案,从上衙属官迁至下衙长官,官阶看似升了,但就仕途论,也只能算是平调。”唐子玉为周粥倒了一杯茶。“所以这样的人……”将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大半日,周粥已经可以下来思考崇州案的种种诡异之处了。“这样的人,若说他没什么剿匪的魄力,为了保己安生,保民安生,不出大错,会在衙署的流水银钱账目上做点儿无伤大雅的手脚,将挪出的银钱用来与山匪做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交易,臣信。但若说他在地方上八面玲珑,勾结商匪,仪仗官权作恶,那只怕燕侍君都能来我御史台做个侍御史了。”前边分析都挺在理,唯独这最后半句令周粥眼角一抽,也不知今儿这唐子玉对燕无二哪来这么大的恶意。认真算起来,他当初不也衣衫不整地搞过幺蛾子吗?人家燕无二好歹一没湿身二没点香啊!暗自在心底为燕无二抱过不平,周粥才思忖着开了口:“假设魏贺为官没有大的瑕疵,更不曾勾结黑恶,导致引火自焚,那么这灭门案的性质就完全变了。西南一带匪患不是一年两年,占山为王的多,入城白吃白喝,抢点财货已是十分嚣张的了,敢挑衅官府乃至于做下灭命官满门案的,闻所未闻,也于常理人情不合。”“不错,铁打的官衙,流水的知州,杀了一个手段温吞的魏贺,朝廷可能反而会派下有剿匪经验的官员前去接手清缴,对山匪而言除了带来一时便于起兵造反的混乱,并没有多大好处。但问题是,他们并没有起兵的下一步举动。”唐子玉说到这顿了顿,面色不由阴沉了几分,“排除掉所有其他可能……只怕是有人做了个瞒天过海的局来杀人灭口,也不知是想要按下什么事端的真相。”“那真是好大的胆子啊。”周粥想起了那份层层经手的案卷,咬牙冷笑,眼底凝起一层薄怒。“西南之地多山岭,向来有些天高皇帝远的意思,参与之人必定早做好了准备应对案件的重审。若单凭几道敕令或是派遣寻常官员查访,恐怕只能是隔靴搔痒,并无多大作用。”这其中牵涉多广,官官相护到何种境地,唐子玉一时间也拿不准,抿唇沉吟片刻,才又道,“陛下不如明面上只着令大理寺与刑部同核卷宗,同时再给臣一道密旨去崇州查案。如此一来,西南那边放松了戒心,臣正好携旨抵达,必能乱一乱他们的阵脚,找出破绽。”御史中丞虽因在皇帝面前的地位非常重要,而在大周被尊为“亚相”,但官阶本身却只有正三品。相比之下,地方巡抚却往往都是执掌军政大权的从二品大员,就连宁天府这种直隶府衙的知府都和唐子玉官品相当。这京官到了地方,关键时刻也未必压得过地头蛇。但若换了旁人去查,则有三大难处:一则,这官品不能太大,也不宜过小,不好挑;二则西南那边在京定有眼线,本该上朝或是在衙的人突然告假,风吹草动,引得警觉,让对方提前做了准备,便会处处掣肘;三则她也不放心旁的官员会否反被收买,沆瀣一气。正为难间,冷不丁的,沈长青前段时间在她批阅奏折时随口说的风凉话,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成日呆在寸许皇宫就能治理万里河山,倒也是件听起来颇为烦闷的奇事。”确实。她长这么大,最远也就去过距离皇宫百里之外的昆仑山——祭天一日游。会烦闷吗?自然会的,却也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但周粥却忽然因着沈长青这句话,想去看看自己治下的河山了,是要看看那活生生的大山大川、万家灯火,而非地图上了无生机的线条和奏折上毫无温度的笔墨。“唐爱卿,朕与你一道吧。微服私访。”“陛下?”唐子玉没料到她有此一说,吃了一惊,才要说不妥,可转念一想又觉倒也无妨。周粥登基已满一年,撇去崇州一案不提,可谓朝政稳固,无内忧亦无外患。先帝时也有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先例,走这一趟也算一举两得。只是如何才能避人耳目?纵使称病不早朝,没两天就会被那些嗅觉敏锐的家伙捕捉到不同寻常。周粥倒像是看穿了他的疑虑,当即成竹在胸地一扬眉:“这金蝉脱壳的法子朕都想好了。下月小姨的生辰便到了,朕可以贺寿为名,携后宫诸眷移驾她在京郊的别院小住两月,正好她那儿也有汤泉,就说朕顺带去避暑一段时间,不为过。你、百里墨和阿燕都去,查案嘛,仵作和护卫是必不可少的,到时离了别院启程去西南,再转换身份,朕与他们都扮作你的随从,方便行事。”可话音才落,对面唐子玉却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酸味冲的!“陛下可有闻到?”唐子玉立刻环顾四周,并无沈长青身影,那醋味虽没了刚才乍闻之下冲鼻,可却还若有似无的。“啊,是昨夜寝殿后的园子里死了两只老鼠,朕觉得不干净,就吩咐小灯子找时间叫人把周围都拿白醋熏一熏。”旁人不熟悉,周粥还不熟悉沈长青周身醋香与寻常凡醋的不同吗?当下她也只得颇为心虚地替他扯谎掩饰。唐子玉狐疑,想起身再进后面的内室察看一番,却被周粥一把拉住。“唐爱卿,你看刚才朕的提议如何?”“倒也可行,但宫中难保隔墙有耳,别院里也是人多口杂,琼亲王那边就算瞒不过,也是越晚支会越好。”总不能强行挣开,唐子玉那才离榻半寸的臀又放了回去,转瞬已有了思量,“另外,这么多人进了别院后就一直闭门不出,再没露过面,有心的定会怀疑,瞒不住两日。臣会设法去找些身形相似者加以训练体态,届时再一易容乔装,在屋内开个窗给宫人看个侧影或是背面也好。”周粥忙夸他:“这个妙!得快些去找才是!”“是。臣会尽快的。”唐子玉只是点点头,没起身的意思。“一寸光阴一寸金,唐爱卿不如……抓紧时间?”周粥笑得中肯。敢情是逐客令,身为男人的直觉告诉唐子玉,皇帝这是藏人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唐子玉眼中精光一闪,似笑非笑地提议,“既然要找人模仿陛下,臣就得对陛下日常的一举一动多了解些。平日忙于政事没也细心观察过,不妨从今日起便一道用膳吧。”好有道理,无法拒绝。周粥在心中暗暗叫苦,面上只得强颜欢笑,传御膳时顺便命人多上了一坛子开封的醋,盖盖味儿。这一顿晚膳用得十分煎熬,唐子玉像是故意细嚼慢咽地拖时间,含笑的目光隔三差五便要落在周粥身上流连一遍。好似比起桌上那些,她更像他的“盘中餐”。一个时辰后,忍无可忍的周粥终于皮笑肉不笑地关怀道:“唐爱卿可吃饱了?要不要让御膳房再加几个菜?”“吃得正好。多谢陛下关心。”唐子玉也觉得这醋味是够浓了,见好就收地起身告退,眼神有意无意往内室方向一瞥,勾起唇角,和来时一样,又施施然地离开了。总算把人送走,一桌早就凉透的御膳也由宫人撤下后,周粥才长出了一口气,吩咐小灯子关好殿门,自己转到了屏风后,果见沈长青就倚坐在床头,气定神闲地翻着一本他不知从宫内哪处隔空取来的书卷。要不是醋味正浓,周粥还真以为他看得认真呢。“啧,这是哪里的醋坛子打翻了?”周粥夸张地一皱鼻子,拿手扇啊扇,边嗅边往沈长青跟前凑,“好酸呐。”“啪”一声,沈长青合上书,抬眸正与她的视线撞上:“你——”兴许是没料到距离之近,二人皆是一愣,都忘了出声。最后还是周粥先往后疾退了两步,清了清嗓子才道:“你怎么也不收敛下?害朕还得编瞎话替你搪塞遮掩。”“为何要遮掩?吾不能在这儿吗?”沈长青问得理直气壮,倒叫周粥都开始自我怀疑了。是啊,他是她名正言顺纳入后宫的侍君,宣来寝殿里候着准备侍寝,有何不可?就算是唐子玉还身兼御史中丞,也不能为了这来念叨自己吧?都怪平时其一言不合就参人给她留下的阴影太深……明明是光明正大的关系,非整得和见不得人似的。周粥觉得就没哪个皇帝做得和她一样憋屈。“你今天一直在这儿?中午派人找你也不见。”眼见冷场,沈长青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周粥眼珠一转,又挑了话头。“只比你们早些。”沈长青出给了很严谨的回答。周粥索性在他身边坐下:“那你也都听到了?”“嗯。听到了。”还是真是问什么就只答什么,周粥也没了脾气,只好问得更详细些:“那朕把他们都带上,你怎么想?”这回沈长青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微微敛起了眉,像是自己也还在思索答案。“哎,朕知道了,你是巴不得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呆得清静。”周粥见状,佯装失望地重重叹了一口气,“朕原本还想虽然没什么用,但还是把你带上——”“有用。”沈长青打断她。“什么?”周粥诧异地一歪脑袋看过去。“不需要费劲去找什么体态相似者,施法变几个便能以假乱真。”沈长青也是个行动派,嘴上还解释着,袖袍一扬,青光拂过,床前赫然就站了一排五个人!“我——”周粥一句粗口差点儿没憋住,好在手比嘴还快一步,先捂上了。眼珠骨碌碌飞转,周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眼前的 “唐子玉”、“百里墨”、“燕无二”、“沈长青”和“自己”,再一瞧地上,都有实打实的影子,这才缓缓把双手举到身前,鼓掌:“厉害。”谁知她才说完,对面站着的“周粥”也做了同样的动作,道了一声“厉害”。“这大晚上怪渗人的,要做噩梦了——”周粥抖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还是先把他们都收、收起来吧,到时候再用。”“好。”沈长青轻笑一声,右掌五指一握,那五人便仿佛都被收入掌中,消失不见了。周粥一瞬不瞬地瞧他施展神通,觉得这醋精好像也没初见时感觉那么法力不济啊,除了不能上天之外,还挺实用的。“那这些人在你不在的情况下,能坚持两个月吗?”她向他确认。“案子复杂到要查两个月那么久吗?”沈长青费解地问她。“时间又不是只花在查案上,来回路程还得时——”周粥说到一半,自己顿住了一拍脑门,“所以你可以把我们一起传送去崇州,对吧?只要有地图,位置不会偏差太大?”沈长青用一副“你才想到”的表情答她:“十数息便至。”这简直就是对“兵贵神速”最完美的诠释,周粥登时乐得见眉不见眼:“好,好!那就这么定了!”等大局抵定,她可以先跟着沈长青一起传送回来,以免久不在被发现,留唐子玉在崇州善后便是。见她欢喜,沈长青的唇角也勾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起身道:“没别的事,吾便回去了。”“等等!”周粥急忙拉住他衣摆,扬起脸,嬉皮笑脸的模样里又带了几分郑重,“今天,谢谢你。”“谢什么?陪你放纸鸢的是唐子玉,又不是——”话音戛然而止,沈长青从周粥眼里望见了一抹狡黠的了然。“果然不是眼花。”周粥嘀咕了句,忽然伸手,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抱住了沈长青的腰。像是害怕被拒绝,她不敢抱得太紧,只是隔着衣料虚虚地环着。沈长青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只听到一句和这个拥抱一样虚无缥缈的低喃。“但你一直在啊。”每一次让纸鸢“振翅”天际的风起时,他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