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陛下!”“你家陛下好得很。”目视小灯子边喊边往御书房里跑,周粥表示自己要做一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君王,“遇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慢慢说。”“燕统领想不开,大中午的磨了刀,跑去青月殿了,谁都拦不住——还有唐大人和百里大人不知怎的也前后脚去了!”“什么?!”这回崩的可是昆仑山了,周粥“啪”一下就把手里的毛笔丢了,紧赶慢赶,赶到青月殿时,正瞧见百里墨掩着鼻子从殿门内跑了出来。“阿、阿嚏!这也太酸了吧?不过若能在验尸过后用来去味,铁定比苍术皂角之类的管用啊……”百里墨揩泪,嘟囔着和周粥迎面撞上,“陛下?您怎么来了?”周粥大老远就闻着味儿了,那日的醋熏过后她整整泡了一个时辰的花瓣浴才把那白醋味儿去了,此时也是不敢贸然上前,拽着百里墨往旁边又挪了几步,才问道:“你们做什么了?把他惹毛成这样?”“您的御史中丞职业病犯了,盘问人家户籍,结果牛头不对马嘴地吵了一架,就甩袖子走人了。臣是顺着沈长青话说的,提了个交换条件,想解剖他尸体,他也没答应——后来燕无二就来了,嚷嚷着要和人打一架。”百里墨说话向来是这副不太正经的调调,但好在信息传递很准确到位。周粥扶额:“那又打起来了?”“没呢。”百里墨摊开两只手,一只手代表一个人,特别生动地比划来比划去,“姓沈的不想打,姓燕的偏要打,于是姓沈的就开始酸,姓燕的就开始闭气,泪流满面地朝姓沈的挥起了刀——”“然后呢?”周粥用不耐的眼神催他快点说。百里墨一耸肩:“然后,臣又不会闭气,受不了就出来喽。不过出来之前,臣回头看了一眼,姓燕的不管怎么劈砍,那刀尖都近不了姓沈的一尺之内。好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屏障挡在了两人之间吧……”“朕还是去看看吧。”周粥叹气,抽了条帕子把口鼻捂了个严实,跟冲火场似的埋头冲进了殿内。结果她还没拐进内室,就发现百里墨也跟了进来:“嗯?你又进来做什么?”“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怎能丢下陛下一人进入这危险之地?”百里墨捏着鼻子说话的样子很滑稽,但却是难得的正色。百里家本是世代的书香世家,家人都不支持他当仵作,认为是下等行当,但他却从小痴迷,便偷偷摸摸地学艺,帮人验尸。直到十五岁那年,他才偶然间得到机会,帮助大理寺破获了一桩京中疑案,从此一举成名,被当时也只有十四岁的皇太女周粥召见,面陈了志向与情由。周粥赏识他的才能,命人为他打造了一条特制的仵作腰带,借先帝名义御赐,百里家纵使心中再不愿,也不敢再有异议,百里墨这才能够正当光明进入大理寺任职。因此周粥就是他百里墨的伯乐,半年前同意为她的后宫凑个数,也是为着这份知遇之恩。当然了,他本性跳脱,与小自己一岁的周粥私下相处起来也不讲那些君臣之礼,很有几分投契的好感。不过此刻他正义凛然的模样却让周粥很是鄙夷,不就是被醋熏一下吗?值得用上“危险”二字?然而,周粥的这份心思还没来得及靠眼神传递完,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有什么东西朝这边飞了过来——是把打着旋儿的斩马刀!百里墨惊骇,眼疾手快地按着周粥一弯腰,那斩马刀越过二人头顶,之后“锵”的一声砸在了门框上……两人回头去看那落地的刀,都是心有余悸,百里墨更是在短暂的失声过后,不嫌事大地嚷嚷起来:“燕无二你疯了!你的刀差点弑君啊——”“陛下!”他话音才落,内室的燕无二已经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拉过周粥前后左右地打量,“你没事吧?!”“还好,还好,躲得快。”周粥瞪了身边的百里墨一眼,就怕燕无二太认真,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百里墨一脸“我不就是说了个实话吗”的无辜表情,战术性撤退到门边,去捡那把刀。燕无二虽使的是快刀,但这把斩马刀却是极有分量的,居然让他这个整天把尸体搬来搬去的人,都得用上双手才能捧起来。“你这刀豁口了啊。”宝刀难得,百里墨不无惋惜地摸了摸那刀刃上豁出的几道口子,却到底是惯常被燕无二武力碾压,心中不爽,难得看其吃瘪,顺嘴就说了句风凉话:“人家沈长青不想和你动手,你非要勉强,这下好了吧,赔了夫人又折刀。”闻言,燕无二也没了往日一言不合就挥刀的底气,神色黯然地走过去,从他手里夺回斩马刀,竟是一声不吭,就要离开。“阿燕——”周粥喊住他,有些担心他接二连三遭受打击,还不知会怎么钻牛角尖。“陛下不用安慰我了。”燕无二却是头也没回,胳膊一抬似乎在脸上抹了一下,“以后有沈长青在,陛下就不需要我来保护了……”就这样,周粥没能有幸得见猛男落泪,但从他的动作与竭力控制的话音中确认燕无二是生生给打击到委屈哭了……“还不去追?!”周粥又瞪了百里墨一眼。“我?”百里墨发懵地指着自己,都忘了讲究自称,只觉得自己的台词被抢了。就算轮到沈长青,也怎么都轮不到他去追吧?周粥才不管这些,把他往外一推:“让你去你就去!啰啰嗦嗦,小心朕把你关后宫里,不让去大理寺的验尸房——”打蛇打七寸,捏百里墨只需“验尸警告”即可。“没哄好别回来见朕!”周粥对着百里墨急急忙忙追出去的背影又补充了句,这才又抬袖扇了扇醋味,继续往内室走。只见屏风后,沈长青已经撤去了法术屏障,周身醋味也渐趋浅淡,只是仍旧眉头紧锁,看起来心烦意乱。好家伙,分明是他把后宫搅得鸡飞狗跳,把她的侍卫统领闹得自尊受挫,凄然请辞,她这个当皇帝的还没表现出不悦,他倒先臭起张脸来。于是周粥走过去,一时间还真不知该说点什么来开场,倒是沈长青冲她吐出的第一句话,有些一鸣惊人的意思。“吾稍能体会汝之烦扰了。”比之前都要文绉绉,但这感同身受着实来得莫名其妙。“怎么突然这么说?你体会到什么了?”周粥失笑。“是帝王后宫多出怪人,还是你的后宫尤其特别?”三个侍君都打过交道了,偶尔还会遇上几个扒窗以及掀屋顶瓦片偷看的小郎君,沈长青深感这后宫里没一个正常人。“呃……估计是朕的比较特别。”周粥深刻反思过后,很中肯地承认了自家后宫奇葩多的事实,但也不忘调侃沈长青帮倒忙,“不过凡事都从他人身上找原因也是不对的。在你来之前,他们整天吃醋归吃醋,还真没闹到这么大过……”沈长青闻言默然片刻,而后不耻下问:“那要如何善后?”“千万别——你去多半不叫善后,只会‘不得善终’,还是放着朕来收拾残局吧。”周粥果断拒绝。见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沈长青也想到自己和燕无二的几次交涉,似乎确实是一次情形比一次糟糕,遂也放弃了自行善后的念头,“嗯”了一声转而问道:“那吾可以做些什么?”这醋精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周粥动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在茶几边坐下,趁着这喝茶的间隙,思索是刚才的哪句忽悠对了沈长青的路子。“嗯哼,不如这样吧。作为害朕劳心劳心收拾残局的赔偿,你悄悄带朕出宫去城西刘奶奶家买糖葫芦吃吧。朕喜欢吃她家的糖葫芦。”“你没有味觉,谈何喜欢。”沈长青说这话时,语气平淡,既没有怜悯,也没有嘲弄。闻言的周粥一怔,虽不知他是如何发现的,可被他如此道破,她竟突然从心中升起一股坦然,仿佛那从小就被讳莫如深的隐疾,也不是多么难面对或是承认了。大概是沈长青的神色当真太过平静,如同只是在谈论一件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无甚特别的事实。是啊,在这些修行辟谷的精怪眼里,没有味觉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有俗世中的人,才会因不过匆匆百年的光阴,而格外看重七情六欲、甘酸苦辣。于是周粥歪着脑袋沉吟了片刻,才勾唇笑起来,不自觉地换了自称:“我确实尝不出滋味。但有些吃食的味道并不真正来自于舌尖,而是一种记忆。同样没有味道,困在这宫中吃的御膳再精致,也比不过和小时候无忧无虑,调皮贪玩偷溜出宫吃的一串糖葫芦——”“你能明白吗?”末了,她见沈长青似是在听,又似是在出神,便问了句。沈长青像是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很实在地摇了摇头。他的全部记忆都囿于那云雾缭绕的一方殿阁中,天庭中不分四季,不感年岁,此时与彼时,何来区别?见他如此,周粥只当精怪在世间来去是十分自由的,心中羡慕之余,也只是眼梢微眯地一笑:“不明白也是好事。旁人都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看似天下臣服,但事实上这普天之下的万民也同样是困住王的樊笼,以至于连出趟宫都要偷偷摸摸的。所以你得替我保密,帝王失去味觉不是一人之事,若让群臣得知,引得龙体抱恙的猜测,难免会影响朝堂稳固。”对人间帝业的艰险,沈长青其实并不是很了解,至少天庭的五方天帝是闲得很,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折腾人的法子倒是一出一出地没完没了。反思及这半月来,他每每修炼之时,纵神思游于宫内,总能见到她勉力勤政,不过子时,御书房便烛火不灭。相比起来,那些寿数不知凡几的上古大神,倒真不如个十几岁的凡人少女靠谱。沈长青不由心中微动,点头应下之余,又鬼使神差地添了句:“你既自知身体有恙,就该当早些休息。子时过后,冥府之门便会开启,阴气重。”“你怎么知道我何时才歇?”周粥挑眉不解,“下面宫人不是说你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吗?大半夜你晃悠到御书房了?”沈长青言简意赅地解释:“吾纵神思游走,可窥得周遭百里内情形。”“那你不会——”周粥听了,双眼一溜圆,抄手护在身前。“不会什么?”沈长青见她突然反应极大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很是诧异地追问。“咳……没、没什么。朕觉得你应该不会。”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哪次不是自己调戏得沈长青恼羞成怒,周粥就讪笑着放下了手,为自己那格调不太高雅的多虑之处而汗颜。这小醋精尽管磨人,但确实又很纯情,没跑了。“何时出宫?”沈长青也不是个有好奇心的,问回正题。“现在?”“在”字才出口,沈长青已经揽过周粥的腰,口中念诀,青光一闪,内室便空无一人了——不得不说,沈长青是个典型的行动派,但眼前一花,就身处深山老林的周粥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醋精不认路啊!“错了错了!太远了,这都到城外好几里了——”“那就近些。”沈长青的手还没松开她的腰,又一念诀,比起所见,闹市的喧嚣几乎眨眼间就钻进了周粥的耳鼓。糟了!周粥没顾上还有些晕眩,一把把沈长青拽进了无人的巷里:“你在街上玩大变活人,不怕被围观啊!”“……那这次地方对了吗?好像是在城里。”沈长青这才发现原来带人出宫这么麻烦。“嗯……”周粥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但这里好像是城南。”“那就再——”眼见沈长青的长臂又要搂上来,周粥忙把人一推,表情十分严肃:“其实现在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什么?”沈长青蹙眉。“我得换身衣服啊,哪有穿着黄袍四处逛荡的?会引起骚乱的。”只怪沈长青还没等她说完,就把她直接带出来了。“那就换个颜色。”沈长青听完,表示简单,随手一挥。醋香拂面,青光乍现过后,周粥身上的黄袍就变成青色的了。她穿的不是朝服,而是帝王常服,服制虽精细繁琐,暗绣了龙纹,但衣料着成青色后,若不细看,倒也能混作大户千金的锦绣衣裳。只不过,她一出生便是尊贵的皇太女,之后登基为帝,一应服色从来都需依循规制,不曾像任何一个妙龄少女那样,为自己挑选过一匹喜欢的布料,簪上过一支心仪的花钗。这青色的衣裙,周粥还是头一次穿。“不妥就再换。”沈长青见她低头怔怔地盯着衣裳发呆,以为她是不喜这颜色,才要挥袖,却被周粥一把按下。“别换!我很喜欢!”周粥对上他不解的眼神,眸子一弯,又问道,“你觉得我穿这青色好看吗?”沈长青深以为然地点头:“比土黄顺眼。”“那是天子才能用的明黄!”周粥气得叉腰,指着沈长青的鼻子质问,“你色盲啊!”“吾倒以为世人多心盲,喜便美,不喜便不美。非要辨那许多颜色作甚?”沈长青懒懒地掀了掀眼皮,仿佛只是随口一论,但周粥却听进去了。她穿什么衣裳喜不喜欢,欢不欢喜都能看出。这醋精果然是来以身相许的吧。她没有过多沉溺在不得自由的感怀里,一抹狡黠的笑意在眼中划过。只听她突然发问:“所以你觉得我美不美?”美不美?在这一问出口之前,沈长青对此是全无概念的。他从来只想着仙凡之别,至于凡人的样貌如何,他不认为有再细细分别的必要。因此周粥这一问,是着实把他问住了。周粥也不催他,只笑盈盈地耐心望着他,像是定要等到一个答案。而沈长青呢,他原本是想认真回忆一下自己见过的仙凡两界的女子容貌,再与周粥的进行对比。可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瞅着他,沈长青的脑海中就渐渐凝聚不出其他任何画面,只剩下她那双在街市初上的华灯下熠熠生光的璀璨瞳仁……一个“美”字,终于还是不够深思熟虑的就脱口而出了。随即沈长青一愣,周粥也是一愣。前者不过是诧异自己何来的结论,而后者愣就愣在,分明是自己早就设好的陷阱,只等着他跳了,她就道上一句“沈仙君既觉得我美,那便是喜欢我喽”来调侃于他。可当那一字真被沈长青用沉沉缓缓的话音道出时,她却忘了词儿,只匆忙地别开视线,顾左右而言他:“我也不能出来太久,被人发现我不在宫内就麻烦了,还是快走吧。”“你确定不用传送术?”“这里离刘奶奶家也只隔了两条街,不远,陪我走几步吧。”周粥像是怕他拒绝,又补充了句,“你也不识路,传送不准还得绕。”两条理由相加,显然很有说服力。沈长青没有任何异议地随她走出了小巷,一高一矮,一颀长一窈窕的两道淡青色身影便这么没入了红尘俗世的繁华当中。大周国力强盛,京都更是繁华之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往往三更才消停下来,五更天便又起了人声。周粥当然不敢带着沈长青往什么酒坊舞楼走,只随意逛逛街市两边的小铺子,虽都是些寻常的小玩意儿,但她从小在宫中见惯了好东西,反倒对这些充满市井生活气的小玩意儿更感兴趣。因着周粥总是东瞧瞧,西瞅瞅,说好的不远的两条街之遥,两人却走了半晌都还未走出半条去。所幸沈长青并未表现出任何不耐,偶尔也会将目光追随着周粥在几家铺子前流连片刻。他深邃的五官像是被煌煌灯烛笼上了一层淡黄色的薄雾,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兴许是在人潮中沾染了些许烟火气息,他平日里分毫不差拿捏着的仙君气度松减了不少,就连眸光也不见了那份高高在上的漠然。周粥也是如此,抛开帝王的身份与责任,哪怕仅仅是面人铺子前的一只小白猫,都能令她莞尔,重获久违的轻松开怀。“老板,我想要这个——”周粥驻足,指了指那只面捏成的小白猫。上了岁数的老板掩袖咳嗽了两声,才张开一只手:“这个便宜的,五文钱一个。”“好!”别说五文钱了,就是五两金,周粥一个大国之君想掏来买个小面人,也是绝对败得起这个家的。但眼下的情状是,她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腰际,才想起懊悔没有养成没自个儿带钱的好习惯。老板大约也是没想到,衣着如此华贵的女子居然会掏不出五文钱,笑容半僵在脸上,不知该不该敛去。“是这种钱吗?”周粥正准备用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表示打扰了,一只手却掌心向上,托着五枚铜钱伸了出来。“对,对!正好五文!”老板比周粥反应还快,已经用他那还沾着些彩面的手从沈长青掌中把铜子儿收了去,另一手将竹签子一拔,递过来了,“夫人您收好!”夫人?周粥下意识接过那只小白猫面人,又瞥了眼身旁沈长青的神色。后者恍若未闻,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是不理解这词的含义,还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周粥低头去瞧了眼两人的影子,被那街边高楼挂起的灯盏烛晖映得斜长,最后不分彼此地依在了一处。那一瞬间,周粥再抬眼审视二人同为青色的衣裳,心头升起一种奇异的滋味。“还想要什么吗?”沈长青看她拿了东西还不走,就问。周粥这才猛地一惊回神,将他往旁边拉远了些,才压低声音问:“不是……你哪来的钱啊?”“变的。”沈长青神态自若地吐出两个字,还下颌微抬地指向那铺子,老板正将刚收的铜板放进瓷碗里。敢情是照着人家已经赚到的真钱变假钱啊!“私铸与使用假铜钱可都是大罪!他不知情,回头把这钱花出去,是要惹麻烦的——”周粥蹙眉,别自己偷溜出宫一趟,还整出个冤假错案来,转身就要回去把面人还了,换回假铜钱。沈长青却拦下了她:“他花不出去。”“什么意思?”周粥脚步一顿。“那是我用仙术凝结周遭清气幻化而成,投入碗中后遇着铜臭,便会消散。”“消散?”周粥无力地扶额,“老板带病出来卖面人赚钱糊口,你这不是更坑人了吗?”“你们大周,花五文钱可能看好风寒之症?”沈长青却问得没头没尾。虽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周粥还是答了:“不能。郎中诊费加上两三副药起码得二三十文。”“那他便不亏。”沈长青挑眉,“吾方才凝出的清气已渡入他体内,小小风寒,瞬间便可痊愈。”周粥闻言,终于不再急着去还面人了,反而在原地观察了那老板好一会儿,见他非但不咳了,叫卖声也清亮起来,听着中气十足。一人眼底映着另一人,说的便是此时情景。沈长青注视着眼神周粥逐渐展开的笑颜,不由想到她那一句“普天之下的万民也同样是困住王的樊笼”,忽觉她虽困于其中,尽管失了自由,却仍是甘之如饴的。下凡来助一个明君解决后宫之乱,总比帮昏君要强。至少五方天帝大约是从不知道普通小仙常用来疗愈暗伤的养气丹要多少晶石一枚。照着这个思路自我宽慰了一番,沈长青突然觉得近日来和那些侍君侍郎们打过的交道,也不是那么闹心了。“如此可安心了?”他问。周粥笑眯眯地一点脑袋,而后很是大方地把手里的面人朝他一递:“借花献佛,这个送你!”“吾要这面人何用?”沈长青并不给面子,没接。“不觉得这猫的表情很像你吗?”周粥把面人强行塞到他手里后,转着竹签子调整好一个角度,让白猫以一种极其高傲冷酷的角度斜乜沈长青,并心平气和地指责道,“你也感受一下,你平时就是这么看我的。”盯着眼前这猫,沈长青语塞片刻,之后一言不发地又折返回那面人摊前,一手指了指摊上的一个面人,另一手转腕在空中一捻,便又凭空生出五枚铜钱,付给了老板。“送我的?”周粥自诩比沈长青通情达理,没怎么犹豫地接下了他递过来的面人。这小老鼠脸上一本满足的笑意挺可爱啊,这是被以德报怨了?那多不好意思啊。“嗯,也和你很像。你平日也是如此看吾的。”沈长青颔首,唯恐冷嘲不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热讽:“见了灯油的硕鼠。”“硕鼠又肥又大,用来形容我这样的姑娘家怕是不、合、适、吧!”周粥咬牙切齿。“在猫眼里,老鼠被吃掉的时候都一样。”沈长青唇角抿出些许带笑的弧度,扬了扬自个儿手里的面人,留下这句话,青衣拂动间,已继续往西去了。好毒的心机!好深的城府!对他的这一番操作,周粥表示大为震撼,其不仅成功实现了对当朝天子的人身攻击,还用猫鼠间的强弱悬殊暗喻示威——而这一切,竟仅仅只凭借了一个五文钱的面人。但为了寻找扳回一城的契机,周粥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小跑着追到沈长青身边,沉默地走了好一阵,才状似无意地发问:“对了,那老板的风寒都治好了,你再给清气所化的铜钱不是没用了吗?”“怎么无用?”仿佛刚才的烟火气只是灵光乍现,沈长青又变回了那个靠面无表情拿捏气质的仙君,目不斜视地回答她:“清气在人间较为稀薄,故此散逸时无甚作用。但凝聚汇入人体后,便是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兼有抵御邪祟之用。”“……这说辞好像有点耳熟。”“耳熟?”沈长青的疑惑才问出口,便已有人替周粥解答了。“包治百病的神药!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还能驱邪避鬼!五十文一壶,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吆喝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两人不约而同地驻足扭头,只见一个穿着道袍的中老年男子,一手咬铃,一手拿着个白底黑字的布幌子,迈着悠哉又招摇的步子正往这边踱来。他下巴上长了个黑痦子,足足有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上面只一根看起来又黑又硬的须子,独苗苗似的特别骄傲地往天上翘。不消走近,就能看到那布幌子上写着的三个大字——徐仙人。“那分明是人,为何自称为仙?”沈长青默了片刻后,才蹙眉问。“哎,说辞像不像不重要,这人一看就是招摇撞骗的!”周粥也觉得把沈长青和这痦子老道相提并论,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毕竟你长得看起来就比他可信千百倍了——”“你们大周这种人很多?受骗的多吗?”沈长青像是没听出这话中的不怀好意,反倒以一副忧国忧民的口吻瞥眼问她。那一眼仿佛在说,励精图治之下,怎么还能让这类江湖骗子大摇大摆于街市?周粥见他忽然有种被唐子玉夺舍上身之感,登时后背就冒起了涔涔冷汗,求生欲窜入脑海,犹如吃撑了就要打嗝般自然:“朕回去一定下令各地官衙清肃此种不正之风,取缔假道观,严惩假道士,不让百姓再有受骗的可能!”“嗯。”沈长青低应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地又移了视线,正巧落在经过的那老骗子脸上,从那颗丑陋非常还跟着嘴唇翕动一抖一抖的痦子中,悟出了那日唐侍君对自己抱以强烈敌意与厌恶的原因。这大周臣民,是该正一正视听了。想罢,他低垂的食指指尖上青光浮动,那老骗子幌布上的字就变了——徐假仙。老骗子兀自专心叫卖,并未察觉,一路继续往前,直到周遭路人哄笑起来,一个个都在对自己指指点点,这才急忙检查了一下自己这一身行头哪里不对。“这、这——别看别看!搞错了搞错了,我的天……”骗子也有脸面,一时挂不住,灰溜溜地反抱起步幌就叮铃哐啷地撤了。周粥噗嗤一笑,不禁对身边这位充满正义感的醋精竖起了大拇指。虽然没能位列仙班,但从精神上做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维护仙人声誉,也未尝不能感受一番“与有荣焉”的快乐。沈长青知道她心里想的必然是给自己添堵的,故而也不欲去探个究竟,抬步再次向前。就这么不疾不徐地又走完了一条街,直到眼前景象变作了高矮排布错落的连片民宅,才被周粥喊住。“到了。我记得应该就是这片。”周粥走到他前边,一眼望去没寻找,就回头使唤沈长青:“你不是能窥见方圆百里范围内的情形吗?帮我看看,有一户人家门前应该有个老奶奶在卖糖葫芦——”这要求也不过分。沈长青于是阖目凝神,神思只在弹指间就在这附近游走了一遍,下一刻就睁眼道:“并无。”“不会吧?这天色也不晚啊!我记得刘奶奶没这么早收摊,就摆自家门口的。”周粥挠挠头。总不会是自己这三四年都没偷溜出来,认错地了?还是刘家搬家了?沈长青摇摇头,表示她都弄不清,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们再往前走一段,找人问问吧。”周粥当然也没指望他能给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提议,继续往前溜达了没几步,右手边就听到木门吱呀一声响,有户人家的大人牵着小孩正打算出门逛夜市的模样。“大姐,您好啊。麻烦问一下,城西卖糖葫芦的那个刘奶奶,你知道吗?就是有很多孩子都会围在她家门口,我记得以前是在这片,可是今天来找不着了……”“噢,刘家老太太啊。”大姐显然是知道,抬手给她指了指斜对面那户人家,“原本是那户的,不过现在不是了。”“搬走了?”三四岁的孩子急着想去夜市,也不关心大人们的对话,只是用软乎乎的小手拽了拽母亲的衣摆催促。那大姐边摸摸孩子的脑袋安抚,边叹了口气:“哎,老人家上个冬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没熬过就走啦……刘家人其实很早就想回老家去,是老太太一直坚持,说怕喜欢她糖葫芦的孩子惦记着又吃不到,这才一直留在京里。所以老太太的丧事办完不久,一家人就退了租,搬走了。”唇只是徒然地张了张,周粥一时间竟有些怔然,没发出声音。在她的印象里,刘奶奶的身子骨特别健朗,“嘿呦”一声一使劲,就能抱起个四岁大的胖娃娃在空中荡上一荡。大冷的天,刘奶奶也很少像其他老人家那样穿特别厚实的棉袄,一件普通棉衣就敢在寒风里支摊,递给自己糖葫芦的那只手还暖哄哄的。惹得周粥这个小病秧子着实羡慕。“怎么会……”“老人家就是这样,年纪大了,平时看着康健,但经不起病,倒下去了就很难再好了……刘家儿子孝顺,大夫请了好几趟,汤药天天熬,但也就是吊着一口气,早晚得撒手。”大姐像是听见了周粥的低喃,随口感叹罢,就牵着孩子离开了。好不容易聚集在心口的那点暖融烟火,才出市集,就被死亡顷刻间击溃散尽。她现在的情况,不正是“吊着一口气,早晚得撒手”吗?无心的一句话,却像撕开了最后的遮羞布般,将生命的不堪一击彻彻底底暴露在周粥面前,让她不得不去正视。一股子凉意从骤然空荡的胸腔中往外向四肢百骸泛滥。周粥下意识地抱着胳膊搓了搓,如今是春夜,习习晚风吹着人,本该极其舒适,她却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躲一躲。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挪了挪脚步,挨到沈长青身边,让他挡风。沈长青难得没有嫌弃地和她拉开距离,只是立在原地,低头便见她的长睫在昏黄的月色中扇动阴影。如此静静看来,她五官小巧精致,只要不用来做那些或是夸张、或是微妙,乃至于难以言喻的面部表情,确实挑不出瑕疵,但他却不喜在周粥脸上看到这种黯然时才流溢出的美。短暂的默然后,沈长青轻咳一声:“如此愿望便不算达成,你不妨另许一个。吾说到做到。”“沈长青。”“什么?”这还是周粥第一次这么一本正经地唤他名讳,虽有冒犯之嫌,但沈长青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计较,眉目平和地应了,回视扬起脸的她。“你活多少年了?还能活多久?”她问得没头没脑。“从登仙算起,五百年。至于寿数,”沈长青抿唇顿了片刻,似在思索该如何措辞,“若非横死,年岁对仙神来说,便是至为短暂又至为漫长的存在,无甚可思虑的。你可明白?”周粥听后摸着下颌沉吟了一会儿,难得没有挖苦他在成仙这点上入戏太深,只是总结道:“那就是活出了一种连死的希望都看不出的境界喽?”这年岁对神仙来说,就和铜钱对富人来说一个样,多得数不过来时,就没有去数的意义了。“……算是吧。”分明是同一个事实,不同的表达之下差别竟如此之大。沈长青开了眼界。“真好啊。”周粥圆圆的杏眸笑眯起来,发出一声听起来并不怎么走心的慨叹。虽然比不过能活到天荒地老的神仙,但精怪也都是冲着登仙去的,那寿数怎么也得有个上万年,这醋精才活了个五百年的零头——她要是真把他纳入后宫,按照同类年龄换算统一之后,是不是有点老牛吃嫩草的嫌疑啊?对面道德上的难题,周粥在心中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就用社稷稳固胜过个人荣辱的大无畏精神克服了阻碍,直勾勾地盯死了沈长青。“我想好了——”光看周粥的眼神就知道,这个愿望的难度和偷溜出宫吃糖葫芦不可同日而语。饶是沈长青在心里已经劝自己接下来无论听到什么都要泰然处之,还是被她的言论噎得面红耳赤。“你正式进后宫吧,朕封你做侍君。”“胡闹!”沈长青噎住半晌,才想起袍袖一挥,甩脸子走人。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可以多训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周天子几句,什么仙凡有别、成何体统、痴心妄想之类的词儿在他脑子里跑马似的奔涌而过,跑得太快太急了,最后反而只剩下放之四海皆可用的“胡闹”二字。这对周粥来说显然力度不够。只见她笑意不改地追到他身边,拽着他衣袖,拉拉扯扯地做软磨硬泡状:“你别急啊。先听我说完,这愿望对你也有好处的,不是胡闹——”闻言的沈长青没有停下,但也没有用法术瞬移直接甩她十八条街。知道这态度就是有戏,周粥趁热打铁地开始讲歪理:“你看啊,你不是要帮我解决后宫吃醋问题吗?你不先当上侍君,自己体验一下后宫生活,不深入敌营,你怎么能了解敌情,从而制定出正确的计划呢?”下一瞬,沈长青脚步一顿,转身,周粥一个没刹住,拽着他袖子就是一个踉跄。沈长青也不急,等她稳住身形,才抽出袖子,轻抬下颌,示意她继续。“你这两次的实践不也证明了吗?越搅和越乱——这都是因为你还什么都不了解。古人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真理啊!闷头做事怎么能成?”周粥笑容满面,觉得现在的自己和刚才那老骗子只差一个黑痦子。紧接着是一段漫长的沉默,沈长青似在敛眉细思这真理的奥妙,又像是在谨慎提防这套路的险恶。“也罢,吾便试试吧。”良久,他才从唇边逸出声几不可闻的低叹,像是终于对某种周粥不得而知的神秘力量妥协了。近日满意度调查问卷上的星级毫无进展,是该想想办法了。“口说无凭,得抵个信物在我这儿。免得你中途反悔,一施法跑得无影无踪。”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周粥这下更料定这醋精一开始就是打算以身相许的,就等这台阶下了。“仙者岂会失信于凡人?你大可放心。”沈长青不以为意。“不管——”周粥挑着眉,把掌心摊到他眼前,“话本里好多来报恩的精怪都会给主人一样信物,还能靠着信物取得联系,心意相通,多远都成那种。这样你在后宫行事也方便啊,就算捅出个大窟窿还能叫朕及时去兜住。”最后一句话倒还真打动了沈长青,于是他略一思量,抬手抚至额间,食指轻点在额心处,那里便隐隐有青芒迸现,廓落似是成形状的,但瞧着模糊辨不清。直到他指尖一点点离开肌肤,光芒愈发强盛,映得男子俊美的容颜更添绝世的清贵风华,那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是一颗将落未落之时的水滴。“呀!”周粥正看得入神,却见沈长青那覆在额前的手骤然一握,光线瞬间隐没不见,不由低呼一声。随之檐下又只余月影昏暗。等沈长青再次将修长的指节张开,掌心里便多了枚类似水滴状琉璃坠的东西,内里隐隐有青光流转,映入少女点漆的瞳仁。“这是什么?”周粥也不贸然伸手,只歪着脑袋打量。“吾的一滴本命醋,凝成这坠子模样,方便你贴身佩戴,也好心意相通。”沈长青说着,另一手并指,青光于坠上划过,那坠子随他所指飞向周粥心口处,透过衣裳,直接没入进去,惊得周粥急忙转身,背对着他,用不太斯文的方式拽着脖领,低头往自己的衣襟里瞅了瞅。不知哪来的一根细银线,穿过那“本命醋”尖细的一端,挂在她的脖颈间,与普通项链一般无二。于是她转过身,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问:“那我现在不管想什么,你都能知道?”“自然不是。”沈长青摇头,“只有你想让我听闻你心念时,才可听闻。”“哦……那本命醋对醋精来说是不是很重要啊?就比如妖怪的内丹一样?要是碎了,你就会死?”保住了自己天威难测的帝王设定后,周粥开始思考相对实际的问题,忽然就又有点儿想退货。自从放弃争论是醋仙而非醋精之后,沈长青觉得和周粥沟通起来顺畅多了:“只是其中一滴,若是被毁去,至多元神受损,调养一番便是。不过你放心,凡人那些刀劈斧砍火烧是毁不去这本命醋的,妖邪见此也不敢造次,除非有胜于吾的仙神出手,或是天道要在你身上降劫。”“那要是被人偷了抢了呢?这东西能拿去为非作歹吗?”周粥考虑的倒也全面。“不会。吾在上头施了术,认你为主,只能你自愿摘下。旁人若要强取,只会伤了性命。”沈长青耐心地给她解释,“遇上危险,你只管拿它抵御,不必吝惜。”末了,还又想起什么,补充了句:“有了此物,你那个防刺客用的燕统领确实是没什么用处了。”周粥听到这儿,小脸登时一皱,食指摆在唇间,拿出了千叮咛万嘱咐般的苦口婆心:“这话你在宫外说说也就罢了,回宫以后千万别提!这要是传到阿燕耳朵里,他真会赶着去投胎转世,和你再战三百回合的——”“……吾记住了。”也不管沈长青脸色多差,周粥兀自牵着那银线又把“本命醋”拎出领口,对着月亮端详了半天,只觉着那里头幽光时隐时现,漂亮极了。这玩意虽不能算个正儿八经的首饰,却还是让她的嘴角止不住上扬——内务府统一置办的,和凭自己本事忽悠来的,显然后者更香。“时间也不早了,带朕回去吧。”窃喜罢了,周粥才把坠子小心藏回衣中,特自觉地凑到沈长青身边,拽过他胳膊往自己腰间一放,摆出一张“可以起驾”的脸。隐约觉察到自己此刻存在的价值,似乎与太上老君的那头青牛坐骑无甚分别,沈长青眉心一跳,当下却也还是暂且忍了,垂眸默念咒语,周身法阵骤起。下一刻,两人身形便化作一道青光,穿破夜幕,眨眼就入了宫墙。“哎!”龙榻上传来一声闷响,周粥被不怎么怜香惜玉地丢在了榻上,而后就看到身旁一道青色流光一闪,不见了踪影。沈长青这厮竟是连面儿都不露一下就走了,白和他逛了这一个多时辰的街,半点儿感情都没培养出来。周粥一撇嘴,揉着屁股爬起来,在榻上盘腿坐好,又忍不住摸出那晶莹剔透的坠子,放在手心里摩挲摆弄。像是无聊时会盯着池塘里的鱼儿游来游去般,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这滴“本命醋”里的暗纹青光,以某种规律来回游走,最后瞧得恍惚了,似乎凭空竟多出了一角在眼前拂来拂去的青色衣袂……凡人那点儿可怜的寿数,即便活到长命百岁,在精怪看来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短命之人的那些自怜自哀,想来就更是入不了他们的眼。思及此,周粥忽地轻笑起来,带着几分释然。左右在人家眼里都是朝生夕死的蜉蝣,反倒没了凡尘人世中那劳什子的长寿短命之别,那么就算她自私地“霸占”掉沈长青醋精生涯中的“弹指一瞬”,他应该也不会太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