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与真相之间,有时往往只隔着一个美好的误解。沈长青深夜现身天子寝宫,与帝王次日身体抱恙不早朝,很快就成就了一段令人浮想联翩的宫闱秘史。概而言之,大约便是善妒的沈侍君不满后宫采选,消失几日再归来,竟习得狐媚妖术,一夜之间便重获了帝心,甚至令帝王耽于其声色,为之罢朝。恰巧找回沈长青的周粥只想一心讨他欢喜,转日身子才见好些,就强打精神下了旨意,取消侍君采选,并把原本暂时留了牌子的采选郎君都退了回去。用的理由自然是之前早就想好的那套先人托梦指点之说,朝野虽都不太信服,但也没人敢出来胡乱质疑。如此一来,便更坐实了青月殿那位媚上有方,迷得帝王神魂颠倒的“妖君”之名,一时间在阖宫上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还有不少入宫以后就再没正式得见过一次天颜的小侍郎们就着那些添油加醋的传闻,竞相模仿,每天板着张冷脸,穿得比御花园里的青草地还青,头发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染了几缕绿。还有些不甘于只模仿外在的,便一心想要找沈长青讨教秘术。周粥担心沈长青会不胜其扰,特地命小灯子派最得力的人去青月殿周围守着,绝不允许那一群如狂蜂浪蝶般的小侍郎们踏进前院半步。有敢翻墙入内者,就借着此事以不守后宫郎君德行之由,直接遣了三五个出宫,放还回夫家去了。杀鸡儆猴之下,后宫里的东施效颦之风才总算消停了些,没人再敢冒头在帝王面前刷存在感。唐子玉和燕无二经此一事,眼见沈长青“复宠”,也都十分挫败,害怕自讨没趣,公事之外便也鲜少找周粥独处。倒是百里墨的心态没受什么影响,就是周粥尚且气虚体虚,挢引之术无用武之地,京中又十分太平,不需要他这个仵作来验尸,闲得有些发霉,只能日夜烧香祈祷自己能比燕无二与沈长青活得都长,也好在他们身后解剖一二。对这后宫的诸多变化,沈长青倒显得很无所谓,不置一词。对待周粥的态度也就如那晚从昆仑山回来时差不多,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会平心静气地与她说上两句话,会替她探查气力经脉恢复的情况,也还会照着从前的习惯在御膳时给她一片袖子。可周粥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对她表现出的这“独宠一人”的姿态,还是相当受用的。比起能够克制的眼神,尤其是周粥送走罗言并当场拜了靶子,客客气气令其代为问候洞仙掌门师尊时,沈长青那无从掩盖的醋香才是真的不会说谎。简直就是柠檬精红透了脸,转世投胎成了苹果精,仿佛酸只剩下一点儿,醋里也带了令人心旷神怡的果香。日子在一系列的波折后变得四平八稳起来,但也逝去得飞快,沈侍君的“复宠风波”过去没多久,周琼的生辰就近了,早就议定的微服私访计划也实施在即。参与计划的几人难免要碰头合计,但除了跃跃欲试的百里墨兴奋得像个第一次被长辈带出踏青的孩子外,其余三个男人间的气氛就颇为沉闷了。燕无二嘴笨,也不懂崇州一案内里的波诡云谲,只负责守护陛下安全,便光听不说。沈长青是个少开金口的,就连他能用传送术日行千里,以及需要其余几人各拿出一样平日常用,沾染过气息的物品用于施法点化为“人”,更方便赋予各自的言行特征,以假乱真,也都是周粥代为解释的。如此一来,唐子玉反倒成了此去路上最“没用”的一个,文人出身的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就连打点车马行装最为细致谨慎的这点优势,都在沈长青的神通之下显得可有可无了,心中更是郁郁,只和周粥再次确认了几个细节后,便取走了她事先拟好的钦差密旨,回去为掩人耳目的避暑之行做准备了。大周境内,帝王可用于避暑消夏的行宫有两处,一个是位于京城以北的箐安避暑山庄,一个则位于东南沿海的醍醐园。但由于距京路途较远,无论是帝王携后宫前往,还是京官带着家眷跟随,都较为不便。自周粥曾祖辈起的帝王就很崇尚节俭,鲜少劳师动众地前往避暑行宫,多半是在京郊或京城附近择处环境清幽的庄子住上两月,度过酷暑便是。有此先例,此番周粥借着为周琼庆贺生辰为名,带着四个侍君前往其京郊的王府别院小住一段纳凉度假,倒也并不突兀。这座琼王府别院依山而建,山中绿竹如海,还藏有一处天然温泉,规模虽不算极大,但也容得下轻装简从的帝王仪仗。伴驾而来的只有平时在御书房参议政事的大员,也可安置在山下的几座农家小院中,偶尔返璞归真,体会山水田园之乐,也是趣事。周粥对这一次出行也还是颇为期待的,唯一不尽如人意的,便是冯老太医念念叨叨着要每日泡药浴逃不掉。听小灯子说,老太医还顺便深谋远虑地往益气补血的方子里头加了点有利于早生贵子的药材……总之那大杂烩药汤的气味闻起来着实是有些上头。每次泡在里头,周粥就想着自己若丧失的是嗅觉,而不是味觉就好了。沈长青此前无聊,翻阅过不少太医院的藏书,了解到凡人医者口中所言之气,与修士们所御的气海之气是不同的,用凡品药材就能补上。故而他也不打算闲操这多余之心,更乐得看周粥每天泡完药浴后那捏着鼻子,自我唾弃的表情。她是符印在身没几日便可下地蹦跶了,劳累的可是他,还得每日都需凝练清气注入她体内,以维持符印运转不停。因此确也不该就这么便宜了她,现下给她添些无关痛痒的堵,也省得她日后还敢头脑一热就一意妄行。周粥原本想着到了小姨的地盘,就把冯老太医安排在距离别院最远的小农庄里,叫她常去农户家中走走,多多义诊,转移注意力,自己也好逃过几次药浴。却不料小姨自发自觉地从冯老太医身上接过了重担,日日不忘催促御药房送来足量的药材,并让伙房用最好的柴火烧上一大锅汤药,盯着周粥泡上半个时辰才肯放人出来。直到生辰宴过后,周粥向她透底,打算趁夜溜出别院,学祖辈们微服私访,带上几位得宠的侍君去附近城镇转转,体察民情为主,游览风光为辅,请她帮“替身”打打掩护。周琼这才不得已作罢,只能将几份药材分别装包,叮嘱她带上。“出门在外到底不比宫里,你身边那几位啊也不是懂得照顾人的主儿。这一路舟车劳顿,身子若是不舒服了,就记得泡泡药浴,知道吗?”“小姨,朕还以为你会阻止朕偷偷出行……”周粥却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轻易。周琼摇头失笑,不无慨叹地道:“阻止什么?说句不该说的,你从小便拘于宫中,别说是皇城门了,便连宫门都没出过几次,心中怎会对外边的天地没有好奇?如今你自己做得了主了,想出去走走便走走吧。别院这里有臣替陛下守着,普通政事有裴老丞相代理,出不了乱子。”“小姨真好!”周粥嬉笑着,一脸卖乖讨好的模样,和小时候一样,亲昵地挽过周琼的胳膊晃了晃。时光似乎有片刻的错位,周琼忍不住怔然,等她回过神来时,手已经循着当年的习惯屈指在周粥鼻间轻刮了一下。“这次出去一定给你带礼物回来!”周粥却没留意到她变得复杂难辨的眼神,只自顾自地盘算着,“好吃的好用的,新鲜的有趣的,都带一点儿——”“好啊,那就多谢陛下了……”周琼笑应着,起身执意要自己送她离开才安心。好在唐子玉也做足了要赶车驾马行路的表面工夫,早在别院偏僻的一处后门外备好了车马等候。周粥于是没有推拒,只当饭后散步,和周琼状似漫不经心地一点点从灯烛通明的内院,转悠到了昏黑无人的后山偏院。“小姨就在这儿留步吧,唐爱卿他们都在外边了。”周粥看向半掩着的门外,停下脚步,对一脸忧色的周琼歪头一笑,“朕只是绕着京城附近的地方转转而已,风土都差不多,算不上什么远行,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宽心吧!”她没有说出此行真实的目的和去向,也只让周琼以为被安排继续住在别院中的“自己”和“唐子玉”等几人都是事先找来易容仿妆的替身。隐瞒前者,除了唐子玉当日嘱咐的人多眼杂外,周粥私心里是希望小姨能够安心静养,不被牵扯进这些烦人俗务。隐瞒后者,则是沈长青这法术若真传了出去,未免有几分骇人听闻,保不齐人人都得怀疑一下身边人的真假了,故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让周琼误会着便是。“在外凡事仔细着些总没错,也千万别露富。”周琼蹙眉,仍是觉得不妥,“小灯子在你身边伺候那么多年,真的不带上吗?你这身边没一个体己的人,多不方便……”“带上他就太明显了,里里外外还得他来应付呢。再说了,有手有脚的,也不是非得有人伺候。”周粥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况且在替自己遮掩的这件事上,没有人比小灯子更熟练了。沈长青变出的“仿人”毕竟不具备有真正属于人的思想,遇事只能做简单的应对,就会说那么几句常用的词儿,少不得小灯子这个机灵鬼代为“传达圣意”。似乎是听到了门里传来话别的动静,正逗马的百里墨最先耐不住,丢了草梗,索性从外将门推开,低声催促:“陛下,若被打更的经过撞见可就麻烦了,快走吧!”“朕走了——”周粥也不再耽搁,松了她的手,走到门外冲她挥挥胳膊道别,“小姨你快回去吧!”“王爷万安,回见。”百里墨语调轻快,冲周琼一笑,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随着“砰”一声轻响,门就被他顺手关上,视线彻底隔绝。于是周粥收回目光,正要转身坐进马车,却见沈长青隔着马车几步立在那儿,还盯着门里的方向不动,双眉微敛,不由奇怪。“沈长青?你看什么呢?”她下意识也扭头看过去,普普通通一扇门罢了。将清气从双目中撤去,沈长青若有所思地与周粥对视片刻,最终只是抿着唇一摇头:“没什么,走吧。”“行,先走一段吧。”这哪里是“没什么”的样子?周粥当然不信,但思及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故而追问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点点头,被坐在车辕上的燕无二握住胳膊,跳上了马车,钻进车厢坐稳。几人此行的地位与分工从一开始的站位就很明确。燕无二坐在车辕上,自觉充当了马车夫,唐子玉、百里墨各乘一马,在前引路。周粥其实也很想看沈长青在月色下骑着高头大马向自己走来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但也不知是不是马对醋味特别敏感,总之没有一匹肯让他近身的,于是顺理成章的,这人便也只能选择坐马车了。“哎,沈侍君的命就是好,可以和陛下同坐,不像咱们带路的带路,赶车的赶车……都是工具人呐。”百里墨性子顽劣,说起风凉话来连自己都不放过,“你说是吧,燕统领?”燕统领不想理他并对着他高高举起了马鞭——“驾!”一声低喝,马鞭落下,一行人的队伍装模作样地在夜色中走了一段,竟不是直接走的下山路,反而是往山林的更深处而去。王府别院中有一处高阁,视野极好,掌事女官碧水送周琼手中接回远望筒,有些不解:“王爷,陛下他们怎么不下山,反而越走越深了?”“这是防着人呢。”周琼负手冷笑,穿过高阁的风扬起她鬓边的一缕发,“进了密林中再绕上一圈,谁能还盯得住他们真正的去向?”“您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恐怕之前把崇州案直接交由刑部复核,也就是个障眼法。”尽管那队车马已经在夜色中彻底模糊,周琼还是眯着眼望着那个方向,“小丫头这是长大了,沉得住气了。”跟在周琼身边多年,碧水立刻想到了什么,手在脖前比划出个动作,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她身边只有几个人,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然而她话未说完,就因周琼侧首横来的冰冷目光噤了声。“在外人眼中,陛下可还住在本王的别院。若她此时出事,百年之后本王在史官笔下也只能是个篡位小人——本王要的是名正言顺。”“是奴婢一时糊涂!”碧水忙敛眸垂首,顿了片刻,才又问道,“那要不要通知那边的人早做准备?”“这风一会儿该就停了,鸽房里养的那么多鸽子也好久没放出去飞过,该闷坏了。”周琼抬手,浅笑着将被风拂乱的碎发勾回耳后,眼神却依旧是冷的,“做事不干净,为一个庸碌无为的知州惹出这许多麻烦,若还善不好后……本王不留废物,明白吗?”碧水神色一凛:“是,奴婢知道该怎么做!”“嗯,顺便也给家里捎一句,该处理的别留下痕迹,小心驶得万年船。”“奴婢会的。”“天不早了,回去吧。”周琼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下楼前最后往了一眼马车进入山林的方向。若当年的小丫头最后没有长大,哪怕只是假意,她这个疼爱外甥女的小姨也算是当了一辈子的真戏来演。只可惜,天不全人愿……“此处山势有清气汇集,就在这儿吧。”月光透过密林的枝桠筛落零星的光点,沈长青掀开帘子,叫停了马车。燕无二应声勒马,跳下车辕,返身伸手想将周粥接,却被跃下的沈长青面无表情地挡开:“她在里头呆着就行。你也坐回去。”话毕,沈长青也不理吃瘪的燕无二表情有多尴尬,又侧头对前面的两个人道:“你们两个靠近一点,到传送阵的范围以内来。”他说着,单手已然结印,掌心翻覆间向下一压,以马车为中心的地面上霎时间便显出了一个叶形光阵,青光顺着“绿叶”的脉络徐徐流动,光华内敛。饶是再怎么与沈长青不对付,亲眼见了这阵仗,还是不免叹为观止。周粥也从马车一面的窗子里探出脑袋来,好奇地发问:“沈长青,你确定你是醋精……啊不,醋仙,而不是什么草木仙吗?怎么连法阵都是叶子形状的。”“顺手学了一些木系术法罢了。在林中用木系的传送阵,五行相合,也不易引人注目。”沈长青单掌收至身前,维系阵法,随口解释着。也不知她是之前叫顺嘴了,一时改不了口,还是心中仍旧半信不信,只是嘴上学乖了,对着自己阳奉阴违。“我进来了!”百里墨对新鲜事物最是好奇,直接跳下马,牵着缰绳踏进了光阵中,还低头跺了跺脚,发现“叶脉”中的流光是踩不断的,“这玩意真能把我们一下子都带去崇州吗?”唐子玉则稳重得多,除去一开始的惊诧外,很快便默然策马进阵,也没多话,只是拿余光瞥了眼此刻正靠坐在车辕上,一脸痛不欲生的燕无二。这位大周第一快刀统领,大概是终于明白了何为 “生命中不可跨越之鸿沟”,而唐子玉居然对着那阵竟也升起了些难以望其项背的同病相怜。“敛神静气。”沈长青可不管他们各怀的心思如何,沉声吐出四个字后,掌中青光暴涨,犹如卷起了一阵风暴,阖目间横袖一拂,光阵疾速聚拢,转瞬寂落无踪,林中重回暗谧。只是这传送术虽然看起来效果震撼,实际上也可瞬行千里,但若并非同时于来处和去处布下阵法,那么落脚之地就很难把握精确——尤其是像沈长青这种对大周地理并无概念,全靠看地图的。“错了错了,这城门上写的是胡川,再往南点!”“不对不对,这还是崇州东边的余江中游,还得再往西翻几座山?”“这、这是哪儿?!沈长青你过边境了!这是别国,快回去,被发现就惨了——”几经折腾,燕无二居然是最先晕传送阵晕到吐的,被搬进了马车里躺着。唐子玉和百里墨也没好到哪儿去,都是脸色发白,唯独周粥得益于沈长青还留在她体内的那道符印,负荷这点出于同源的传送术不在话下,还精神百倍地对着地图给他出谋划策。只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国之君,在方向感上着实没什么天赋,核对来核对去,直接把一行人给倒腾出了国境,险些惊动邻国边城的哨卫。最后还是当初好歹跟着老仵作出过几趟远门的百里墨强撑着晕眩,指挥沈长青东几百里北几十百里地重回了大周西南境内,眼见着差不离了,沈长青便以神思纵探了方圆百里的山脉与城郭,准确地将众人传进了崇州城内的一间客栈里。月过中天,后半夜里的客栈后院四下悄然寂静。燕无二也顾不上现在在那儿,腹中翻涌,挣扎着从马车里爬出来,趴在车辕边作势要呕,却被沈长青并指一道青光点中了穴道似的,呕声卡在了喉咙口,一张脸憋得更青了。“他这样没事吗?”虽然知道沈长青是怕他出声惊动了客栈里的伙计和掌柜,但这方式未免也太过简单粗暴了些。周粥既同情又担心地上去给燕无二拍背顺气。“和他们两人一样,睡一觉便好了。”沈长青眉峰微挑,袍袖一挥,四下便接连有门锁轻开而传出的细微响动入耳,“这座小院相对独立,吾刚才探查过了,伙计都在院外东边偏房,此处无人。你们各自挑一间先休息一晚吧。”说完,他也不管几人反应,径自选了西厢走去,到了房门口才站定回身,斜睨着还愣在马车边的周粥:“你跟吾进来。”“哦。”周粥应一声,琢磨着今日还没引过清气入体,多半是为了此事,便也不耽搁,示意百里墨照顾好燕无二,就倒腾着小碎步跑到了沈长青身边。推门进入前,她低头看了眼,发现那房门的锁果然在没钥匙的情况下自个儿开了。屋内陈设倒是一应俱全,雅致得很,也没有落灰,想来平时都有打扫,是为不住普通客房的贵客或是不方便抛头露面的女客所备下的独立小院。“坐好,吾为你将符印取出。”沈长青弹指点亮烛灯,抬了抬下颌,让她去榻上盘膝坐着。周粥一惊:“这么快就取出来?!”倒并非她怕死,而是总觉得有这每日都要注入清气的符印在,沈长青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就多了一个。“这种符印只为救急,本就不能长期置于体内。”沈长青也不多与她解释,率先盘坐到榻尾处,以行动催促她快些。见他一副没得商量的神色,周粥双唇嗫嚅片刻,就乖乖坐到了他身前。“静心。”沈长青出言叮嘱罢,便将单掌覆于她后心埋入符印处,默念法诀的同时,五指逐渐收拢,那符印便仿佛被隔着衣裳从周粥体内一点点拔除,最终透出的青光渐渐黯淡,隐没在他掌间。“可以了。”虽然身体上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但随着沈长青收掌起身,周粥还是感到一阵若有所失,不太甘心地伸手去够了够后背的那个位置。“我之前照过镜子,觉得那个青色印记还挺好看的。现在符印取走了,是不是就没有了?”她问。沈长青被她问得一愣,竟也认真回想了下那夜将丝被为她挡上时,那片肌肤上头的符纹只有女子的半个掌心那么大,莹白中的一点翠色,确实美得干干净净……周粥见他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显得爱答不理,不悦地一瘪嘴:“沈长青?我问你话呢!想什么呢?”“你喜欢?”沈长青却忽然垂眸反问她。“啊?当然喜欢啊!”周粥反应过来,先是肯定地脱口而出,随即又没什么底气地找补了句,“就……好看的东西嘛,女孩子当然都喜欢。”只不过她再喜欢,还不是被他没收走了。谁知她才在心里嘀咕完,就见沈长青指尖状似随意在空中划了几下后,一片青色的薄光倏地凌空朝她飞来,越过头顶往下拐了个弯儿,就不见了!“嗯。一会儿泡药浴的时候可以照照,还一样。”沈长青面色淡淡地瞥了眼竖在妆台上的铜镜。这是给她现场贴了个纹身吗?周粥眨眨眼,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有求必应感到诚惶诚恐,便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有药没浴桶,泡什么药浴?”“只要崇州城里有的,吾都可隔空取来。”“别!”周粥陡然拔高音调,激动地弹了起来。让这么仙气飘飘的一坛醋大半夜搞溜门撬锁的勾当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周粥实在不想再添一笔偷盗浴桶的“光辉”——这说出去多丢仙啊!大约也是没想到一个提议会让她的反应这么大,沈长青默了默,才道:“你身体……泡些有益气血的药浴,聊胜于无。”“哎呀,我看那药主要还是用来滋阴的,我又不打算早生贵子,不泡也罢。”周粥才出口,便见沈长青眉心一动,随即两人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这些日子,她隐约能感到沈长青始终有个在意的心结没解开,对待自己才刻意保持着一种不咸不淡的态度,虽然对她的好与照顾看似和之前并无二致,可周粥就是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总隔着一层隔膜。思及此,她就想干脆借着今晚这无意间挑起的话头,把事情再摊开说明白:“其实关于子嗣,我早就——”“还缺什么其他的吗?”沈长青却出言打断了她,也不知是觉得不需听,还是不想听。见他又拿侧脸对着自己,周粥低头无奈地叹了一声,再抬眸时又调整好了心态,重拾笑意地问他:“你知道人这一辈子离不开的两块板是什么吗?”“什么?”沈长青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回身瞥她。“一个是床板,一个是棺材板。”周粥眯眼一笑,说着就直接往床榻上一倒,舒展开四肢伸了个享受劲儿十足的懒腰,“所以啊,这里什么都不缺,有块床板能躺着睡一觉就好啦。”说完,她还扭着身子往里头挪了挪,给沈长青腾出外边一侧,伸手一拍:“你要不要也躺下来睡会儿?总不能整日都拿入定当睡觉吧,精神受得了,腰也受不了啊。还是说醋是没有腰的?”“咳咳咳——”沈长青无疑是被她的最后一句呛到的,还没咳完,袖子就已被周粥伸长胳膊拽住,强拽着坐了下来。“厢房还多,吾自有去处。”他扭头用硬邦邦的语气勒令她,“松手。”周粥委屈地瘪瘪嘴:“可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没人陪着在外边夜宿,有点儿害怕,害怕了就睡不着,睡不着第二天就没精神,没精神就……”“睡吧。”沈长青眼角直跳,打断了她的词语接龙,袍袖一挥合衣躺下的同时,屋内灯烛熄灭,只剩今夜格外澄明的月色透进窗牖。躺下后的沈长青仰面闭目,耳畔先是传来女子得逞的轻笑,随即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由皱眉道:“折腾什么?再不睡天都要亮了。”“沈长青,这是你第二次和我同床。”周粥翻了个身趴着,双手支着脑袋,侧脸借着月光细细勾勒他面部的轮廓。相处这许多时日,周粥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这么安安静静地瞧他,月色之下,沈长青的出尘与清贵之气更浓。她想吟几句酸诗表表心意吧,却顿觉十年寒窗都喂了狗,只剩“好看”二字在心头。“第二次?”沈长青睫毛微微颤动了下,只重复道。“对啊。第一次你不记得了嘛,就是你吃了甜食后的那晚,你不知道你当时还——”差点儿被美色所惑说出秘密,周粥及时噤声,沈长青却几乎是同时睁开眼了,对上她的视线追问:“吾当时还什么?”“还……还——”周粥眼珠飞转,扯出句废话来,“挺主动的!嗯,对……是你主动要求同床的,还想侍寝!”“是吗?”沈长青逆着光,审视她片刻,轻飘飘地吐出两个仿佛不需她回答的字眼,复又闭上了眼。怕再不小心说漏嘴,周粥吐了吐舌头,打算就此老实了,重新翻身躺好,扯过床里头的被子,轻声问:“你盖不盖被子?”等了半晌,身边没有回应。“好吧。那我就当你要盖一点。”于是周粥自说自话地把一个被角扯过自己身上,分给沈长青,这才面露疲色地阖了眸。这一天白日和晚宴时诸多应酬,夜半又经历了几番传送,闭上眼没多久,周粥就沉沉地入睡了。感到身边人呼吸变得平稳,沈长青才又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她睡得小嘴微张,幽深沉静的眸底,不禁染上了些许生动的温柔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