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杳杳觉得丛蔚对裴寂的态度有些变化,说不上来,从前两个人关系就不错,现在似乎更亲近一些,不太像对一般同学,更像是对自己人那种,行为举止间透着自然。比如中午吃饭,裴寂不跟柏粤、明晋他们一块出去吃了,在学校门口买一份十五块钱的盒饭,回到教室,搬上椅子坐在丛蔚旁边,两个人埋头对着吃。有时候还会特地去小四川打包几份菜回来,往桌上一摆,给大家添菜,单独拿个纸碗把丛蔚那份给挑出来放在一边,丛蔚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好,安安心心受了,然后变着法给裴寂写补习资料。再比如耿越在期末考试前换了最后一轮位置,裴寂不知道私下跟耿越说了什么,一回头耿越就把他调到了丛蔚的后座,柏粤咬着本子眼泪汪汪看着弃他而去的裴寂,活像个怨妇。这前后座一调整,裴寂的桌子上每天早上都有一盒牛奶,姜杳杳知道那个牌子,丛蔚只喝那个牌子的牛奶,价格不便宜着呢。只是她面上还是那副跟谁都差不多的态度,实在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12月21日是冬至,从凌晨就开始下雪,先是刷刷的大雪朵跟盖棉絮似的往下落,临近六点才渐渐小了些,一睁眼屋外就已经覆上了厚厚的雪层,在路灯底下澄澄一大片,就像橘子味的水果糖一样。裴寂头一天晚上跟谢放他们出去玩,几个人在地铁的地下通道里碰着一个街头卖艺的人,坐在一把小马扎上,抱着一把吉他唱朴树的《平凡之路》,几个人喝了酒,又被冷风一吹,酒精上了头,几个人把人家的小马扎、吉他一抢,就在地铁通道里鬼哭狼嚎了起来。一嗨就嗨过了头,早上起来一睁眼就已经六点了,往常六点一刻就得去接丛蔚,这么一闹哪还来得及,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忙得不知道该先抬手还是抬脚,十几分钟后赶出门,正准备给丛蔚发条消息,却在小区门口的车站里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穿着校服,蹲在广告牌旁边堆雪人的人。也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头上带着一顶厚厚的毛线帽,耳朵下边垂下两颗巨大的毛绒球球,书包的褶皱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丛蔚很喜欢下雪,特别是雪花落在皮肤上凉丝丝的触感,早上出门在车站没等到裴寂,翻了几遍手机也没收到消息,她猜测着大约是睡过头了,因为裴寂自从来接她上学以后,几乎没有哪天不在车站,每天早上六点一刻,人都会准时准点等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毅力。等了五分钟,丛蔚就上了车,她记得裴寂上车的那个车站,心道要是十分钟等不到人,就只能自己去学校了。手腕上的手表指针刚过十分钟,她眼前就出现一双穿着黑色运动鞋的脚,听见头顶有人开口说话:“傻不傻,给我发个消息不就行了。”丛蔚揣着那个迷你雪人站起身,碰到裴寂面前献宝,其实就是一个稍大些的雪球上面架了个小雪球,跟葫芦似的,哪哪都瞧不出像个雪人,可在裴寂眼里却是哪哪都可爱。丛蔚把“雪人”放到裴寂手里,然后从书包里抓出来一个保温袋,往裴寂怀里塞。分量不轻,摸着底部还有些温热。“什么东西?”他问。手机竖到眼前。【今天冬至,我爸爸包了饺子】她省了自己一餐的口粮,专门带给他吃,出门前还被丛文晏“怒视”。目光从手机屏幕下移,看到一双冻得红通通的手,因为过于纤瘦而显得格外嶙峋,再染上红色,简直可怜极了,让人恨不得立马揣怀里捂着。裴寂把“雪人”放在公交站台的凳子上,然后用手去碰了碰丛蔚,果不其然,凉得就像个冰棍似的。“手套呢?也不带着,樊城比首都湿气稍微重一点,一冷起来就容易冻手冻脚,再这么多玩几次雪,就该肿成大胡萝卜了。”不知道为什么,热血青年裴寂在面对丛蔚的时候越来越“爹化”,唠叨起来能比丛文晏还唠叨。说着拉开校服外套,从自己的羽绒服口袋里拿出一个暖手蛋,黄色的塑料外壳,显得有几分劣质,但里面装着暖手袋,一握上去,暖意从指间跟电流似的往身上蹿,让人不自觉就握紧了。也是绝了,那样着急忙慌地出门,还不忘给丛蔚带上暖手蛋。丛蔚揣着暖手蛋,舒服得直眯眼睛。早间的公交车五分钟发一班,其实来得很快,几乎不用等很久,只是今天稍晚了些,碰上了上班的人群,在公交车里挤得水泄不通,两个人上了车也只能在门口别别扭扭地站着,裴寂手里拎着保温袋,生怕被人挤着了,有一会儿没一会儿的就要往手上瞟。两个人穿着厚厚的衣服挤在一起,几乎是贴着了,裴寂都可以感觉到胸前压着的重量,丛蔚脖颈围着的围巾擦在他的鼻尖,有幽幽然的暖香,有几分蜂蜜的味道混合着一点茉莉香,被人体温度一暖,散发着一种冬日暖蒙蒙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就想寻香而去。车门漏着风,带起几缕发丝,挂在了裴寂的唇边,他控制不住地抿了抿,一股子热直窜脑门。——裴寂上午又被bigface罚了个站,原因是他没带英语作业,又惹得bigface发恼。丛蔚听着身后的动静,手在桌子底下握着暖手蛋,拇指在塑料外壳上一下一下抚着。姜杳杳趁着bigface转身写板书的时候,往嘴里塞了颗瓜子仁,然后抓了一把塞到丛蔚的桌肚子里,冲她挤眉弄眼,五香的葵瓜子仁,是姜杳杳爸爸自己炒制的,香得不得了。“果然,bigface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是那么好拔出来的,你瞧瞧,同样是没带作业,搁宋端那儿,就是春风拂面的一句‘下次记得就行’,到了裴寂身上就恨不得抽出五十米大刀。唉,裴寂也是惨。”姜杳杳跟个小老鼠似的躲在桌子底下吃瓜子,心情好得不行,要知道早自习报听写,她这回只错了一个,多么难得的成就。丛蔚也走了神。忘了带作业,却记得给她带暖手蛋。她想起从前在首都一附中的时候,同桌有一次满脸羞红地拉着她说小话,说的是隔壁班那个化学课代表给她送了一个月的早餐云云,具体还有什么事她已经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属于那个年纪的女生独有的羞态和情愫。她有些懵懂,好像有几分明白,又不是很明白。——裴天成中午拎着裴让来给裴寂送饭,主要是为了送英语作业,大剌剌地摊在桌子上,也不知道眼睛是怎么长的。裴寂大概是头回感受到家长送饭的感觉,走出校门看见裴天成和刚够膝盖高的裴让,有股子说不出的微妙。柏粤贴在他身上黏黏糊糊地说八卦,瞧见裴让,眼睛都亮了,嘴上叫着一声“叔”,脚下飞快朝裴让走过去,一把把小豆丁举过头顶:“叫哥哥!快点,不然不让你下来。”裴让觉得好玩,挥舞着短短的手,一爪子揪住柏粤的头发,还蠢了吧唧地“嘿嘿”傻笑,觉得挺好玩。“作业也不带,老师有没有批评你?”裴天成从兜里掏出折成一个小方块的英语试卷,递给裴寂。裴寂见状嘴角抽了抽,还能指望啥,裴天成什么时候有过一个成熟稳重的模样。柏粤在旁边插了一嘴:“何止批评,被罚站了,看我裴哥年纪这么大了,还要罚站。”“去。”裴寂横过去一眼,往柏粤屁股上轻踹了一脚。丛蔚拿过饭,从校门口走的时候,正好看到被柏粤举得高高的裴让,一头天然卷,胖乎乎的,脖子上围着一圈大红色的羊绒围巾。手里的饭差点落了地。姜杳杳一手拿着饭一手拿着一个刚买的鸡蛋汉堡往嘴里塞,走了两步发现丛蔚没跟上,回头问她:“怎么了?”丛蔚只觉得那一刻,有风声从耳边刮过,把她脑子里的东西都刮了个七零八散。她原来有过一个弟弟,也是天然卷,遗传的舒婧,丛蔚在他出生的时候给他织了一条红色围巾。丛文晏开玩笑说这么小的奶娃娃,戴不了这么大的围巾。她还记得她说:等他三岁四岁,可以上幼儿园了,就能戴着我织的围巾去上学。她想象过无数次,那个孩子长大的样子。直到这一刻,似乎重合。姜杳杳捧着饭,和王咏仪面面相觑。顺着丛蔚的目光看过去,被柏粤抱着玩的那个孩子突然被裴寂抢了过去,然后就听到他奶声奶气地叫“哥哥哥哥”。一大一小有些相似,尤其是鼻子,眼睛却生的不一样,小的那个明显生了一双又大又圆的铜铃大眼。“哦,裴寂是有个弟弟,中考的时候我跟他一个考场,看见过他爸抱着他弟弟给他送考,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姜杳杳以为丛蔚也被那孩子萌得不行。“裴寂那厮还能有这么可爱的弟弟,基因突变了吧,你看裴寂那张脸,又冷又硬又凶巴巴。”王咏仪震惊脸。裴天成先看到她的,笑眯眯招呼三个姑娘过来。“是裴寂的同学吧,上次家长会咱们见过。”裴天成跟裴寂很像,特别是眉眼,但裴天成总是笑着的,加上中年发福,就显得特别喜气洋洋,身上没有半点棱角,浑身都充满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柔和和圆润。裴寂看见丛蔚一直盯着裴让,心下有些不爽,但也不妨碍用裴让去“争宠”。三岁的裴让就是个工具人,嗯,就是这样。怀里被塞进了个软乎乎的小人,一低头是一张圆脸,脸蛋嘟嘟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丛蔚,像是看稀奇似的。半晌,也不知道是按错了什么开关,突然就在丛蔚的怀里兴奋了起来,捏捏丛蔚的头发,摸摸丛蔚的眉毛,乐乐呵呵地扑腾。裴寂怕丛蔚抱不住,一只手按在裴让背上控制他,故作严肃:“蠢蛋,叫姐姐。”裴让一向蠢得不行,除了吃没什么时候反应快。这回却是不同,抓着丛蔚的头发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嘟囔着:“姐姐……香……呵呵。”三岁小孩身上的奶香往丛蔚鼻腔里涌。她抱着裴让,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此前唯一一次抱孩子,是在那个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彼时舒婧躺在床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孩子在旁边饿得直哭,丛蔚心疼地抱着他,放在怀里安抚着,一边小心翼翼同舒婧说话。孩子哭着哭着就哭累了,委委屈屈缩在丛蔚怀里睡了过去。他有一双和丛蔚一模一样的眼睛,眉毛的形状生得比她凌厉些,鼻子上根高高的,不用怀疑,长大以后肯定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就和眼前这个一样。她突然想起,冬至,是她弟弟的农历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