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些天她掩饰得极好,但他知道她心里正在流血,正在叫嚣,正在迟缓地钝痛着。他将她拥在怀里,哄孩子似的一下下顺她的后背。许心宜太累了,累到几天几夜完全合不上眼,却在这个寒冷简陋,充斥着各种汗水与血水味道的帐篷里,异样地安静下来。短暂的十几分钟,好似根本没有睡过一场,全身的疲惫却得到了明显的缓解,证明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踮起脚亲吻他的嘴角,开口很平静:“医院那边周清野都处理好了,追悼会定在后天,我跟蒋雯他们说了,到时候安排一辆车,挑几个人去现场,这边还没收尾,也不能都走。你们选的墓地很好,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我想队长会喜欢的。”江石玉点点头,指腹轻刮她的脸颊:“这几天睡觉了吗?”“睡了,不过断断续续的,没有太久。”“还做噩梦吗?”许心宜没再说话,江石玉自然知道她不想对他说谎,可又不想让他太担心,只好装聋作哑。“其实灾区的事已经到后续阶段,你可以……”他话还没说完,许心宜已经抢白道:“这时回去,队长就能活过来吗?至少再见最后一面吧……”“心宜。”“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江石玉收紧双臂,无法描绘的心痛让他几乎流下泪来。他低下头来,一遍遍在许心宜耳边呢喃:“心宜,嫁给我好吗?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你要相信这一点,不只我,还有很多很多人也爱你,同我一样用生命爱你。”“我知道。”许心宜凝望着他,“不管别人怎么样,至少在江师弟的眼里我看到了,许心宜是这样值得被爱啊。”她揉着眼睛笑起来:“我真幸运啊。”没有一会儿,半桶热乎乎、油汪汪的大鸡腿送到公牛队的帐篷,大伙吃得有滋有味,唯独陆毅成一双怒目酝酿着杀人的火光,一边啃鸡腿一边摔筷子:“狗腿子!”许心宜摸着尚有余温的嘴唇,回忆棚区里那个男人身上的气味,飘忽游荡的思绪骤然回归原位。见陆毅成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她这个临时副队长也大度,展开参与灾后重建工作的志愿者表格,问道:“要不要把你的大名加上去,陆大律师?”陆毅成一看重建规划粗略估计至少两年,顿时咽了口口水,端着饭碗溜了。她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感念他只字不提,瞒着队友对她自尊心的维护,鼻头微酸:“别扭的家伙,谢谢你。”地震一周后,在文化广场举行公祭活动,警报声、鸣笛声齐齐响起,数千名机关干部、部队官兵、群众代表整齐队列,庄严肃立,默哀一分钟。之后按照事先的安排顺序,挨个上前敬献鲜花,深切缅怀在地震中遇难的同胞。广场上黑白条幅上写着:愿逝者长往,生者坚强。在为张建单独置办的小灵堂里,许心宜一滴眼泪也没有流。除了他们几个公牛队的核心骨干,许心宜还意外看到了很多人,他们从全国各地赶来,有些还穿着制服,有些早已卸下了荣光;有些正当风华,有些乌发已花白;有些挺拔如松,有些身体残缺比人矮出一截。但他们之间没有一丝隔阂,没有一点界限,聚首在狭窄的小房间里,深深默哀了三分钟。时间、残疾、分离,诸如种种,无以伤害他们练达的精神、坚强的意志、永恒的信念。在致以敬畏之心的生命当前,诸如种种伤害,又算得了什么?活动结束后,许心宜去医疗帐篷区探望小程英。家里唯一的长辈阿奶在地震中走了,父母还在春运大潮中往回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小小的她带来安慰。旁边病床上人来人往,各种侥幸逃生的喜悦正在扩散,临近年关的团聚与节庆气氛虽然因地震减弱了不少,但组织上为了能让他们更加坚强地熬过痛失亲人的悲痛,还是安排了不少年节的礼品,扎堆往里送。这么一对比,便显得她一个人格外孤单。程英浑然不觉,开心地说:“我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有时候妈妈一个人回来,有时候爸爸一个人回来,这次他们一起回来,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隔壁的叔叔阿姨都很照顾我,给我送水果,送衣服,还有其他小朋友来陪我玩,我觉得这里真好,真的很好。就是身上老是疼,睡觉的时候不舒服,有时候想起阿奶忍不住掉眼泪……他们说、说我的阿奶死了,姐姐,我阿奶真的死了吗?”许心宜抱着她,轻拍她的背安慰道:“阿奶不是死了,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这似乎是应付小孩的一套通用公式,许心宜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心里却被压得实实的,每说一个字都痛得喘不过气来。“我能去找她吗?”“等你长大,就可以去找阿奶了。”“真的吗?”小程英望着许心宜,眼睛里闪烁着明晃晃的信任,让她深觉沉重,沉重到无法再背负一个小女孩的期待,然而她还是点了点头:“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乖乖吃药,养好身体,快快长大,知道吗?”见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盒冰激凌,小程英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抱住她的手连声撒娇:“谢谢姐姐!”许心宜摸摸她的脑袋:“快吃吧。”小程英摇摇头:“我舍不得,再看一会儿吧,以前都是阿奶给我买冰激凌,看见它我就想起了阿奶。”许心宜眼眶一热,别过脸去:“小程英,姐姐以前遇见过一个跟你很像的小女孩,留着刘海,扎两条辫子,眼睛大大的,特别可爱。”“那她现在在哪里?”许心宜怔愣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她跟小程英的阿奶去了同一个遥远的地方。”“她还没长大,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是啊,她还那么小,还没有长大,还有很长很长的生命……可她没有你幸运,你有一个爱你的阿奶,还有正在赶回来见你的爸爸妈妈。她只是一个孤儿,一个被一群大人像扔垃圾一样扔在海里的累赘。”小程英小脸一塌:“姐姐,你为什么不救救她?”她为什么不救她?她为什么没能救下她?许心宜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问了很多遍。她俯身抱住小程英,泪水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被她极力压制着,如同这些天往返于灾区一线,用着同样一种克制压抑溃堤的情绪,表演着成人的沉静稳重。可不知道为什么,兴许程英只是一个孩子,兴许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小女孩,兴许同她一样只是一个“不幸失去家人的受害者”,兴许在这里她不再是一名搜救队员,兴许这里没有时刻盯住她一个不对就会责备她的眼睛,兴许这是一片重获新生的新家园,环绕在周围的欢笑是那么质朴与珍重,令她不免感同身受,也想要卸下重担笑一笑,于是她再也扛不住了,捂着脸失声痛哭。当她眼睁睁看着小女孩被深海吞噬时,她没有哭。脱下制服,在健身房打了一夜拳,她没有哭。有一天经过商店门口,嚼碎了里面一冰柜的冰激凌,在医院含着满嘴的药躺了三天,她也没有哭。哪怕张建一身鲜红被送上直升机,半身已在黄土,她还是没有哭。直到这一刻,她终于哭了出来。小程英放下已经融化的冰激凌,伸手回抱住许心宜:“姐姐,从今天开始我一定努力学习,上最好的大学!”“为什么?”小程英腼腆一笑:“因为你太好了,我也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如果不努力的话,可能就没办法再见到你了吧?”“可我没有救她,你还觉得我好?我哪里好?”“你怎么会没有救她?你一定尽力了,对不对?”这个小小的女孩,在原本天真童稚的年纪经历一场覆灭性的灾难,目光里终究有了一丝不合年龄的成熟:“姐姐,长大后我就可以保护你了。”这一刻,内心的喧嚣似乎寂灭了,烧红的锅炉不再沸腾,那扇让她生不如死的天窗也透进一丝光亮。她满心温暖无以复加,无数的话语涌到嘴边,断断续续只凑成一句:“那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长大呀,姐姐等你。”不知何时,重建区的热闹停在了这一刻。这些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普通群众,相继看着这个身穿制服哭得不成样子的年轻女人,逐渐安静了下来。许心宜起身往外走,小程英忽然叫住她。她蓦然回首,棚区角落里一个小女孩摇摇晃晃地坐直了身子,抬起手,与脑瓜齐平,向她致以军礼。在她前后左右,一个接一个孩子站了起来,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灾难式成长的残酷与沧桑,在这一刻,在一个永远会被铭记的无声的年代,向她,向和她一样的战士们致以军礼!许心宜心潮涌动,久久不能平复。她双腿并拢,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许心宜踏上回家的征程。在一个天气舒朗的早春,江石玉陪同她去墓地看望张建。许心宜办完手续回来,见江石玉正伫立在张建的碑前絮絮叨叨说些什么。她脚步一闪,躲进旁边的花丛。“张建,我们没有太多的接触,可我非常感谢你,谢谢你这段时间一直包容她。她实在很调皮,也不让人省心。记得有一次海外访问团来参观基地,为了表现女队员的风采,她连夜从机库找来一件皮质工作衣,剪裁成背带裙的时装款,结果穿在身上被人误以为藏了武器在身后,访问团前脚刚落地,后脚就登机回国了。后来还有一次,她跟材料商见面,晚上送他们回工地,一看材料有问题,很多都开裂了,她就把手伸到后腰,把露出来的衬衣下摆塞回裤子里。材料商不知是喝多了还是犯傻了,双手合十求她‘万事好商量,千万别动手’,后来这事传回队里,主任再也没让她单独去见过材料商……所以,把公牛队交到她手上,你不用太担心,她是威风凛凛的许心宜呀,没有人敢欺负她,大家也都很疼她。”她没有柔弱的时候,恩重如山的队长骤然离世,梦魇再度上演,她还是柱天踏地,英姿勃然。只有装小白兔的时候才有那么一丁点的柔弱,大峰经常取笑她,大力选手居然也有拧不开瓶盖的时候,是真无力,还是假无力?他不禁又想起一桩事,就在她挥舞着锦旗,参加电视节目,和他畅想未来十年时,偶然一次他去医院探望生病的同事,出来时恰巧看到从隔壁一栋楼出来的她。深冬里悄然降临的一场雪簌簌落下,她撑一面黑色的大伞,缓缓朝他走过来,带着满身的余温,驱除了四周的寒意。她满眼都是惊喜,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他不想让她失望,只好把巧合杜撰成精心的安排,说:“我有阿拉丁神灯,你在哪里我都知道。”“这么厉害,那你猜猜我现在想干吗?”见他两手空空,她故意找碴。他们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彼此不去揭对方的伤疤。虽然她背后那栋楼上“心理实验室”几个大字醒目异常,但他还是顺着话道:“下雪天,还是适合吃火锅啊。”她眉飞色舞:“你怎么知道?我真的好想吃火锅,我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行,那咱们就去吃他一头牛。”后来也是张建和周清野提起她的病情,他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社区活动结束后,公牛队一行人驱车回队部的路上,在经过大市场后门外时,浮桥上有两个孩子落水。当时已经晚上七点,水面漆黑一片,围观人群中有擅长游泳的都跳了下去,水里跟下饺子似的,人一乱,声音嘈杂,反而影响搜救进展。于阳先跳了下去,张建敦促程熙熙回车上拿装备的时候,看到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由分说就是一通骂。她被骂得狗血淋头,忽然一个扎猛子跳下浮桥,可到底还是晚了那么一两秒,另外一个孩子没能救得回来。之后,她在那个雪夜独自一人,拜访了生平最厌恶的心理医生。该是经过了怎样痛彻心扉的努力,才会在见到他时,没有露出一丝痕迹?他们沿着风雪夜一直走,聊人生至暗的时刻,聊恐惧,聊死亡,聊一切的一切,最后,在熹微来临时,他们安然地睡去。这会是一种常态吗?会伴随他们直到死吗?谁也不知道。只是信仰不会再动摇了。“张建,公牛队会一直走下去,蒋雯、陆毅成、于阳和程熙熙,这些你看重的孩子,我和周清野也都会好好保护。公益也好,慈善也罢,不管有多难,我们都会如你所期望看到的那般,使命必达,死而无憾。所以,安息吧。”许心宜仰着头,竭力把眼泪逼退回去。在这年春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终于登上期待已久的旅程。倘若,旅程里没有其余四只“电灯泡”的话,就更完美了。周清野和沈岐也就罢了,一个是得罪不起的金主,一个是情比金坚的姐妹,许心宜自然乐得同他们一块儿出去玩。可陆毅成和程熙熙算怎么回事?陆毅成接了秦栩的班,化身黏人八脚兽,处心积虑地破坏她的好事,许心宜尚能理解,可程熙熙为什么要插一脚?莫非她真的对江石玉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许心宜一经联想,气得粗喘,直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戏码在心里演了好几遍,一到酒店就把陆毅成的行李扫荡出门,拿着房卡堂而皇之地进了他和江石玉的房间。陆毅成心肝乱颤,拦着门不肯离开。许心宜也恼了,当着他的面把江石玉堵在墙角,挑眉问他:“怎么,要现场观看成人表演?”“你!你不要脸!”陆毅成哭丧着一张脸,“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呀?怎么看上这么个糟心玩意儿!”“旁边就是我的房间。”许心宜好意指路。由于他们临时决定来海岛玩,酒店房间紧张,刚好只余三间,周清野和沈岐合法持证,占了一间,剩下四个男女各一间。陆毅成心里头的算盘打得响亮,预备二十四小时紧盯江石玉,不让他有和许心宜单独相处的机会,谁承想许心宜不按套路出牌,说换房间就换房间,她倒是心想事成了,可他呢?难不成和程熙熙睡一间房吗?陆毅成老脸一红:“你还是不是人?那可是你出生入死的战友啊!”许心宜露出一嘴白牙,笑得生动晃眼:“你真当我傻啊?程熙熙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会无缘无故浪费年假跟我们一起出来玩?这边就两个单身男人,不是你就是他,难道我舍得让江师弟下火坑吗?反正你皮糙肉厚,生冷不忌,就勉强照顾下她的需求吧!”“你放屁!”陆毅成还要说什么,许心宜眼疾手快地将门一踹。陆毅成躲闪不及,被撞得一个跟头滚到旁边去。他忍痛坐起,揉着脑袋正要痛骂许心宜,忽然视线内出现一双笔直修长的腿。程熙熙穿着黑色比基尼,把太阳眼镜从鼻梁上略往上推,低头瞅了眼狼狈不堪的男人,勉为其难地开了金口:“就您现在这副尊荣,送给我都下不了嘴。”“我!你……”陆毅成还没说完,就见程熙熙抬腿,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他转头一瞥,一团白花花的影子越走越远,细长的肩带垂在腿侧一晃一晃,招摇得很,而面前的大门正朝他敞开着。陆毅成糊涂了,究竟是几个意思?许心宜贴着门听了会儿动静,见陆毅成不再撒泼,缓缓地松一口气。思绪回到当前,见江石玉还被她堵在角落里,正一脸兴味地审视着她,她缩了下脑袋,咧嘴露出大白牙。她一向是纸糊的老虎,只在人前威风,门一关气势就弱了,恋恋不舍地摸了下江石玉的脸,逃也似的跑到阳台上看大海。夕阳正坠在海天一线处,鸭蛋黄流了红心,一半倾倒在蔚蓝的大海,一半装点着精致的圆盘,余晖遍洒远山,眼前的一幕像一帧一镜到底的影片,柔和而壮观。许心宜感慨道:“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看大海呢。”她的发丝被海风吹得飞扬起来,饱满的唇将其吐露出来,它又掠过柔软的耳垂,逃向修长的后颈,那里正窝着一缕霞光,美不胜收。这一刻江石玉眼底的风景与她不一样,相比壮观更添一丝悸动,然而心境是一样的,一样平和与享受。他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里,惹得许心宜一阵发痒想逃,又舍不得,只好沉溺其中。江石玉问她:“为什么选择海岛?”原来他们的计划是古镇,临到机场她突然变卦,嚷嚷着说想看一看国外的海和国内的海有什么不同。周清野嘟哝:“还不是同一片海,有什么不同?”就算没有出国度过假,以往在通海执行任务,飞过多少海域的上空!所谓国外的海,早见过不下十次了,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可话是这么说,他还是第一时间安排了改签。许心宜乐得跟沈岐咬耳朵,吐槽周清野还是和以前一样嘴硬心软。一路上她说个不停,到了这里意外地静了下来,让江石玉隐约有点担心。在震区前线时,他们各有任务,相处的时间有限,能说的话也有限。张建几次三番试探,周清野又将“队长”的重担交到她身上,不难猜到他们想借机考验她。倘若她没能妥善处理后续,再一次像跳浮桥那晚犹豫不决,抑或和在通海一样当了逃兵,那么很可能就要和张建口中六十岁的中队长一样落得“被退休”的下场了。在这个年纪,以这样的方式“被退休”,对许心宜而言无疑是死路一条。后来他找过周清野,质问他为什么做决定之前不同他商量一下,周清野反问他,为什么不提早告知她的病情?为什么不告诉他,她已经悬在危险的边缘?静下来想一想,他何尝不是在赌?许心宜又何尝没有察觉?张建屡次刻意而为,意有所指,她不是真的傻,怎会听不懂言外之意?周清野随公牛队常驻灾区,一天两趟到她面前点卯,还点名道姓地让她当队长,不是试探又是什么?至于他,他小心翼翼为她筑起的温情还不够明显吗?她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忽然目光一定:“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人溺水了?”江石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两个正在浅海拍照的女生被一道巨浪拍倒,好半天没能站起来,而远处新一轮海潮正张牙舞爪,露出一嘴獠牙!许心宜二话不说往外冲去,江石玉紧跟着给海岸巡警打电话。两人匆忙赶到海边,女生的同伴正搓着手急得团团转,一见他们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哭着求他们救救朋友。江石玉一瞥,他们的包袋上写着“艺术学院”几个字。许心宜眯起眼睛看过去,两个女生已被卷到深水区,海水眼看就要没过她们的胸口。有几个游客追上前,却在深水区前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其中一个抱着成人游泳圈的妇女拍着大腿咆哮道:“我不会游泳都追到这儿了,你们几个大男人还有没有点血性?快去啊,再不去就看不见她们了!”见男人们没有反应,她牙关一咬就要上前:“都还是学生呢,好赖救一个是一个啊!你们不去我去!”“你去有什么用,别添乱了!”一个中年谢顶有着大肚腩的男人走上前拉了女人一把,随后抹了把脸上的水,看看身边几个人,啐上一口痰,一把夺过游泳圈吼道,“给我吧!”说完眼睛一闭,颇有几分英勇就义的意思,朝着深海区一个扎猛子扑了过去。没有多久,汹涌的海潮中出现哗啦啦拍打水声的响动,男人回头,见后面追上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两人动作敏捷,下盘稳固,任由海浪拍打始终节奏划一,一看就是专业出身。男人顿时一喜,生出无限孤勇,钻出水面将游泳圈远远一抛,在空中画出个漂亮的抛物线。离游泳圈稍近的短发女生,听到援救的呼喊后憋足一口气朝游泳圈扑腾过去,两下之后被江石玉两臂一夹,抱到了游泳圈里。另外一个个子稍矮的女生已经沉到海面下,许心宜捏住鼻子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江石玉一眼。那一眼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深到让人无法平静。江石玉声音微颤,极力镇定道:“还在吃药吗?”“不吃了,以后都不吃了。”说罢,她嘴角挑起个轻佻的笑容,随后翻身而下,宛如一条从红岩海岸偷跑出来的美人鱼,调皮地摆了个尾巴,转瞬消失不见。中年男人率先将短发女生转移到岸边,留下江石玉帮助许心宜。往回游了几米,男人忍不住回头,在心里暗自数数,一秒两秒……三十秒过去了,再不出来要憋死了呀!就在他准备返回时,海面忽然出现一阵骚动,秩序井然的海浪边防被搅得乱七八糟,一个身影以破水姿势钻了出来,溅起的水花直将他从头浇透。他定睛一看,矮个子女生已经被救上来了,但是脸色惨白,紧紧闭着双眼,救她的年轻女人一个翻覆让她仰头浮在海面,与男人一左一右推着她,就这么如飞般地从他旁边游了过去。中年男人赶紧拽着游泳圈跟上,回到岸边时,女生正在被急救。许心宜跪在地上,头发贴着她的面颊,水一滴滴滑落,江石玉不住用手擦她脸上的汗水,替她整理落下来的头发,她始终面容严肃,双手不停地按压女生的胸口。人群先前还嘈杂,后来安静下来。伴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似乎猜到结局,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了一种凝重而庄严的神情,直到一声啜泣响了起来,其余人才纷纷崩溃。女生的同伴们一个个瘫软坐在地上,掩面大哭。许心宜被吵得头疼,大喝一声:“别哭了!”手上动作不停,就在落后一步赶来的沈岐几人准备上前劝说她放弃时,她忽然凝聚一口气,重重捶击女学生的胸口!短暂的两秒过后,女生的嘴里滋溜出一口水,随即咳嗽起来,先还沮丧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许心宜这才松了口气,接过毛巾披在身上,又把脑袋送到江石玉面前,讨了个摸头夸。女生的一个同伴握着她的手再三语塞,最终道:“谢谢大家!这样,今晚酒店水吧包场,费用全算我们的!”见她口气不小,周围的群众上下打量一番,回味过来。几个女生长得都跟明星似的,恐怕不是一般大学而是电影艺术学院的,当时在海里的两个人大概也不是自拍那么简单,看她们的装备仪器就知道了,肯定在直播。真是玩命。有人拉着脸教训了几句,女孩们还不太乐意,中年大肚腩赶紧出来调停:“好了好了,下回一定要注意,你们都还年轻着呢,别因此葬送了大好青春。”“谁说不是呢?这年头因为自拍、直播出事的还少?今天要不是正好有人看到,你们就等着悔青肠子吧。”两个落汤鸡似的女学生点点头,其中一个说:“我们不是故意的。电影学院里漂亮的女生一抓一大把,我们也有不得不这样冒险的理由,谁会不想要命呢?”说完她啜泣起来。众人泯然,安抚似的对她们笑了笑。得救的女孩朝许心宜道谢,临去前还不甘心地问了句:“你……你是安全员吗?”她水性好,又懂急救,她们以为她是安全员,可看她的朋友们又不像,一个个俊男美女,看着不像是简单健身练出来的体格。许心宜抽出裤子里的章往胸口一拍:“公牛队搜救队员,一定要认准名牌哦。以后不管在哪里,哪怕在国外,遇见急救情况都可以拨打我们队部的电话。”一个游客率先反应过来:“哦,我知道公牛队,这次地震你们也参与了吧?还有你,总觉得有点眼熟,你是不是上过节目?”许心宜摆出骄矜的姿态,微微抬起下巴。中年大肚腩凑近看了看,朝她竖起大拇指,又好奇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想到做这个?”许心宜不以为然,指着沈岐和程熙熙说:“这是我两个姐们儿,长得好看吧?一个开直升机,一个搞装备,怎么样,是不是很酷?”一行人听她吹嘘直点脑袋,交头接耳说是遇见了国内厉害的女性,也幸好今天是遇见了他们。许心宜笑得不行,关于女性的话题,其实在她和沈岐从业的多年屡见不鲜,早已坦然。困惑与质疑,讽刺与不屑,诽谤与揣测,似乎从她们穿上制服的那一天起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甚至高出责任与使命的部分。除了努力实现女性的价值,不让制服蒙尘,不让大众失望,她们别无他法。可不管她们怎么努力,始终没有办法打消一些群体的偏见,有的媒体也借题发挥,拿女性的体力与生理期等相比于男性的弱势来做文章,无休止地炒作。那么,面对只要用行动就能让他们信服的群体,又何必过多解释?再退一万步说,女性为什么要被任何职业、任何方式所定义?许心宜直言道:“这么酷,为什么不干!”说完扬长而去。风一吹,湿透的衣服带来一丝凉意,她这才抱着胳膊哆嗦两下,弓着腰活像个老太太,三步并作两步地回房换衣服。她占房一时激愤,临到开箱拿衣服时头疼起来,盖子一掀,里面花花绿绿的东西散了一地。许心宜一边提防着洗手间的动静,一边手忙脚乱地往回塞,还要在万花丛中选出一条合心意的裙子来,就这么一两分钟的时间衣服又湿了一回,临到头还是跑掉一条漏网之鱼。江石玉换完衣服出来时,看到床边被子的掩映下有件东西,以为是许心宜毛手毛脚落下的,好心捡起来一看。哟呵,一条剪了洞的黑色丝袜!江石玉强压住上扬的嘴角,走到洗手间门口,敲了敲门:“心宜,你落下东西了。”许心宜正脱裤子,闻言心头一紧,提着裤腰凑过来,小声问:“什么东西呀?”她脑子转得飞快,落下什么了?粉红色内衣还是豹纹皮裤?不对呀,她刚才明明已经捡起来了。江石玉略带困惑的口吻道:“你在哪里买的衣服?没有验货吗?上面七八个洞怎么穿?”说完好整以暇地等待许心宜的反应,果不其然下一秒哐里哐当的声音传出来,不用想,她肯定在里面打完了一套军体拳,马上就要念诗了。“啊!老天顺我老天昌,老天逆我叫它亡!”江石玉生怕她把洗手间拆了,笑了一阵安抚道:“好啦,不逗你了,快点换衣服,不要着凉。”“那你先把我那件破衣服扔垃圾桶里,否则我没脸出来!”“好好的衣服还没穿,怎么能扔掉……”他靠过去,“你特地准备这个,难道不是穿给我看的吗?”“江石玉!”许心宜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你再笑话我,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在洗手间里过了,你休想再看到我一面!别人来问,你就说我已经羞愧得气绝身亡了!”“瞎说。”许心宜悄悄打开一条门缝,看到他亲自把丝袜放到垃圾桶,这才作罢。又磨蹭好一会儿,直到周清野在外头催了,她才扭扭捏捏地跑出来。她双目所见,原本半靠在玄关处看新闻时讯的男人,视线微抬一下后,身体逐渐站直了,然后露出足以取悦她的神色,浑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呆子。江石玉只失神了一瞬,随后走近两步,才看清今晚的许心宜。在只有一盏门灯的玄关处,柔软的咖啡色方格地毯铺在脚下,墙面镶嵌着一幅夕阳水彩画,一幕幕交叠着昏黄的光影,让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停住了。她穿着一条紧身的黑色连衣裙,露出细长匀称的四肢,在一阵又一阵催促的门铃响声中,像电影画报里的女郎一点点抬起修长的脖子,直到对上他火热的目光。他相信此刻的他一定浓醉了,否则她不会那样笑,笑到捂住脸,却被他牢牢制住双手,无法动弹。他低下头,呼吸就在她的唇边,带着诱人的邀请:“想跳舞吗?”许心宜心慌意乱地对上他的眼睛:“周王子正在门外暴躁。”“不用管他。”他再次靠前,抬起她的一条手臂,张开手指穿进她粗粝的指缝,与她十指紧扣,另一只手搭住她的肩膀。在狭小昏暗的门厅处,像极了老电影里破旧的阁楼、走廊抑或洗衣间的经典场所,总之气氛是紧张的,灯光是旖旎的,节奏是凌乱的,一切巧合强烈而甜蜜。她只能凭借本能扭动腰肢,随他的步子轻动,在他有力的、带有侵略性的带领下旋转,任裙摆摇曳,荡出一地的涟漪。她饱满的胸脯宛如一双无形的手,时刻拨动着他战栗的心脏,让他呼吸紊乱,为她的每一帧定格而惊心动魄。他终于无法自控,一个转身将她牢牢收进胸膛,长长吐出一口气:“心宜,你很美,很美。”许心宜皮肤滚烫,脑子也晕乎乎的,抵着他的胸口喘气,却还能故作镇定:“哦,算你有眼光。本来想生日那天穿给你看的,结果……不过还是被你看到了,你就偷乐吧,我很少穿裙子的。”他低低应声,表示受到她的重视很开心。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肩上,他的下巴停留在她满含芬芳的发间,犹如一叶莲蓬连着青长的茎,互相依托,互相交织,缠绵悱恻,恨不得就此天荒。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声音已经远去了。周清野到底人精,知情识趣。江石玉轻笑出声,掌心贴着她的手臂细细摩挲,忽然一顿,被一道疤痕吸引了注意力。许心宜忙低下头来遮掩,跺着脚说:“肯定刚才跳舞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本来我贴着一个花样呢,好丑,你不要看。”江石玉不由她,扒开她捂着不放的手。伤疤早已脱落,粉红的肉长了出来,与原来的皮肤相交接,足足有两寸长。他的声音低下来:“是去年冬天留下的吧?”她身上类似的疤不在少数,只有这条最为明显,受伤的时候一块肉被剜去了,还引发了感染,几乎腐烂到骨头。当时的情况他看在眼里,只是立场与今日不同,除了动用私心让李英破例给她休假,他无法对一心逃避的她做出更多的安慰。一艘在南日岛西北四海里附近海域搁浅进水的轮船,船长、十一个船员,加上一个中途收养不到三个月的养女,共计十三人,直升机因为海面悬停难度大,不得已停在附近的浅滩上,需要通过充气阀转移被困者。可充气阀一次运送的人数有限,直升机一次转运的人数也有限,于是生死关头,人性面临严峻的考验。当时现场过于混乱,他们谁也没有发现船舱里还关着一个小女孩。等他们听到呼救声时,甲板已经半淹没了。小女孩刚刚睡醒,揉着惺忪的双眼,显然还没意识到当下的危险,以为有人来救她就可以安然无恙,从窗户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拉住正在踢踹舱门的许心宜,胆怯地问:“姐姐,回去后可以带我去吃冰激凌吗?”一道舱门,两扇窗格,后面是已经沉下去的船尾,整个船身已半倾斜。风雨飘摇的船桅晃动着,发出破碎的呐喊,高高掀起的巨浪正在凝视一个天真的女孩,暗自积蓄黑暗的力量。女孩一无所知,尚期许着美味的甜点,软软一笑,两颊浮现恬淡的酒窝。那样震撼的一幕,人之短暂一生,怎堪遗忘?她因此悲痛欲绝,无休止地折腾自己,寒冬腊月吃了不知道多少冰激凌,弄得满嘴都是血,在医院躺了三天。仔细想来,她应该就是从那会儿开始生病的吧?开始反反复复地做噩梦,逐渐被逼入一个长夜难明的境地。许心宜知道没什么能瞒得过他,那一阵子她整天丢了魂似的,要不是他处处掩护,恐怕她早就落荒而逃。这些天不管明示暗示,是悄然而至的温情,还是浓烈盛大的示爱,他们之间都有了隐秘的交接。许心宜别过脸问:“你这么聪明的人,其实一早就猜到我离开通海的原因了,对吧?”江石玉没有回答,转而问道:“看过《决战中途岛》吗?”“我听说过,上映的时候太忙了,没腾出空去看。”他们自顾自在一方天地说着话,任凭旁边的手机振动不停,屏幕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最终彻彻底底地暗沉下去。“第六中队的飞行队长受命带领一大批飞行员与敌国决战,目标是炸毁敌方在海上的军事力量。日常训练时,他让队员们练习从不在常规训练项目里的俯冲进攻。有个新来的飞行员害怕,他就让他当他的僚机,想带他一起飞,结果他刚出去就发现舰艇的速度太慢了,滑行距离太短,直升机难以起飞。他凭借高超的技术挽回千钧一发的局面后,立刻给作战部传达指令,可是在他后面的僚机已经来不及停下,直接冲进了海里,并被一时间没有办法转舵的航母碾了个稀碎。他很自责,因为自己的失误害死了一个年轻的孩子。在面临敌人越来越紧迫的攻击,战友一个接一个牺牲后,作战室黑板上飞行员名单后的叉越来越刺目,他的心也越来越紧,日夜辗转无法入睡。”许心宜的呼吸慢了下去,紧张地问:“他、他也生病了吗?”“我不清楚,因为战役结束后,他就被过量掺了杂质的氧气导致肺部感染,再也没有机会飞行了。可我想每个人都会生病的,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生老病死更是常态,普通人尚无法预料明天,更不用说战士。在有限的从业时间或生命里必会因生死无常而恍惚、质疑,甚至否定自己存在过的事实,这样的情况绝对不止一次两次。我相信那个年轻的僚机一定会在他心中留下一辈子无法抹去的痕迹,正如那些曾经在大海沉浮而我们无法施以援手的生命,也终将带着不可磨灭的痕迹长存于我们心间。”江石玉告诉许心宜,伤痕无法忘却,她不用勉强自己一定要忘记什么。她也不必感到失望、气馁和自我怀疑,这是一个战士必经的过程,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调整最佳的状态,在每一次出动时尽量带回更多的人。“心宜,历史上任何一场战争,越是恢宏壮观,越是以数以万计的生命筑造而成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和平年代,还有很多时间去做热爱的事情,已经非常非常幸运了。”“我知道,我只是……一时迷失了,死脑筋,走不出来。”许心宜转过身,“我怕自己有一天会退缩,会害怕,面临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会突然犹豫起来。不幸与幸往往只有一两秒的差距,我不敢拿别人的生命开玩笑。”“哪怕知道结果也一定会做的事,不是我们每个人正在经历的吗?”许心宜深深凝望着他。在冲向大海的那一刻,她无可否认自己曾迟疑过那么一秒,但仅仅只有一秒,迟疑的也不是自己能不能做到,而是该不该让他留在原地。可当她一秒后冲了出去,他与她几乎同一频率也冲出去时,这一秒的迟疑被命运彻头彻尾地碾碎了。那一刻她无比确定以及坚信,身边这个男人将赢得她一生的敬重与仰慕。“你知道吗?在今天之前,我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飘在半空的生活。对于未来的惶惑不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始终不敢停下来认真思考你对我的感情,到底是真是假,是现实还是梦境。”她无法剖开童年的种种,告诉他许心宜是一个多么敏感脆弱的胖丫头,整个青春期漫长而惨淡,没有收获一段值得称道的友情,多么可怜又可悲!长大后她似乎变得厉害了,有了交心的朋友,还得到不少男人的青眼,可她到底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胖丫头,她是多么勇敢,又是多么卑微。她甚至许多次在期待成为他的家人时,想过放弃一线。“可是当我回到家,看到爸爸独自一人坐在我房间里,看着那些泛黄的娃娃、玩具和一堆花里胡哨的照片发呆时,我忽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老了许多,却仍爱我。虽然这些年我经历了许多黑暗,许多质疑,许多回天无力的生死,但同时也得到了很多爱,热烈的爱。”如同这些年来力排众议全力支持她的工作、一直在大后方等她回家的爸爸妈妈,如同年年岁岁与她生死相依的沈岐,如同每一个危机的时刻奋不顾身为她跳下的秦栩,如同当日在震区用一种无比滚烫的眼神让她相信她是如此值得被爱的他。“我只想向你证明,许心宜可以强大,可以温暖,可以用生命来爱。”许心宜攀在他的肩头,整个人依附过去。在经历一系列的变故与蜕变后,她终于做到了,也找回了最初的雄心壮志。想起来到通海报到的第一天,当她对着墙上的队章时,是这么起誓的:“我,许心宜,愿意用生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无惧危险,不怕牺牲,苦练救助本领,时刻准备战斗!生在一线,死在一线,初心不悔,誓死效忠!”铮铮宣言言犹在耳,人世间的爱正当如此,用生命和理想成就绝无仅有的湮灭。在这样一段光阴里,他为她停留,她为他重生。“你看我刚才救人的样子,还有一点吗?”她冲他眨眨眼睛。江石玉非常给面子地夸道:“每次看到你往前冲的时候,我都告诉自己,这不是我心爱的女孩子,而是战士!”许心宜笑着点头:“不错,有点老许家的优秀作风了。”两人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门,许心宜颇有点做贼心虚的觉悟,走得太着急,把手机落在了房间。在明灭的灯光下,未接电话列表中一个正在遥远北方的好友,刚刚经过一天高强压的训练回到宿舍。一张简易的书桌上堆满了书,椅背上搭着五六件衣服,旁边的垃圾桶里早已塞满了快餐盒子,整个屋子凌乱仄塞,几乎没有下脚的地儿。他把摊铺在床上的信件通通推到一旁,仰面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机,拿起床头的门票。航展票的四角已被磨得泛了白,有一角用了胶带,褶皱的痕迹太深,怎么也摊不平。门票下面还有一张纸,是去年冬天秦荣的忌日他写的一封信,反反复复改了很多次,提到了许多他不愿提起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离开通海之后,离开这个抚育他、成就他同时让他窒息的地方后,他反而觉得自由了,偶尔静下来也会想起那些本不愿想起的人。周文芳应该不会再去基地找他了吧?最后一次见面他是不是把话说得太绝了?可她说的又是什么话?“我们那个年代就是包办婚姻,婚前不够了解,婚后一塌糊涂。我与你爸爸性格不合,根本没办法一起生活,怀上你后我想过忍一忍,再忍一忍,可我真的没办法,日子过得太难了。你知道在那个时候离婚要顶着多大的压力吗?我还小,如果再带着你,我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阿栩,请你原谅妈妈,我是第一次做母亲,非常失职,我也非常后悔。没能亲眼看着你长大,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请求你再给妈妈一次机会,剩下的日子让我陪着你一起走好不好?”他不屑地回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没有妈妈的事实,现在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于是周文芳再一次哭红了眼,乞求他原谅的话说了千遍万遍,那一次终究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沈扬呢?在拒绝秦荣后,失去沈岐后,她后悔过吗?听说她身体不太好,周清野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送她去医院一次,是得了什么病吗?当初她离开秦荣真的只是因为沈岐放弃教员考试,伤了她作为母亲的自尊心?没有其他隐情吗?沈岐呢?她知道沈扬生病吗?两年前她之所以选择去阿德莱德,应该是不想让他为难吧?回来的时候,她是否期待过他能待她一如从前?可她明明是他的队长,为什么处处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他宁愿她像过去那样教训他、斥责他,也不愿她一味地维护他,饱受上级领导的白眼,她可是整个救助圈唯一的“上帝之手”,传奇女机长,怎么能因他而蒙受屈辱?还有许心宜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离开这么多天竟然一通电话都没有,只除了在听说他去北京参加救生员的考核后发来的几条不乏揶揄的短信。知道她当时在灾区,他强忍怒气没有同她斗嘴,约定回来后好好比试一番,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这么多天过去了,难道公牛队的工作还没收尾吗?通海的同事分明已经撤离,大峰还给他发过详细的简讯。公牛队的返程日期与通海同步,这个时间不接电话,是因为跟江师弟在一起吗?从业以来,翻过了数不清的年头,从毛没长齐到翅膀变硬,他们第一次没有在一起过年,她连一句“新年快乐”都不给他吗?秦栩越想越气,不免自嘲,想他一个身高八尺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寻常无事竟也胡思乱想,坐立难安。他失了头绪,愣神地看着遗书下方后来添加上去的一行小字,不自觉读了出来:“傻子,笑最大声,哭也最大声,不快乐何必强撑?”他记得那一天,秦荣的忌日一如往年的严寒,他想起了周文芳,还一脚扫去了沈扬摆在墓碑前的菊花,回去的路上许心宜待他很是温情脉脉。出动前她在更衣室大笑,他还在纳闷她怎么快乐成那样,哪想到半个小时后,在海上等待她的竟是一场撕心裂肺的人性之战。那个抓着窗户拼命把手伸出来求救的小女孩,想必恨死他们了吧?后来的许心宜更爱笑了,笑得也更大声了,可他知道她再也不是从前的许心宜了。而今,他的许心宜遇到能真正让她快乐的人了吗?许心宜一根筋的思考方式,已经全部用在江石玉身上,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别人的心情。她哪里想到自己短短几条信息、一个笑容就会给秦栩带去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思念?此时此刻,当她沉醉于五光十色的酒水之间,完完全全放下自己是一个救援人的身份时,她的确如释重负,收获前所未有的快乐。尤其当陆毅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偷偷摸摸地钻出来,试图把她拉到一旁去说悄悄话却被江石玉截住时,她更是快乐得没边。眼下两个男人离开吧台去了无边泳池,许心宜刚刚灌下一杯鸡尾酒,视线就被穿着火辣的程熙熙挡住了。程熙熙往远处瞄了眼,一脸兴味:“不会动手吧?”许心宜重新分配房间,事前没有知会过她,委实担心她生气,眼下一看定了心,笑着说:“不会的,陆毅成就一个包软蛋,哪儿敢动手?你忘了当初爬山是谁救的他?”程熙熙见她一脸显摆,“嘁”了一声:“真羡慕你啊……”许心宜凑过去,对着她的耳朵嘀咕:“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看上陆毅成的?”程熙熙抿着唇,故作讶异地扫她一眼,随后笑了,水蛇一样柔软的腰擦着吧台绕了一圈,从她身后压弯腰,低声说:“大概很早吧,在你还没来公牛队的时候,不然你以为我真热心公益啊?”许心宜拉住她的手,忙问:“快跟我说说。”“说什么?”“你们相遇相知的前因后果!前生今世!”程熙熙扑哧一笑,戳她的脑门:“控制你的想象力,哪儿有那么复杂?我在攀岩俱乐部认识了他,跟他喜欢你的方式一样,我从崖壁上掉落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托住了我的屁股,就跟你面无表情地托住他的屁股一样。他是个骄傲的人,我也是,感觉受到了屈辱,于是一路追过来。”顿了顿,程熙熙又道:“不过来了之后我发现,以前的我眼界太窄了,跟每天都在上演的意外相比,男男女女那点事算什么?”许心宜笑得压弯了腰。程熙熙板起脸:“请你严肃一点,我在领悟渺小与伟大的真谛,你笑什么?”“我在想他托住你屁股的场景,觉得很好笑。”见程熙熙露出警告的神色,许心宜赶紧伸手捂住嘴,端正身体,不苟言笑道,“喀喀,这的确是一个具有深远意义的命题,希望你能早点领悟真谛,然后来度化一下我这个庸俗又普通的人,不过……陆毅成知道吗?”程熙熙无奈:“你脑子里就只有风花雪月吗?”许心宜颇感唏嘘:“唉,肯定是不知道了。仔细想想也怪惨的,老大不小的人,现在还没成家。难得有个人瞧上他吧,竟然还是暗恋!是真的惨,我看他这辈子是要坐穿光棍的冷板凳了。”她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长吁短叹地拿眼睨程熙熙。程熙熙冷笑:“心疼他你就自己去焐着暖着,别一个心血来潮,乱当月老,我和他还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也许就是电视剧里翻来覆去演的那种,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吧。”“别,你说这话怪让我难受的。”她以为程熙熙这样的天之骄女,和“暗恋”是挨不着边的,可仔细想想,“暗恋”一定只属于她这样的灰姑娘吗?在爱情面前,有谁更高尚吗?面对可望而不可即的心上人,他们都不过是藏在阴影下的一个虔诚的信徒。许心宜悄悄握拳,给她打气:“看看我,癞蛤蟆都能吃着天鹅肉,你也别太悲观了!”程熙熙笑着拍她:“有这么损自己的吗?也太狠了吧!”“可不是,为了衬托你,我简直不能再高尚了!”“又贫……”正说着话,沈岐走了过来,许心宜转头一看,周清野端着一杯酒偷偷摸摸地滑入夜色,借着墙壁的遮挡,老神在在地偷听两个男人谈话。面对情敌,正主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周清野心想,无非单刀直入,宣示主权,先从气势上将情敌压得死死的,让对方毫无反弹的余地。可江石玉到底不是一般人,竟然同陆毅成谈起了当今的经济形势对律师行业的影响。周清野扶额,真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勉强耐着性子听了一阵,陆毅成率先扛不住了,极力制止道:“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原来我以为是遇见许心宜,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最让我后悔的是遇见喜欢她的你。太可怕了,其实我一直很难接受自己喜欢她这件事,更难以想象你居然也喜欢她,直到此时此刻我终于相信资本家都是狠角色,你的确能屈能伸,也是真喜欢她。”周清野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捂着嘴肩膀直颤。江石玉的确是软和不强势的人,可到底也曾叱咤过金融圈,不单刀直入不代表不可以绵里藏针。聘请陆毅成到里恩集团当律师顾问,为他组建律师事务所的精英班底,开出足够丰厚的条件循循善诱,难道不比直接打脸更能让情敌知难而退吗?陆毅成欲哭无泪,周清野不免替他叫苦,千瞎万瞎不该瞎在许心宜身上。江石玉自觉目的达到,弯着眉眼又是一副无害的笑容,客客气气地说:“回国后我请小野草拟合同,你可以带你的团队到里恩集团看一看。”陆毅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抓狂似的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为什么来一线?”江石玉没再说话。周清野不自觉地想起前些日子看到的一封邮件:小野,我最近时常回想曾经做过的疯狂的事情,譬如偷买周杰伦的CD算出格举动的话,那我在床底下收藏卡卡的球衣和周边产品,和你在网络上通宵看世界杯,一起跟发烧友乘越野车追拍直升机,几天不回家堵在机库门口死皮赖脸地求工程师傅指点迷津,这些都算是疯狂的举动了吧?细想起来,每一个这样的时刻我都是开心的,可惜每一个旭日东升的早晨,我还是走回了原路,我想这正是人生的悲哀与极致之处。因为悲哀,所以才能衬托极致。我在国外淘了很多老黑胶唱片,一直没舍得拿出来。这次正好有朋友割爱一台二战时期的留声机,就替你收了,权当两只熊的回礼。你送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我知道你会看到这封信,小野,细心如你,想必已经有了答案吧?我之所以来到一线,更多的是逃避,我没有勇气和一段过去好好说再见,于是用任性的方式,结束旧生活,展开了新生活。同时我的任性给很多人带来了伤害,你也好,心宜也好,我的家人也好,总之让你们受累了,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伤痛是哪一天找上的我,或许在阿音离开后,或许在她离开前,它就已经存在了,未来可能还会一直存在。到如今是非对错,一言难尽,我对曾经的生活灰心透顶,再无信心回头看。请你一定一定要站在高处,为我领航。我渴望今生的时光,永远定格在一幕颠覆的戏剧中,那一定是飞鸟倾慕太阳,最好的归宿。愿你为我庆祝。身边有人走动,有音乐狂响,有酒塞弹崩的震动,周清野一下回过神来,坐到江石玉旁边。两个男人肩挨着肩,中间摆着一只空的高脚杯,泳池里蓝色的水光晃动着,兜住溶溶月光。周清野不知想起什么,似笑非笑道:“还记得那年许心宜故意买醉吗?你居然打电话叫来了秦栩,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好话坏话同你说了一箩筐,你始终淡淡的,我还当你不爱她。哪里想到,你这个人也会有为爱发狂的一天,陆毅成八成要等个三五天才能回过味来,你真是……太狠了。”见他沉默,周清野一连三叹:“援助地震一线的物资和后期建设的投资,遭到了董事会的反对,你应该知道是谁的手笔,目前这项计划还在阻挠中勉力进行。”公牛队还处在创业中期,需要大量的资金入驻,可江覃在董事会的阻挠,让他举步维艰。不过事情并非没有转机:“前一阵西科斯基的技术代表访问通海时,我听李英说他们愿意以交流学习的方式提高技术服务,目前整个通海懂飞行技术又擅长机修改装的只剩你了吧?如果你肯去,我就有把握说服多数董事,支持对通海的长期投资和重塑对灾区建设的信心。”当时谈话,还没敲定确切的人选。不过在经历震区的一系列事情后,诸如他和许心宜在公共频道谈恋爱,还擅自调整上级的频道,这些失职行为势必要追责。以他对李英的了解,多半会把江石玉推出去,既保全了领导们的颜面,也拿住了西科斯基的痛脚,这么一来也算因祸得福。周清野见江石玉没有感到意外,显然李英已透露过风声,可看许心宜的样子,似乎还不知情?他问道:“你还没告诉她?”江石玉侧过身来,隔着交错的人群看向正在和沈岐说话的许心宜。水吧光线晦暗,她似是拒绝了程熙熙共舞的邀请,屈腿站在桌椅的过道间,小心翼翼地护着沈岐的肚子。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朝他飞了个吻。他的唇角掀起一丝弧度,问周清野:“你看她是不是很可爱?”周清野翻了个白眼:“真的,我原来以为可爱是讽刺女孩不够漂亮的字眼,现在才发现我错了,我大错特错!在你眼里,许心宜简直不能再可爱了。”见他顾左右而言他,态度模糊,周清野气恼道:“我说你是不是疯了?机长试推迟就算了,过了年还有机会重考。放弃外派也就算了,毕竟当时秦栩出事,队里乱成一团,你再一走许心宜肯定撑不住。但现在形势不一样,许心宜在公牛队站稳了脚跟,秦栩也开窍了,你怎么还一根筋?你知道要让西科斯基这样级别的军事武装基地退让有多难吗?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偷师机会,你究竟在犹豫什么?”他嗓门一大,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引来不远处两道直直的目光。江石玉忙示意他声音小一些,解释道:“之前在灾区事情太多,我没想清楚。”“把现在呢?你还有什么顾虑?你以为西科斯基不知道咱们的目的,还能让你偷师三年五载啊?最多半年一定把你遣送回来,你跟她就差这半年时间?”江石玉反应平平,周清野直接被气笑了:“我确实不懂你在打什么哑谜,难道没了你许心宜能去死吗?她没你就不能活了吗?”话音刚落,面前的男人一改闲适的姿态,面目完全沉冷下来,一股迫人的气势欺身而近。周清野被迫往后退一步,转过脸去。江石玉与许心宜日日夜夜相处,远比任何一个人看得长远,也更清楚她每一次退缩后潜伏的危机,绝不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那么简单。那一天当她说出“江师弟,你救了我一命”的时候,他的内心剧烈震颤,一种前所未有的共鸣慑服了他。在华尔街日夜颠倒的那一段时光,他也曾如此震颤,渴望被发现,急于被捞起,所以他知道许心宜需要他,非常需要他。在今夜之前,她才刚刚“康复”,虽然这是一个值得让人期待的发展,但并不代表会一直朝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除此以外,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阻拦对通海的技术支持,并非江覃全部的手段。他以为那个从鬼门关被抢救回来的父亲,会看淡浮华名利,没想到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加深了他对一线的厌恶。从震区回来后,他担心江覃的身体,曾经回过一次家。当时江覃已经康复出院,恢复得虽然不比以前,走路时多少有点后遗症,但也不影响正常生活。重要的决策,秘书都会带到家里来处理,他回去的时候正好听到江覃在跟秘书谈话,隐约提到“公牛队”的字眼。他就知道,江覃还没放弃。西科斯基所代表的不是直升机技术一个浅显层面的东西,这个千年一回的机会放之四海,没有一个傻瓜会拒绝,他不想当历史上第一个傻瓜,但也绝对不会因此而甘当一个什么都守不住的蠢货。江石玉双手交叠撑着下巴,说道:“让我再想想。”周清野想说什么,话音一顿,只撂下一句:“你必须清楚,西科斯基不会再给我们第二次机会,摆在你面前的不是一个人的选择。我刚才已经确定了,时间就在一个月后,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你自己想吧。”周清野就这么走了,挤入吧台不由分说地从许心宜身边抢回沈岐。许心宜与他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阵,随后撇开他到泳池边找江石玉,走了一圈没看到人影。她正奇怪,一个侍应生走过来,交给她一张便签,言说是一位先生让他转交给她的。许心宜展开一看,只有五个大字:回房间等我。这么简单直白的表达,还有什么不明了的?许心宜脸颊一热,摆摆手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好呢,发展太快了吧?唉,其实也不快了,我应该不用再假装矜持了吧?好为难哦,这让人怎么拒绝?”说着也不管在一旁瞠目结舌的侍应生,提起裙摆往房间冲。门一推开,她以为等待她的会是一个刚刚出浴穿着睡袍、点着一盏床灯安静地坐在床边的男人,事实却是屋子里漆黑一片,莫说男人了,就连地灯也好似坏了,无论她在门边怎么试探咳嗽,始终没有感应。许心宜不禁往回看,昏暗的走廊空无一人。她攥着手,尝试着往里走了一步,轻声唤道:“江师弟,你在吗?”没有听到回应,许心宜把手放到开关上。忽然玄关处的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许心宜被吓了一跳,抚着胸口接通,电话里温声浅笑的男人提示她:“不要开灯,往前走,到阳台上。”许心宜“嗯”了一声,哪怕现在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可她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打破这一刻的黑夜里只余下彼此呼吸声的安静,缓步走到阳台边,拉开窗帘。面向海边的沙滩上,忽然掀起一阵咸涩的风暴,不知道躲在哪里的数十架无人机带着闪亮的光聚集到半空,有秩序地排列组合,然后围成一个黄澄澄的“小太阳”!许心宜忍住惊叫,撑着阳台护栏眺望过去,只见不远处出现一支“飞鸟”状的无人机队列,逐渐与“太阳”队列相合,灯光一闪,变化成一颗火红的“心”。就在这时,海岸边忽然火光四射,百米长滩一直延续到海的尽头,衬着半山的点点星火,烟花升入夜空,一朵朵五色花球在苍蓝色的天边爆裂,射出胜似流星的灿烂余晖。落下来,铁树银花照亮汹涌起伏的海潮,细碎的光收了尾,与宁静的深海共同守望此时此刻人世的宁静与喧嚣。不知何时在水吧狂欢的人都拥到了无边泳池,一颗颗脑袋挤在一起,指着烟花掩不住地惊艳赞叹。最后一颗花球也在海上爆裂了,就在他们意兴阑珊地以为结束时,发散的流星再次聚首,组合成一句话:心宜,新年快乐!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啊啊啊……是谁这么幸福?好羡慕她啊!”“一直在国外,差点忘了今天是除夕!”“好漂亮的烟花!”“没想到跑到千里之外还是没逃过‘狗粮’,我酸了。”“哎呀别酸了,快看那里,那个男人好帅啊!”周清野拥着沈岐走到落地窗边,余光瞥见一道身影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从海滩漫步涉过橡胶林,单手爬上无边泳池的平台,一个抬腿,利落地翻进了“莴苣姑娘”秘密的窗栏。沈岐由衷地感慨道:“我以为给心宜制造惊喜这种事情,只有秦栩做得出来,没想到江师弟也……”周清野小肚鸡肠,还记着刚才的仇,撇了撇嘴道:“这有什么?你喜欢的话我把整条海滩包下来,天天给你放烟花。老土死了,这年头还有谁这样追女生?再说许心宜早就恨不得把他吃光抹净了,用得着花这冤枉钱吗?”沈岐见他炮仗似的停不住嘴,活像家里奓了毛的猫,忍不住替他捋了捋后脑勺的短毛,笑问:“你怎么了?江师弟惹你生气了吗?”周清野“哼”了一声还嫌不够,又“哼”了一声委委屈屈道:“以前姓江的从没凶过我!温温吞吞的,整天就知道摆弄甜品哄我开心,现在呢?眼里还容得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