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息:今晚。程真复:哪里,几点?短信息:照旧。程真看了眼手机显示的日期,答应帮洪正德的期限仍有半个月。拿命换钱,又不肖猫,纵有九条命,也不够她浪费。最后一次了。今夜酒吧“学生妹”主题。白袜堆膝下,乐福小皮鞋,灰色百褶裙仅盖住臀线,行进间漾出诱惑,侍应小费与淫邪目光成正比。五月过了中旬,已经热得离谱。程真把袜脱了,来不及换掉上衣,拎起挎包就离开。乐川坊街灯一贯亮堂,斜坡上人人体味干净,衣着大胆。间杂些渤湾收工职员,V领白衬衫,后开衩西裙,比学生妹侍应更招惹目光流连。夜晚九点,古龙水未掺酒气。再过三个钟头,又是另一种景象。程真上了专线小巴。车未开出,她在过道就见到坐在最后排的洪正德。欲盖弥彰,特意戴了顶蓝色鸭舌帽扮有型,遮住一双金刚怒目。是的,跑马地一无所获,他火上天灵盖,才会急约程真。程真落座倒数第二排。“怎么穿得跟中学生似的?”洪正德两道浓眉带了鄙夷,“不三不四,差点认不出你。”程真语气不好:“大佬,赚钱艰难,我也不想的。”“又玩临时失踪,杜师爷不会怀疑你?”“明知他会怀疑我,你就不要约这么急。我命薄,怕死啊。”“怕死又帮我?”“今晚最后一次。”“你这么不讲义气?”“跟你无义气可言。”程真侧过头,“我是什么情况,你还敢单独去找珊珊?”“我只是顺路帮胜炎去探望她!”“讲得这么好听?他与你都没资格见我妹!”程真动怒了。“你想怎样就怎样!”洪正德也气急攻心,却不忘正事,“跑马地那次,冯世雄与叶世文也在场,你知不知道?”“我又不在场,怎会知道!”车即将开出。今夜司机耐心十足。门已关上,又被人截住,慢慢悠悠打开,跑上一名乘客。程真脸色大变——是叶世文。浅灰色衬衫沾汗,额发湿了大半,他目光如炬,只望程真一人。洪正德牙关紧闭,往后倚去,装作与程真毫无关系。从昌岸码头逃命而来,叶世文想窜入窄巷,却没料到“金钱奴隶”程真竟然提前收工,就在他前面上了这趟小巴。犹豫两秒,叶世文当即截住车。车启动,有点晃,由慢至快,渐驶渐离。路灯簌簌而过,像万花筒转换光怪世界,明暗经车窗剪裁,在她脸上流淌声息。鼻管细直,却不高挺,秀气地架在双颧之间,经稍圆的眼点缀,显得幼态。那抹唇透红,肤呈乳色,目光怦然紊乱,很动人。她长得耐看。叶世文走到程真旁边空位坐下,视线从沉默的洪正德身上带过,不作停留。狭窄座位无法施展长腿,只好故意叉开,隔着裤子触碰程真膝盖。“今晚走得这么快,不想赚钱了?”程真呼吸一滞,已经无法装作不识。“多管闲事。”程真维持镇定,“你刚偷渡上岸?还是去澳门输剩了两条蛋卷[53],游水回来?”叶世文扫了眼车外,神经紧绷:“我这个人,逢赌必赢。”“赌神,今晚打算去哪里?”程真瞥见他衬衫上一片擦痕,口袋里手机叮了一声。叶世文不答,趴到前排椅背喘气,侧头往后望她。浪荡哥儿,天生一副含情眼眸,先窄后阔的眼褶,长而密的睫毛,伏羲鼻挺拔,眉心稍隆,三五笔画勾勒棱角。叶绮媚不吝啬,惹眼之处均赠予叶世文。程真被盯得心跳漏拍,耳垂红了。她低下眼,一束光掠过,翘起唇珠像雨水浸润的樱果。叶世文心痒,想直接伸手去摸,但肯定会惨遭报复,忍了冲动:“礼物中不中意?”“不中意。”程真说得小声,这个场景并不适宜谈情说爱。“程真,你好难哄。”“没人求你哄我。”叶世文无声笑了。洪正德自然觉得诧异。但已至不惑之年,又与程真非亲非故,她爱跟谁陷入情网,轮不到他来管束。沉默太久,洪正德失去耐心,伸脚往前座轻勾,触了触程真小腿。程真知道那声信息来自后排。“你今晚来找杜师爷?”“不是。”叶世文降低警惕,倚回座位,“杜师爷最近见过什么人?”“我怎会知道,我又不是情报局雇员。”“他见的是不是外国人?”“酒吧日日都有外国人。”叶世文摆出耐心:“二楼隔间,我见丽仪一晚送了四次whisky neat(纯威士忌酒)上去,美国佬的至爱。他们不是德国人,也不是做机械的,究竟杜元见的是什么人?”程真查了信纸上的Logo,是日本川崎的造船商社。这个消息她打算今夜透露给洪正德,半卖半送,便宜叶世文了。“酒吧又不是只卖美国佬。”程真说得隐晦,“三得利那款威士忌也很多人饮。”叶世文立即意会。他没想到今晚自己点错相。那些外国人,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烟雾弹。什么冷冻食品公司,是杜元借屠振邦周转的货物继续做生意。巨大货轮沉沉依偎海岸。一个钟头前,叶世文借集装箱的阴影笼罩自己,用相机拍下关键信息。“文哥,我查过货运信息,屠爷一个礼拜只入一次货。都是例牌,正经货品,成衣与塑料数量少了很多,现在那些厂都搬去越南了。逢礼拜五靠岸,租两日泊位,礼拜日走。”“有没有电子产品?”“没有。”叶世文在心里嘲笑屠振邦生意越做越小:“傻强,你去北面,引开他们。”徐智强有些担忧:“撇下你一个,你行不行啊?”叶世文伸手拍了他的头:“男人可以讲不行的吗?万一出事——”“报警求助嘛,知道啦!”哐当作响的金属碰撞,海风送去信号,几个黑衣人迅速纠集到北面。叶世文潜行至仓位木柜旁,用废弃铁棍撬开木板。泡沫箱厚实,又被封了几层塑封胶布。他用力凿穿,才在冰块里发现这些急冻硬火鸡。真的只是食品?叶世文不信,折叠刀一扎,嵌紧鸡肚三寸,手腕往下压,刀口生生剖开结冰的肌肉纤维。内藏塑料袋也被划穿,叶世文细查一番,发现与屠振邦惯做的几样食物半成品差异很大。标签歪斜,印字粗糙,甚至有股隐现的异味。这是杜元借屠振邦的货路搭自己的生意。叶世文心中既惊且喜,拍完照片准备让徐智强一并撤离。结果听见狂奔的脚步由远及近,踩在沥青路上,夺命般急促,叶世文毫不犹豫拔腿就跑。徐智强远远大叫:“他们有家伙啊!”他怎会不知道对方有家伙?叶世文没时间用粗口问候讲废话的徐智强:“我先走啊!”“没义气!我回去洲界找投诉科投诉你!”二人默契非常,叶世文一听便知徐智强要往东遁入观岸,他决定立即从昌岸码头过海。话刚落音,叫骂声即起。叶世文已跑到车旁,开门,点火,安全带也来不及扣。方向盘往右打死,门嘭地关上,猛踩油门,车头一抬,咆哮铲出大路。叶世文夺命狂奔。一方以为是便衣警察,另一方以为是海运大佬,双双从昌岸码头杀出,追过西区海底隧道。叶世文怕车身惹目,趁拐弯时把车弃在街边,最后上了小巴。屠振邦向来只啖肥肉,不吮骨髓。三得利,日本人,是造船业。叶世文后悔今晚打草惊蛇。但能从程真嘴里免费套话,比拿到新春贺礼还要高兴。叶世文忍不住凑近,撩起她脸侧长发掖到耳后。“今晚这么乖,问什么都答?如果跑马地那日,你……”“我什么?”程真立即打断,“我只是个侍应,什么都不知道。”她半掩下薄薄眼皮。叶世文神色凝起,嗅出不妥。在上车闯入程真视线时,那种慌张,不是因为少女怀春。他突然把目光投向一路寡言的洪正德。洪正德屏息,如临大敌。车里乘客只有他们三人。“仆街啦!”小巴司机突然大喝一声,方向盘往右打尽,也避不开从转角逆行而来的黑色轿车。高速相撞,一大一小两台车咬得前盖凹陷,震荡极大。程真没扶稳,跌入叶世文怀里。刹车碰撞声四起!“趴下!”叶世文低呼一句,趴下护紧程真的头。程真被震得耳鸣,呼吸急促地问:“叶世文!你到底有多少仇家?!”她还不想这么快死。“我没数过!”叶世文紧盯车外动静,半分钟后没了声。他竟被追上。小巴司机打开车门,自己先逃一步。车外有人见状尖叫,逃跑,脚踩了脚,肩撞了肩。四下散窜,怕遭误伤,极似深夜开门时一哄而散的蟑螂——若地上有缝,恨不得钻入。叶世文拉起程真的手:“快点走!”“现在?”“还问?想留在这里等人烧车啊!”程真被他拖下车。二人在德辅道上逆车流奔跑,车祸立即造成交通瘫痪。所有人像避光的蝇,沿车身间隙扑棱,觅着更安全的空间而去。保命要紧。几个黑衣人,夜半三更墨镜挂脸,敏锐度堪比詹士邦[54]。他们下了轿车,即刻发现叶世文。他太显眼,紧随的程真也成为追逐目标。二人跑进内环地铁站。从德政道中大堂而入,在光滑砖面超速跋涉,倒影命悬一线的紧张。站内标识黑底白字,形似灵堂挽联。广播女声死气沉沉,中文说完了便是英文播报——免费接驳[55]机场快线。听上去像接驳地狱快线。无人同情亡命鸳鸯。有市民被他俩撞开,急急开骂:“赶着去死啊,你两个冚家铲[56]!”黑衣人从扶手梯上快步逆行而来,虎视眈眈,凶神恶煞。其中有人大喝一声,似是有备而来。地铁内众人怔然,不敢肆意乱动,生怕误伤无辜。叶世文松开程真的手,右臂撑在闸机顶上,纵身一跃。他立即转身,想扶程真过来。只见她踩上闸机侧面,连裙底也不遮掩,袒露那条紧身打底短裤。轻巧以双臂撑高,腿绷直,腹背用力,她做了个自由体操的侧空翻。叶世文惊艳一怔。“还不走?”程真冲得极快,眼见列车到站,大门启动,只抛下这句话给叶世文。又一声警告在地铁回荡。已出车的人听见,惊得立即跑回车内。一时间,高峰期的地铁人群如鱼夺食,身叠身,博头位,挤在门口水泄不通。黑衣人越过闸机,离列车门口渐近,来不及了。叶世文掏出护身工具与相机,塞进程真手里:“你拿来以防万一!帮我保管好相机!”“那你呢?”程真瞪大眼。“我引开他们,你先走!”“叶世文!”“听话!”叶世文趁尚未关门,把程真硬推入列车内。她身形娇小,三两下滑过人堆,回头一看,叶世文往洪士街大堂方向跑去。黑衣人紧追其后。还未跑到出口,叶世文就被其中二人截住去路。他收紧脚步,胸口起伏激烈,识趣地举高双手往后退。“搜他身!”黑衣人喝道。“啊——”气氛烘托至此,居然没有预期剧情上演。刹那间,一名黑衣人突然倒下,墨镜剥落,脸上露出痛苦表情。叶世文反应过来,是程真。他立即趁机扑倒另一名黑衣人。程真上了车,却为引开另外两个黑衣人,又下了车。二人发现她的踪迹,立即掉头去追。程真往后跑,未到车尾,又再钻入列车,灵活挤着人群移动。走过三个车门,她知道身后危险越来越近,心跳激烈,不敢回头。叮叮叮——在即将关门前三秒,她顺手抓了靠近门口那位师奶的屁股,用力一捏。师奶吃痛,震惊望向身旁年轻男人,抬手就打,扯高嗓音尖叫。“连我都摸!我这个年纪可以做你老母了,死衰仔!”“我会摸你?八婆,你是不是在做春梦!”男女二人疯狂扭打,群众纷纷围观,挡住出口,呼吸稀薄空气。程真趁乱弯腰闪离列车,车门锁上,把只差几个身位就能擒获她的黑衣人一并带走。她要去救叶世文。叶世文松开了手,快步走到浅啡色通道,不发一言,拉住程真的手往月台去。下一趟反向列车很快到站,门打开,只见地铁站内一片狼藉。下车市民以为外星物种来袭,人人蹲下抱头,吓得当即拿起手提电话——不是报警,是讲八卦。叶世文握紧程真手腕,用力推开熙攘的人群,站到车厢连接处的短廊。车辆再次启动。“你个仆街!次次遇见你都没好事,我迟早被你害到冚家富贵!”发髻松了些,几缕黑发濡湿在程真脸侧,面红气喘,惊魂未定。她骂不过瘾,又伸手去打那副厚实胸膛。“你是不是傻的?人家三个,你单枪匹马赤手空拳,你身上这件是金钟罩还是铁布衫?”“我叫你先走,为什么不听我的?”叶世文伸手捧起程真恼火的脸。“我……”程真仰头,被他炙热眼神融化,答不上这个世纪难题。吻狠狠下来。他的舌很张狂,舔着那抹唇珠而入,掠夺一切甜美。她先是不愿,舌尖抵在齿关,指腹推不开山一样的肩背。那只揽在腰上的手,撩起衣摆,猛地捏住细瘦脊骨,酥麻窜出,她骤然软下几分力——半推半就,便从了。舔舐间,叶世文占尽上风。吮嘬,咬噬,感受她呼吸颤抖。仿佛渴了千年,只有她这津液交融的吻,能挽回一丝生机。拥紧她,抵死缠绵。程真记得叶世文那句“我这个人,逢赌必赢”。而她,第一次“认输”。唇舌分开的时候,二人仍喘。叶世文手臂收紧,想贴得更深,深到能摸着她的魂魄。“我没时间送你回去了。”“你要去哪里?”程真不自觉收紧抓住衬衫的手,心跳仍慢不下来。叶世文从她挎包里摸到手机与相机,拨出自己的号码,又把手机放回包内:“我会解决今晚的事,过几日我再找你。现在太危险,你跟着我走会拖累你。”“你现在知道拖累我了?”她踢中叶世文小腿。叶世文忍住痛,低声笑:“真真,你恶得像只母老虎。”他又捧起程真的脸,认真地看。明明还是那双眼、那张嘴,偏偏一吻之后,恼怒也倍感可爱。只叹时间太紧,他看不够。“到底发生了什么?”叶世文不答:“担心我?”“巴不得你快点死!”程真瞪着他,“以免继续害我!”“这么讨厌我?”叶世文压低声音,“我要回乐川坊,去做丽仪奸夫。”程真睁大眼:“勾二嫂[57]?你……”叶世文吻了吻她的鼻尖,笑而不答。程真蹙眉。杜元没来酒吧那些日子,丽仪颈上也有过吻痕。大家只当作老板的艳情俗事,一贯心照不宣,高高挂起,哪会在意合不合理。杜元早就戒烟,丽仪身上烟味与他无关。丽仪不止一个男人。叶世文也发现了。“你在酒吧假睡?”程真脱口而出。叶世文笑意更浓。想赞她聪明,又想怨她迟钝,满腔满肺的喜爱打闹不停,他俯身凑在程真耳边:“真真,那张薄毯好香,与你一样。”“早知我就冻死——”最后一字消音,程真心跳又快了起来。这次是吻别。楚河汉界,九纵十横。上手执红,下手执黑。叶世文辈分最低,每每与屠振邦对弈,拾黑棋先走。前炮进一,架马攻红帅,隔河“将军”。屠振邦帅六退一,倚仕围救。他拎起斗彩瓷杯嘬饮,一寸大小的杯身,釉面绘青翠莲蓬,花托逼真,茎身招摇。热茶斟满,杯口氤氲白气,那朵莲蓬便在水下活了起来。这是屠振邦新得的一套昂贵礼物。叶世文瞥了眼,看来是个有心人。“喂喂喂!哪有人这样走棋的,教了你多少次?你飞象我就红车进三,那只黑马脚被绊,无人傍身救驾来迟啊。”屠振邦下手指点。“知道啦,用车嘛。”叶世文车七进三,前方兵阵列前。己方九宫内黑卒仍守边线,初局甫开,屠振邦折了只红炮,叶世文损了只黑马。今晚第五盘棋,暖过身,对弈兴致渐浓。叶世文在晚饭陪屠振邦这个“人间酒埕”饮了一斤女儿红。御寒的酒在五月时节宴饮,糯谷酿就攻心热气,与夏夜焖焗一冲,格外躁动。他连棋风也急了。“阿元最中意用卒,中局子力最强。”屠振邦嗜棋,点评起来头头是道,“你呢,就最中意用车,同我一样,开局冲到残局,死都死得其所,生猛!”叶世文颧下浮了暗红,开口也带酒气:“你老了,我还后生,肯定我更猛。”屠振邦哈哈大笑,不甚在意:“姜越老越辣,酒越陈越香,你懂什么!”“契爷,我一晚七次喔,你呢?”叶世文挑眉回望屠振邦,“七次夜尿?”“死衰仔!”叶世文后脑挨了一记打。“讲这些,近来有女人了?什么时候轮到我饮你的新抱茶[58]?”“最烦结婚。一辈子被一个女人绑住,有什么好?你看元哥,现在连陪你吃饭都没时间了。”“他结不结婚有区别吗?玩无所谓,但被女人玩就是死罪!”杜元从门外进来,只听见最后那句话:“背着我讲八卦?”叶世文抬眼:“哪有人敢讲杜师爷八卦,不怕遭算计?”师爷,谋生靠盘算。杜元最精,做事如蚺捕食,慢缠至死。“我看你什么都敢做。”杜元走近,冷眼瞥往棋局,“这么快就出车了?好猴急,没看见那只红马在后面?”杜元替屠振邦走了一步。屠振邦少见杜元这般主动。他往后倚入太师椅,嘴角一抹玩味,来回扫视面前这两兄弟。叶世文倒也不慌,抬手挪了棋子,黑炮进一,隔卒打马。“我有帮手的嘛。”“这炮出得不似你,娘娘腔。”杜元长指一点,落在别处,“摆这里,攻兵打相。”“我这只是娘子军,柔情似水。但你这只红马,贪食我的卒,又觊觎我这只车,瞻前顾后,卧底马变蹩脚马——多余了。”叶世文眼泛酒色,不肯移棋。杜元与他对视片刻,便收了手。落座旁边,双腿折起。平整衬衫下坚实胸口鼓起,又缓慢凹回去,他长舒一口气。气氛转换颜色,月光透不入窗。红黑棋黏在宫格,散乱数只,却带一股往下坠去的力,把这屋内空气压得紧实。“元哥,不玩了?”叶世文先开口,又瞥了眼面带疑惑的屠振邦,“契爷,你呢?”“看不出你哥今晚心情不好?不要惹他。”屠振邦笑笑,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他一贯不参与这两兄弟的争斗,事不关己,这座山头藏不住二虎。当初让叶世文回冯家,也有这个因由。哪有人观斗蟀还加入的?杜元听得出话外有话:“看来你们都知道了。”叶世文不应。屠振邦手指敲着光滑扶手:“阿元,你身边鬼比人多,你要反省了。”杜元沉默。丽仪留在他裤腿的泪迹已干。当初是他先起的色心,丽仪身形婀娜,有股超出年纪的妩媚,越洋婚姻又很寂寞。如鱼得水的三年,他也讲真心,除了老婆就只有丽仪。而她却在三个钟头前,跪求自己放过她。本来只是调查叶世文行踪,他却在监控里看见丽仪整理衣襟,与叶世文前后脚迈入酒吧。杜元怒从心间起。丽仪妆也花了,大声哭诉:“杜元你算什么男人!我被迫跟着你三年,没名没分,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连找个好人家嫁了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你却要这样对我! ““你是不是犯贱?那个是我弟,你敢给我戴这种绿帽!”丽仪怔了,杜元才反应过来,奸夫不是叶世文。叶世文却知道她出了轨,利用这段秽情,来制造不在场证据。一石二鸟。他是反将了自己一军。杜元怒不可遏,狠狠打了丽仪一个巴掌,似要把她颈也甩断。扯起细密的发,强迫她仰高肿了半边腮颊的脸。细皮嫩肉,丽仪受不住这种力。“你讲出他是谁,我就放过你。”丽仪的泪坠到地上,晕了朵花:“我死都不会让你知道是谁。”“玩真爱?”“是啊……”丽仪扯了个凄惨的笑,“你与我玩不起,我就去找其他人玩。”杜元回想近来酒吧发生的事,音调寒似冰封三尺。“这几个月常来的那个人,生嫩面孔,手脚粗鲁,一看就知刚当差。但每次来都专门上二楼隔间去搜,偏偏不搜一楼舞池的人。是不是他?”丽仪眼神熄了光。答与不答,撼动不了她即将面对的命运。杜元口吻流露惋惜:“丽仪,我是真心中意过你。”那些旖旎,她也曾投入。“是吗?我从来没中意过你。”原来都是演的。杜元松开手。沉默许久,他才开声:“拖走,别让我再见到她。”保镖带走丽仪。那朵泪花只留下浅浅的印,杜元鞋底碾过,没了踪影。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叶世文说得坦荡,浮了困惑在脸上,“在元哥酒吧卖了几年酒水,反正又不傍身,应该不会传出去多少风声吧?”杜元厌恶卧底,屠振邦更甚,他最恨男人因色误事。若他知道丽仪是杜元豢养的情人,又借他的货走私,杜元将彻底失去另一只手。屠振邦掀眼去看杜元脸色。似乎他在外面已泄下一轮火气,此刻恼在胸膛,没有上头,但额角也凸起几抹青筋,事不小。“当然没有。如果有,她不会今日才被发现。”杜元又舒了口气,让胸闷减退些,“世文,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动静这么大,半个酒吧的人都听到了,还能收不到风?”叶世文只笑。他不过是赌,赌丽仪的恨足够多,多得要找一个足以威胁杜元的情人。丽仪也在赌,可惜未追注就输了。“听酒吧里面谁讲的?”杜元追问,“丽仪家庭负担不轻,经常截单争客。她在酒吧没朋友的,除了程真——”叶世文酒醒大半。这种试探,是诚意十足的挑衅。叶世文舔了舔牙根:“傻强今日去你那边饮酒,回来跟我八卦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文告诉我,不是想添油加醋,而是怕我责备你。”屠振邦终于开声,皱着眉,“做正经生意反而这么容易被人盯上。阿元,你在搞什么?”“我也想知道,是不是今年没拜祖宗,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杜元望了叶世文一眼。“前几日昌岸码头那件事,你查清楚了没?”屠振邦追问。叶世文与杜元对视。杜元眼底透出两个旋涡,黑而幽深,语气却十分轻松:“查了,小事而已。有两个傻佬偷货,夜半三更,不走运掉进了海里。”把柄在手,你瞒我瞒,叶世文挑眉笑了。早就料到有此一日,这幕假戏由他俩这对伪兄弟扮演,也算实至名归。屠振邦摇头:“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事情交给你?之后还要搞代理公司,你想我被人盯上?”杜元转头向屠振邦解释:“大伯,哪有这么严重?况且开公司又不是一日就搞得完的,还需要从长计议。”屠振邦听不进去:“手脚不快又怎么把握机会?你太保守了,这样不行的。期货代理这件事,你有没有跟世文讲过?”杜元半掩眼帘:“还未讲。”叶世文望向屠振邦。“你——算了,你不讲我讲。”屠振邦瞄了眼杜元,又换上大家长的口吻,“世文,这件事迟早你都要知道。我现在同你讲,免得你到时候去街外听其他人乱说,以为我屠振邦吝啬,一把年纪还玩专制,不敢给下面的人机会。“我准备今年在海城开一间期货代理公司。我收到风声,国内很快要加入世贸组织,最迟不会超过两年时间。海城得天独厚,关税低廉,外汇额度又很大,境外大宗商品金融平台放在这里最合适。”叶世文浮了疑惑。这与造船商社似乎关系不大。“只有我一个玩,肯定是不够的。”屠振邦捏起瓷杯,嘬了口茶润喉,“秦仁青你还记得吧?多年前我俩也有过几分交情,这次他有意向私下同我一起玩。”屠振邦说罢,轻叹口气:“世文,你这么大个人了,有私心很正常。玩台底数这种事情是我教你的,徒弟会了就想摆脱师父?跑马地那单事我问过你,你没跟我讲老实话。”叶世文顺从道歉:“对不起,契爷,我只是不想那对母子看不起我。”他装傻扮蠢,不过是想试探屠振邦与秦仁青深交到何种程度。一试便知,没断过线。“你十岁就跟了我,屁股一抬我就知道你屙屎还是屙尿。”屠振邦嘁了一声,“你是怕秦仁青吹水,让你老爸知道你还跟我有瓜葛?我以前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但现在我也走了正道,甚至还帮北边各大城市与海城贸易出力!他冯敬棠会什么?一句话十个字,里面有七个是英文单词,早就不记得自己是滨沙湾的乡下仔了!他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叶世文不答。屠振邦惯会摆长者姿态,好话丑话由得他讲完。若敢驳斥半句,他就能恼上银河系,架着月亮撞地球。“秦仁青一听说你是我契仔,不知多高兴。人家是真心赏识你,在我面前赞了你许久。这次我有心预你一份,反正与你爸那边不冲突,你自己说,要不要?”“契爷开声,我肯定要的。”再婉拒就要被屠振邦家法伺候了。叶世文抬眼去看杜元脸色,只见义兄表情毫无波澜,一副早就接受安排的模样。“查过通胜[60]又问了李师父,九月份立秋之后的日子最好,新公司一定搞个乔迁礼,才算有好彩头。”屠振邦现在才面露喜色,“我与阿元以前被商业罪案调查科查过,虽然没事,但名声终归不好听。所以要现买一个空壳公司去办证监会的授牌,底子清白点,否则做不了交易。”杜元听罢,插了一句:“世文年纪最轻,洪安集团钱财上的事都没经他手,底细干净,不如找他。”屠振邦倒想起:“没错,我记得你有一间没做过交易的投资公司,注册了好几年的。”“契爷,可能不行。”叶世文不得不拒绝,“我手头的壳准备入股兆阳,大额融资进来,会被税务部门盯上的。”屠振邦笑了:“衰仔,你真的哄到冯敬棠分钱给你?”他以为才刚开局,没想到黑车大杀四方,先下一城。他确实没看错叶世文。叶世文含糊其词:“最近慧云体联那条线出事,信得过的人太少,只好找我罢了。”“好事,绮媚在天有灵,肯定替你开心。”屠振邦嘬了口茶,“反正还有时间,到时候再来商量吧。洲界那块地,是六月还是七月竞标?”“七月。”“那我同你哥,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好。”“世文,我虽然不中意你那个老爸,但你是我屠振邦半个儿子,有什么要契爷帮忙的,你不要跟我见外。如果以后你的消息我要靠其他人同我讲,就是你这个儿子不孝,听明白没?”恩与威并施,是警告与震慑。叶世文自然识趣:“我明白的。”直到叶世文道别背影消失,陈姐才进屋,替屠振邦收拾茶具。她望了眼棋盘,低声询问:“屠爷,还下棋吗?”屠振邦抬眼,冷冷扫了杜元:“不用收,你先出去。”陈姐托着茶具离开。“四十岁人,还跟人玩真心,你以为我猜不到那个丽仪是什么人?杜元,我看你的右手也不想要了。”“她不是——”杜元想反驳,又立即收声,“是我的错,大伯,是我大意。”“我早知自己是没儿子的命,五个女儿都成家了,我唯有倚重你。”屠振邦老目矍铄,“你怕岳父不满,连'屠'这个姓都敢改,我照样当你亲生地对待,什么时候没给过你好处?要在这种时候跟后生仔争一口气?“跑马地是你找来的人,是不是?想玩陷害,踢叶世文出局,是不是!”杜元敢怒不敢言。“杜师爷,你这个'师爷'的招牌还要不要了?这是做大事的人该有的样子?那个女人都比你有谋略,至少知道搭个当差的来搞你!”屠振邦站起身,又瞥一眼初开的棋局:“你老婆好歹给你生了两个儿子,长得是没那么上镜,但至少听教听话!男人,管不住裤裆那三钱肉,就是废物!”他伸手走棋,红车倚兵,追在黑马脚后。“我不管你有多少私心,我一日未死,就不要妄想在我底下搞花样。这盘棋你敢给我打翻了,亲叔侄,我也不会给面子!”杜元咬紧牙:“我知道了。”叶世文踏着月光离去。他酒气未消,又不愿留在元村过夜——这里的夜晚凄寂得很。屠振邦曾经跟他讲,打得赢就可以见你妈,打不赢,一世都见不着了。往往这时杜元立在一旁帮腔,又屡屡对叶世文下暗手,从未软过心肠。叶绮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看过他。鼻青脸肿的夜晚,呼吸也会牵动伤口疼痛,叶世文捂紧嘴,不敢哭出声。一个人要往下坠,只需要被抛弃一次就够了。从十岁到十七岁,叶世文始终不肯低头。屠振邦深知他自尊心强,却偏偏纵容杜元使手段为难他。铁不锻不成器。在杜元决意驯服叶世文那次,他狠狠还击,最后竟是杜元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屠振邦对他说:“你妈死了,我也留不住你,你回冯家吧。”“契爷,他不认我。”“你自己想办法。”他把染得不伦不类的头发剃成寸头,在凌晨三点的豪客城温书。基础太差,又非三大不去,中七念了整整三年,二十岁才迈进大学。那天叶世文主动约冯敬棠来见:“阿爸,我考上了海大。”两个月后,冯敬棠其中一名亲信死于非命。一场车祸,血肉模糊,为叶世文换来进入冯家的机会。十年了。叶世文喉间发涩。“文哥,不如去开间房给你睡吧?”徐智强转头去看后排的叶世文,“饮了这么多酒,还睡车上?被人打劫都醒不来。”“不去。”“……有一件事。”徐智强声音越来越小,“我在慧云体联盯记者会那日,见到程真。但当时离得太远,我没办法确认所以没跟你讲。昨日才偷偷查到监控,她连访客登记都不用填写就进去了。”车厢比夜色沉默,只听见叶世文的缓慢呼吸。后视镜里,他眼泛厉色。“去海新街。”徐智强闭嘴。那是叶世文从小长大的旧宅。凌晨四点。程真换下短裙,坐在更衣室内。有同事推门进来,多嘴搭话:“还不走?反正杜师爷一早走了,客人都没几个,怕什么。”“快了。”程真还在愁绪当中。手提电话响起。她心尖一惊,犹豫接起:“喂?”“出来。”“你在哪里?”“出来就见到我了。”程真从酒吧正门走出。天未亮,月犹存。那颗叫勾陈一的星,从肉眼不可见的银河里抛头露面,脱颖而出,亮晶晶,很夺目。它又称作“辰”,旧历三月为辰,阳气动,万物生。程真原名,就叫曹思辰,八字旺父。曹胜炎有了她之后升得比电梯还快,三五年便露了头角,结交上流,荷包渐隆。没想到后来败得比电梯更快,好景难长久。几个钟头前,杜元就站在她身旁问:“阿真,是不是快忘记自己姓曹了?”程真抬眼。叶世文立在车边。他一夜无眠,饮饱酒与夏风,眼眶薄红。见程真出来,勾勾嘴角,把她尽收眼底。杜元又说:“程珊的监护权,我可以给回你。”程真心里压力过载,脚步慢了。还未走到叶世文面前,他已失去耐心,自顾自打开车门落座。“你怎么来了?”程真坐在副驾驶位,转头去问。“睡不着,出来游车河[61]。”叶世文酒醒了些,不顾道路交通安全协会的严正声明,打算直接上路,“陪我一起?”“你饮酒了?”程真闻见酒气,立即蹙眉,“想一车两命?”叶世文大笑:“怕啊?同命鸳鸯才浪漫。”“我上世没做过好事才会跟你一起死。”程真打开车门,“我来开。”“你会?”“开飞机都会。”叶世文没拒绝,与她换了座。程真系上安全带:“你想去哪里?”“去看日出。”寰宇安眠,夜幕太重,初阳尚未有足够气力掀起。纵横交错的街道,默契保持安静,生怕惊扰合眼后的那个世界。连做梦也奢侈的世道,多数人愁得无法入睡。程真绕行至科怡道山旁。山顶连晨运的师奶、阿伯都少见,夏日无雾,露华薄而空气燥,闷热未至,气温宜人。他说要看日出,那便来看日出。来全城至高的山顶,捕捉冷眼看待人间的光——世事无常,它如常。“你不下车?”程真把车停稳,“坐在车里面怎么看?”叶世文懒洋洋下了车。感激海城地产发展商、城市设计条例,以及未来即将面世的风采发电站,诚意巨献这幅星火璀璨、繁华奢靡的人间景象。灯光似过气影星误入歧途,玩堕落,博出位,慵懒躺入海港,食够了福寿膏,又饕足财政预算,洋洋洒洒,娇娆多姿地绽放。昌岸半岛、跨海大桥、野地公园,讲得出,你就能看得见。程真沉浸其中。下一秒,她落入叶世文怀内。后背贴着他的胸膛,酒精催促血液加快循环,他心跳有力,臂弯箍在她腰间。程真怔忡片刻,见他没上下其手,或者……也会同意他上下其手吧。程真心乱如麻,便随他了。“靓不靓?”“靓。”他问的是夜景,她也答夜景。“天亮之后,就没这么靓了。”叶世文微微俯身,把下巴放在她肩头,“我七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山顶,是我妈带我来的。”“来看日出?”“是。”“两母子挺有情趣。”叶世文把脸埋入程真颈窝。在旧宅坐了太久,久到傻强惴惴不安。“文哥,这里没水没电,你连媚姨的牌位都没供奉,回来看两眼也够了,不如走吧。”叶世文又多留了一个钟头才肯走。“那日她煮了一煲花生眉豆鸡脚汤,很香,你吃过吗?我这世人最中意的就是这煲汤,因为我妈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煲给我。”程真有些心酸。林媛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尽管后来死于非命,也曾供给程真无尽的爱与呵护。想到因病逝世的叶绮媚,她莫名地与叶世文共情低落。“不如我们等下去吃?”叶世文没回应这个提议。“她打完电话,又哄我饮下汤。凌晨三点带我出门,走了很久才来到这里。” 话刚落音,叶世文突然把她抵紧在高至腰上的栏杆,鬼魅般在程真耳边轻说,“她想让我陪她一起跳下去自杀。”程真的呼吸一滞。叶世文的肩往前压,强迫程真与自己低头去看。黑,黑得无边无际。山底像巨物张开嘴,啃噬被舍弃的生命,蚀骨熔髓,失重下坠。命贱,触不了底,地府也去不成。自杀的人永远飘零,枉死城谢绝到访。纵然不是万丈深渊,回荡的山风却狠狠拍着二人的发。程真感到害怕。此刻的叶世文,比山底让人惊悚。“我妈是第六个女儿,家里穷,她又生得靓,很快就被送人了。”叶世文的声音很平静,“寄人篱下,担忧两个养兄奸污自己。早早遇到个青年才俊,毫不犹豫抛身给他,二十岁就有了我。”“真真,你二十岁的时候,有没有中意的人?想不想同那个人一生一世?”程真声线稍颤:“没。”“当然,你这般聪明,怎会置自己于死地?”叶世文的吻很凉,像蛛丝缠紧程真的颈,“是我妈自己傻,想拿自杀威胁男人。但她又确实赌赢了。那个男人对她有感情,怎舍得她去死?”“你呢?”有东西抵在了程真腰后。她睁大眼,听叶世文一字一句地问:“你对我有没有几分薄情?舍不舍得我死在其他人手上?”“世文……”程真稳住呼吸,“你做什么?”“叫得好亲热,世文。不如直接叫阿文吧,我不中意那个'世'字。”“阿文。”程真的指尖绞得发白。“乖,就中意你这么乖。”叶世文的脸颊贴着她的发顶,“你去慧云体联做什么?”程真惊惧:“你找人跟踪我?”叶世文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我关心自己女人也不行?”“怀疑我?”叶世文轻笑,胸膛隐隐在颤:“那你自己说一下,你有什么值得我怀疑?”“我没。”程真半低着头,强迫自己冷静。“讲,去慧云体联做什么?”“我去找人。”“找谁?”叶世文的手指在程真腰侧摩挲。若不是今夜,他大概真的会史无前例,对这个女人念念着迷。是现在才想起要质问她吗?不,不是,也许早就想问,早就该问。不过是等一个最恰当的时机。程真不答:“你拿开。”“怕死?”“怕——”程真小心翼翼,手心贴上叶世文的手臂,声软了,“我不想你这样对我,拿开它。”“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中意你吧,程真?”叶世文的语气比夜色寒凉,“我还未与你上过床呢,你在我这里能值几个钱?”他根本不吃这套示弱。程真语塞。大难临头,她听见这句羞辱,竟有种酸涩不忿的恼怒:“我不过是个侍应,确实不值钱。你不信我,干脆直接动手。”“现在又不怕死了?”叶世文手臂收紧。“趁没人上山,你还有大把时间清理犯罪现场。放心,我这种无依无靠的社会底层,不是烧炭就是吊颈。死在这里起码房东会赞我有人性,” 程真不肯让步,“没拖累他那间屋。凶宅,不易放租的。”“你要同我斗硬气?”“我认命而已。”叶世文耐心耗尽:“你到底去慧云体联做什么?”这一下,程真怕了。她浑身僵直,薄薄冷汗自头顶到脚,堵塞所有毛孔,隔绝夏季的暖。她真的怕,怕得指尖颤抖,怕叶世文丧心病狂。他本就不是良人,哪会有善心。“我去找我妹,她在慧云体联学体操的。”“你有个妹?”叶世文反问,“亲生的?”“亲生的,十五岁。”“我没查到你有这个妹。”“她叫程珊,监护人不是我。”程真的心脏似被猛力捏紧,“我有案底,儿童院不同意我做监护人,我找了个远亲帮忙。”“为什么不敢让人知道你有个亲妹?”“我在那种地方上班,龙蛇混杂,哪日得罪大佬便殃及全家,我当然不敢让人知道!”叶世文凝视她提及亲妹的神情,这双月下泛光的眼,他没见过。“这是你看过的小说里面,哪一章节的剧情?”“我没骗你!”程真惊惧加深,“我连我妹都同你讲了,你还不信我?!”“你?我信不过。那晚在小巴后排的男人是谁?”程真疑惑:“哪晚?我哪有认识什么男人!”“扮傻?我在昌岸码头那晚!”“你什么时候去了昌岸码头?”她确实不知情。叶世文语气带火,逼问回去:“你不是杜师爷的人吗?你会不知道?”“我不是杜师爷的人!”“我出事,你就旷工,他没怀疑过你?看来你一直都是他的人。”叶世文想起今晚杜元的语气,“难怪他三番四次拿你来试探我!还跟我讲什么德国公司,其实你早就知道是日本公司,是不是!”慌张泪水涌在眼角,程真连大气都不敢喘。“那晚的事,他只处理了丽仪,根本没理会过我!而且我不是已经讲了是日本公司吗!还不够吗?”“我出事你才讲,你不如等我死了再讲!”叶世文决意追问到底,“豪客城究竟是谁安排你去的?”杜元阴暗的笑在程真脑里挥之不去——“他真的没跟你讲过?他是冯敬棠的私生子。”程真浑身战栗,牙关磨紧:“都说了是冯世雄!冯敬棠太信任你,事事都让你参与,你以为他们母子容得下你?”她又忆起洗手间门前那幕。母凭子贵?错了,是子贵母凭,儿子不好,曾慧云晚年不安。毁人清梦者,得而诛之,冯世雄母子作恶动机充分。“从你嘴里,我没听过一句真话。”叶世文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有种可悲可惜的冷血感慨。程真四肢发软:“我真的没骗你,如果我是杜师爷的人,我为什么要在地铁里面救你?那晚我明明可以自己走的!”“你自作多情而已。大把女人想救我,你以为差你一个?”叶世文冷语以待。原来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只是程真刹那的情难自禁。她好后悔。“我妹什么都不知道的。” 程真越讲越小声,“你放过她……当我求你,可不可以放过她?她只是个女仔,年纪还很小。”生死关头,她仍不敢泄露杜元与洪正德,怕程珊出事。“有什么话,留着上坟的时候再讲吧。”叶世文低下头。他要挨得至近,听得至真,亲眼目送灵魂从肉体剥离。“我……”“砰!”叶世文在她耳边大叫一声。程真脑里嗡地炸响,茫茫空白,热泪涌出。她被腰间手臂箍着,挨在叶世文怀里,心跳狂乱,似一具被抽走骨骼支架的残旧娃娃,柔弱无力。“哈哈哈,是不是怕了?”叶世文忍不住大笑,把程真拥得更紧,“真的怕死?我以为你人瘦胆肥,原来这么不经吓。”程真讲不出话。这是一场使诈、欺诈,甚至敲诈的“严刑逼供”。步步为营的主谋,逐寸崩溃的疑犯,离地千尺的海拔,四下死寂,只有程真脑内回荡不停的尖叫、愤恨、诅咒、问候叶世文祖上三代的粗口。他竟然在笑。“叶世文……你这种人一定会下地狱的……”她的声哑了,竭力忍住号啕大哭的冲动,只挤得出几个字来反驳。“真真,黄泉路上有你做伴,我恨不得死快点。”她有一双倔强的眼,不服从又假意冷漠,心软心硬于脸庞来回切换,叶世文忘不了程真。情爱在尚未回神时,滋长过快。他低头去吻程真的脸颊,尝到她淡淡泪水的滋味,竟有几分沉醉,就爱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楚楚可怜,低声哀求,半点泼辣凶狠都找不到了。好满意,好满足,中意到不得了。“死仆街,你真的有病!”程真恼得失去理智,拼尽全力抢过叶世文手中的东西——不过是个金属打火机。只有山风吹过,嘲讽她一输再输,似个撒赖孩童,天真幼稚。“哈哈哈,傻女。”叶世文笑得更大声,“我不舍得你死呢。”程真怒火攻心,立即把打火机抛入山谷泄愤。“喂!最新款来的!”叶世文拔高音量,程真却不回应,站在原地用手背抹泪。惊魂未定,软弱无辜,月下柔柔擦泪,程真十分委屈。叶世文暗叹,这副面孔明明初遇时就见过,此刻印在眼内,竟心软得一塌糊涂,像重新认识了她。“算了算了,我打个折给你,你赔我一只就行了。”“你去死啊!”“每次谈钱都这么小气。”叶世文强行把程真抱入怀里,扭动挣扎当作她在示爱,“不过高空掷物是违法的,你小心教坏你妹。”他想起徐智强说——“那个程珊才十五岁,确实与程真有几分相似。品学兼优,跳艺术体操还拿过不少奖。但这关你什么事?”“我是姐夫,你说关不关我事?”程真张嘴咬上叶世文手臂。她恼了,羞了,怕了,泄愤般用力,又禁不住落泪。像野蛮的兽第一次尝试撒娇,少了许多有技巧的温情。她庆幸自己尚未泄密,侥幸自己虎口脱险。与叶世文斗硬气,真斗不赢?今夜之后,程真不信了。不信他没陷入这片情网,不信他能全身而退。以身饲虎,也要剥下他一层皮,大家都不要好过。叶世文不怕痛,反而伸手摸入程真衫摆。跌倒在地也要抓一把沙,才不算尽输。是的,自己非要选择信她,玩遍心机又如何?上天总是公平的,不给她祸水红颜,就赐她撩人身段;不赠她温柔性情,就送她坚韧伶俐。输了,输了,偏偏是他中意得更多,就中意她这只母老虎。“真真,为什么那晚要救我?”叶世文佯装叹息,“你的舌头是不是浸过迷魂药?舔完就中了你的蛊。”“放手啊!”程真未平复的心跳又再急促起来,“我是鬼上身才会救你!”叶世文笑了:“舍身救我,又不想我知道你妹。程珊肯定长得比你靓,你怕我移情别恋。”程真语气不屑:“你以为她会看得上你这种猥琐佬?”“不反驳是不是会死?”好不过三秒,针尖对麦芒。车辆后排座椅宽敞。二人斗气斗累了,一坐一卧,把整个车厢占满。叶世文枕在程真腿上:“你坐好,我要睡觉。”“你自己睡。”“就睡这里。”叶世文不肯挪开,“真真,我好累。”地平线被无心纵火,燃了束光,又蔓延遍野,明黄转金红,破窗而入。整个车厢被晨光扮上妆容,似诗人醉宿的烟花柳巷,短短一歇,胜却无数。叶世文一夜未合眼,讲好来看日出,自己却先入了梦乡,还把程真的手捂在胸前,十指交握,他不肯松开。程真失去睡意。她记住了叶世文这副毫不设防的模样。呼吸沉稳,惬意至极,长睫掩作半帘,如峦起伏的五官放松,睡相安分。程真心尖一紧,像遭绣针轻刺,又像埋头闷在水底,发不出任何剧烈声响。“丽仪想活命,跟我讲叶世文手下那个傻强前段时间送了份礼物给你。”程真对丽仪那点仅有的悲悯荡然无存。“他只是一时贪新鲜而已。”“那你想办法帮他保鲜。”“他不会同我讲他的事,你找我没用。”“他会不会同你讲,不是你说了算吗?”“杜师爷……”“比起叶世文,你猜谁更想知道你是曹胜炎女儿?听说程珊体操成绩很优秀,还计划参加国际大赛,你不考虑自己,也要为她着想吧?才十五岁,以后大把世界等着她,你说是不是?”“我不能保证他会对我真心。”杜元用力捏住程真左肩,痛得她咬紧牙关。“不记得这里了?同我做生意,我愿意开价,劝你最好接受。”程真企图忘掉与杜元的对话,却一句比一句深刻,像焊死在脑底,连潜意识也不放过她。指尖传来的体温,太清晰。程真又去看叶世文的睡颜。这次他不再假寐,像累极的鸟,找到个栖身枝丫,小气地占住不放。几分真,几分假,不过一场渺梦。成人情爱就是白砂糖掺刀片,又甜又腥,真心当游戏,程真没有后悔药可吃。阿文,祝你好梦。醒来之后,盼你也别后悔。梦里那煲花生眉豆鸡脚汤,在砂锅猛窜热气。叶绮媚无心看火,捧着黑色电话机啜泣:“棠哥,你上次在电话里面答应给钱的。”电话那端的男人语气流露不耐烦。叶绮媚泪湿了襟,声略哑,却添无限可怜:“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答应过你,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母子面前。我只是想你分点关心给阿文,他已经七岁了,不可以没爸爸。”男人许了个承诺。叶绮媚却摇头:“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棠哥。我一个女人带着儿子,在这边真的好难,那些男人——”对面似乎态度大变,叶绮媚脸色慌张:“没!没有,我没对不起你,我情愿死都不会做那种事!你要信我!”鸡脚软烂,煮出胶质,黏了底,焦与香并逸。叶世文跑入厨房熄火。煲汤不是煲咖啡,过了火候,又糊了汤底,再香也会带苦,不好喝。叶世文不介意,全因这是叶绮媚绝无仅有的母爱。凉了就加热,烫了就放温,薄盐也好,浓油也罢,世上妈妈不能尽如人意,这煲汤却会由他独自饮尽。哪怕苦也不愿分半匙出去。“冯敬棠,你以后都不会见到你儿子了!”叶绮媚抹掉脸上的泪,温柔声线阴沉起来,“我今晚就带阿文从山顶跳下去。你同曾慧云睡在半山公寓望着吧!”电话被挂断。“阿文!”她叫了一声,叶世文从厨房跑出来。嘴角还沾着油荤,来不及拭净,他已贪喝下一碗热汤。叶绮媚笑得像只缥缈的鬼,艳丽而幽暗:“饱了吗?”“饱了。”叶世文怕叶绮媚责备,“阿妈,我有留一半给你的。”“阿妈不饮了,你再去饮一碗。”叶世文又添一碗。叶绮媚却不停说:“再多饮两碗,饱点才有力气。”“阿妈,我饱了。”叶绮媚把汤水舀入碗里:“你不够饱的,再饮。”“我真的饱了。”“你讲大话,根本不够饱,快点饮!”“阿妈,我真的饱了,我没骗你,真的……”“我讲了你不饱,你就是不饱!”叶绮媚尖叫出声,蹲在地上,拼命把瓷碗边缘抵在叶世文唇边,“你不饮多点,怎么长高?如果矮过冯世雄,你爸就不要你了!”叶世文挣扎得厉害。“你一定要比冯世雄好,什么都比他好!”汤汁洒了母子一身。叶绮媚怔在原地,美目透红,凝视裙摆上濡湿黏腻的痕迹。叶世文慌得发颤,生怕她又动手。半夜三更,阿妈打仔,肯定无人来救。叶世文怕痛。静了许久,预期中的巴掌并未出现。叶绮媚低声开口:“我去换条裙,等下我们出门。”“阿妈,我们去哪里?”“去看日出。”这次她异常冷静。叶世文跟着叶绮媚出门。她锁上士多店的门,换了浅蓝连衣裙,腰身系起,束出玲珑线条,又把左胸侧用剪刀割了个裂口,不怕夜风袭人,惹来沿途的目光流连。她早就习惯。一个女人怎会大摇大摆、花枝招展地赴死? 她不过赌气罢了。带着叶世文坐在山顶等了不到半个钟头,果然,冯敬棠就驱车赶来。“阿文,你在这里等我。”“阿妈,你要去哪里?”叶世文认不出那是冯敬棠的车。毕竟这个阿爸见得太少,连他的模样也无从忆起。“你听话,困了就在这里坐着睡,我等下就带你走。”叶世文似乎看见是个男人,有点惊喜:“是不是阿爸来了?”“我叫你坐在这里等,你就只能坐着等,不要再问!”叶世文噤声。冯敬棠在车内发火:“怎有人像你这样做老母的,大半夜带儿子出来跳崖?”“如果我不去死,你怎肯出来见我?”“你在发什么神经!”“是啊,爱你爱到我发神经啊!”叶绮媚第一次与他争得面红耳赤。一哭二闹三上吊,她玩尽了,泪洒当场,又装模作样不愿扑入冯敬棠怀里。“我不想哭脏你的衬衫,等下还要回去,你家里那个不好对付。”冯敬棠心软了些,瞥见她裙子上显眼的裂口:“都裂开了,你还穿出来?”“哪里?”叶绮媚假意在裙摆上探索破损之处,“这条裙是你送我的,我不舍得扔。”“我再买一条给你。”冯敬棠抬手,她乘势往前,倒在男人怀里。“棠哥,为什么你舍得对我狠心?”叶绮媚早已解开腰后拉链。“阿媚,你与世文在我身边,我会分心的。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不能任性。”“我知道我没本事,帮不了你什么。”她又喘又哀,又去吻他的脸,像一株飘摇藤萝,紧紧系在冯敬棠身上。天大的火气也没了。“我无名无分怨不了人,但阿文是无辜的。都是你的儿子,你怎可以这么偏心,不让他回冯家?难道要他念屋邨学校[62],出来做个飞仔[63],二十岁就被人砍死吗?”“我什么时候偏心过?”冯敬棠有些心虚,近几年曾慧云似泄愤般花钱,家里家外开销太大,确实给这对母子的钱不多,“他要念书我可以给钱,但回冯家不行。至少现在不行。无端端多个儿子,我怎么对外解释?”“棠哥,阿文想去德保罗私立。”“不行!”冯敬棠想也不想便拒绝,“世雄就在里面念书,他们两兄弟不能在同一间学校。”“那——培英私立学院,在昌岸半岛,不会影响到世雄的,好不好?”叶绮媚柔情满目,只想为叶世文争个出头机会,“下个月就可以报名了,还要交学费。”冯敬棠抽回手,把证件取出后,整个钱包塞进叶绮媚裙侧口袋。“培英就算了,私立名校要推荐信的。这些钱够他去报一间不错的公立。哪里念书都一样,只要他有心上进。明年我会在洲界搞一间公司,到时候安排人给你们母子钱,以后不要再拿你和世文的命来威胁我。”天下间,哪有父亲想儿子做烂仔。叶绮媚主动迎上,像月下海妖,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棠哥,让阿文十岁就回冯家吧。”“这个迟点再商量。”“你现在就答应我,棠哥,求求你了。”叶绮媚早知冯敬棠惯了在电话里敷衍。不骗得他出门,上了她这艘鼓足帆的船畅游一番,他永远不会点头。真爱?不过是脐下三寸的交易。叶绮媚心里很痛,却笑得让男人心醉。冯敬棠一向抵挡不了她的风情,否则叶世文从何而来。他心甘情愿应下:“好好好,十岁就十岁,我答应你,答应你。”尚存一丝理智,冯敬棠追问,“世文呢?”“我不舍得带他出来受凉。放心,他在家里睡觉,不会有人来扫兴的。”叶绮媚目光闪烁,怎会不知男人骨子里自私享乐的本性。冯敬棠略喜,又开始扮正义:“你怎么能扔他一人在家?”“他很懂事,又早熟,已经会照顾自己了,就是有时候太挂念你。”“世文是个乖仔。”冯敬棠有些愧疚,“过段时间,我去看他。”“那我呢?”叶绮媚娇嗔,“不想来看我吗?几个月都不来一次,我很想你呢。让我再帮你多生个儿子好不好?”“我看你是想要我的命。”冯敬棠被嗲得骨头松软,竟有些后悔带出来的钱太少。叶绮媚值得更多的打赏。天际泛了鱼肚白,二人早就忘记还有个七岁男孩在山顶饱尝冷风。幸好,他有几碗花生眉豆鸡脚汤垫肚,也能抵御些无可奈何的寒凉。那时的叶世文怎会通晓人事。他只知不能随便露宿郊外,要守候在此,等着叶绮媚带他回家。一夜无眠,叶世文站在栏杆前仰高了头,去看冉冉升起的骄阳。哇——好红,好亮!他连眼都睁不开,却仍不死心,再望去,望得真点。云野烧红,船舶呜鸣太远,只瞥得三五只黑影,在雾里若隐若现。树叶不绿了,楼顶不白了,路灯不闪了,空气不静了。海港沿岸,镀满红的、艳的、狂的、怯的,金色浆液在这个世界流淌,像上帝一心奢靡,买下几百吨啤酒倾泻庆祝。深色染了嫩黄,浅色缀了浓橙,马路弯弯曲曲,车流断断续续,有人出门,有人归屋。凡尘被注入温度,烫得叶世文身子也暖了。原来日出,是这样的。好可惜,阿妈竟然没看到。一座山顶,一辆汽车,一颗红日,一个可有可无的父亲。七岁的叶世文只盼欢乐,二十七岁的叶绮媚只顾期望,心事未曾交换,两母子说到底也是陌路人。叶世文许下愿望——总有一天,他要自己再来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