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吟：一别累年，事事安好？提笔时，总也想起从前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不敢忘，不管好的还是坏的。我虽知道一切并非我能左右，但终究是我惹出来的祸，是我对不起陆家。故我们无数次擦肩，也换不来你的一个回首，我亦不敢与你相认。我曾无数次在信笺上写下你的名字，却因情绪难以抑制再无后续，空白的信件锁了满满一抽屉。不愿撕毁写有你名字的信，久而久之便全当作念想，每天都在无望地期待。往事于你、于我、于无辜者都相当糟糕，众人提起我也觉得晦气，我自心中有数，故迟迟不敢通函，自始至终不敢。如此拘谨、畏首畏尾，若是被你所知，怕也会笑我懦弱。当日若不是江庭哥哥无意中发现并出手救我，就算齐家漫天大火要不了我的命，那涨潮的河水也会将我吞噬。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情愿了结性命，现在想起，依然耻笑自己竟还活着。坏人自然很坏，可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说我要活着离开，我做到了。只是裹着被子跳出窗外，落地后竟晕了片刻，醒来后突然意识到我再没有从黑暗走向光明的勇气。不知不觉来到河边竟只有一死的念头。或许是想替父亲偿还欠下的债。那日，我站在河边，想起了小一，想起了那几个冤死的孩子，怕自己玷污了他们最后的归处。以往悲戚,不愿承认自己不祥，现在倒坦然接受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那时的我只觉得死才能平息这一切，平息所有的愤怒与悲苦。我最不愿见到你难过，可我还是无知地令你痛苦许久。倘若不是江庭哥哥将我拉回来，这封信怕是要来世才能写了。我想他或许也恨我，如不是我，一切都不会发生。可他还是劝我活着，好好活着。他说只有活着，才能再见到你。一万句抱歉，或者更多，无从说起，也怕被拒绝。你到法国的第一日我便也到了，无法向你透露我的存在，只能远远地望着你，见你消瘦的身影只能背过身去，怕被江庭哥哥发现心里难受。明明最痛苦的人不该是我。你和江庭哥哥总是为我的事情操心，护我周全，而我却无以回报。时至今日，我也只能躲在你们身后，没勇气面对这个世界，面对排山倒海的恐惧。从前每天都在一起，心中对你感激万千也不曾表露一句，怕你知道我对你的依赖，怕有一天你离开了我会难过，忍着不说，忍着等待适宜说出口的机会。哪知机会就再也不来了。说起来有些幼稚，你一直都是我在这个世上所拥有的最美好的存在。你那么好，可我连你也不敢面对。你肯定会怪我吧，怪我假装不知情，怪我在只离你百米远的地方独自生活，怪我让你就这样承受所有的后果。可江吟，我希望你怪我。刚来法国的那段日子，我每天定时通过二楼窗户看着你走去学校上课，每日都如此。日复一日，你越发精神，神情也变得不一样。我知道你在变好，慢慢地走向你昔日想要达成的目标。我很开心，开心见到精神焕发、不被俗事牵绊的你。我一度以为这是江庭哥哥对我的惩罚，他将我送到法国，又将我安排在你身边。那段日子被这样的想法荼毒了很久，后知后觉才知，那是江庭哥哥给予我的机会。一个日日盼着见到你的机会。 我一天一天地明白很多事，一天比一天地更加想要走向你。我开始努力地学习，学习外语，掌握知识。江庭哥哥每月都会托人来信询问我学习的进度，会鼓励我，也会告知我你的情况。异国他乡的日子很难熬，可我知只要熬过来，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就好像现在的我竟然能提笔写下一封完整的信。我努力地生活，那种惧怕的过往在慢慢消逝，我欣喜于这种改变。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急于想要分享，急于想和你分享这微不足道的心情。于是我上街了。半年前的那一日是我第一次同你面对面。那一次我没有躲在楼上观望，而是想要堂堂正正地看着你。时间就快到了，我看着你从人群中走来，我走向你的脚步却停滞不前。原来还是会害怕，那一瞬间又想了很多。你离我越来越近，我不敢再看你。回过神来我却加快了脚步，想要快点结束这荒唐的举动。有意还是无意，我不清楚。我撞到了你，你手中的书掉了一地。我戴着向房东太太借的宽檐帽，那帽子很大，大到遮住了我的脸。我蹲下身帮你捡书，只听你用法语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那时我又明白过来，我不光写你名字时会难过，听到你说话时也会。那一刻，我一点也没有喜悦要分享，我一点都没有变。你接过书，我仓皇而逃。对不起，没能再变得更好一些来见你。即使我如此糟糕也希望见到你。只是我不能停在原地等你走来，我想要走向你，我想我会追上你的，我想总会有这一天的。过段时日，我也会离开法国，江庭哥哥说可以随时回上海来。天知道，他这句话就像是特赦令，救我于矛盾之中。可他又说，留在法国也好，毕竟上海已不是曾经的模样了。我现在唯一肯定的是，我会离开这所房子，好好和房东太太告别，谢谢她的照顾。她人真的很好，尽管她的儿女从未回家来看过她。这儿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要带走，这满抽屉的信也都留在这里吧。中文他们看不懂，若是不小心被人看见帮我读出来也是好的。想把过去留在属于“过去”的地方，而我要卸下这些走向别处。离别情怀，今犹耿耿，唯愿你一切康适。期盼我们还能再见，晴日下，清风中，于你身侧。言不尽思，再祈珍重。齐溪手书一九四〇元月一日灯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