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连谏(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史枚枚,她说话很慢,缓缓的,象水,不时跑到楼梯口看看一楼客厅里的母亲,她已经耳背,听不清别人说话,史枚枚随身带着一个小小的本子,用来和她沟通,她是个怪癖的老人,拒绝戴史枚枚给她买的西门子助听器。心甘情愿把自己埋进一个孤独寂寞的世界。)我三个月大时被养父母抱过来,那年,他们都已四十岁,没有孩子,为了防止老了的寂寞和孤苦,他们抱养了被遗弃的我。在养父母家,我只呆了一个礼拜,毕竟不是自己生养的,他们对我没完没了的哭闹和频繁地换尿布很不耐烦,于是,我被送到郊区 太婆家,太婆是个慈祥的老人,对我很好,我的童年是在太婆家度过的,除了给太婆寄一点生活费,父母很少来,好象我是随便丢在乡下的一只小狗,好在有太婆的温暖,她是我最最亲近的人,这一生里都是,偶尔回想起年少的时光,太婆是最最生动温暖的一张脸,谁也比不了的亲和。我八岁时,养父母把我接回城里,因为太婆太老了,走几步都要扶着墙喘息。我记得最清楚的童年场景就是太婆看着我被养父母塞进车子,她昏花的老眼里明晃晃的一片,我不敢哭,眼睛生疼,泪水拼命往肚子里咽。养父母很少笑,他们刻板的脸让我害怕,因为身世,我有一颗敏感的心。车子开动时,我趴在后车窗上望太婆,她拄着拐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远去的方向,那一刻,我真的非常害怕,怕我再也见不到她。回到城里的家,我的房间在养父母隔壁,夜里,我听见他们说:这个孩子心狠着呢,太婆养了她八年,走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掉。然后是他们的叹息。我望着黑黑的夜,眼泪蔌地就掉下来,那个晚上,被子的一角被眼泪浸透了。养父母都是老师,我们居住在学校内的教工宿舍,因为诸多的面子原因,养父母不能抛弃我,但在他们心里,我只是一只喂不熟的狗而已,对于未来,他们不对我抱什么期望。八岁那年,我学会了做饭洗碗,洗衣服,很少说话,走在路上,常常看见别人怜悯的眼神,从那时起我开始讨厌垂怜的这两个令我敏感的字眼。看着别的孩子被父母牵着手走在街上,我自卑的悲哀就可想而知了,养父母从来没有拉过我的手,好象我是不能拒绝的瘟疫,别的孩子在父母怀里撒娇,被父母慈爱地抚摩,我的少年时光里从来没有过。其实我是渴望被他们爱抚或者拥抱,哪怕一次小小的肯定,从来没有过。12岁那年,一个周末,养父母把我送到姨妈家,在那里,我住了两天,回来后,养母接了一个电话,她握着话筒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时扫过来一眼,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但肯是与我有关的,后来养母给养父一个电话,养父很快就回来了,他盯着我:你从大姨妈家拿什么了?我吓坏了,只会摇头,养父显然气坏了,他一把抓过我说;你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巴掌落在我的身上,他一边打一边问从大姨妈家拿的一百元钱藏到哪里去了。我哭着说没有。他们不相信,养父随手拿起一把折扇就打,那是夏天,一把折扇被打得支离破碎,而我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后来,他们把我丢在一边,坐在一旁叹息,眼里的鄙夷,我看得很清楚,我趴在沙发上,只是流泪不哭。夜里,我偷偷出门,跑了整整一夜,我到了太婆家时,已经是个泥巴人。我扑进太婆的怀里哭,太婆抚摩着我身上的伤痕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太婆问他们为什么打我,我说了。太婆只说:孩子记得不要学坏,自己的清白在别人不相信时,你自己一定要坚持,你就是一个好人。我在太婆家住了一周,不想回去,我在的日子,太婆很快乐,我也是,我所有的童年快乐都在太婆家。后来养父来接我,隐约我听见养父说大姨妈家的钱是被表姐偷拿去买衣服了。太婆说这孩子命苦,你们别为难她了。回去的路上,养父没有说自己错怪我了,只是唯一的一次,我的手被他攥在手里,我一直小心地任他握着,那样的幸福真的很奢侈,对于别的孩子来说可能是司空见惯,而对于我是太珍贵了。虽然被冤枉被打,在我心里还是庆幸的,因为那顿打换来了我无比渴望的温暖和呵护。就这样,我逐渐长大了,18岁的春天,太婆永远地离开了我,她走,没有人哭得比我更伤心,从此以后,太婆全部被另一个世界隔绝。很多时候我会想:家对于别人,也许是意味着很多很多关于温暖馨和的记忆,而对于我,家,只是一个形式上的概念。我终于考上大学,这是我一直渴望的,是我唯一能够逃离家里窒息气氛的方式。在养父母心里,我一直是别人的孩子,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是怎么都热切不起来的一种距离,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承担当初自己选择的义务,好也罢坏也罢,要承担到底,至于爱,不谈也罢。读大学的城市离家有几百公里,大二时,我恋爱了,他是个很好很温暖的大师哥,我想自己只所以爱上他,是迷恋上他眼里的温暖,二十多年了,温暖一直是我致命的诱惑。他要求去我家看看,我没答应,不想让他看见家里的冷漠,关于身世我也不想说,总认为那是我的一块丑陋的伤疤,从不肯轻易出示给别人看。他很不高兴,以为我根本就不爱他,在学校的操场上他提出分手,我哭得一塌糊涂,让他乱了方寸,他慌张地拿手给我擦怎么都擦不干净的眼泪,然后问为什么为什么?终于,我哭泣着告诉了他一切,他把我紧紧地拥抱在怀里,说从此以后做我最最亲的人,一辈子。那段日子,我一直以为是我另一种人生的开始,突兀的,我变得快乐而灿烂,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在梦里咯咯地笑,醒来脸上有幸福的泪花。因为,我终于拥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暖暖的。他早我一年毕业,毕业后他没有参加工作,而是直接考到北京的一所知名艺术院校,走时,他说毕业后回来带我走。我也想走,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再让我嗅到南方的气息,很暖的南方在我感觉,很冷。和他的爱情,我一直没对养父母说,也没必要,关于我在做什么,他们从来不问,看起来是开明的父母,其实我知道,这开明的背后掩藏着深深的冷漠。那阵子,我靠他的情书营养心灵,一年后我毕业,回到原来的城市,在一家机关单位做宣传。养父母丢退休了,两个老人在家呆着,很寂寞。忽然张罗着要给我介绍男朋友,他们说我该结婚了。我告诉他们我有男朋友了,他们问在哪,我说在北京读书。他们沉默片刻后问毕业后他会分配到哪里?我说不知道。他们相互望着,再也没说话,然后起身回卧室。后来养母说:这样的恋爱你有把握吗?我说有,她笑笑。其实我心里也很惶惑,很害怕,我总恐惧着有一天他来信说:我们分手吧。他的信又逐渐淡了。我不能想象着唯一的一份期望被打碎后自己将会如何。后来养父突兀地就病倒了,是脑溢血,那阵子我在单位和医院间穿梭,给他送饭护理他的起居。很多次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想转身就回去,我想起了在我需要他们呵护的时候,他们的种种不是,每一次我都会想起太婆,我知道无论养父母如何,太婆都是爱他们的,因为他们是她的孩子,我想就当是替太婆疼爱他们一下吧。在我给养父喂饭时,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感动和愧疚。不久,养父出院了,只是身体不行了,说不清楚话,只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走,只是从此以后,他们对我的态度突兀地就变了,多了一些温暖和疼惜,只是我已经长大了,为什么疼爱来得这么晚?我尽量多抽时间陪陪他们,他们苍老的样子让人可怜,无论他们曾经怎样对待我,毕竟是他们给予了我长大成人的机会,无论他们给予我的人生是否灰色,但比起当初抛弃我的父母来说,他们还是善良的,即使冷漠,我所有的成长亦是他们给予的。他们开始和我谈谈和他的未来,谈将来应该怎么办。他毕业了,分在青岛,和他毕业的消息一起,我收到一封信,他只用一句话就结束了我们的爱情,他说距离太远的爱,他没法把握。我握着那封信哭了整整一夜,早晨,纸上的笔迹都被泪水泡没了,养母问我怎么了。我说他不要我了。她只是说:你去找他吧。他们给我收拾好行李,我远上青岛,找到他已是深夜,谁都没说什么,只是相对无语,然后流泪拥抱,他还爱我,只是因为现实的距离,他恐惧着没法把握。我没说什么,回南方城市,辞职,然后把户口簿揣在口袋里,我要追回我的爱情。我走的时候,养父母在门口看着我,眼里当年的冷漠和犀利已经褪去了,苍老让他们终于肯慈祥起来了。在青岛,三个月后我们结婚。后他辞职,开一家装饰公司,生意还不错,忙得很少有时间顾得上我,养父母几乎从不主动给我写信,在他们的感觉,我北上,就意味着对他们的抛弃,只是我每次写信给他们,他们的信总是回得很快,两个寂寞的老人,我的牵挂让他们有点受宠若惊。他们在信里说一些有趣无趣的事,从院子里的一棵花说到邻居老奶奶的猫。穿过他们的字眼我看见他们寂寥的苍凉。一年后,我们买了这套复式公寓,我试着和他说把养父母接过来,他看着我说随便,其实我能看出来,对养父母,他是有点厌恶的,因为他们曾经那样对我。然后我怀孕了,怕养父母来了我没法照顾,就写信告诉他们等孩子一出生,我就把他们接过来。听说我怀孕了,养父母很高兴,一次次在信里说今天给孩子买了这个,又给孩子准备了那个。每当我看着他们在信里这样说,我的心很酸,是啊,看起来现在他们是那么称职而慈祥的外公外婆,而当年,他们为什么就不会想想我?哪怕给我这关心的一丁点,我都会感恩不尽的。儿子生下来,三个月后,我让他回去接养父母,结果只来了养母一个,我问:爸爸呢?养母的眼泪扑簌蔌落下来,原来在我即将要生儿子时,养父旧病复发了,他是睡在一个夜里再也没醒来。因为我快生了,养母怕我拖着沉重的身子来回不方便,就没告诉我。我听着,眼泪也飞快地落,是的,养母终于知道了该怎么去爱别人,尽管来得有点晚,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一个母亲应该有的关心和隐忍,这是我一直缺乏的一直想要却没有的,尽管晚,但在这一生里,她终于还是让我感受到了。后来,养母住在这里,她很少说话,偶尔和儿子说说笑笑,只是她的南方口音儿子听不懂,常常问太婆是不是在说外国话。在青岛的养母很寂寞,常常在楼下广场上一个人坐着,不说话,一次我下班回来,看见她和一个老太太在楼道里聊天,养母的耳朵已经彻底地背了,电视机都要开到最大声音才能模糊地听见,而那个老太太,我知道,她绝对听不懂养母的南方话,就这样两个老太太,一个是听不懂一个是听不见,却在楼道里聊得津津有味,其实是谁也听不见谁,只是说说话动动嘴让自己感觉并不寂寞而已。那一刻,我的心很酸很酸。后来,就试着写在纸上和养母聊天,她一次次问我烦不烦?我摇头,她就哭了,握着我的手,一句话说不出来。她想表达什么我是知道的,内疚或者歉意。后来,偶尔我会想起养父母的不是,但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他们的抚养,我有了现在,我否认不了。爱他们,现在,是我的习惯,和血缘和亲情没什么关系,因为我始终用感恩的心态看待生活,如果有一天养母也走了,当我在夜里想一想自己,在我对待他们上,感觉没有内疚,就是我的幸福,幸福就是自己不指责曾经的自己,为了我老了梦里有祥和的微笑,我愿意做好我能够做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