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走一步看一步

人生也是一次随兴的旅程,而身体是灵魂借住的客栈,与畅销书作家西岭雪走一步看一步,美妙体验印度之旅,埃及探访,欧洲奇遇,南非惊魂,泰国感悟,吴哥畅思……与她相约,一起走进目的地的历史文化绚烂场景:印度街道上看到对面骑在象背上的新郎腼腆的笑,曼城球场外热烈相拥的两个中东女子,威尼斯广场上忽拉拉飞来又飞走的鸽群,琉森湖畔黄昏五点整同时响起的钟声,冬日星光下将自己浸入箱根露天温泉时忍不住发出的一声呻吟……

法国篇
目睹巴黎街头之怪现象
培表哥在巴黎定居二十年,带给我的第一份异乡礼物,就是一樽小小的艾菲尔铁塔模型。从那时起,“去巴黎看铁塔”这个想法就已在心里深深扎根,不料想,直到二十年后才终于成行。
当终于同表哥并肩走在巴黎的街道上时,心里一直行走着两个我:一个是此时此刻处变不惊的我,另一个是青春年少充满好奇的我。前一个我说这与北京上海也没什么不同,全世界的国际性大都市都有些雷同;后一个我却说,这就是巴黎啊,我思兹念兹二十年的巴黎,那书香画影中欲望横流的香水之都。
走在街上,到处是肤色不同的“外国人”使用着各种语言交流,难得遇到一个法语纯正的,表哥又说听口音应该是“外省人”,反而很难看到一个真正的巴黎人。这使得巴黎虽然号称时尚之都,然而街头女子的装扮并不见得有多么时髦,搭配也有些莫名其妙。公交站牌下,穿皮草的和穿热裤的女子并肩而立,没有谁会觉得碍眼。
每个人都孤芳自赏,每个人都安之若素,站在巴黎街头望去,很少看到有人灰头土脸地耷拉着头,这其中或者有些人显得懒散,却绝不委琐。虽然我知道巴黎也一样有穷人,但是在街上,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自信,阳光,无论游客还是居民,都洒脱惬意,一幅活得很起劲的样子。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潇洒劲儿,很令人赞叹。
让我惊讶的是,法国女人抽烟的比例相当高,车子经过街角时,常常可以看到两个女人站在街头你一口我一口地同吸一支烟。这情形在美国电影中似乎很常见,但多半都是在吸大麻。我问表哥:“在巴黎公众场合不禁烟的吗?”表哥说,是禁止,但这个“公众场所”特指有屋顶的地方,比如餐厅、剧院、展览馆,但在露天广场或者街道上,却是不禁止吸烟的。
巴黎的广场很多,但是“广场”的概念却很小,远不能跟我们的天安门广场相提并论。在巴黎,凡街道拐角处有一片小空地的,都被称之为广场。而在这些广场上,常常可以看到很多年轻人无所事事地席地而坐,表哥说,大概又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在罢课了。
这使我想起昨天去凡尔赛宫时,也正遇上凡尔赛宫的工人在罢工,让我们排队等候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开馆。而去拉雪兹公墓的路上,又正遇上游行队伍,致使那一带封路,害得我只好改变计划。我问表哥:“最近巴黎有什么大事发生吗?为什么这么多人罢工罢课?”
表哥笑笑说,在巴黎,只要是天气晴好、公众假期又比较少的月份,就会是罢工罢课的高峰期,说穿了,无非是工人或者学生调剂生活的一种方式罢了。所以政府也都习惯了,只要能提出合理原因又不至于闹事的,都会批准。至于罢工罢课的理由,无非是加薪或者减少功课量,几乎再小的事情也可以引发一次罢工罢课,大家早都习惯了,习惯到懒得去打听原因。
看来,巴黎人已经把罢工罢课当成一项重要的娱乐节目了,这可真是让人难以思议。
作为游客,每天免不了要排队——排队购票,排队观光,排队去巴黎春天购物,结账,排队登艾菲尔铁塔。
巴黎本地人也是免不了要排队的,但通常只限于两件事,一是坐地铁,二是看电影。倘如在巴黎街头看到人们排成长龙在等待,那一定是附近有家小电影院。
表哥说,巴黎的电影产量相当之高,而影院的规模却通常都很小,不同的电影院放映不同的类型片,以便让观众们各取所需。巴黎人酷爱看电影,即使在电视泛滥的今天,也仍然把看电影当成至为高雅不可或缺的生活节目,几乎一有假期或是有自己喜欢的影片上映,就会排起长龙来购票,一睹为快。
我想,对于中国的电影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们艳羡的了吧?在我国,电影的拍摄与放映是要报批的,这使得大多数电影创意胎死腹中,或者即使影片拍出来也无缘面世,只能局促在一盘盘拷贝带中束之高阁。电影院的装修越来越豪华,放映的内容越来越划一,十三亿人民同看一部电影的盛况是让法国人无法想象的——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又如何能建筑真正“百花齐放”的精神花园呢?
我到哪里都喜欢看唐人街,来巴黎自然也不例外。表哥特地带我来了十三区,这里到处是黄皮肤黑眼睛,中文招牌,Chinese food超市。服务员都是华人,估计老板也是,因为有家超市的名字就叫“陈氏食品公司”。
不知为什么,华人街店铺的名字千篇一律,大多起得热闹俗丽,比如“平顺饭店”、“世界酒楼”、“新秀丽”、“大富豪”,十分天真夸张而欠缺创意。表哥说,几乎巴黎每个区凡有华人的地方都会见到同名的店铺,听起来就像有很多连锁店似的,其实各不相干。我不明白,中国人明明很擅长起名字的,怎么到了国外就变得懒惰起来,就跟欧洲人起名,左不过马克、约翰、玛丽、珍妮这些一样。或者,这也算是一种入乡随俗的退化吧?
路上到处都是结伴而行的异国人,这还不算特别,最奇的是他们常常说着两种不同的语言。在一家中国超市门前,我看到两个老太太远远走来,身材都是胖墩墩的,如果不是两人的肤色一黄一白,会被错认作两姐妹。她们各自挽着购物篮,一路走一路侃侃而谈。擦肩之际,我听到两人的语言好不奇怪,问表哥才知道,她们一个说的是中国的广东潮州话,另一个说的是法国南部语言。
我诧异:“她们听得懂对方的话吗?”表哥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各自在说,在听,有陪伴,这就够了。法国人讲究独立,孩子一长大就会搬出去,也没有赡养老人的义务,那是政府和制度的事。法国的老年人在经济上是有保障的,可是情感极其孤独。通常老人们都会居住在统一的区,左邻右舍来自世界各地,两家邻居老人常结伴去菜市场或者洗衣店,比比划划大致知道彼此有共同的目的地就行了。要的只是一个伴儿,有人听自己说话,至于听不听得懂,已经不重要了。”
我听了,心头涌起的不知是温馨还是酸楚。没有比这种陪伴更能体现人类情感的全球化了,但也没有比这更让人觉得孤独与无奈的了。从好的一面看,这是人性的善良与友爱在彼此支撑,然而从悲观的角度来想,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呢?友情的基础在于交流,她们连语言都不通,又哪里会有真正的交际或交流呢?
表哥把车停在十三区路口,说要带我搭地铁。地铁上,对面是两个黑人,旁边是印度人,身后是美国人,简单来说,就像是一个小型的联合国民间聚会。
这还罢了,车到站停下,门开处,竟然有个黑人牵着一只半人高的大黄狗走进来,狗嘴里还衔着只毛球。我吓了一跳,这才知道法国的地铁是允许狗乘坐的,而且是免费乘坐。表哥说,法国人把宠物当朋友,狗不但可以坐地铁,还可以逛商场呢,大多数的公众场合都是不拒绝狗入内的。我听了,有些无语。
几乎每个地铁站的站口处都有流浪艺人在弹唱,有时还会有乐队表演。在我拍照的时候,表哥忽然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他指着一个女人的背影说:“那是个小偷,她刚才拉开了你的包链。”
一直都听说巴黎多窃贼,这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幸亏有惊无险。
重新来到地面,无巧不巧,又遇到了一个小偷。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印裔小男孩,正被一个中年男人跟在身后一路饶舌,有人在围观。我问表哥他们在说什么。表哥说,那孩子想偷中年人的钱包,被中年人发现了,要带他去警察局,孩子不愿意。
我失笑,那能愿意吗?这要是在中国,失主早把他扭送公安局了,还跟他有商有量?可这是在法国,讲究人权的地方,你不能随意禁锢某个人,即使他是小偷也不可以,你得尊重他的意愿,得跟他商量,跟他说你偷我的钱包,我要带你去报警,你最好跟我去。你不愿意,我就一直跟着你。
于是,马路上便出现了这奇怪的一幕,小偷甩头扭角地走在前面不理不睬,失主和颜悦色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苦苦哀求——好一个执著的法国绅士啊!
我有些哭笑不得,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巴黎会有那么多小偷,而小偷又会这样大胆了,因为,俺可是有人权的!
吃在巴黎:消费不高,消化不良
为了签证去巴黎,我已经连续奋战了三年。
第一次递申请,弄齐各种手续后,又说要加收十万元保证金,我一怒之下改签去了印度旅游;第二年重新申请,仍然不批,于是我改道去了埃及;第三次申请时经朋友提醒,提交资料时特地备注我的笔名叫西岭雪,并说明我的资料和作品都可以在网上查到。总算法国大使馆对作家还有少许尊重,终于放行了。
从全世界最大的航站楼北京航站楼起飞,来到全世界最大的机场戴高乐机场时,天刚蒙蒙亮。终于踏上巴黎的土地,几乎有点不能置信。
第一时间联系上已经来法二十年的培表哥,兴奋地抱着他又跳又笑,在一日的观光之后,晚上我们进了一家很常规的西餐厅。
说常规,是指这是一家比较标准的西餐厅,但又不是吃法国大餐的那种非常正式的豪华型酒店,可以穿便装进入,服务生也并非法国绅士,而只是外国留学生之类。
在国内我也常常会到西餐馆吃牛排,三成熟,加铁板,配黑胡椒汁。不过国内西餐没有那么讲究,不一定非要从前菜点到中盘再到甜品。法国就不行,非得按照规矩来,得点一杯餐前酒。
可是我已经在外面喝了一天西北风了,又冷又饿,实在不想空肚子喝酒,于是同表哥商量:“我只想要杯热咖啡。”可表哥说:“咖啡是餐后的事。”我想了想,又说:“那我要杯白开水行不?”表哥苦笑:“法国餐馆不提供白开水。冰水或可乐倒是有的。”我又想了想,仍然坚持:“那还有什么东西是热的?非得按照顺序点吗?我不能先喝杯咖啡吗?”
表哥无奈,只得先替我叫了杯咖啡。好小的一杯,又浓又苦,根本解决不了我的饥寒交迫。于是我又要求:“我想换卡布淇诺,比较大杯些。”表哥再次抱歉地苦笑:“那是咖啡馆的事,在正式的餐馆里是不提供卡布淇诺的。”
于是,我只有咽下那杯渣比汁还多的苦咖啡,然后耐着性子吃掉一碟生冷的沙律,再挥动刀叉割腥啖膻地对付掉半生的牛排,至于那又冷又硬的法式面包,在没有白开水的情况下实在难以问津。
终于吃完了主菜,我想着接下来也许会有一碗热汤,好歹可以让我硬梆梆的胃温暖一下。然而眼巴巴地看着服务生走过来,端上来的却是一杯冰激凌!
表哥很友爱地对我笑笑:“女生都喜欢吃冰激凌吧,这家甜品的手艺不错的,尝尝。”天哪,我真想大哭一场。要知道,因为胃病的缘故,我在国内可是从来不喝凉水的,然而法国酒店与餐馆都不提供热水,因此我已经一整天没喝水了。况且这两天巴黎忽然降温,我只觉内外受敌,十分凄凉。
因为是第一次跟表哥吃饭,没好意思看账单,想来必定价格不菲。吃得这样难过,真叫花钱买罪受。
我入住的酒店在凡尔赛,叫作MERCURE,是一家连锁酒店。第二天表哥一早来接我,就近先去凡尔赛宫参观,出来时已经是午饭时间。我学乖了,一早要求:“我们不吃西餐了,我想见识一下法国的唐人街,吃顿有汤有水的午饭。还有,巴黎人如果想省钱,吃什么最便宜?”
表哥想了想,说:“那就去吃‘佛’吧。我知道一家越南菜馆,物美价廉,非常有名。”我大感兴趣:“什么叫‘佛’呀?”表哥说:“是一种粉,有点像咱们中国的云南米粉。”
好呀,我在国内就一向喜欢吃云南米线,况且,这两天除了咖啡,我还没喝过任何热东西呢。于是兴冲冲跟着表哥去了十三区,一色的中国超市中国工厂中国餐馆,经过中餐馆时,我留意了一下价目单,记得这么几样:
春卷:一块八;馄饨:一块八;小笼包:三块五;锅贴:三块五;什锦冷盘:五块;鸡丝生菜:六块;宫爆鸡丁:四块八;炸鸡块:六块……
还没等想清楚这到底是贵还是便宜,那家越南馆子已经到了。的确很闻名,门前竟排起长龙来,要喊号入座。我们叫了两碗“佛”,真是跟米粉差不多的东西,配些生菜豆芽之类,连汤带水吃下去,味道很是鲜美。
我终于觉得肚里有点热乎气了,眼泪汪汪地问表哥:“这就是法国最便宜的午餐?要多少钱?”表哥说:“非常便宜了,只要八块一碗,我们两个人才花了十六块钱,平时连早餐也不止这些。”
我迅速地在心中把欧元与人民币做了一个换算。如今的汇率是一比十一,也就是一碗米粉88块,这好算“很便宜”?而且,这还是十三区的价格,听表哥说,如果在市中心或风景区,价格起码再翻上五倍。一碗雪菜肉丝面要十五块欧元,红烧豆腐则十八欧。
我吓了一跳,一盘豆腐二百块,谁还吃得下?
可是表哥说:“你不能老是把欧元换成人民币算账,就得把自己饿死。其实法国人消费欧元的概念,就跟我们在国内消费人民币是一样的,几乎一比一的心态。在国内,一碗米粉要多少钱?”
我叹气说:“便宜的五块,过桥米线八块。的确一比一。”
这样算来,好像的确不贵。可是,我们明明是赚人民币的,又怎么可能调整心态对那个一比十一的汇率视若无睹呢?
来法之前我本来开列了一个长长的购物单的,然而想想,消费名牌也正是这样的概念:欧美人花个几百元买只皮包首饰化妆品属于日常消费,而我们便要付出十倍的价格来买他们的常规品。当我站在香奈尔柜台前咬牙切齿的时候,其实也就相当于他们买下一支美宝莲口红而已。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要如此辛苦地用超额的消费去追求他们最平常的生活呢?
这一刻,我忽然对名牌感到深深的厌倦,并再一次消化不良了。
巴黎高度
走在左岸望右岸,巴黎的每一条街道都令人留连,却又极难专一,因为太渴望走向下一个路口。在巴黎,每个人都会变得贪婪,得陇望蜀,浮想联翩,难怪巴黎多艳遇。
所以来到巴黎的游人都喜欢登高望远,站得尽可能高,望得尽可能远,看完了日出看日落,将左岸和右岸尽收眼底。
通常来到巴黎的游人第一个想到的选择是艾菲尔铁塔,它曾经不仅是巴黎也是全世界最高的建筑。当1887年法国设计师艾菲尔将这座塔设计完成并投入建造时,崇尚精致品味的巴黎人民曾经上街游行,连大仲马、莫泊桑也带头签名抗议,因为觉得这个又高又黑的铁疙瘩与巴黎的优雅气质不符。但是百年之后,它已经成了巴黎的象征,人们每年会在特定的日子云集来此,庆祝它的建成。
塔下有电梯直通塔顶,门口排着长龙。有趣的是,年轻的情侣随着电梯上升,总会忍不住亲吻——是要用爱情来赞美风景,还是要让建筑来铭记爱情?
不管怎样,这电梯每年承载着数百万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登塔,也见证了超过一亿个不同肤色的吻。那些爱慢慢流逝在风中,而艾菲尔铁塔依然屹立——它注定是一座伟大的塔,也是一座浪漫的塔。
站在塔上极目远眺,巴黎尽收眼底,美丽的塞纳河缓缓流向远方,虽然看不清河上的36座桥,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
除了艾菲尔铁塔,凯旋门也是游客经常选择的登高点。但是令人怅惘的是,中国旅游团的固定项目,却通常会选择210米高的蒙帕纳斯大厦,这是巴黎最高楼,也有欧洲最快的电梯,36秒即登楼顶。
曾经写出《登古幽州台歌》这样伟大诗篇的中国人,有着在重阳节登高望远悠久习俗的华夏子孙,本来是最不缺乏登高的情怀与品味的,但是偏偏在今天,在巴黎,在这个最讲究情感与品味的浪漫之都,中国人选择了最实惠最便利也是最粗糙的登高方式——更难堪的是,这个项目的门市部负责人也是华人,因为在全世界的游客中,选择在这里看风景的最多的就是中国人。这使得蒙柏纳斯大厦特地雇请了一位中国导游来管理票务,赶鸭子那样地指挥着一批批的中国游客排着队买门票,排着队上电梯,就为了排着队登上顶楼看一眼和门票上一模一样的巴黎全景。
巴黎人也喜欢登高望远,但是决不会去蒙柏纳斯大厦,而是直奔蒙马特高地——那是巴黎的自然至高点,它且有一座超过140年的圆顶白色的圣心大教堂为背依,有着世界上最大的萨瓦钟,敲响之际,半个巴黎都听得到。背靠教堂,在钟声里俯瞰整个巴黎全景,越发韵味幽长。
俯眺巴黎,奥斯曼将军的身影那么清晰地镌刻在那些傲然的街巷楼群间——1852年,这位将军大刀阔斧地下令将巴黎进行大规模的城市改建,但同时也疾呼呐喊要保留历史遗迹。历时18年,以三角型扩散的街道格局形成了,既有利地保存了各代历史名胜,又使整个城市紧凑统一。
直到现在,我们看到的巴黎,仍然基本保持了1870年后的模样。而人们对于奥斯曼将军的评价,也依然褒贬参半。因为他的作为,大面积摧毁了19世纪中期以前的巴黎,巴尔扎克笔下那个自然形成的古都巴黎;但同时也正是因为他的规划,才使得历经了一百四十年风雨的巴黎至今依然优雅坚固,想来再屹立个二百年也没问题。
而蒙马特高地因其海拔特殊,不在奥斯曼规划的范围内,或许是最原始自然的城市古迹了。如果要寻找巴尔扎克时代的空气,这里无疑是最佳去处,因此每天都集中了成千上万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也包括本地人。游人多,商店便也多起来,物价也贵。更多的则是民间艺术家们,到处都是支起的画架和风景照片。
当我们经过时,有个络腮胡子的画家热情洋溢地用英语说:“你们是中国的帅哥美女吗?我很喜欢中国人,有很多中国朋友,让我为你画张像吧!”表哥笑着拒绝了,拉我到一旁悄悄说,他来了巴黎二十年,就见了这画家二十年,要命的是,每次表哥经过时,他都会带着同样的笑容说着同样的话兜揽生意,至今也不会觉得表哥面熟,真不知道这算是敬业还是不敬业。
这里同时也是一个免费的登高点,而且停车之难世界闻名,这大概是旅行团不肯选择这里的两大缘故。但是所有来到巴黎的背包客却一定不会错过这里,在街角咖啡屋喝一杯卡布淇诺,填写几张名信片,或是请画家为自己画一幅速描肖像,这样子一直消磨到太阳下山,然后在暮蔼中缓步归去——真是一个最惬意的巴黎黄昏。
有一部十分钟电影集锦《我爱巴黎》的第一章,就是发生在蒙马特车站的,第一个镜头就是男主人公找到一个空隙,好不容易前顶后撅地把车停了进去,想歇下来抽支烟的当儿,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看见司机在座,都以为他马上要开走,便做一个等待的手势。于是他只好不断地耸肩,道歉。
在巴黎街头,常可以看见停车道上车与车亲密无间地一辆紧挨着一辆,一丝缝隙也没有。表哥说,通常很多人熄火后都不会拉手刹,因为巴黎人难得找到一个空位又不足以停进去的时候,就会轻轻顶一下前面的车,再撞一下后面的车,直到慢慢地把自己蹭进空档里停稳,这也是为什么巴黎街头没好车的缘故,大多都是雷诺、标致、大众这些经久耐用的中档车。
离开巴黎的前夜,我再一次来到蒙马特高地。有人说站在高处看风景,会令人心胸开阔,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然而当我看到太美的风景时,却总是莫名地油然升起一种怅惘之感——因为握不住。我不能永远留在这里面对如斯良辰,亦不能长久地拥有这样的美景,即使下次重来,谁知道今天的花谢后,明天还会不会再开?
即便是这样,我依然喜欢登高,迎着风散开头发,用力呼吸那远方的空气,然后屏住片刻,再徐徐呼出。于是巴黎便在我的身体里回肠荡气了。那是巴黎的气味,每个人一生中都至少要呼吸一次的空气。
如果你来到巴黎,会选择哪一种巴黎高度来远眺?如果你有更好的地点,请一定要告诉我。即使不结伴,我也会追随你的脚步,翌日重去。
我们,将隔着时间相会,相会在巴黎的最高处。
走在巴黎右岸
巴黎太美,沿着塞纳河漫步时,会觉得眼睛不够用,因为太多的美景令人目迷神眩。会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遍它的36座桥,一一领略那风情各异的百年时光。然而同时,又会忍不住旁瞻远顾,得陇望蜀——身在左岸,会想象右岸的繁华;走在右岸,又向往左岸的优雅。
我是喜欢为行走而行走的,而塞纳河畔就是全世界最适合边走边看、走走停停的地方。伏在任一座桥的栏杆上俯看流水与船,在左岸的咖啡馆里坐下来喝杯卡布淇诺,随便拐进哪家画廊或展馆看展览,在圣母院对面的书摊中流连翻寻老杂志和旧电影画报,在蓬皮杜广场上同浑身涂满石膏的艺术模特儿合个影,再请街边画家给自己画幅速写……在左岸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明明是悠闲的散步,却总把自己搞得很忙似的,眼花缭乱,心猿意马。散步是一种姿态,欣赏才是目的。
而走在巴黎右畔,风景就更加旖旎了。从凯旋门到香榭里舍大街,从刚果广场到埃菲尔铁塔,脚步停不下来,却又恨不得在每个地方呆上一辈子。
最终,则一定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卢浮宫。
当然,停的只是地点,不是脚步——卢浮宫实在太大了,珍藏也太丰富炫美,让人怎么停得下来?
对一个贪吃的人来说,一客牛排会吃得泪流满面,面对满汉全席却反而会食不知味。在卢浮宫就是这样,太多太美的东西惯坏了人的眼睛,倒让人不懂得感动了。
终于面对了自小学课本就已熟知的《蒙娜丽莎的微笑》,小小一帧,存放于巨大壁框中,面前还要拦起围栏,再隔着蜂拥的游人,只能远远望见一个依稀轮廓。我举起相机越过涌涌的人头拍了张照片,然后从镜头里拉近了细看,却没有任何的感觉。
曾不止一次在文章里读过,说这幅名画有个奇妙之处,就是你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感觉蒙娜丽莎的眼睛在看着你——但我实在感觉不到,也许是因为我们的距离太远了,与她四目交投很有些难度。
同时,我也更喜欢雷诺阿和拉菲尔的画,如今可以这么近距离地瞻仰,而且无人打扰,简直有种奢侈的感觉。
而最让我感动的还不只是墙上的名画,更有在名画前临摩的画家。他们支起架子坐在画前,静静地揣摩,临写,涂色,全不理会身后来来往往的游客,由着人们围观,拍照,甚至小声议论品头论足,全都置若罔闻,仿佛世界上只有面前那一幅画,只有画里的世界才是最真实活泼的。
这就好像一个连环公式:他在看墙上的画,笔下也有一幅同样的画,我在看他,也看他所看到和描摩的一切,然后我把这些拍下来写下来,再给我亲爱的读者看……
在卢浮宫里转来转去很容易迷路,但是有个地标建筑会让你很容易找到出口,那就是埃及馆的玻璃金字塔。
电影《达芬奇密码》开篇,主人公嘲笑玻璃塔是巴黎脸上的一道疤,就此否定了贝聿铭的设计。
在卢浮宫里单为埃及收藏建一个馆,这在当时对于很多建筑设计师都是一项挑战。贝聿铭的玻璃塔最终夺标,众声哗然,至今犹有异议。
其实这也是巴黎人一惯的挑剔,从最早“粗暴蛮横的”奥斯曼大街,到后来的“铁疙瘩”艾菲尔铁塔,“内脏裸呈的”蓬皮杜艺术中心,以及这座玻璃金字塔,每一次具有改革意义的建筑设计都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然后经过多年沉淀,成为巴黎名片上不可或缺的一道新的头衔。
当我刚进到博物馆院门时,看到金字塔的第一感觉也是多少有些突兀的,并不觉得那透明的建筑与其身后沉稳端庄的老好卢浮宫相和谐。然而之后的多少年,每当我想起卢浮宫时,脑海里首先泛起的却总是玻璃塔,挥之不去。这就和竖立在梵帝冈圣彼得大教堂广场正中的方尖碑一样,孤绝峭拔而理直气壮。
其实,在厚重单调的卢浮宫环衬下,广场上有任何形式的建筑都是不搭调的,按照欧洲建筑的习惯,惟一可以增添的就是喷泉。
而贝聿铭的金字塔,水晶样透明,在阳光下发出五彩光芒,一如喷泉般清澈流动。
——不知道这是不是贝聿铭设计的初衷,但它一旦产生,就变得如此合理,如果嘲笑它是一道疤痕,试问哪个整型医生敢把它重新抚平?
记得多年前我曾接受一位国内著名出版商的邀请在上海贝聿铭的故居喝咖啡,是下雨天,当时我透过玻璃窗看着细雨霖淫中的江南庭园,淡淡地想:这就是享名国际的设计大师自己住的房子呢,好像也没怎么样。
但真的来到巴黎面对埃及馆时,想到这座卢浮宫里最具特色的建筑是出自一个华裔之手,忍不住有种与有荣焉的盲目自豪感。
尤其不久之后,有一次在飞往日本的飞机杂志上,看到一则采访,提到贝大师最新设计是位于卡塔尔首都多哈海岸线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占地4.5万平方米。
且不说这个设计的理念有多新,建筑有多高端,最牛的是,他为了保证这个设计的独立性与完整感,竟然请求卡塔尔的王储斥巨资填海造田,建立了一个四面环海的人工岛,以此来确保将来不会有任何更高更多的建筑来破坏这座博物馆的遗世之美。
这样的创意,这样的要求,这样的指令,简直是一个神才会拥有的旨意,而他竟然完成了!
这让我想起印度克朱拉霍的创始人占德拉维门,传说里他是月亮神之子,因为印度人觉得,只有神,才可以完成真正伟大的建筑。
如此,贝聿铭,也必定拥有一半的神性吧?这是一个罕有的,在生前就成了神的伟人,而且他的手笔,注定会比他的生命更长久十倍,百倍……
走在塞纳河畔,我一次次回首,一次次停留,塞纳河的水流走了千年的岁月,而河边的建筑,却以天赋的力量把时间停驻。
我并不太了解建筑艺术,但常常会迷惑于建筑之美:巴洛克风,洛可可风,拜占庭风格,哥特风,古希腊罗马风……也许我不能够准确分辨它们,但一径地为之倾倒。
在中国古代美学中,诗词、绘画、音乐、书法都是融为一体的,所以会将琴、棋、书、画并称四雅事;但在欧洲,绘画及音乐却是和雕塑与建筑不可分的,比如米开朗琦罗就曾为了更好地把握雕塑技巧而特地去学了两年尸体解剖。
也许这就是巴黎的建筑那么富有生命感的缘故吧,当你触摸那些墙壁时,仿佛可以听见历史的心跳。而当你读懂了那些建筑,也就读懂了巴黎。
请陪我再坐一回巴黎的地铁吧
北京与巴黎时差七小时,我很难得才会在MSN上遇见培表哥。
那天已经准备下线了,忽然看见他的头像闪了闪,连忙打个招呼:过年好!
大概是因为过年的关系,培哥哥比以往显得感性,不住问我国内的气候怎么样,办了哪些年货之类琐碎的家常,全不像他以往的语气。接着他感慨地对我说:“真想再陪你坐一次巴黎的地铁啊。”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想起在巴黎同培哥哥见面的情形。巴黎是那样的一座城市——身在其间并不觉得怎样,也就是座繁华的国际大都市而已,同北京上海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尤其因为有了培哥哥的陪伴,就更加亲切闲适,甚至我走在街道上时,会常常忘记是异乡。
然而回国之后,想起整个欧洲之行,最难忘的却偏偏就是巴黎。并且从此之后,只要在电视或报纸上看到巴黎的街景,看到那些线条优雅的奥斯曼大街,就会怦然心动,泛起一种类似于乡愁的情绪。
曾经我非常反感有些人只是出国开了个观摩会,回来就到处跟人说“我在国外的日子里”,倒好像当了半辈子侨胞似的。但是没料想事到头来,我竟然更夸张,才去了巴黎三天,聊天的时候已经忍不住话题一转,时不时说起:“我在巴黎的时候……”
我在巴黎的时候都做过些什么呢?
好像只是逛街,而且没有SHOPPING,就只是单纯地两条腿走路,与培哥哥肩并肩,沿着巴黎铺满石子的小路悠然地走下去;走累了,就会在街角咖啡屋坐下来,对饮一杯咖啡——巴黎的街道上好像每个拐角都会有间咖啡座,这是我最爱的地方——培哥哥喜欢espresso,而我总是点Cappuccino,一样的咖啡,在这里格外香醇,因为带着巴黎的滋味;两个人喝足了,歇过了再接着走,向左或向右,都是风景;经过地铁站,便买两张票,坐着地铁看风景。
巴黎的名胜非常集中,地铁可以四通八达。最特别的六号线观光地铁,还有一小段行程是露在地面上的,可以看到远处的艾菲尔铁塔和美丽的塞纳河。坐在地铁上看着巴黎的标志飞掠而过,又清切又新奇,就像看电影。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段路,转眼即逝,可是正如美味不能多享一样,那电光石火样的短暂美景,已然风光无限,回味无穷。
下了六号地铁,换乘14号线,这是法国最新式的地铁,因为无人驾驶,所以有两层门——除了地铁门之外,整个轨道都是玻璃门全封闭的,防止有人误下铁轨后地铁无法停车。当地铁靠站后,车门与站门合榫,两层门会同时打开,客人上车后,两层门同时关闭,各自分开。地铁顾自离去,留下外层玻璃门坚守岗位,等待下一次遇合。
见识了最新式的14号线,我们又接着换乘了最古老的1号线,这是巴黎地铁的祖爷爷了,因为年年维修,倒也没觉得有多破旧,但有股时间积淀而成的暖昧难明的气味,令人无缘故地昏昏沉沉。坐在上面,有种前世今生的感觉,仿佛走在时间隧道里,不由自主地发思古之幽情。最惊讶的,是站边广告牌上的招贴图片竟然是西安的兵马俑,更让我觉得恍惚……
离开巴黎的前夜,培哥哥开车送我回凡尔赛的旅馆时,车子沿着塞纳河奔驰,看到艾菲尔的灯光倏然亮起,忽然悲从中来,觉得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巴黎,不待分别已相思。
直到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思绪游离,好像身在飞驰的列车上看着窗外的夜巴黎如水地掠过,同样一闪而逝的还有时光。
回国后,我经常地同人讲起巴黎,巴黎的街道富有情调,巴黎的咖啡格外香醇,巴黎的地铁历史悠久……但是今天,当培哥哥清清楚楚地提起地铁,说想再和我一起坐地铁时,泪水汹涌间我却突然明白了:我怀念的,不是巴黎的地铁,而是那个同我一起坐地铁的人;是因为培表哥,异国的都市对我而言才会如故乡般亲切,充满了乡愁般的回味。
其实,怀念一座城市,从来都是因为记着那个城市里的某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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