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铭》的作者,从来标明是唐刘禹锡,但也有人考据出来,说不是他的作品,因为未曾收进最初编成的他的集子,故而存疑。但不论是谁的文笔,能用八九十个字,写出这番精粹至极,凝练至极,余味无穷至极的意境,是不由人不折服至极的。中国是散文大国,汉魏以来,迄至明清,有别于诗赋的散文文体,巍然为文学的主流。例如唐宋八大家诗歌的成就,固然千古吟唱,家弦户诵,但他们更以著作论述的笔墨,在文学史上占得一席荣耀的位置。一般提到韩、柳、欧、苏,都是先想到他们的文章,然后,才是他们的诗篇,就足以说明散文在中国文学中的分量。刘禹锡在唐诗人中是较有影响的一位,诗胜于文,文章除了这篇《陋室铭》,余者便寥寥了。他历仕顺宗、宪宗、文宗、武宗,曾为王叔文党,玩过政治。不过他玩得不甚成功,为“八司马案件”的主角之一,被流放连州。相反,艺术上倒很有成就,以诗名噪世。诸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等等名句,直到今天,犹传唱不已。十年“文革”期间,他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句,是和毛主席最高指示,经常被革命小将引用的。但他(姑且认为是他作的)这篇不足百字的极短散文,却是千古绝唱,可一而不可二,再无超越之作了。在写作散文的过程中,需要铺陈,更需要缩略;需要丰满,更需要删削;需要感情奔放,更需要字斟句酌。所以,散文写作中的优选萃取能力,最能表现作者功力的所在。放比收要容易,简比繁更困难,像《陋室铭》这样博观约取,厚积薄发,还具有文采;言简意赅,思路明确,能耐人回味;情景交融,盎然有趣,若身临其境;远有榜样,近有自勉,具乐观精神;不足百字,从室陋与德馨的统一中,写出知识分子“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性情;甘于清贫,甘于寂寞,逃避庸俗,追求自我完善的心态,实在是一篇难得的散文。散文与诗一样,易写难工。写散文的作者很多,能写出好散文的作者甚少。自己说好,或雇两个无耻之徒说自己好,是作不得数的。尤其,像《陋室铭》这样谈精神与物质关系的命题,或者还可以引申为研究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的主客观世界辨证关系的文章,放在别的作家手里,绝不是能用这八十一个字能够完美地表现出来的。古今文章,谈物质与精神者固多,但短得如《陋室铭》者,却绝无仅有,冲这第一点,值得读,学其为文之精。尤其在今天商品经济社会里,更具有格外的现实意义,冲这第二点,就更值得读了,学其为人之本。要而言之,无非是物质固然非常重要,精神更应不懈追求。如果,大家抱定室无妨陋,可以陋,而德却必须馨,必定馨的宗旨,个人一定会少却许多烦恼,世间一定会少却很多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