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心

八年入蛊药人的折磨,让白婴恨透了这个正义的哥哥、举世无双的大将军——楚尧,他给她爱与温暖,说:“无人爱她,我来爱,无人娶她,我来娶。” 却在奉安二十七年,他亲手一箭射杀她……可笑世间竟有她这般痴傻的人,愿意相信。 待得相逢时,白婴是十六国的女君,楚尧是西北的大将军,她撩拨他、维护他、挑衅他,却时常受药人噬心之痛。 她又美又毒,每晚上演药人后遗症,哭天喊地,撒娇卖萌,撒泼打滚。被迫照顾女君的楚大将军时常在想:“如果我的阿愿没死,同样落在十六国手里,会不会也如白婴一般,受尽折磨。” 众人爱戴的将军楚尧偏执入了魔,他暗中谋划、痛下狠手,一切都为了报复八年前的那一箭之仇—— 触火燃烧时,一切如梦泡影,楚尧不是楚尧,大梦一场,原来守她爱她的人从未变过。 乱世之中,棋局之下,俩人如扑火飞蛾,千里奔赴,伤痕累累,只为相守一生。

作家 君素 分類 出版小说 | 33萬字 | 28章
第二十四章 用恨做了断
出了这一茬,白婴一路上都不肯和苏逸说话。甚至三人启程前,她还提出要和向恒同乘一骑。当然,不知道向恒出于什么心态的转变,他一听这话,拉紧缰绳,跑得飞快。白婴又不忍心让她哥徒步前行,最终只能屈服于她哥的怀抱。
赶到庵乐雪池,已是日暮。
那地方临近山顶,野地里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覆于成片的绿植上。一方湖面结着碎冰,氤氲的白雾笼罩其上,树梢头的鸟儿清脆啼鸣,平添出几分世外仙境之感。在湖泊四周,零零散散地长着许多及脚踝的流萤草,叶身脉络闪烁着幽绿的荧光,与那残阳余晖相应,交织出一副奇特景致。
苏逸特地选了向阳的空地,临时搭出两间木屋。他一早备好了狐裘,进山之前便牢牢实实裹在了白婴身上。到得目的地,他很快催着白婴进屋,生怕她冻着。
眼见已至饭点,鉴于苏逸不会做饭,显然他也不会让白婴去做饭,于是这个重任,自然而然落到了向恒的肩头。向恒早几年就照顾白婴的饮食起居,对下厨一道也甚是熟稔,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三个人便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白婴胃口不佳,没吃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苏逸晓得她没消气,自个儿也跟着食不知味。等一顿饭吃完,白婴将两个人齐齐赶了出去,径直关上了房门。向恒主动刷完碗筷回来,见他姐夫跟座石雕似的杵在房门口,想了想,上前问:“两间房,你睡哪儿?”
苏逸侧过头,凉凉地盯着向恒道:“你想睡哪儿?”
向恒头皮发麻,假装镇定地退开半步,指着旁边那一间:“我是说,你要,和我,一起,睡吗?这里,天寒,地冻,你站,一宿,她得,心疼死。”
苏逸不吭声。
向恒自讨没趣,正想走开,他姐夫冷不丁叫道:“回来。”
已经被打过三顿并且有种不祥预感今后可能还会被他姐夫打很多顿的向恒思考片刻,谨慎地挪了回去:“做什么?”
“你跟着阿愿,几年了?”
“八年。”
苏逸皱了皱眉。
向恒下意识地想摸剑,又想起他的剑昨夜就被他姐夫轻轻松松折成两截,顿时倍感怅惘。
须臾,苏逸道:“这八年间,除了吃,阿愿还有什么别的喜好吗?”
“没了。”向恒意简言赅。
说完,他顿了顿,犹豫不决地瞅瞅他姐夫,没好气道:“好你色,算不算?”
苏逸:“你滚回房里去。”
向恒自知打不过,只得依了这话。
这一站,苏逸站了个把时辰。山中入夜后,寒意附骨,冻得人好似血脉都要凝结一般。他离府之际,收拾的大多是白婴的物件衣裳,自个儿的东西,就带了两件薄衫,这会儿没个袄子御寒,手脚都冷得失去了知觉。
至了戌时末,白婴出来采摘流萤草。她权当没看见门口站着个人,在外逛了一小圈就要回房。二人错身时,苏逸拉住她的腕子道:“好冷。阿愿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白婴横眉竖目地抿了抿唇。对方的指尖确然凉得紧,在抓住她的那一刹,她实则就心软了。苏逸瞧她不说话,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就此带出了委屈的腔调:“你从小到大,也没气过我什么,这桩事,我没有经验。”
白婴怒道:“你还想要经验?”
“不是。我只是想问,阿愿还要气多久?我好做个心理准备。”
“准备?你要准备什么?再找两个人开刀吗?”
她气闷地拂开苏逸的手,拎着裙摆进了屋。这一遭,却没再锁上房门。苏逸眼角微微浮出弧度,慢条斯理地跟了进去。一过门槛,立刻收敛了笑意,继续摆出苦大仇深的模样来。
屋中的陈设极其简单,中间摆着一张竹桌和四个小矮凳,隔了丈余,便是木床。白婴此刻坐在床上,垮着脸瞪他。苏逸走至角落的火盆旁,稍是瞄了一眼,格外肃穆道:“没想到此地入夜后寒冷至此,是我大意疏忽了。这会儿炭火不足,恐会冻着阿愿。”
白婴安安静静地看她哥耍把戏。她做了个猜测,依着她哥的性子,搞不好为了哄她开心,她真喊一句冷,半夜他就会跑去拆了隔壁向恒的屋子,把那些木柴烧来取暖,然后再拎着向恒一起站外边,施一出苦肉计。
结果……
她万万没想到,她低估了她哥的水准。
说完此话,苏逸便慢吞吞地踱到她跟前,也不等白婴开口询问,径直就解自己的腰带和襟口。
白婴惊了一下,双脚缩到床上本能地往后退:“你、你做什么?”
苏逸利索地脱掉外裳,又开始扒拉中衣:“我常年习武,肝火要旺盛些,身子也暖和,阿愿且将就将就,抱着我睡吧。”
白婴睁大眼,无不诧异道:“你这……是不是也忒心机了些?”
心机大将军很快脱得只剩亵衣,还看似不经意的把领子扯开,袒露出大片劲痩又结实的胸膛。正如他所言,常年习武的人,身姿挺拔,周身的线条轮廓都极是标志,没有半点多余的肉,光是往那一站,都诱惑十足,引人止不住地想入非非。他的皮肤上还有纵横交错的伤疤,他很清楚,于别人来说,兴许恐怖,但对他的阿愿来讲,他的伤,就是她的软肋。
白婴的眼神果然温柔许多,她还没回过神,苏逸屏气凝神地坐上床沿,耳尖红得不像话。他闭上眼,仿佛竭力对自己做了番游说,继而转过身子,面朝白婴,如英勇就义般,十分僵硬道:“你……要不要摸摸看,试试暖不暖和?”
白婴悟了,哭笑不得道:“你在色诱我吗?”
苏逸沉默须臾,难得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点头道:“你要是摸了,就不许再生气。”
“那我要是不摸,你怎么办?”
苏逸默了默,直接把白婴推倒,压在了床上:“就只好……自食其力了。”
白婴终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她整个人都在花枝乱颤,趁着苏逸撒手,笑得一个劲儿捶床。苏逸也心知此事荒唐,一言不发地由着她。等笑够了,白婴忙不迭拉开棉被,裹在两个人的身上。她蜷缩进苏逸的怀里,一手揣进他的领口内,感受着那灼热的温度。挑了个舒服的角度,她把人抱得紧密又牢实。
“亏你想得出来呀,上怼天子下骂敌国王君的西北都护,竟然以色侍人,啧啧,这要传了出去,你岂不是要坐实怕妻的名头?”
苏逸坦诚回答:“怕,也是真的怕。怕你不开心,怕你生我气。”
“别的男子,但凡内人生气,都买衣裳首饰来哄,你怎么不学学?”
苏逸再次坦诚答:“没银子。”
白婴又是“扑哧”一笑:“你这形象,委实和世人口口相传的,也差太远了。还好就我一人知晓,否则,天底下多少少女因你梦碎。你方才和向恒那小兔崽子在外头唧唧歪歪,我都听着了,就是没想到,你还真采纳他的建议。”
“他的话,说得在理。我想过了,阿愿除了吃,确实只对我有兴趣,在乌衣镇时,你不就时常觊觎我。”
“你再说一次,谁觊觎谁?”
苏逸立刻改口:“我觊觎你。”
白婴这才满意地在他脸颊亲了一下,随后幽幽道:“我要真是中了你的计,你的心里边儿,还不知道会存些什么弯弯绕绕。你没见你将将的表情,有多勉强。”
她的话点到为止,苏逸也没继续戳破。
他所有的勉强,皆源于他如今的面容,那不是他本来的模样。即便白婴说过多次,能分得清两个人,可这到底是他的心结。
他抚了抚白婴的长发,轻声说:“如果能换你不生气,怎样都值得。”
“你真是……”白婴欲言又止,在他怀里蹭了蹭,困倦的眯着眼道,“你明明晓得,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儿,我就没办法舍得。罢了,林纾这事,既已发生,也只能顺势而动。即使林家想发难,也必须等到西北平定后。宝贝儿,将来……”
话说了一半,后面却再没了声息。
苏逸垂眼看看,见白婴呼吸绵长,已然睡了过去。她服食了流萤草,那东西能让人陷入虚幻的梦境,如此一来,也好过白婴受药人后遗症的折磨。
苏逸凝视她半晌,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了一吻,自言自语。
“你素来爱看些话本,可知,为何天上的神仙犯了错,都被罚来凡尘历劫吗?”
——你说,在神仙的眼里,这红尘,到底有多苦?
这日过后,三个人算是暂时在雪池旁定居下来。
山中岁月与外隔绝,舒适且安逸。白婴日常被两个人宠着惯着,几乎什么事都不用做,只管瘫在她哥专程给她打造的躺椅上,听听鸟叫,赏赏风景。苏逸通常会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叫嚷无聊时,他就把平生所见所闻翻出来,说与她当消遣。
可苏逸这人,素来桀骜,能入他眼的人和事并不多,有趣的,翻来覆去更是只有那么几件,白婴听了两回,就能倒背如流。实在闲得发慌,白婴索性找来针线,想给苏逸缝制点什么,以便今后留个念想。
她之前是想给苏逸做件狐裘的,可眼下算来,唯恐时间不够。白婴思来想去,决定绣一张绢帕,好收藏的同时,也很是实用。
这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如同在隐居,至于第三者,则像在流放充军当苦力。在其姐夫的威胁下,向恒几乎以一己之力包揽了所有脏活累活,包括且不限于做饭、刷碗、打扫、下冰湖捞鱼,以及上树打鸟……
白婴看在眼里,深感奇怪。须知在此之前,向恒对待苏逸和白婴之间的感情,一言以蔽之,那是能劝分绝不劝和,力图把他姐夫踹上光棍儿制高点。白婴不解,于是有一回趁苏逸去湖边洗衣裳,她抓着人单刀直入地问:“说吧,你怎么回事?该不会被你姐夫徒手撕人的狂霸之气吓出后遗症了,从此他说一你不二,这样我还怎么指望咱俩合伙给你姐夫挖坑?”
向恒闷了半天,在白婴的掐腿攻势下,他才掷地有声道:“我要,变强。”
白婴呆了呆:“所以……你要从做饭刷碗扫地板这等小事做起?哎呀,这情节我好像看过,话本子里的大侠确实是常常扫地莫名其妙就能扫出一套绝世剑法。你这方向是没错,可你二十出头才开始扫,会不会晚了点?”
向恒努力忍住骂人的冲动,板着脸道:“我从前,知道,他强,但没,想过,差距会,如此大。我想,让他,教我。”
白婴差点咬住了舌头:“你这孩子莫不是被山精妖怪附体了?突然转变这么大,搞得人家怕怕的……不过话说回来,出发之前,我确实和宝贝儿商量过,让他指点你武学。我怕你不答应,便一直没说,毕竟,你和你姐夫水火不容也不是一两天了。你有这思想觉悟,我甚感欣慰。挨你姐夫几顿打……”
“不是,受你姐夫点拨点拨,对你以后行走江湖,必有益处。”
向恒咬住下唇,目光有一瞬的暗淡。片刻,他说:“我只是,发现,我保护,不了你。”
白婴沉默。
“如果,我能,再强,一些,你赴,永岁山,也许我……”
“向恒,你有你的人生,不该走上我这条路。边关的风沙下,掩埋够多的白骨了,这不是你的归处。”
向恒低着头没吱声。
白婴睡在躺椅上,少顷,她闭眼道:“以后,你该为自己打算了。”
远处,一株古树下,苏逸无声无息地站着。
到得入山的第四天,在白婴的极力撮合和向恒的努力表现下,姐夫总算同意教向恒武学。白婴对此甚是好奇,自觉地搬了个小板凳在旁观看。
世人皆有崇拜强者的心理,白婴亦是如此。旧年还在将军府,她年岁不大,就要“楚尧”教她打架。那时他把她捧在手心上,哪忍心她受伤筋动骨的苦,便没应承。最重要的是,少年轻狂,他自认有能力护她周全一辈子。白婴彼时不明白他的心思,只当他和世间男子一样,不赞成女儿家舞刀弄枪,直到今时今日,她才晓得,那是她哥宠着她……
苏逸说的,练武靠挨打,那就不是一句单纯的戏言。
白婴眼睁睁地看着向恒从第一天鼻青脸肿,到次日被打得嘴吐血沫,再到第三日卧床难起,她简直不忍心继续看下去。
后来,那两个人在林子里上蹿下跳,白婴就用棉花塞着耳朵跑湖边绣绢帕,生怕多听一声向恒的惨叫都会觉得她哥不人道。
及至有一晚,向恒全身上下包裹着纱布,艰难地拿起竹筷企图用膳,好不容易把白婴煮的面条喂进嘴里,他含糊不清地问道:“听说,你幼时,也想过,习武。”
白婴一听,眼皮子登时突突地跳。
这话含意过于明显,向恒已经被打到怀疑人生,就想看看白婴上阵,他姐夫是不是也能用这种铁血的教育手段。
白婴焦虑地瞪了眼向恒,生怕真被逮去强身健体,当机立断道:“瞎说什么呢,我一个姑娘家家,习什么武,美人儿就该擅长琴棋书画,针线女工。”
向恒冷哼:“你以前,不是,这么说。你说,你废,都怪,你哥。但凡,他教你,习武,你能把,叶云深,脑袋,拧下来。”
白婴:“女孩子不能整天想着打打杀杀,我已经长大了,是个成熟的淑女了。”
“白婴,你脸呢?”
白婴翻了个白眼,一直没吭声的苏逸出面打断,嘱咐向恒食不语。向恒不敢忤逆,闷着脑袋用膳。
翌日早,已经很听话的向恒却被摔打得更惨,连带着埋伏在两三里开外的楚家军都听到了响彻林地的哀号,并不时掺杂着某人凉悠悠的声音。
“那是你该和姐姐说话的语气吗?谁给你的胆子去哼她?”
向恒无语。
“尊长二字,你要是记不到心里,我就让你刻在骨头上。”
向恒突然想起从前哼过白婴的千千万万声,顿时感到了生无可恋。
俗话说得好,一个强到变态的“战神”不可怕。
一个强到变态还护短宠妻的“战神”……真的好可怕!
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小舅子如是想。躲在草丛里的楚家军们也如是想。
入了中旬。
柳凡的话开始成真,流萤草虽压制了白婴的药人后遗症,可让她深陷梦境的状况也延长了许多。起初还只有三四个时辰,十天过去,则变成了六七个时辰。白婴的精神头也一日不如一日,常常前一刻还在细致地绣绢帕,下一刻就睡着在躺椅上。
向恒和苏逸好似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又默契地没有提及。只是向恒相对沉不住气,白婴的情况越糟,他练武就越勤,从早到晚,一刻不歇。仿佛这样他能快速弥补自己的缺陷,能护白婴在这乱局里全身而退。
姐弟俩一个动如疯癫,一个静如瘫痪。唯独苏逸看起来照旧的平和,除却指点向恒武艺,便是在照料白婴。她睡着了,他会悉心给她盖好被子。若白婴醒着的时间太短,他偶尔也会守在她身边自说自话,不求她有任何的回应。待得向恒的武道上了正途,苏逸便将自己的佩剑赠予了他。向恒识得那剑是把削铁如泥的利器,左右没舍得推辞,是以暗戳戳地收了。
他有那么一刻很是憧憬,若白婴能亲眼所见有一日他如苏逸那般强,那她会不会重新做一次选择。
有了这个念想,向恒拼了命地精进剑术。可当他停下来擦汗时,觑见他姐夫坐在睡着的白婴边上,拽出白婴手里的绢帕看了看。不得不说,那绣工极丑,白婴称她绣得是比翼鸟,但向恒怎么看,都更像是脱了毛的山鸡,且她动手小半月,至今只有雏形。苏逸大抵也寻思依白婴的手速,这方绢帕不知什么时候能绣好,闲得无事之际,他索性接替了白婴的活。
那场面,一言以蔽之——
刺激,相当刺激。
一个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的七尺男儿,就那么板正地坐在凳子上,长满老茧的手穿着针绣着花,还时不时幽幽地说一句:“心念要集中,剑路与步法相合,寻机而不辍,制敌而无招。你若再看我一眼,阿愿醒来,就要去林中寻你的眼珠子了。”
向恒赶紧收回视线。他忽而明白,苏逸之所以胜他,也不只是武学……
他会针线活儿,还会给白婴梳头发,连白婴自己都手残的高难度女子百合髻,他都能梳得有板有眼!要超越姐夫,着实路漫漫其修远兮……
想到这儿,向恒历经快九年的光阴,终于打消了要取代苏逸的想法。
比不过,他是真比不过……
他这边有了正确的认知,白婴那边却越发糊涂,每次一觉起来,她都能沾沾自喜,炫耀自己是个天才,连梦里都能无差别绣花,还绣得比醒时好上三分。
对此,向恒想翻白眼而不敢翻,怕被他姐夫打。
苏逸则是无奈笑笑,然后特别认真地问:“只好了三分吗?”
白婴朝他甜甜地笑了笑。
到这月的十六,白婴晒着太阳打了个盹儿。大抵因她的梦境都是好的,她在睡着时,会显得格外平和,嘴角动辄就浮出笑意来。这一天,她便是被笑醒的。
彼时,两个大男人刚做好午饭,正琢磨着能不能喊醒她,就双双瞧见白婴“扑哧扑哧”地连笑了好几声,然后意犹未尽地睁开了眼。苏逸见状,蹲下身来,先握住她的手试冷热,触及掌心里的暖意,方放下心来,温声问道:“梦见什么了?如此开心?”
白婴坐直身子,揉了揉被阳光刺得发白的双目,忍俊不禁道:“梦见星天鉴那山羊老道,你可还记得?”
苏逸约莫猜到她在笑什么,摇了摇头,兀自也弯起了眉眼。向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满地瞅这两个人打哑谜。白婴好不容易抿唇止住笑,耐着性子给向恒解释道:“星天鉴,是梁国历代皇帝招揽佛道两家人才,为皇室祈福敬神的机构。说起来,也就是迷信那一套。奉安二十五年那会儿,我干了桩混账事,致使你姐夫替我背了口黑锅,在御花园里跪了三天三夜,不进米水。是吧,跪的那人是你,他不满你这么宠着我,你回府后还和你大吵了一架。”
苏逸颔首:“嗯。”
白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我当时年纪小,不明白你为何那么气星天鉴那山羊老道,如今想来,圣心是要致你于死地。倘使换成他,多半真没命了。”
苏逸没吭声。
向恒听得懵懵懂懂:“什么,意思?”
白婴耸肩道:“那星天鉴里主事的山羊老道,昔年观星象,说将星主七杀,与凶星交汇,直逼紫微宫,将成国难之兆……”说到此处,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瞥苏逸,末了,方继续道,“因这星象,老道撺掇皇帝搞死你姐夫。皇帝本就不愿让楚家军的名号延续第三代,但又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好死不死,你姐夫顶了那口锅,顺利让皇帝出了个阴招。十七岁的少年人,三天粒米不进,滴水不喝,换作寻常人,是不是早死了?也就亏得你姐夫骨头硬。”
向恒想了想:“所以,结果,如何了?”
“结果,隔了三个月,你姐夫趁那老道出宫,半路上把人给掳了。”
“杀了?”
“没有。那人无实权,身份却极重,杀了不好交差。你姐夫直接把他扔进了一个尼姑庵的澡堂里。”
向恒无语。
白婴憋了半天,没憋住,又笑倒在躺椅上:“那时没有尼姑洗澡,你别误会。只是你姐夫提前布了局,无数百姓都看见那老道被一群尼姑用扫帚打出了尼姑庵。此后,那老道身败名裂,没多久就郁郁而终。”
向恒拿自己和他姐夫比了比。
十七岁啊……
心机怎么能重成这样的?他难道就没有半点少年人该有的天真烂漫吗?
向恒默默地往后退,争取离他姐夫远些。
白婴笑说一句“亏你想得出”,而后,她望向远处山顶,目色变得辽远而恍惚:“我梦见你带着我,述哥,还有五哥,趴在那尼姑庵的墙头上,啃着才摘下来的新鲜果子,前仰后合地围观。述哥说,你这人啊,恩怨分明得紧,谁要是害过你,无论过多久,你都会把欠的债收回来。可谁要是对你好半分,你就掏心掏肺,即使是自己的命也不计较。宝贝儿,你那么看重我,是不是就因我入府的第一年,记住了你的生辰,给你煮了碗寿面啊?”
苏逸捏了捏白婴的手,没有回答。
白婴又问:“那如果我待你不好了呢?你会恨我吗?”
苏逸依旧没应她的话,只将人揽起,刮了刮她的鼻尖儿,道:“饭菜该凉了,用膳吧。”
“好。”
九月十八。
白婴又做了一个梦,这一回,她却是哭醒的。
那阵儿苏逸在湖边洗衣裳,因着雪池寒气重,他便将白婴留在了木屋前。向恒在就近处练着剑,忽见白婴抹眼泪,忙不迭地过来询问。白婴呆滞了半晌,先问了苏逸的去向,继而茫然道:“我做梦了。”
向恒担忧道:“噩梦?”
“不是。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那你哭什么?”
白婴捂住眼睛,笑了笑。只是那笑格外勉强,倒比哭还难看几分:“我就是梦见,我在梦里,爱了他一辈子。”
“白头到老的一辈子。”
她说完,看见苏逸端着木盆站在远处的灿烂阳光下,赶紧拍了拍脸,冲着他展颜。她眉眼勾得像新月,两道视线相撞,便有阴云自苏逸的眸底徐徐散去。
九月二十。
白婴自醒来就一直望着屋前的小树林。除却飞鸟振翅,那葱郁之间,再无别的动静。已至最后约定的期限,赵述那方始终没有消息传来。白婴心下不安,借着让向恒下山替她买话本的缘由,暗中让向恒回遂城一趟。苏逸对此不置可否,当日,向恒便离开了庵乐雪池。
这一走,向恒整整四日不见回转。
白婴不敢再服食流萤草,生怕睡着的时间越长,会错过任何风吹草动。她一断流萤草,整夜整夜地痛不欲生,又怕自己疯起来会做出难料之事,便每晚都让苏逸将她绑在床上。苏逸没辙,只得依着她。
到秋分结束,白婴决定离开山上,苏逸一反常态地提出替她去找向恒,白婴正好也想独自前去永岁山,索性答应了下来。
二人如常告别,苏逸在辰时离开,白婴则多逗留了半日。她把那方绢帕的绣活收了尾,原本是想绣两只比翼鸟,可惜只来得及绣一只,且她知晓,大部分还是她哥完成的。她将绢帕留在床上,收了她哥前两日浣洗的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好,还把躺椅拖进了屋内。
山中天气变幻无常,她不想这些物件风吹日晒。
理好了一切,白婴环顾四下,平静地锁上了房门。她边走边揣摩去永岁山的路线,外头还有埋伏的楚家军,必会尾随于她,她得在路上把人甩掉。白婴沉思着刚入林,没走多远,树梢头蓦地一阵风动。她脚下一顿,仰起头看了遭飘落的叶片。下一刻,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猝不及防地出现,擒住了她的手腕。
白婴吓了一跳,片刻,她自上而下地打量着面前人。他深蓝色的衣料上满是斑驳血迹,高束的发髻凌乱不堪,缕缕青丝狼狈地垂散下来。脸上,眼睫上,均覆有鲜红的颜色,手里的长锋未收,还沾着风干的血。他抓住白婴的五指轻微颤抖,双瞳里蔓延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枯败之色。
白婴登时脱口:“你怎么了?为何弄成这样?”
向恒咬了咬牙,警惕地望了一眼周围,随即五指收紧,颤声道:“快跟我走。”
他连断句都来不及,白婴当即笃定发生了大事。越是这般紧急,越是不能冲动。她用出吃奶的劲儿把向恒拽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你慢慢说,究竟出了何事?你得先告诉我,我才能思考对策。”
向恒麻木地看了看白婴,像是从白婴的眼中慢慢汲取到温度,努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好一会儿,他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要做什么。”
白婴清楚这个“他”是指谁,沉默须臾,问:“哪一桩?”
“这次的遂城之计。你在都护府里伪装后遗症加重,联合我、老柳,诓他来庵乐雪池时,他恐怕就在将计就计了。”
白婴晃了一晃,脸色刹那间白得可怕。
被她猜中了,苏逸他……事事都在掌握里。
不知过了多久,白婴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遂城,出事了?”
向恒点点头。
末了,他像不肯多说似的,把白婴抓得更紧:“你的计划,失败了。这个人,是疯的,他不在乎牺牲任何人的命,下一步,还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举动来。白婴,我们走吧。”
“述哥……是不是……”她说不下去,哽了哽,勉力道,“外围的楚家军呢?你和他们动手了?你身上的血,哪儿来的?”
“没有楚家军,我一路上山,都没碰到任何楚家军。”
白婴远眺林子深处,摇了摇头:“他是……故意的。我们,走不了了。”
向恒听不明白白婴的话意,白婴已然矮声道:“你且回答吧。述哥他……怎么样了?外面,是何局势?”
向恒此番沉默了良久,终是启齿道:“遂城失守。暂代主帅一职的副将赵述,而今悬尸城楼上。”
白婴双腿一软。
向恒牢牢搀住她,挣扎一会儿,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盏,以及一把嵌着翠玉的匕首。白婴一看,转瞬红了眼眶,额头上青筋暴起,拼命地压抑着喉头哽咽,接过了这两样事物。
“这是……老柳让我交给你的。十六国行军中途,他携此物逃了出来,想赶来庵乐雪池。只是,叶云深在他身上种了蛊,我见他时,他已是弥留之际。我这一身的血,是他所留。”
“我不是……不是跟他说过,让他不准做这蠢事吗?为何,他就是不听……”
“他说,你当年救下不愿助纣为虐的他,赠他匕首以坚君子风骨,这四年之间,不敢有一日忘却大恩。今他将匕首奉还,万望后路珍重。他还说,你太年轻,在年岁上本与他家中闺女相仿,也该像他闺女那样,无忧无虑。”
白婴低头看着那盏琉璃,视野里尽被白蒙掩盖。
向恒还在道:“这盏中物可保性命,只是物引……”
“别说了。”
白婴觉察到什么,阻止了向恒的话头。她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眶,转过身迅速把琉璃盏和匕首藏进了怀里。向恒正欲发问,却听一株胡杨树后骤起脚步声,踩碎了铺陈的落叶。苏逸一袭黑衣,负手慢行而来。向恒一见是他,目眦欲裂地横剑相向。他却视若无睹,走至半丈开外,依旧噙着柔和温润的调调:“阿愿,你在藏什么?给我看看,可好?”
白婴定了定神,示意向恒放下剑:“别做无用功,我有话与他说,你去一旁等着。”
“白婴!”
“去吧。”
她说得平和,向恒不得不从。待向恒走远,白婴迎到苏逸跟前,一仰头看他,忍了许久的泪水便禁不住狠狠涌出。
苏逸皱了皱眉,心疼地想替她擦泪,却被白婴偏头躲开。
两人相对静默须臾,白婴深吸一口气,道:“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愿指什么?”
白婴下细思量,这一桩桩一件件,当真是千丝万缕,难以理清。她闭了闭眼,从最初的源头说起。
“你何时晓得,我药人之身的隐秘?”
苏逸定定地看着她:“叶云深之血,能为你续命的事吗?”
“……是。”
苏逸轻叹一息,再靠近些。若非克制,他便要一如往常般,理理她的发,将她拉进怀里。但此时此刻,他要认真回答她每一个问题。
“山洞外。”
白婴一怔。
苏逸解释道:“你既知我在太学里追踪术能令师者汗颜,光凭向恒的脚程,怎有可能甩开我。我未出现,一则,是要确定你的身份,二来,彼时敢相望,不敢相及。听到你和叶云深的关联,只是意外。”
“意外……”白婴惨笑出声,“好一个意外啊。所以,你从那时开始,就在布局活捉叶云深。你明知道,朝廷对十六国三王,必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这是……要把自己往绝路上推。”
苏逸不置可否:“阿愿若不瞒我,我亦不会私下筹谋此局。”
“我醒来的第二日,你问我打算,我曾提及诱使叶云深取道浮屠关,绕月盈河直奔永州,途中再经永岁山时,你便料到我的想法了?”
“永岁山两峰夹谷,由河道干涸而成。地势狭隘,前后只一处山口可供通行。且因临近赫连、雁回两大山脉,经年刮西北风。风入峡谷,逢毒瘴之气,可以一人摧折万军。阿愿是这样想的吗?”
“你……”白婴哑口无言。
苏逸眸色似水:“你兵法启蒙,还是我所授。你记得我说过的兵不重伏,我又岂会不了解你的所思所想?”
“那……我囚禁画皮师,欲造成你假死之象,也在你意料之中?”
“三州这四年稳如堡垒,也不仅是因我治军,放眼关内外,阿愿,你认为,我是如何了解民意,又是如何判断叶云深的动向?”
白婴踉跄了一下,苏逸探手要搀扶,被她大力甩开。后续的事,她已差不多能串联起来。
“所以,从向恒把画皮师带进遂城,你就知道了。你推测我要用你的假死造成都护府的破绽,引叶云深来攻。你促成我,甚至是配合我去完成这件事,是想活捉叶云深。永岁山的地势,谓隘形,敌先居之,盈而勿从。你有把握在那等境况下覆灭十六国的大军,可你不敢赌,能不能活捉叶云深。因而,你要把他困在一个更有进无出的地方,那就是遂城。”
“是。”
白婴估计遂城里苏逸定是留有玄机,没有细问,只道:“我不明白……你让我在这与外隔绝,没有我的消息,叶云深怎敢贸然进攻?他深谙画皮一道,又岂会不怀疑那只是一具替死的尸体?”
“阿愿……”苏逸极轻极温柔地唤了句,神色是如往昔的宠溺,语气却夹杂着无奈、不甘、酸楚和些微的失望,“你引我出城,与赵述合谋,使‘楚尧’薨逝,再让赵述暂代主帅一职,屯兵天掣峡,放十六国大军入永岁山,最后,你在永岁山以身证道。你的种种排布里,可曾算过我?”
白婴默了默。
“你又将我……放在何处呢?我分明说过,要你好好待在我身边的。你未将我算进局中,我这一局真实的目的,你又如何看得清?地下城为何启用?李琼去了哪里,你不曾好奇过吗?”
白婴咬住下唇,齿间几乎溢出血腥味。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掌心里的刺痛驱使着她保持冷静。
“柳凡能成为你的眼线,叶云深旁侧,为何不会有我的暗桩?引他入遂城,抑或覆灭十六国,素来只在我一念之间罢了。若一具尸体不够,那么,一名投诚的副将,加上遂城的布防图,以及一张地下城的图纸,又当如何?”
“你……”白婴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
苏逸便直直地向前一步:“你方才定是在想,我留在遂城里保证能活捉叶云深的玄机是什么,便是李琼。如今让叶云深活着已不再是我唯一的选择,阿愿,你可以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我,我会……杀了叶云深。”
“我不死,梁帝可会放过你?这满天下的百姓,如何看待你?梁国内乱一起,生灵涂炭,你如何背得下千古骂名?”
“我不在乎。”
“那你可知,这蛊王会将人变成什么样?”
“我亦不在乎。”
“你做这所有的决断前,有没有想过……让述哥撤离遂城?”
苏逸顿了顿,坦诚答道:“没有。”
白婴两眼一闭,水泽簌簌落下,如同断了线的珠帘。
“他是你……一起长大的兄弟啊。那些随他驻守遂城的楚家军,也都是敬你重你的人,你怎……狠得下心。”
“他们,的确是楚家军。最后的……楚家军。”苏逸一语道破。
白婴霎时怔住,听他云淡风轻地谈论那些被牺牲的人命:“赵述之死,是引叶云深入城的关键之一。此后,梁国内战难免,我也不能留下隐患。听赵述号令者,皆是楚兴国留下的老将,若未来战中割裂军心,再行处理,会比现在棘手。遂城此次一战后,跟随我的,便不能再称是楚家军了。”
“只剩你这四年培植起来的心腹势力,对吗?”白婴捂住脸,沉闷地讥笑了两声,透明的泪就顺着指缝溢出来,好似怎么哭,都不足以宣泄此刻的情绪,“述哥带我去西山那一日,他与我说,那几年我们五人在京中,大抵就是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好时候了。那人死后,他自己都泥足深陷,无法自救。可他总想着,他该再陪你一程,盼一丝转机,否则,在你眼中的世道,得多绝望,多磨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杀了他。”
“不该死吗?”话是疑问,但苏逸漠然的声音,不带丝毫的起伏,“他,与那个人,昔年承诺会保护你,结果如何?”
“在这场战争里,谁都不是幸免者!”白婴遏制不住地高吼出声,“我知道你疯,没承想,你会疯成这样!这边关三州,这万千黎民,倾覆热血何止我一人?为一己之私,值得吗?”
“值得。”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后退的余地。
为此,他会不惜一切。
白婴失神地看着眼前人,痛心亦惋惜,那个与她说着于无所希望中获救的少年,到底是消磨在了斑驳的光阴里。
白婴步步趔趄,想笑笑不出。泪水干在她的脸颊上,她摇摇头,曾经熠熠生辉的双目渐渐暗淡下去,说:“你真是……无可救药。”
这是她生平对他说过最重的一句话。
苏逸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而将她拽进了怀里。
“那就……无可救药了吧。阿愿,就算要恨,也留着下辈子好不好?这一世,别留我一个人。”
白婴的眼中又被水雾笼住,浸得他的肩头湿了一大片。她一只手环住苏逸的肩背,隔了良久,附在他耳畔道:“我知道的,这病,早已入膏肓了。我其实一直都很清楚,我该做什么。我怎能……还对你有所寄望呢。”
至此一言,苏逸方心慌起来。他不允死别,也不会接受白婴与他的生离。他想说些什么,白婴却是矮声道:“我还有一个办法,全了这无解之局。”
利刃脱鞘的声音只在一瞬。然后,是恣意蔓延,无边无际的锥心之苦。
之所以只觉得苦,是那皮肉之痛早已显得无足轻重。
二人相抵的脚尖上,一滴接一滴,染了如樱般绽落的血。白婴空洞地直视着前方,感到那搂在自己腰上的力道慢慢消失。她以为,他会与她说几句话,或是交代以后,或是唏嘘恩怨纠葛。
可从头到尾,他什么都没说。
及至,白婴垂下沾满鲜血的手,哑着嗓子道:“如上了黄泉路,索性恨我一回吧。”
她哥也只是温温柔柔地应:“好。尽量。”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