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倾君只觉得一阵寒风没有任何阻碍地吹得自己的心头抖了抖,而之后,突然觉得自己的紧张很是莫名。那屋子里的,是他的“阿倾”,即便是不见了,也是他的“阿倾”不见了,他自会去找她,听她的解释,选择信或不信。她为何要跟上?她为何要怕他发现她不在?即便他的“阿倾”被发现是假的,与她何干?晏倾君笑了笑,却也未打算回去,只是放缓了脚步,跟着奕子轩入了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封阮疏已经回来了。晏倾君站在奕子轩略后一点的位置,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看着的方向,正好看到封阮疏躺在榻上,如初见她时的那般,背对着来人。“阿倾。”奕子轩站在原地,极为小心地轻步向前,一声低唤好似梦呓。榻上的封阮疏不语,只是将被子拢了拢,整个脑袋缩了进去,露出些许黑色发丝。奕子轩缓步到她身边坐下,轻抚她的长发,柔声道:“阿倾乖,好好休息,过几日我便接你出宫。”封阮疏未露出脸,奕子轩也未掀开被子,只是略有失神地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她的长发,好似连站在门口的晏倾君都未发现。晏倾君微微皱眉,只觉得三人之间这场景,很是诡异……正要转身离开,奕子轩却是起身,面无表情地路过晏倾君身侧,出了房。晏倾君有些莫名,他不该把她当做危险人物赶出这房间么?既然他不赶,她便留下好了。她转身,反手关上门,睨着封阮疏,好奇道:“你居然这么早便回来了?”封阮疏躲在被子里仍是不言不语,晏倾君走到榻边,漫不经心地道:“那人皮面具还没摘下来吧?戴着它睡觉……封姑娘还想更难看点?”封阮疏这才动了动,起身,晏倾君便看到她满面的泪痕。“如何取下来?”封阮疏的声音有些冷,让晏倾君想到祁燕。“用温水敷面,不用多久便能取下了。”晏倾君很是好奇她与商阙发生了什么,无赖地坐在榻边,不打算离开了,看着她打水,洗面,慢慢取下人皮面具,露出狰狞可怕的脸。“看到奕公子是如何待你的了?”封阮疏的声音柔了许多,带着几丝嘶哑,“自从我被救回东昭,一直是他在照顾我。当时我重伤,每次醒来便见他在身侧,端食喂药,都是亲力亲为。那时我精神受创,整日只知哭泣,他每每陪着我日夜不眠,哄我莫怕,找来乐师给我抚琴。到后来我住到迎阳寺,那么远的路程,他每月必会过来一次……”“他那么好,你嫁他好了。”晏倾君轻笑道,“反正他都是对你好。”封阮疏并未生气,只是叹了口气,“公主,是奕公子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晏倾君不语,静待她的后话。“我到了东昭,虽不说话,甚少与人接触,有些事情还是能听到一些。我回来时,正是奕公子之父办丧事的时候,那之后,他便是一家之主,不停地在我与公事之间忙碌,却从未轻易怠慢、放弃哪一方。旁观者清,亲眼所见才明白,对许多人而言,身上的担子太重,想要两面兼顾,的确不易。日子久了,我便想,或许……商阙每日也是在这样的悔恨中度过,却连一个弥补的对象都没有。”“所以是奕子轩让你原谅了商阙?”晏倾君嗤笑,“你原谅他便罢了,莫要把你的思想强加在我身上。”“我只是在说许久以来心中所想的罢了。”封阮疏慢慢爬上榻,慢慢地躺下,双眼直直地看着榻顶的纱幔,眼泪便顺着眼角滑落,“我看着奕公子,便学着在心中画了一柄秤。一边是你,一边是奕家,他要选秤杆偏向哪一边呢?一边是我,一边是商洛,商阙要选秤杆偏向哪一边呢?接着我便在自己心中放了柄秤,一边是爹爹,一边是商阙,从小娘对我格外严格,唯一的期望便是得到爹爹的认可,爹爹,是我半生努力的对象。我与商阙同样是自小相识,相知相恋相随,他是我这一生的挚爱。我用力地掂了掂,突然发现,两者是同样重要,若一定要选,我会选谁呢?”封阮疏转首看住晏倾君,轻笑道:“我以为,在奕公子心中,你与家族,于他而言,同样重要。所以他才会不知疲倦地在两边来回奔波。”晏倾君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想是这么久来无人说话,封阮疏在心头憋了许多话想要说出来发泄一番,那她便不打断,听着就是。“可是商阙……”封阮疏动了动脑袋,偏头看向窗外月色,嘴角含笑,眼泪却是一颗颗掉下,“商洛月凉,每每驻足望南,祁国路遥,暗无天日,但我从未想过放弃。我的这双眼,我的骨血,不止是我的,还融着我娘半生的期望。我想,终有一日,我会长大,如娘所愿,变成爹满意的模样,亲自走到他面前,让他因我而骄傲。这样的念想我背负了十几年,可是被他毁了。他说他爱我,远甚于他的生命。然而,他也爱他的商洛,远甚于我……”封阮疏突然沉默下来,垂着眼睑,看着月色的眼底情韵流淌。那张狰狞到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如同被暴雨摧残过的雍容牡丹,花叶凋零,雨水四溢,狼狈沾泥,却仍然丢不失那一抹与生俱来的骄傲。半晌,她继续道:“所以我才羡慕你,倾君公主,至少在奕公子眼里,你与奕家同样重要,而我在商阙眼里,永远比不得他的商洛。”晏倾君不知今夜封阮疏去找商阙发生了何事,对她这番结论,她只有一句话想问。“封姑娘,我问你,带着人皮面具,商阙认出你来,用了多长时间?”晏倾君的笑容柔和,坦荡地看入封阮疏眼里。封阮疏看着晏倾君,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眸光一亮,却是沉默。晏倾君嗤笑,“只是一眼?一个动作?还是一句话?”封阮疏似乎已经明白晏倾君的意思,垂下眼睑。“我再问一句,我站在奕子轩面前,封姑娘觉得,若我不说,他究竟要到何时才肯信我是晏倾君?”“人有不同,事有不同,情形亦有不同……”“既然如此,我与奕家对奕子轩而言,你与商洛对商阙而言,又何来可比性?”晏倾君反问。封阮疏闭上眼,无言语。晏倾君起身打算出门,打开房门后,突然回头道:“之前对姑娘的诺言已经兑现,我不管今夜姑娘身上发生何事,姑娘要生也好死也好,再与我无关。姑娘若有什么其他想法,还请看清形势,莫要连累到无辜人!”看她今日说的这番话,若是有了轻生的念头,死在这怡园内,她可是有口难辩……“公主放心,阮疏软弱过一次……今后,再也不会了。”封阮疏的声音恢复到坚硬而沙哑,随着语音落下,晏倾君关上房门的“嘎吱”声也消散。回到房中,晏倾君躺在榻上,辗转难眠。回东昭前,晏卿曾经提醒他,东昭皇宫的局势比祁国复杂得多,那时她还暗想,自己在宫中十几年,不会有比刚刚在祁国皇宫醒来时更差的状况了……可如今看来,当年身处后宫的自己,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前朝的波涛汹涌的。她处心积虑地设计他人,使得他人成为自己的棋子,却未料到,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沦为棋子。首先,当初她推断晏玺会让商阙入宫的理由是:晏玺想让自己接触商阙而恢复记忆,想起逆天刀的来源。可是商阙已经入宫两三日,晏玺却没有任何动作。可能是宫中太乱,晏玺才搁浅了安排她与商阙相处,也可能是晏玺……发现了什么。譬如——她是晏倾君。其次,她下的花粉毒,到了皇后身上,就成了真正的浮欢。她身上的浮欢是晏卿给的,奕子轩与晏卿同门,会有这毒也正常。因此顺势下毒,嫁祸给她。她本以为自己会被当做晏珣的“羽翼”而除去,可今夜他入宫,请她相助……由此可推,要么奕子轩最初便没打算杀她,将她逼到死角方好利用;要么他本想借此除掉自己,却因为怀疑自己是“晏倾君”而改变了策略,那么,他便还有一股不明势力,即便不用到她也可以将晏珣戴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光环摘下来!以晏倾君对奕子轩的了解,他不是将成败寄托在他人身上的人,这么大的事,没有完全的把握必定不会轻易走第一步。所以,目前的局势,应该是后面一种!奕子轩背后还有一股势力,在支持他对付晏珣!至于那股势力来自何方……晏倾君心中一震,瞬间亮得透彻。她稳了稳心神,连忙起身,掏出刚刚奕子轩给她的纸张,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提笔。两日后,皇后甍,其兄马青以“皇上重病,太子临危,除内奸,抵外患,护皇权”为由,举兵直逼都城,东昭陷入几十年来的首次内乱,太子府被重兵包围,太子妃涉嫌给皇后下毒,投入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