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嫁

一个是燕朝首位女将军,一个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同样强势而又隐忍的两个人,要如何才能走近对方,将思慕变成婚嫁?? 她是被皇帝暗恋的女人。皇帝自幼就记住了她的名字,彼时两人还年幼,一个在深宫一个在边关。十多年后,他在战报上看见她的名字,霍时英三个字瞬间在他的眼前勾勒出一幅苍凉的画卷,大漠飞烟,骏马奔驰,金盔卫甲,立马横刀的英武女子,荒凉而充满生命的张力,残酷而柔情。他悄悄地给了她很多的机会,她的名字一次次地出现在战报上,一次次的功绩,鲜血淋漓,杀戮决断,他无数次幻想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后来他知道她的小字叫安生。安生?他如何能给她安生,她像雄鹰一样翱翔天际,天空是她的羁绊;他似巨龙深潜海底,皇宫是他的牢笼。

第五章02
霍时英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已经浑浊,眼角眉梢尽是岁月的痕迹,他轻轻在她的肩头拍了两下道:“多多保重。”临走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惋惜与不苟同掺杂颇为复杂的眼神。
老人走了,霍时英回头看着车内另外一个胖老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头瞄了她一眼,忽然扯着脖子吼了起来:“今儿是怎么啦,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开饭啊?”
外面一个长随提着食盒急急地跑过来,两步登上车,收桌子摆饭菜手脚利索,嘴里还解释着:“今天不知怎么了,皇上那边传膳晚了,我们也不好先到厨房里拿吃的。”
老头裹着裘皮往里面缩了缩,鼻子里很不满意的 “哼”了一声,饭菜一摆上,霍时英一看,那是相当地无语,老头的膳食简单,一个大海碗,下面是米饭,上面盖了一层酱汁浓厚、炖得稀烂的五花肉,桌子上几碗菜,一碗大白菜,一碗芋头,一碗甘蓝,还有一碗肉糜,都是炖成了烂糊糊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老头拿着个调羹拌着碗里的饭,斜着眼睛看了霍时英一眼道:“我牙口不好,你要非在我这蹭饭,就跟着我吃这个吧。”
霍时英摸摸鼻子道:“我能跟老大人讨一碗面吃吗?”
老头又斜着眼看她,哼了一声,扯着脖子朝外面喊:“弄碗炸酱面来。”
炸酱面一会就来了,一大海碗,上面铺着金黄的炸酱和一点香菜末,青葱一般嫩绿的黄瓜丝码了一层,这才是好东西啊,霍时英跟着皇帝吃了几天甜兮兮的精细菜肴,看见这碗面两眼放光。
一老一少对坐着都埋头吃得稀里呼噜的,老头吃的没有霍时英快,半晌抬头看着霍时英的吃相,似乎很妒忌她的好胃口,哼唧了一声忽然说:“你这娃不错,就是有点激进了,还要练。”
霍时英抬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刚才把那位大人得罪了。”
老头发出一声嗤笑:“白老头,哼!”颇有轻蔑的意思。
霍时英抬头朝老头笑笑,没接他的话,低头接着稀里呼噜地吃面。
老头又接着道:“韩棠敢在这时候当众跟你攀谈,胆子不小。”霍时英又抬头看他,老头接着就狡猾地笑了笑:“这小子也是个狡猾的,可惜还太嫩了点。”
霍时英咽下嘴里的一大口面条,顺便咽下了为韩棠辩解的话,老头举着调羹又点着她道:“你也是个狡猾的。”
老头肥胖的脸笑起来像个胖狐狸,霍时英不接他的话,埋头专心对付碗里的吃食,心想:“你才是最狡猾的那只老狐狸。”
不远处的龙撵上,皇帝的午膳刚刚摆出来,福康还是跪在那里给皇帝布菜,手上有条不紊,嘴里不疾不徐地说道:“下车的时候,贺文君曾向她行礼,但是不曾进一步攀谈,后来韩大人找过她,两人倒是聊了一会,也就半刻钟的样子,再后来就被焦阁老指使人叫了去。”
福康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又低头接着道:“白阁老也在车上,两人谈了一会,后来白阁老没有用饭就回自己的车里去了,将军现在正留在焦阁老处用饭。”
皇帝端着饭碗的手放到桌沿上,望着桌面目露沉思,片刻后他抬头看向福康道:“白阁老,端正阿直,一生虽无大作为,但门生无数,是清流一派的中流砥柱,而焦阁老,一生左右逢源,屹立朝堂历经三代君主无数的大风大浪而不倒,门生故吏在朝无数,你说以她的性子会选谁?”
福康弯下腰,语调为难:“这……将军这人,胸中大有丘壑,小人还真不好猜。”
皇帝望着他片刻,转头看向窗外,轻轻地一笑,没有言语。

庞大的仪仗队伍行了二十多日,终于出了冀州的地界,沿途的土壤渐渐变成红壤,大片的耕地变成稻田,空气越来越潮湿,气温也在逐渐升高,马上就要到达渭水了。
这二十多日霍时英每到下午就窝到焦阁老的马车上,车上也没有什么消遣,一张棋盘两人就混了二十多天。
焦阁老这人活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行事起来多有些乖张和随性。他不喜修边幅,霍时英有时候中午过去了他还头不梳脸不洗的,裹着裘皮打瞌睡,他也不喜欢洗澡,身上倒不是说有多臭,就是总是弥漫着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酸腐气,他还有消渴症,可他就是牙口不好了,也不愿意在嘴巴上亏待自己,每顿一碗肉从来不断,所以他的马车里总是燃着一个小炭炉,时时煮着药,他的马车上永远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连贴身伺候他的长随都逮着点工夫就要跑出去透透气,也就霍时英不嫌弃他,每天在他那跟他下棋,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候一盘棋没下完,待到深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
说起下棋,唐世章是把霍时英领进门的师傅,幼年时她的棋路大多大开大阖,喜欢纠缠在正面的交锋,在唐世章手里走不出三个回合,近几年她少有机会再碰棋盘,但思路却愈见宽阔,渐渐有成气候的气势。
焦阁老的棋路思路缜密,善于以小取大,而霍时英善于做大局,往往一盘棋下完了才看出是一个大的珍珑。两个棋路完全不同的人,一下起来当真有点斗智斗勇的意思,一盘棋有时候要下上一两天,焦阁老这人其实很古怪,不太容人,也可能真是行路车上太无聊,霍时英连着几日来骚扰他也没烦她。
到达渝州府的前一日,霍时英中午再去找老头,不想却被拦在了车外面,还不等霍时英打听,车帘子撩了起来,焦阁老披散着头发伸出脑袋来:“小混蛋唉,你家大人我今天不跟你腻味了,想立稳脚跟子别光跟我这使劲。”老头扬扬脖子:“那边,看见没?那两辆大车,那两位,随便一位说句话,都比我老人家管用,我老人家都七十多了非拉着我跟你们小辈折腾啥,个没眼力见的。”老头说完一使脾气甩帘子缩回去了,一点面子都没给霍时英留。
霍时英摸着鼻子看了看远处左右丞相坐的高头大马的马车,扭头看一边哈着腰的长随,那长随跟着焦阁老多年,这段时间也跟霍时英混了个脸熟,他苦着脸悄声地道:“您昨天不是给他吃了个梨子吗?”
“啊,是啊。”霍时英莫名其妙。
长随脸撇的像个蔫倭瓜:“拉肚子啦,昨晚上半夜拉到现在还没消停呐。”
霍时英“嗤”的一声就笑了出来,她拖拖拉拉地挨到车厢边,敲敲窗棱:“老大人,在下罪过了,不想递给您个梨子却惹祸了,时英给您赔不是了。”
“刷”的一声,帘子又撩开了,焦阁老恶狠狠地瞪着霍时英,老头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眼里还有眼屎,眼睛瞪的溜圆,那形象真是没法看了,霍时英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点也不怕,老头瞪了一会,忽然笑了,嘴角往两边一拉,胡子都不动假得要命,然后他就说了:“我说我本来看你挺聪明的,怎么这么拎不清呐,你说你这些日子跟我个没权没势的老头子耗什么?这荒郊野外的,又没高门大宅的拦着,多好的套交情的机会。”他又扬扬脖子:“那两人,不管是谁,要么你能让他们谁帮你说一句,要么你能让他们都闭嘴,就什么事都成了。跟我这你根本没走对路知道不,丫头?”
霍时英一手扶着窗棱,有几分沉重和无奈地道:“焦老啊,时英不用去套什么交情。”说完她抬头直视对面的老头:“你懂的很,时英也懂。”
焦阁老愣了一下,气势一收就窝靠垫里,他咂巴咂巴嘴看着霍时英,半晌无语,然后他慢悠悠地道:“霍真把你教得好啊,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愣头青来着。”
霍时英低下头,神情里带上了没落和几分失意:“老大人啊,您是没打过仗,经历半生戎马的人,没有战马的嘶鸣,没有朝不保夕,吃碗面,下一盘棋那是很惬意的事情。”
老头被霍时英的话说得有那么点触动的意思,但他面上刚稍稍一松,顺手就抄起个软垫“嗖”的一声扔了过来:“滚蛋,少给我来这套,老爷我活到七十多还能被你这点小伎俩骗了。”
软垫“砰”的一声砸中窗棱,霍时英抬头就一脸笑嘻嘻的,她其实挺真心喜欢这老人家的,这老头不管再怎么招人讨厌,但他不装。
霍时英往后跳了两步,跟车里的老头道:“不是我说你,就你那身体应该多出来活动活动是真的,您看人家白阁老,一路遇到个好山好水从来都不落下,人家看不说还要吟个诗什么的,多风雅。”
车厢内的焦阁老,斜倚在重重软垫里,他脸上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讥笑,然后他举起右手,遥遥指着霍时英,脸上是从没见过的严肃和郑重:“你这般年纪,这般身份,还有你的女子之身,最忌骄狂,浮躁,无论是什么人谨遵礼教之防,轻易放下心防是你的大忌,不要把你那套在军营里混迹的法则带到朝堂上,你可明白。”
霍时英笑嘻嘻地本来想要撤退的姿态顿时停在那里,然后她面上一肃,整整衣领,对着老人慢慢地弯下腰:“时英受教了,多谢老大人提点。”
焦阁老挥挥手让霍时英滚蛋,顺便还跟她啰嗦了一句:“这队伍里,能坐车的都是数得上的人物,你没发现这车队里多了一辆车?怕是和你有几分关系,不去看看?”
霍时英脸上一愣,老头玩味地朝她笑:“丫头,你以为皇上他亲临颍昌府观战,还劳顿朝中上上下下这一帮人,真正为的是谁?你现在能横着走知不知道?滚蛋吧。”
霍时英杵着拐慢腾腾地往车队后面走,眉头深锁,皇上,焦阁老,白阁老,从来不露面的王阁老,远远点过头的韩丞相,还有那帮年轻人,每一个都在脑子里翻江倒海地过了一遍,最后焦阁老那句“你现在可以横着走,知不知道”在她耳边隆隆作响。
来到那辆孤零零的马车边,不到跟前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冒出来,霍时英一愣,加紧几步到跟前。
车外的守卫没一个人拦着她,她果然可以横着走,然后随着“哗啦”一声,车内外的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老师?怎么是你?”霍时英惊呼。
车内的唐世章收起最初惊讶的表情,脸上几番变化最后似乎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自己的弟子,寡淡着脸朝霍时英招了招手道:“来了就进来吧。”
霍时英把拐杖扔给跟着她的小太监,蹭上车,上了车,坐稳了,霍时英才看清楚,唐世章虽然穿戴得整齐干净但右手腕上却套着一个硕大的铁腕,后面连着一根长长的铁链固定在车底。他身边还跪坐着一个妙龄少女,霍时英一上车她就朝她微颔螓首,嘴角含笑,非常温婉的样子。
霍时英扫了她一眼,略一沉吟道:“你先下去,我找家师有两句话说。”
那女子微一弯腰也不多言,拿起挂在车壁上的斗篷躬身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出去后还帮他们把车门也带上了。
矮几上摆放着酒菜,师徒俩相对而坐,两人互相看着对方谁也没先开口,后来霍时英拿起桌上的酒壶给他们一人斟上一杯,缓缓地问:“谁干的?”
唐世章端起小酒杯“滋溜”一声一口干了才慢悠悠地问:“时英猜猜是谁干的?”
霍时英不说话,给唐世章添上酒,唐世章慢条斯理地用左手夹起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嘴里嚼着,笑眯眯地看着她,霍时英才试探着道:“莫非是皇上?”
唐世章马上就爆出一声嗤笑,手指点着霍时英:“你老师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能让皇上亲自出手。”
霍时英暗中松了一口气道:“说吧,到底是谁?”
唐世章又一口干了一杯酒,摩挲着酒杯悠悠地道:“是王寿庭。”
霍时英一听是王寿庭,紧绷的神经完全放松了下来,她本来做好了要劫车的准备,这回不用了,她问唐世章:“他要让你干什么?”
“他要我入仕。”唐世章有点垂头丧气的意思。
“那不是挺好?”霍时英抬手给他斟酒。
唐世章就抬眼看她,眼里带着三分怒意:“你们父女两个是我的魔障吗?二十年前被绑了一次。”他举举手里的镣铐:“为了你们我这又被绑了,难道又要一个二十年?”
霍时英笑笑,她知道她这师傅是个贱脾气,其实是挺腻腻歪歪的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哄着不行,捧着也不行,非要三棒子赶上架子,他就老实了,所以她也不跟他争辩,而是问他道:“我爹眼看着就要退下来荣养了,您难道还想跟着他混一辈子?您的满腹才华,跟着王丞相会大有所为的。”
唐世章低头不语,霍时英也不多话,自己吃着东西,也不耽误给他斟酒,后来唐世章终于道:“你可要知道我一入仕,便一分都帮不了你了,恐怕到时候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跟你们霍家划清界限。”
霍时英抿了一口酒淡淡地道:“我知道,老师的抱负比时英重要。”
唐世章喝着酒缓缓地道:“皇上要架空韩林轩,王寿庭正跟他争得你死我活,以皇上力保霍家的作为,你若入朝这两人都不会在这当口说话,倒是朝中几位阁老要麻烦一些,你自己要想办法堵了他们的嘴,要知道虽然他们现在内阁闲置,但无一不是德高望重之辈,谁站出来说上一句,就是一番波澜。”
霍时英点头,静静地听着,唐世章接着道:“一旦入朝,你自己定要谨言慎行,你可要知道这朝中上上下下可没有谁是真心愿意看见你站在朝堂上的,现在大家不吭声那是形势所迫,可你一旦干出点出格的事,平衡一被打破,等着你的就是墙倒众人推的局面,你可明白?”
霍时英垂着头,轻轻地道:“时英明白。”
唐世章望着她,叹出一口气:“你祖父是个惊涛伟略的人物,他不受世俗规矩的拘束,单单看中了你,可惜他看不见你穿官袍入朝的情景了,他当初如此的栽培你可能也是想看见你那一刻盛放的胜景,可惜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两人维持了片刻的沉默,气氛多少有些伤感,唐世章后来口气一转带着几分的无奈又道:“可你终究是个女子,等过个几年朝局稳定了,霍家安全了,你就想办法脱身吧,每一种特立独行的行为,敢于与所有世俗规范抗争并最后胜利的,从来都不是个人的行为,老师不想看你最后落得个凄凉的下场,你好自为之。”
师徒二人吃了一顿中饭,最后相谈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相对无言,倒有几分惨淡的意思。
大队要开拔的时候,霍时英从唐世章的马车上下来,几个卫兵远远地站着,那被赶下车的妙龄少女低眉顺目地站在车下,看见霍时英下车,浅浅地弯了一下腰,从头到尾没吭过一声,明显被调教得非常好。
霍时英看看那女子再回头看看马车,佳酿,美人还有镣铐,还真的适合唐世章,王丞相对唐世章也算是用对了套路了,霍时英嘴角牵出一个浅笑,慢慢拖沓着回了自己的马车。
车队又继续行了两日终于到达渭水南岸,大队人马过江又折腾了一天,当日到了夜晚终于在扬州城外扎下营来。
皇帝那里照样接见当地官员,车队中也有不少来和大臣联络感情的,一时局面有点乱哄哄的,霍时英的车里也迎来了两个人,月娘和小六提着包袱投奔她来了。
小六比两个月前长高了一些,变声期也过了,规规矩矩地给霍时英磕了一个头,被高嬷嬷打发人领到后面仆役们的营帐里去了。
月娘从上车就含着一泡眼泪看着霍时英,高嬷嬷打发走了小六,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也向霍时英告辞了,她伺候霍时英多日,今日正经伺候的人来了,她也该功成身退了。
霍时英一直把高嬷嬷送到车下,躬身行礼:“多日受蒙嬷嬷照料,时英多谢了。”
高嬷嬷向她一屈膝,还礼道:“将军您客气了。”两人起身互相朝对方笑笑,高嬷嬷才转身跟来接她的侍女走了。
霍时英回到车上,她的腿还是没有知觉,手上倒是略微可以活动了,两手撑着车底,拖着往回挪,车里没人,月娘的一泡眼泪终于滚滚而下,上前去撑着霍时英把她挪回床褥里。
霍时英挪回床褥上,自己靠好了,转过头月娘已经掩面嘤嘤地哭上了:“我都听说了,你脑袋挨了一锤,就算捡回半条命这以后也瘫了,时英这可如何是好?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月娘是哭得真伤心,也幸亏她是从大户人家出去的,身上的教养是根深蒂固的,才没有出现哭天抹泪的情景。霍时英就那么看着她,她对月娘情感很复杂,她对她有养育的反哺之情,但她们的身份说穿了就是主仆的关系,地位上就不对等,再则她对月娘也有些怒其不争,可她又是自己人,自己这一辈子不管她怎么样糊涂都是要护着的。
霍时英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递了一块帕子过去,问道:“你听谁说的我以后要瘫着了?”
月娘擦着眼泪勉勉强强地收住哭声:“裴太守派来接我的人说的。”
霍时英就道:“以讹传讹的事情你就不要信了,我好得很,有太医每天给我施针,我三个月后就能行走自如了。倒是这马上就要回王府了,有句话我要问你,你得给我个准话。”
霍时英看着月娘平静地问出:“你以后是打算跟着我爹,还是跟着我?”
月娘擦着眼泪的手停在脸上,抬头看向霍时英,霍时英与她对望,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我,我……”月娘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霍时英就道:“你若跟着我,没人拘着你,日子至少过的安逸,但你若跟着我爹,出了什么事情,内院的事情我手伸不了那么长,就怕保不了你。”
“我,我,我不知道。”月娘憋了半天终于给霍时英憋出来了这么一句,霍时英知道她是个糊涂脑袋,只有暗地里叹气,以她的意思她是不想让月娘跟着她爹的,在她的观念里王妃和霍真才是正经夫妻,月娘在边关二十年说起来劳苦功高,若跟着她爹,妒恨她的人绊子肯定少不了,她又是个不聪明的,回来稀里糊涂地把命都丢掉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是再能耐也不能把手伸到她父亲的房里去,到时候真要有事了她又不能不管,搅祸上身那是必然的事情。
霍时英望着窗口沉吟半晌,最后转过头对月娘道:“回去以后你先跟着我吧,以后的事,等我爹回来再说。”
“嗯。”月娘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出了扬州离京城就没多远了,大队不曾减速,行了十日终于接近京郊,临进城的最后一晚皇帝忽然宣召霍时英。
小太监来传口谕的时候,霍时英刚刚用过晚饭,月娘赶紧忙乎着给她收拾了一下,霍时英就跟着小太监走了。
路上走了一个多月,霍时英都有意无意地躲着圣驾,和皇帝没有照过面,她虽预料到入京之前势必要有一次深谈,但一脚踏上龙撵的时候头皮还是有些发麻。霍时英自己都承认她半生遇人无数,唯独就悚了这个人。
铜鼎里依然燃着炭火,霍时英一脚踏进车厢里面温暖异常,她埋头拜倒:“臣,霍时英参见吾皇万岁。”
似乎过了很久才听见上首传来皇帝缓慢的声音:“你起来吧,福康给将军奉茶。”
霍时英慢慢直起身,垂头,不敢直视皇帝,皇帝又道:“你坐过来。”
有人轻手轻脚地在她面前摆放了一张坐垫,霍时英掰着腿跪坐上去,疼出一头的汗,再抬头就看见皇帝望着她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皇帝的目光让霍时英很不舒服,她总是控制不住地在这人面前紧张,而皇帝又似乎不愿意看见她在他面前紧张,至于皇帝为什么不愿意看见她紧张她又不敢或者不愿意深想。
福康轻轻把一碗茶放到霍时英的面前,弯着身悄悄退下,片刻车厢里的人跟着他退了个干干净净。
片刻后车厢内就剩下君臣二人,皇帝端起茶碗在嘴边,半掩着双目轻缓地问道:“手脚可有好转?”
霍时英略一弯腰:“多谢皇上挂念,臣已经好多了,腿还有些不灵便,手已经可以活动了。”
“嗯。”皇帝看她一眼,轻应一声。
皇帝放下茶碗再开口就说到了正题:“内阁七位阁老如今还有些影响力的就只剩下跟朕出巡的三位,王阁老,尸位素餐已经十多年无所作为,不提也罢。白阁老……”皇帝停顿片刻,语调一转又道:“白阁老,端正阿直,门生无数,是清流一派的中流砥柱。”皇帝再是停顿道:“至于焦阁老,历经三朝的元老,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而不倒,却总是能左右逢源,门生故吏在朝也是无数,此三人若让你选一个认为老师,你当选谁?”
霍时英垂目静静听着皇帝说,越听越是心惊,最后终于抬头吃惊地望向皇帝。
皇帝叹出一口气道:“选一个吧,你需要有个入朝门槛,也需要有个文官的后盾。”
霍时英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这些本来应该是霍真给她做的事情,或者是该她自己慢慢钻营的。
皇帝也不着急等着霍时英回答,慢慢品着茶,眼睛望着别处,霍时英缓缓地道:“臣……选焦阁老。”
皇帝眼里露出一点意料中的欣慰,他转回目光望着霍时英淡淡地道:“知道了。”
霍时英明白皇上这一句知道了,就是说这件事情他会去运作,皇帝的手腕当然要比霍时英自己去钻营高明得多,给她省了很多要走的弯路,但这时候霍时英无法对她的君主说出一个谢字,也弯不下腰,她很挠头,皇帝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关系弄得这么别扭。
霍时英坐那不吭声,皇帝喝完一碗茶,也不看她就自己提壶斟满热水,慢慢地道:“霍时英你虽然是个女子,但首先你我二人是君臣,你时时这般拘谨,以后你在我跟前行走又当如何处事?”
霍时英再次豁然抬头,皇帝淡淡的几句让她在瞬间颇有醍醐灌顶的意思,她的脑子瞬间清明,弯腰道:“多谢皇上教诲,时英浅薄了。”
皇帝看着面前弯腰的人道:“你明白就好,官场多泥潭,你以后需谨言慎行。”
霍时英额头点地轻声道:“是。”
皇帝再次端茶,放到嘴边道:“嗯,你去吧。”
霍时英起身,行礼。皇帝看着她起身,再跪下,然后又起身缓慢地挪出车厢,一口茶终是没有喝下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景德四年初,新帝北巡历经两月有余返回都城,城内从昨夜子时起工部官员和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直至丑时先行的禁卫军赶回城中,封锁街道,撵逐闲人,到了寅时百官俱按品服聚东城门,出城于十里亭处迎侯。
这一日天气晴好,官道旁杨柳发了新芽,一派初春时节欣欣向荣的景象。
到了正午庞大的仪仗队伍终于出现在官道的尽头,百官俱整衣远望,人群里出现了短暂的骚动。
直至龙撵到得跟前,皇帝着明黄蟠龙龙袍,头戴金冠步下龙撵,一时百官跪地参拜,场面壮观而肃穆。
皇帝下车走至当先一人,伸手扶起:“弟弟免礼,朕出巡之时劳你监国,辛苦了。”
跪地之人身材肥硕,爬起来平白比别人艰难几分,没说话之前先喘了两声:“不辛苦,恭贺皇兄北巡大败羌人,扬我大燕朝之国威。”
皇帝微微一笑,没有接话,望着下面跪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一展袍袖朗声道:“众卿家平身。”
下面众人又是齐声恭贺,皇帝向一旁示意,小太监高亢尖利的嗓音传出去很远:“免礼,平身。”下面的百官才窸窸窣窣地从地上爬起来。
来迎接的人群里有公卿王侯和文武百官,皇帝看见了排在睿王身后的大驸马,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又看见了裕王世子,然后他扭头对福康低声地吩咐道:“去请霍将军过来。”
福康转身去传话,皇帝眼睛看着人群中垂着头的霍时嘉微微提高声音道:“裕王世子?!”
霍时嘉一怔,抬起头,对上皇帝的目光,皇帝和煦地对他道:“你到跟前来说话。”
霍时嘉由长随搀扶着,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他自然地走到霍时浩身旁和他并肩站在一处,这时霍时英也被小六搀扶着走到御驾跟前,皇帝半侧开身体,让出后面的霍时英,既是对着霍家兄弟也是对着文武百官道:“此番羌人大举进犯,践踏我国土,蹂躏我百姓,辱我之国威,半壁江山险丧于蛮族铁蹄之下,幸得危难之际霍元帅多方筹措军资粮饷,整合大军,渡江雷霆一战力挽狂澜,终于颍昌府全歼敌军,救江山百姓于水火之中,解朝廷危困之局,而霍家之女霍小将军以一己之牺牲,率一万亲兵,抵挡羌军主力之黑甲军,战至最后一人不曾退却,因她之牺牲扭转整个战局,朕亲临战场一应全皆目睹,实是巾帼英雄,如今将军深受重伤你们接回府去好生将养。来日朕还堪大用。”
皇帝身长玉立站在当地,朗朗而谈既是宣讲也是下定论,霍时英站在一旁脑袋垂得极低,皇帝话音落后,霍家三兄妹皆跪地领旨,谢天恩。
等兄妹三个从地上站起来,两兄弟都去看霍时英,霍时英自然先看向霍时嘉,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霍时嘉的眼底闪过一丝疼痛,霍时英裂开嘴角朝他笑笑,身长玉立的身姿腰背挺得笔直,一手支撑着小六,浑身的重量压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无力地踏在地上,咧嘴一笑浑身散发着一种无所谓的坚强,霍时嘉把头扭到一边,硬把心里的酸楚强忍了下去。
霍时英再去看霍时浩,霍时浩望着她一脸欣慰,霍时英弯腰给他行礼:“大哥。”霍时浩朝她微微一点头。
皇帝站在跟前看着他们兄妹见礼完毕,忽然扭头看着霍时英指指身边的人道:“霍时英,这是睿王。”
皇帝此举有些突兀,别人看不明白,霍时英却是一怔,看了过去,皇帝身旁站了一人,差不多高的个子,但是厚度却有两个皇帝那么厚,那人站在那里头戴金冠,身穿蟒袍,腰系袍玉带,一张圆脸如白胖的包子,看着有几分憨厚气,腰身起码有三四尺的样子,大腹便便,通身贵气,和皇帝没有一分相像的地方。
霍时英弯下腰,大礼参拜,眼看她就要跪下,睿王似乎一惊,伸手就要来扶,嘴里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将军不必行此大礼。”
睿王弯腰扶起霍时英,嘴里粗喘着,两人本来站得极近,他口里的热气就喷到了霍时英的脸上,霍时英见此人之状就知道他有气虚之症,身体是不大好的,她虽被扶起却还是半弯着腰对睿王道:“霍时英有礼了。”
“嗯嗯,有礼,有礼。”睿王“嗯”的那两声是从鼻孔里发出的声音,像是在哼哼一样,听起来软软糯糯的,毫无架子和威严。
两人再站直了,扭头看见皇帝在一边嘴角含笑看着他们,霍时英看过来的时候他那笑容平白又多了几分明快和意味,霍时英把头低了下去。
皇帝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一直含着笑,挥手请百官退下,拉了睿王一起道:“弟和朕一起走吧,我们也叙叙。”
睿王又“嗯嗯”两声,被人簇拥着登上龙撵,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起驾入城去了。
御驾先行,后面的公卿大臣跪地相送,等御驾过去了,一行人才起身,来迎的朝臣和同去颍昌府的焦阁老他们开始攀谈,又是一番热闹。
霍时英三兄妹齐头跪在一处,等御驾过去以后,霍时英和霍时嘉都是被人扶着才站起来,等到两人面对的时候霍时英才轻轻地叫了霍时嘉一声 “二哥”。霍时嘉看着她似有千言,最终还是隐忍不发,叹了一口气,牵起她的一只手紧紧握住道:“回家。”
霍时英清淡地笑着应道:“好。”他们站在路边,自有家中仆佣去赶车过来,霍时嘉一直紧紧攥着霍时英的手不松开。
等车的工夫旁边有势利的朝臣见霍家得势上来攀谈,文人端着架子不好直接和霍时英说话,霍时嘉脸色难看,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趋炎的人都热情地找上霍时浩,霍时浩谦虚地应酬着也是一番热闹。
兄妹俩拉手安静地站在人群之外,自成一方世界,等车的工夫,霍时英扭头往焦阁老的方向看去,就见老头身边围满了人,恭维之声一片,好不热闹,老头拱手应酬着众人,不时还大笑几声,一派和气,霍时英看过去的时候看见老头眼梢跟她对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霍时英笑笑转过头,低头看着地面再不乱看。
雍王府和长公主府的马车同时过来,霍时浩和一帮朝臣和气地道别,霍时英和霍时嘉躬身恭送霍时浩,霍时浩登车后又撩开帘子望着站在地上的霍时英半晌后道:“回府好生将养,时嘉好好照顾,缺什么到公主府来知会一声。”
霍时英弯腰道:“是。”霍时嘉站在一边不吭声,霍时浩看了霍时嘉一眼,又跟霍时英道:“身体好些了就到公主府来坐坐。”
霍时英再次弯腰:“是,过两日时英定去拜会大哥和公主。”
“嗯。”霍时浩点点头,放下帘子。前面一声吆喝,马车一动,大驸马的仪仗也随之启动,兄妹二人这才转身登车。
霍时嘉带着霍时英坐一辆马车,兄妹二人在车上相对坐着,随着马车启动,霍时嘉直看着霍时英的那条腿,身上披着裘皮,窝靠在坐垫上脸色不佳,霍时英倒是浑不在意,撩着窗帘朝外面看,一脸笑盈盈的,眉目舒展浑身轻松的样子。
将要入城时,霍时英放下帘子对霍时浩道:“二哥,你让人把车拐到东市去,我们从白定桥上过去回家。”
霍时嘉抬头看她一眼道:“都回来了,以后有的是你看的,你急这一时做什么?五成兵马司和禁卫军已经封道了,御驾不回宫谁也别想乱走动。”霍时嘉的语气颇有一些没好气的意思,霍时英只是笑笑也不搭话,还是撩着帘子看了一路。
一路回去,从皇宫到东城门,十里长街果然人烟罕见,家家关门闭户,一路禁卫军把守。他们一路行来倒是畅通无阻,不到一个时辰到了王府大门口。
此时的裕王府,正门大开,与当日霍时英匆匆回来时只开一间偏门的情景大是不同,门内两排仆佣列队,周通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迎接。
霍时英随着霍时嘉下了马车,刚一站稳一阵辘辘的声响,然后一辆带着滑轮的座椅被推到了她的跟前,霍时英满是诧异,霍时嘉在一旁带着命令的口气道:“坐着,让他们抬你进去。你这一被抬着进去,以后要省了多少麻烦知道不?至少晨昏定省这块就有了个借口。”
霍时英好笑地看向霍时嘉,最后妥协地坐了上去,自有人来把她抬进府门,被人抬起来,霍时英摸索着四下看身下的椅子,好奇地问霍时嘉:“哪里来的这古怪椅子?”
“从留定侯家找来工匠做的。”霍时嘉似乎很不耐烦回答她的问题,扶着小厮,匆匆走了出去。
霍时英也不多问,还是四下好奇地看着。霍时英却不知道霍时嘉之所以不愿意多说却是因为早前霍真快马专门给他的一封家书。
那日霍时英在颍昌府重伤之际皇帝许下一句惊人的诺言,霍真当时没说什么,是不好当即就驳了皇帝的面子,可他作为一个男人却是不相信什么一生一世的誓言的。
在他看来即便是皇帝也是男人,一生一世那是狗屁,霍时英在霍真心里那是心头肉,他的骄傲,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在这世上,不是正妻,皇帝也休想让他把女儿嫁了。再有说什么当年他家老爷子把霍时英托付给他的事情,霍真就更是不信了。霍家老爷子一生沉稳,儿女的亲事,没有三媒六聘,谈什么托付终身,两人曾经有过什么暗语约定倒有可能,可就算是当年老爷子含糊的有这种想法,但他霍真也不愿意把霍时英往宫里送做个妃子的。
圣驾刚一走,霍真这边就快马修书一封给霍时嘉让他务必在皇帝入城之前把霍时英给劫回家去,就怕皇帝脑袋一热把霍时英直接给弄到宫里去了。所以霍时嘉准备得充足,知道霍时英不良于行特意跑到留定侯家里去找了工匠来做了一把椅子,就是要做足了架势准备给皇帝看,你看我家有足够的能力照顾人,就不劳您费心了,结果他倒是没用上,皇帝脑袋还算清醒放人了,不过霍时嘉的心里到底还是憋了一口气。
进到府里周通率众仆从迎接,霍时英这次进门再不如上次一般,所有外院的管事全部都让她看了看,霍时嘉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下面的人,她霍时英是这个家里最不同的郡主,你们要怠慢她的人都掂量掂量再说。
闹腾一番过后,霍时英被直接抬进了霍时嘉夫妇住的华荣堂的一个偏院,对别人就说是这回两个都是病人了,放一块正好有个照应,其实却是霍时英这次回来是常住,她身边没有一个从小跟着养大伺候的人,霍时嘉怕把她一个人放在一个院子里,下人没调教好给她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然后又是一番梳洗更衣过后,霍时英又被抬着和霍时嘉一起去给老太太和王妃请安去了。
到了锦华堂,老太太还如上次一般周身珠翠环绕,富态地倚靠在榻上,上次那个中年美妇依然在她身旁伺候,霍时英被人搀扶着跪下行礼请安,艰难病弱的姿态做的十足,老太太这回倒是没有为难她,赐了坐,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战事,又专门问了问霍真的近况,到最后都没人奉茶上来,对霍时英的伤势也只字不提就把他们打发了出来。连带着霍时嘉这回都没得到什么好脸色。
出了锦华堂又到了王妃处,王妃这里倒是有另外一番景象,仆妇早早就站在门口迎他们,进了门王妃一脸和善,也不要霍时英请安,让人奉了茶给他们,细细问了霍时英的伤情,倒是一句都没提霍真,然后又让人摆上早就准备好的宴席,给霍时英接风洗尘。
霍时英一通应酬完,已经是傍晚了,回到偏院,她二嫂又送来一堆衣服,用具,都是霍时嘉的,霍时英和她二嫂又是闲话几句,等送走了龚氏,她梳洗收拾完就已经天黑了,因为午饭吃的晚,她也就没有传晚膳,早早睡下安稳地睡了一夜。
第二日起身,刚刚早饭过后卓太医就来了,一番施针过后稍稍问了几句霍时英最近的起居,也就告辞了。如此以后卓太医日日过来,宫里每三天也会有人来一次,每次皆送来一些贵重的药品,补药之类的事物,事无巨细地问一番再回去复旨。
这样过了几日霍时英的腿稍稍有了一些知觉,这天看天气不错,施针过后就去跟霍时嘉说她要去拜访一下霍时浩。
当时霍时嘉也刚吃了药正抱着点心匣子在吃点心,霍时英进门跟他说了,他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倒是也该去一下。”说完他放下手里的匣子,吩咐龚氏去库房挑几样礼品,又叫了人来备了车,用过午饭,都准备齐全了霍时英就换了衣服出门去了。
因是自家亲戚走动,霍时英没有提前下拜帖也没让家仆去通知,带了小六直接坐了马车就去了。
京城里的公主不少,但单独立府的却不多,本朝这一代的公主唯长乐长公主单独立了一府,府邸离着皇宫不远,就隔了两条街,原是前朝一藩王的旧宅,和裕王府却是一东一西隔了半座城。
未时中裕王府的马车穿街过巷停在长公主府大门前,正北三扇兽头大门气派不比裕王府差半点。开着一个偏门,门口坐着几个门房和闲散的家丁。
小六下车着人去通传,霍时英撩开帘子往外看,就见有门房急急忙忙地往里跑去,等了不消片刻的工夫,忽然正门大开,里面出来一干人,霍时英才慢慢踱下车。
小六扶着霍时英进了正门,穿过前庭,来到正堂远远地就看见霍时浩和一个女子相携立于阶前。霍时英知道那女子就是长公主了。
本朝国君姓郑,长公主名叫掌珠,是太后的第一个孩子,皇帝的长姐,从她的名字就能知道其受到的宠爱。长乐长公主自幼集万般恩宠于一身,到了婚事上却因为太后过于挑剔反而耽误了,直到都二十三了才挑中了当年十八岁的霍时浩,长公主整整比霍时浩大了五岁而且婚后五年都不曾有身孕。当年霍时英第一次获校尉之职,遭到满朝堂的朝臣耻笑、反对,弹劾霍老将军的奏章雪片一样,大驸马当庭据理力争却驳不过一个礼教祖训去,大怒摔了笏板,为了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当时还在位的先帝虽有些昏庸却顶着压力硬是给了霍时英一个官职,这里面最大的因果却是因为皇家多少觉得有些亏欠大驸马霍时浩的意思。
如今的长公主已经年过中年,远远地站在那里一身家居常服,头戴凤簪,不是很隆重的装扮,但自有一种风华。
霍时英行到阶下撩袍拜倒:“霍时英,拜见长乐大公主。”
就听一阵珠环颤动之声响起,淡淡幽香随风而来,一只柔嫩白皙的手伸到眼前,一个脆亮、果断的声音道:“时英快快起来,你我之间的关系不必如此。”
霍时英随之起身,抬头望去,长公主是个美丽的女子,杏眼,胆鼻,嘴巴微微有些大,五官稍稍有点开阔,一种很明朗的美丽,多少和龚氏的那种明快的气质有点像,但又比龚氏多一些深沉的味道,她舒眉展目地朝霍时英微笑:“久闻其名,今日才算是真正见到了。”
她拉着霍时英的手上下打量,嘴角的笑容加深,眼里带出一种兴味,遂又拉了她的手转身上台阶,来到霍时浩跟前,霍时英又朝霍时浩行礼:“大哥。”霍时浩点点头,不苟言笑的样子。
三人到了正厅,霍时浩入了首位,霍时英在他下首坐下,长公主却不坐而是站在一边道:“你们兄妹久不见面自有话要说,你们慢慢谈,我下去看看她们准备的茶点。”说完就朝霍时英笑笑,按下她要起身行礼的动作,转身轻摇漫步地走了出去,一干在厅中伺候的丫鬟仆妇也俱被她带了下去。
自始至终霍时浩都不言不动,霍时英再是坐稳抬眼看他的时候还是那副老学究的严肃面孔。
两人枯坐片刻,有仆妇上来奉了茶,等人又都退出去后,霍时浩端起茶碗轻啜一口,放下茶碗才望向霍时英淡淡地问了句:“伤势怎么样了?”
霍时英老老实实恭敬地回道:“好了不少了,腿有了一些知觉,自己也能慢慢走几步了。”
“嗯。”霍时浩点点头,还是看向霍时英的那条腿,眼里终是带出了一些忧心。
“回去住着可还好?”霍时浩又问。
霍时英点头:“有二哥照应着一切都好。”
霍时浩点头,然后又问了霍时英一些她回府以后的事情,霍时英事无巨细地跟他说了一遍,霍时浩边听边点头,霍时英说到她现在住在霍时嘉的偏院的时候,他稍微愣了一下,最后也是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
一遍话过完,霍时英终于说到正题,她整整衣袖郑重地望着霍时浩道:“大哥,今日时英前来其实是有事要麻烦您。”
霍时英的话没让霍时浩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他喝了一口茶,也没问什么事,只慢条斯理地道:“说吧。”
“前几日时英随圣驾入京之前,皇上曾私下授意我最好拜入焦阁老的门下。”霍时英说到中途,稍一停顿,抬头间只见霍时浩正在放茶碗的那只手就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后他抬眼看向霍时英的时候,眼底就多了几分幽深。霍时英接着又道:“如今这当口,父亲不在家,也只好请大哥从中周旋一二了。”
霍时浩沉吟不语,手指轻叩椅首,半晌后才如自言自语一般的道:“焦阁老……倒是真要好好地周旋一番了,既是皇上授意这事倒也未必就不成。”
霍时英坐在那里沉默不语,霍时浩琢磨完了抬头看向她,微微一愣,几次嘴唇翕动,欲言又止但始终没说出来,最后几不可闻地微微叹息一声,等他再回过神来就朝外面吩咐道:“请夫人把佳慧带过来。”
不消片刻,又是一阵珠环脆响之声而来,正厅大门洞开,长公主手里抱着一团粉红后面跟着几个丫鬟走了进来。
到了跟前,霍时英才看清,长公主手臂上托着一个孩子,是个女孩,一身粉红的小袄,梳着两个包包头,孩子趴在长公主的肩头,背朝着众人。
霍时浩望女而笑,长公主把孩子从肩头挪到身前,朝着霍时英笑道:“时英这是你侄女佳慧。”她又颠颠怀里的孩子:“佳慧,这是你小姑,叫小姑姑。”
那是一个粉妆玉砌的孩子,一双杏眼眼瞳乌溜溜的,嫩白的小脸上两朵嫣红,刚刚睡醒的样子,含着一根手指好奇地看着霍时英不说话。
霍时英这辈子没有对付孩子的经验,看着孩子有些发愣,长公主倒是也不勉强孩子,直接把孩子往霍时英的怀里一放:“你抱抱。”说完就退到霍时浩的身边笑眯眯地望着她们两个。
霍时英僵手僵脚地抱着孩子,小孩子很软,她一点力气都不敢用,只好架着手,托着她把她放到腿上坐下,这孩子是霍时浩和长公主唯一的孩子,夫妻结婚十载才得此一女,很是金贵,但这孩子丝毫不娇气,被霍时英揉搓了一下,也不变脸,端端正正地坐在霍时英的腿上,她爹叫她也不理,乌溜溜的眼睛就是看着霍时英,然后这孩子忽然开口清清脆脆说了一句:“你不是小姑姑,你是小叔叔。”
屋内一时安静异常,最后长公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霍时浩在一边嘴角也噙着笑意,佳慧看看父母一脸迷惑,霍时英微微笑着摸着孩子的头道:“小叔叔就小叔叔吧。”
孩子笑了,得意地往霍时英怀里挪了挪,靠着她,霍时浩倒是走过来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轻轻叹出一口气。
气氛有片刻的伤感,小孩子却是不懂, 抬起眼睛又叫霍时英一声:“小叔叔。”
“嗯。”霍时英轻轻地应了她。
至此霍佳慧这一生在幼年时,懵懂无知之际就被大人们混淆了霍时英的性别,叫了霍时英一辈子的小叔叔。
当日霍时英在长公主府吃了一顿家宴才回了裕王府,次日,霍时浩就准备了各色拜师礼品带着霍时英去拜会焦阁老。
焦阁老经历三朝也是一个大儒之家,整个府邸虽也庭院深深但简朴严谨。到了府上霍时浩递了拜帖,兄妹二人被引至偏厅,等了片刻出来招呼的却是焦阁老的长子现在礼部任侍郎的焦守义。
焦阁老称病不出,焦侍郎恭敬而客套地招待二人,待霍时浩说明来意,他也只是推脱说这事还是要家父做主,一概什么也不应成,霍时浩也不着急,没有多说就客气地告辞了,次日再去还是一般的光景,第三日再去,焦侍郎还是一样的说辞,焦阁老依然称病不出。
霍时浩也不着急,暂时歇了心思,没再去登门,又过了几日,朝堂上忽然传出消息,因此次羌人入侵,三州大批官员或殉职的或叛国落马的,折损了大批官员,一时三个州府出现了大批官职的空缺,朝中六部朝官就要被外放一批,不几日第一批外放官员的名单就出来了,里面就有焦侍郎的名字,被外放为颍昌府的知州。
又过了半月焦阁府再次传出喜讯,从小被人传出因出水痘毁了容而耽误了终身大事的焦大小姐,被太后亲自保媒说给了丧妻的和王。和王乃是自先帝宾天后唯一个被获准回京祭拜的藩王,他的母妃地位低微,但自幼温厚懂礼被太后所喜,他的封地在冀州也是富庶之地,实是一门好亲事。
焦家接连喜事不断,一时门庭若市,霍时浩在这个时候倒没有去凑热闹,过得几日以后等到焦府稍稍消停后,再次带着霍时英提了礼物登门造访。
这次再去,同上几次光景就不同了,焦老头终于出来见客了,宾主落座后霍时浩旧事重提,老头上首坐着眯着眼睛沉吟半晌,然后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我这张老皮,都要被你们拉出来做大旗喽,我这张老脸怕是保不住喽。”
霍时浩低头不言语,霍时英笑眯眯地看着老头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气,被老头看见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霍时浩赶紧起身按着霍时英就给焦老头行了拜师大礼。
当日拜师儿戏了一些,次日焦府再次开坛祭拜了孔圣人,正正经经地行礼,拜了师。
从那日拜师以后霍时英就再不得清闲,老头说了:“你既拜我为师,那少不得是要教导你的,免得你将来出去做出败坏我门风的事情来。”于是每日辰时之前霍时英务必要到焦府报到,焦府五间大书房,里面藏书无数,霍时英每天就被关在里面,焦老头给她捡了一大堆书,命其何时看完,看完后要写出感想,心得。写的不对一顿手板子就伺候,霍时英日日被折腾的头昏脑胀,天天挨打,后来手被打的都拿不住笔了,某日一烦躁,看见焦老头手里一拿上戒尺,站起来撒腿就跑,焦阁老先是一愣后来火气一上来,扔了戒尺抓起鸡毛掸子就追了出去。
霍时英腿脚不利索,也不敢真的跑,被焦老头追得满院子乱跑,一时满院子鸡毛乱飞,乱得是鸡飞狗跳的。
这一事被好事的焦府下人传了出去,一时坊间就流传出,裕王府里有个巾帼不让须眉的郡主将军,打仗了得,保家卫国十多年,在江北打羌人立了大功,但是读书不行,成天被焦大人拿着鸡毛掸子打的满府跑,此番流言传到朝堂也成了一时的笑谈,霍时英拜入焦阁老门下的这件事也因此被坐实了。
而这件事传到宫里,那日是个夜深的时候,皇帝留在紫宸殿处理政务,二更过后御膳房送来一碗药粥,吃着宵夜的工夫,福康当笑话一样把这事说给了皇帝听。
皇帝喝着粥,静静地听完,倒也是笑了出了来,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如别人般的是玩笑话,皇帝当时把喝了半碗的粥,放了回去,漱了口,用手巾擦了擦嘴,才慢悠悠地道:“这一老一小的,倒是会演戏,弄这么一出既给人一个文墨不通难成大气的印象,也把两人是师徒的这事坐实了,这俩凑一起还真和脾气了,就是不知道这点子是谁想出来的。”
皇帝扔了手巾,手指在桌案上轻叩着,沉吟不语,福康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笑盈盈的脸色,复又垂下头去。
如此过了三个月,春天过去,天气热了起来,这一年的六月,霍真班师回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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