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的这一个星期,我几乎要抓狂,天天放学泡在雅客吧里等他的踪迹,连酒吧老板娘倪亚也渐渐注意到我,她并不常来酒吧,偶尔来了,略坐一会儿也就走了。从外表看,她不过三十岁左右,可眉梢眼角的沧桑风情多过萧瑟无限,如果说我在萧瑟面前不过是个普通中学生,那萧瑟在她面前又沦落为幼儿园领班。她通常在嘴角挂一抹淡淡的笑,伸手向阿伦要一杯咖啡,有时候,也会跟我打一个招呼:“小姑娘,又来听音乐了?”有她在的时候,身后的乐队也格外卖力,他们常常会唱一些略微煽情或故作冷漠的音乐,华丽的、低调的、沉稳的、快感的,各种音符像一波波的流水,把整个酒吧淹没到人声死寂。可无论怎样,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一眼,不褒不贬,闲看云淡风清般,举手投足间沉着柔媚婉转。她喜欢穿一身黑色的衣裳,衬出皮肤晶莹容貌如画。我想,这算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吧,她的表情比枫还要忧郁笃定,若有所思地看你一眼,眼角像牵着线,吊得被看的人永远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总以为她的眼珠还会再转回来。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尤物,只有看到了她,你才会相信这句俗得不可能再俗的话,因此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地在她的石榴裙下瞻仰。“以后我要少来这里。”我偷偷地吐舌头对萧瑟说,“千万不能让枫看到这样的女人,他迟早会见异思迁。”“嗯。”她居然同意,可马上又转身干活,老板娘现场坐阵,她和阿伦的手脚特别伶俐。“你也算是常客了。”她用三根雪白纤细的手指夹起一个小小的蓝底白花咖啡杯,涂了透明指甲油的手指反射出光华莹莹。我特别喜欢她的打扮,今天是一件黑色的无领短袖连衣裙,除了腰里的几个褶,再无别的装饰,镶着黑水晶的长袖薄毛衣外套随手搭在吧台上。“是呀。”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只是万分仰慕地看着她,一切都那么精致高雅,她的衣着品味似乎还要胜过夏伯母。“我们的乐队是独一无二的。”她轻轻道,“你慢慢细听,歌词写得很好。”“哦。”我只会笑,估计看上去也就是傻笑,像个白痴一样看她将只喝了一口的咖啡放回碟盘,又向我点了点头,取了外套出门。“唉。总算走了。”萧瑟这时才敢走过来,叹气说道,“幸亏她不常来,否则我岂不累死。”“想不到你也有害怕的人。”我笑,仍未从惊艳里脱身出来,“同样是人,人家怎么长得这么好,难得的是气质,真是学也学不来。”“切!少来。”她瞪我一眼,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凑到我耳边轻轻嘀咕,“别想得太美,她不过是舞女出身,在金色年华夜总会里呆过三年。”“啊!”我大吃一惊,为什么有些事情看起来是一回事,真相后面却是另外一回事?社会不是个大染缸吗,染缸里怎么能跑出这种一尘不染高高在上的面孔?“都是钱的作用。”萧瑟酸溜溜地说,“给我几百万的,我说不定比她还像淑女呢。”听了这话,我咯咯地笑了。“这比较难。”我说,“首先,你得把那些不文明的感叹词都剪掉。”我忽然心血来潮,问她:“瑟瑟,你要是有了钱会怎么样?”“怎么样?当然是拼命用钱喽!”她愤愤地,像是已经有一大把的钞票举在手里,上下翻舞纷飞,“我要穿CHANEL的套装,用CD的香水,手里捏着PARAD的手袋,天天换行头,首饰只戴钻石。”“那不成了暴发户了?”我哈哈大笑,“难道你除了打扮什么事也不做?”“当然不。”她突然安静下来,有些怅然的,仿佛在回忆与幻想,“我想开个冰淇淋店,卖各种各样颜色的冰淇淋。抹茶、香芋、朗姆加葡萄干、紫莓、柠檬……临街的一面用一整块玻璃墙采光,这样冬天时也会有暖和的太阳,让客人一边晒太阳一边吃冰。”“哇!”我叫,想不到她居然还有这么明朗的一面,一直只听到她抱怨社会抱怨人类,原来她也有童心,喜欢甜品。“那真好,其实用不了多少钱呀。瑟瑟,既然都想好了,为什么不马上行动?”“笨蛋!”她骂道,“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我怎么可能只凭着一个冰淇淋店来养活自己呀,总要身边有一笔积蓄才能放手做有兴趣的事。”萧瑟一边咬牙切齿地去收拾桌上的杯碟一边恢复了往日的口气,“等老娘有钱了,就吃着银行利息去开这么一个店,店名我都想好了,叫做‘一室阳光’!”我听得耳熟,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可一时也想不起来,念头只一晃便过去了,随便地拍拍她的肩,表示支持。“你回去吧。”她忽然回头道,“别等了,那男人不会来了。”“好的。”我噘起嘴,“瑟瑟,我这样是不是很傻?最近他心情不好,不肯接我电话。”“哦。”她随口应着,低头用力擦着桌面。“你说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我要不要到他的公司里去找他?”“别这么做。”她抬头看我一眼,“男人是奇怪的动物,他们总需要一点时间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别盯得太牢,他会怕的。”“可是我真的很担心他。”我有些委屈,把脸贴在干净的桌面上,立刻照出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孔,我无奈地看着她,她无奈地看着我。“回去吧。”萧瑟有点看不下去,“他会来找你的,没事瞎着什么急呀!”她走过来,把外套丢在我脸旁的桌上:“快走,看到你这种样子就叫我讨厌,你以为自己在拍卡萨布兰卡呀,有病!”我说:“我当然有病,相思病,不大不小,病发时症状为愁眉苦脸、迎风流涕、撕心裂肺,重则动刀动枪、投毒下药、跃楼跳河,每年死在这个病上面的人肯定不会少。”“那你最好现在就去死。”萧瑟骂我,“我看你倒像是神经病,装疯卖傻,死乞白赖地留在世上纯粹浪费粮食,祸国殃民。”出了酒吧,我还是不肯罢休,借着一杯鸡尾酒的后劲,拼命打枫的手机,可它一直占线,努力拨了近半个小时,方才接通。我静静地捧着手机,听里面嘟……嘟……地响了许久,害怕他看到显示记录又会拒绝接听,还好,这次他这次没有。“络络。”他叹气,“你又怎么了?”“我想你。”我可怜兮兮地说,“你加班完了么?能不能来看看我,这几天我快枯萎掉了。”大概是口气太真诚,他竟然答应了:“好吧,你现在在哪里?”“耶!”我高兴得跳了起来,举起手使劲做V字:“我在雅客吧门口,你快来哟,陪我去吃东西吧,我还没吃晚饭呢。”“好。”他说,“等在原地,别动。”他的住处一定离这条街不远,只等了十分钟就到了,远远看到那个修长的身形,我立刻飞奔过去,一头扑进他怀里。“唉,小心点。”他被我撞得直摇头,张开双臂拥住我,“等急了么?”“不是。”我死死抱住他不放,把头埋到他的胸口上,隔着薄薄的衬衣,可以感觉到下面紧致的身体。“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他轻轻地抚摸我的短发。“去你家。”我想也不想,“别的地方我不会去的。”“这……?!”“怕什么?”我猛地抬头,“难道我会非礼你?我还没怕呢,你怕什么呀!”他怔住,看我,半天,才苦笑着说:“那么我们走。”他的公寓并不大,一室一厅标准单身汉的居住面积,收拾得非常干净,装修朴素简单,像他本人一样清清爽爽。厅里有一张很大的三人沙发,我走过去,把自己全部埋进沙发,又拍了拍旁边,学着电影里放荡女人勾引男人的口气,对他娇媚地说:“来呀!”他站在那里哭笑不得,走过来拍拍我的头:“什么腔调!”我乘势拉住他的手,把他拖到沙发上,布艺沙发的材质原本与床差不多,软软的。“唉。”他叹气,“你真是孩子气。”为什么说我孩子气!我嘟起嘴来,为什么我做任何事他都觉得我长不大。可他还是把我带到了家里,我想,一个男人肯把女孩子往家里带,意义终归有点不一样。于是我小心地瞟着他,眸子是精白里透出钢蓝色,隆鼻弓唇,脸上淡淡的笑纹。他也含笑看着我——蜷在身旁沙发上的女孩子,短发浓眉、大眼丰唇。这一幕如果定格到电影里,王家卫可以拍成婚外情,张艺谋可以拍成逃婚记,无论哪一种版本都会是情色暧昧的,可我们还是清白的,他甚至没有好好地吻过我。想到这,我突然口渴,叫他:“枫。”舔了舔嘴唇,又把下面的话改掉,“你到底碰到了什么伤脑筋的事情,能不能告诉我?”他犹豫,沉默,不自觉地从口袋里取出烟,夹在手间却忘了点燃。终于,他轻轻地说:“我挪用了公司的一笔货款做股票,可是没有达到预期升值,全部套在股市里了。”“哦。”我对股票与货款本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不过他既然这么担心,这件事就一定很棘手,“那你挪用了多少钱?股票全部套牢了?”“八十万块。”他侧过脸去,不看我,“可是现在公司又在催货款,我需要尽快把钱还进去。”“好大数目。”我吐舌头。“对不起,缨络。”他没有把脸转回来,此时的表情一定很是羞愧难堪,这却令我感到温馨,他心里毕竟是有我的,他是这么骄傲的人,居然同我说对不起。“不要紧的。”我移过去抱住他,“你一定能把这笔钱追回来的。”“可是现在股市大跌,原先的八十万只有三十多万了,这些日子我天天守在股市里,眼看它的走势就这么一点点地往下坠……没办法了,下星期一若再不把钱汇入公司账号,催账组到售货公司一调查,真相立刻水落石出。”他有些伤心,盯着墙角的一只玻璃花瓶,柔声说:“缨络,我们分手吧,这件事弄不好会坐牢。我不能害了你。”“啊!”我大惊失色,坐牢两个字如同阴沟垃圾,怎么会和枫这样干净清秀的人联系到一起,他是我心头的一块美玉,任何时候也不该受到人间烟火的荼毒。“你走吧。”他转过头去,脸上的忧郁更深了,这几乎已成了他的面目基调,永远的愁云黯淡,一种避重就轻式的水深火热。“不要。”我忽然哭了出来,更加用力地抱紧他。生活的巨石有一股狂力,现在,连我也感到了这种力量,已不仅仅只是压榨在他的身上。“都是我不好。”他扶住我,继续口气淡淡地说,“听信了朋友的消息,以为能借这次行情一步成功,谁知……唉,你不懂的。”我号啕大哭,边哭边说:“我懂的,枫,不要和我分手。”自那天看到他在办公室的情形后我就都懂了,他所有的忍辱受屈只为了一份微薄的工资。也许世人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可是他不可以,我心爱的男人怎么能受到这种不动声色间便浊骨消神的磨难!我跳了起来:“枫,我回去凑钱,我帮你凑这五十万。”“什么?”他吃惊,也站起来,这是我们进房间后他第一次动容,可仍叫我心疼不堪,我情愿看到他永远低眉落目的气定神闲,也不要他为了这种铜臭的事情心绪波动,他本人根本不该与世俗金钱有一点点联系。“你放心,我家里很有钱,这一点点……算不了什么。”我要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一点,“你别这样呀,没有什么过意不去的,这钱是我先借你的,以后等你赚了,再还给我。”他呆住,说:“缨络……”“放心。”我向他保证地笑,脸上还挂着泪珠,“你相信我,这完全是小事情。”“唉。”他紧紧拉住我的手,不忍而无奈,我的眼睛只能平视到他胸口的第一颗钮扣处。忽然,他低下头,托起我的下巴,吻上了我的唇。妈妈呀!我在心里叫:终于来了呀!他实在是很温柔很温柔,舌尖轻轻挑开我的双唇,滑过齿面,在舌面上一点点地舔过,他的牙齿咬在我嘴唇上,一紧一松,微微带着吸吮。我只觉头晕目眩,这才是真刀真枪的爱情呢,可惜我不过是个有理论没经验的小混混,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只好战战兢兢地承受,小心翼翼地回应。他的吻让我异常舒服,以至于他松手时,我竟像条蛇一样软跌到地上。“怎么了?”他忙又把我扶起来。“没……没什么。”我咽了口口水,一瞬间豪情万丈,“枫,我先回去了,你给我三天时间。”“嗯。”他神色变幻,凝视我,“缨络,对不起。”此时,我浑身充满力量,这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有枫在,有爸爸在,只要他们支持我,我就什么事都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