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

建初十六年,大晋先帝最疼爱的四子戚炳靖年满二十,受封鄂王。 册礼既行,先帝问他,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王妃。 他想了想,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求貌美,但求才智当与南朝卓少疆一般。” 先帝大笑,说:“卓少疆乃男儿身,可惜,可惜。” …… 这是一个挂着男儿身马甲的女将军与一个挂着将军马甲的四殿下双强联合,平定天下的故事。

【捌拾叁】
这一封戎州军报,乃江豫燃亲笔。
报称:晋室新丧,皇室大伤,朝局震荡,人心不稳;大晋中将军谢淖传檄四境,聚兵麾下,北上伐晋;云麟军因请圣旨,留驻英王封地,以观北事;若晋乱不靖,祸及边境,则云麟军可早备而无急患;乞陛下、公主、兵部明鉴,准云麟军之所请。
沈毓章盯着那报中的“谢淖”二字看了足足半刻。
夜里微寒,灯苗摇曳,亮橘的外焰燎过被他僵持不动的这纸边缘。他方陡然一惊,飞快收回手,捏着军报转过身。
那个男人,竟未死!
终将心放下的沈毓章脸色轻变,胸中感受难以言述。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那一夜的宝和殿家宴,男人的那一句“能得这般之天下,即是谢某所念之千秋”一刹响彻脑际,令他无声而低喟。
是了,那个男人,又岂会这般轻易就死去?
可这竟是何等之城府,何等之心机,何等之谋略,何等之手段,方能成就这等大计!
沈毓章背上覆起一层薄薄冷汗,他罕见地后怕了。
如若此人所念不在千秋,以这般谋略及手段,将会撑起一副什么样的野心?这二国之战局与天下之大事,又将演变成什么样?
沈毓章没让自己继续深思下去。
他看向手中捏着的军报。那里面除了江豫燃的奏表,还有一封发自卓少炎帐下的信函。
至是,她长留于军前,迟迟不回表亦不归京是因为什么,他已无须再赘问。但他一想到那个男人的城府、心机、谋略与手段,再念卓少炎对其的情深、信任与付出,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压制的怒气与担忧。
怀着这样的情绪,沈毓章收起江豫燃之表,拆开卓少炎之信。而他在展开薄笺后,却又立刻愣住了。
这信,竟非卓少炎所写。
信上墨迹,笔势雄劲有力,字如龙蛇腾跃,见信一如睹人。
与大平折威将军沈氏毓章书
兄敬启:
盖少炎以兄称谓将军,淖自当从少炎之谓,望兄勿怪。
淖与兄自去岁一别,至今已近半载,虽未常通书信,然多于少炎处得闻兄事,知兄夙兴夜寐,辅佐少帝,功未抵劳。今大平良臣日出,家国康宁,军马益壮,黎庶协和,多赖兄之治也。
兄负大才,欲复前烈,力致太平,挽江山社稷于不败,此淖所敬者。逢戚氏遽乱,晋室分崩,若兄有所图,本可趁隙北进而亟取,然兄腔怀万民,以淖寒夜数言而闭藏干戈,视少炎止兵疆境而不罪,此淖所尊者。天下苦战火久矣,兄承一国之重,愿以苍生为先,化仇雠故敌为纯诚君友,殄灭诛伐,共襄国是,此淖所重者。
兄待少炎,如待己妹,一旦见知淖之所谋,必怒而忧之,以淖所行欺累少炎,此淖所难者。少炎于淖,如光如热,亦亲亦爱,淖遗之以真心,日夜惜之疼之尚患不足,岂能行以欺累之事,望兄明之,解忧息怒。
少炎心系家国,亦体念兄之难处,自欲归京上还兵符,不日即发戎州。今淖将传檄四境,北征晋廷,肃清兵乱,还宇内以明和,此凶险之途,淖不意累及挚爱,愿暂托少炎于兄处,一旦大事抵定,淖必以国书下聘,亲率兵马,南下迎嫁。
此书诸言皆拳拳,兄其知之。
肃此,望安。
谢淖于戎州云麟军大营
手中攥着这样一封军报与这样一封书信,沈毓章踱步回了内殿。
英宇泽刚被娘亲喂了药睡下,小脸仰着,浓黑的睫毛像小扇子一般垂着。英嘉央静静地端详了他一阵儿,微微叹气,然后放下帐子,转过身。她看见沈毓章,神态一松,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疲色。
两人坐在一处,沈毓章按下军报不表,先叫英嘉央进了些小食,又弯腰替她揉了揉小腿,口中道:“央央,当年生宇泽时,你受苦了。”
她低眼望着他宽阔的脊背,没说什么,眼底轻轻一红。
过了会儿,她拍了拍他的肩头,叫他起身,然后一把将他紧紧地抱住了。他任她这般抱着,以掌托住她的腰,生怕她弄伤自己。
半晌,英嘉央才自他胸前抬头,问说:“北边如何了?”
沈毓章便将江豫燃军报与谢淖书信中的诸事诸言向她一一道来。
末了,他闷着声音道:“罢了。”
这一句罢了,旁人听不明白,英嘉央却不会不明白。他沈毓章是何其骄傲的性子,这一句罢了,是认定了卓少炎因谢淖假死一事而受了伤心和委屈,亦是为了卓少炎而勉为大度,不再多同谢淖计较。
至于云麟军所请之命,朝廷难道还能不允?北边风云密布,晋室惶惶将倾,谢淖传檄起兵,无论结果如何,诚如江豫燃所言,只有由他压军疆线之上,大平帝臣才能时时早备而无急患。
沈毓章的回函,是同大平兵部敕令一并送至戎州云麟军大营的。
函分两封,给谢淖的那封极为简单,其上只有两字:已悉。倒是给卓少炎的那封,保有了沈毓章写信给她的一贯风格:谆谆叮咛,连页不休。
卓少炎将两封回函都读过,忍不住笑了。她几乎能够想见沈毓章在数千里外持笔书信时的神态变化。然后她浅浅叹息,按惯例将信放入那个她一直用来收存家信的小匣中。
她做这事时,一举一动分毫不差地落入了谢淖眼中。
沈毓章的那封回函,并未出乎他之所料。遥想当日二人于金峡关城墙上初见,沈毓章扬剑逼抵他喉间,一身铮铮傲骨,恰合此人心性。今沈毓章愿回书“已悉”二字,已是尽力不去计较他“委屈”卓少炎一事了。
谢淖亦笑了笑,然后叫道:“少炎。”
卓少炎抬起头。
他指了指她仍握在手中的小匣,问说:“这是何物?”
她抿唇,打开叫他瞧:“收存家信所用。”
他想到了什么,又问:“当初你南回晋煕郡的那段日子,我自京中递给你的那些信,也被收在这里面?”
卓少炎点了点头,还从中拣出几封他写给她的信,示给他看。
谢淖盯着那小匣片刻,抬眼,冲她张了张手,沉声笑道:“少炎,来。”
那一个微笑,引出一场意料之中的欢愉。欢愉过后,卓少炎枕在谢淖胸前无声入睡。不知过了多久,有细风袭来,她才重新睁开眼。时已近晚,男人不在榻上,帐帘微动,外面有人低声在说话。
她遂起身,披衣下榻。因知外面必是有人来找他说事,她便也不急,去案前收拾先前未写完的札子,却在此时忽然发现她那个收存家信的小匣,竟然被人重新整理过了。
所有沈毓章写给她的信,全被拿了出来,妥妥帖帖地收放在案上另一只未阖盖的木匣中。至于那原本的小匣里面,剩下的皆是谢淖写给她的信。
卓少炎看着这两只匣子,只觉啼笑皆非。
纵是“家书”,也分“亲疏”。
她转过身。
数步之遥的中军帐外,男人的声音低低传来。幕帘勾出他的身影,那身影叠着烛光落入她眼中。她不由轻轻垂眸,将匣子照原样放回案上。
出征前夜,郑至和奉卓少炎之命,入帐来为谢淖察视伤口。经过这一个月来的休养,男人身上深浅纵横的鞭伤已好了大半,总算能叫郑至和不必总是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了。
“郑至和。”
“诶。”
郑至和一面收拾医箱,一面应着卓少炎。
“谢将军此番出征,你跟着去。”
“诶?”
郑至和动作一停。
卓少炎瞟向他:“怎么,你不愿意?”
郑至和立刻将头摇成个拨浪鼓:“岂敢,岂敢。”
谢淖一面听着两人的对话,一面赤着臂膀给自己换药,无声而笑。他的眼底笑出了明亮的星,然后他难得替郑至和说了句话:“少炎,何苦为难他。”
当初郑至和奉他之命将卓少炎骗了数月,至今在她面前都不敢直腰抬头。一听此言,郑至和如蒙大赦,立刻抱着医箱告退出帐。
待人退走,卓少炎才轻笑出声。
然后她走至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药与布,替他上药。他身上鞭伤虽已愈合大半,可却留下了条条深疤,叫她每每睹之倍感心疼。而她每每心疼时,都忍不住要亲一亲他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仿佛唯有如是,才能纾解她心中难言的隐痛。
今夜,她的吻落在他的左肩,摩挲了半天后,她忽而呢喃道:“炳靖。”
“嗯?”他抬手轻拢她的发,语气极是温柔。
她顿了顿,问出了一则久抑在心的问题:“你怕不怕?”
以肉身而犯死境,何来万全之策。旁人都以他坚悍难摧,可他到底也是人,岂会真的事事无惧。
听到她这一问,谢淖沉默了片刻。
“少炎。”
再开口时,他的手从她发间垂落,将她整个人收入怀中。
“我自然会怕。我活了二十三年,在这二十三年中,真正令我心底生出‘怕’这一字的,一共有两回。”
“头一回,是在永仁元年末,我收到顾易托人转递来的急函,说你所谋之事败露,英肃然欲取你的性命,他竭力斡旋,才让英肃然同意以你之命借换大晋出兵。那时节,我从京中连夜南下军前,一路顶风冒雪,心中只怕其中任何一环生变,都会致你丧命。我只怕你会死,而自己救不了你。”
“后一回,是今岁我骗你有孕,让你离京南回晋煕郡。后来我负伤出京,回到晋煕郡后听和畅说你动怒离府,那一刻我也怕了,我只怕你真的因愤怒伤心而要同我了断,而你自此不再爱我。”
他的语气平和如常,却字字都敲在她心上。
而他又说:“少炎。你问我怕不怕。因你不知,只消你还活着,只消你还爱我,这世间便没有任何事情,能叫我谢淖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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