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成抵达北门,见守门军已换了一拨,都穿着黑甲,李庆成随意指了个人道:你,下来,把马给我。” 那黑甲军认得李庆成,昨日韩沧海出城时正是这二人值巡,当即躬身施礼,牵过军马。 李庆成先上马,示意张慕与自己共乘,提缰几步,忽又拨转马头,回到城门边。 李庆成问:韩刺史出城了么?” 士兵答道:刺史大人天明时分就去巡营了。” 那处是个偏门,巡逻士兵不多,大部分还在城内,丘陵下远远传来操练之声,李庆成又道:你们忠于韩刺史还是忠于我。” 那两名兵士马上单膝跪地: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庆成:韩沧海是我小舅,是我一辈子的亲人,但现在有点私事,不得不先瞒着他,以免横生枝节,两位请暂且替我隐瞒三天,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一兵士颇有眼色,又道:刺史大人已特地吩咐过,必须完全听令于殿下,我们是殿下的兵,终生听殿下差遣,刺史大人只是代管。” 很好。”李庆成终于放下心,不用怕走漏风声被何进得知,于是吩咐张慕启程,二人跟着海东青,朝北面山岭去。 李庆成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既困又乏,讨来一匹马共骑正想偷懒,于是让张慕纵马,随口道:我先睡会儿。” 说毕一脚跨过马鞍侧身横坐着,倚在张慕胸膛上,借机睡了 。 张慕策马疾驰,此处近江州最北面,再过去便近司隶,玉衡山脉横亘江北,在司隶与江州之间拦起了一道天然屏障,自古有玉衡破云裂天下,百万雄兵出江州”一说。千年前中原分裂为南北两朝,南朝拥梦泽诸州,北面倚匈奴之威,两朝相持不下近百年,最终一位帝君在江州点兵,率领大军过玉衡关,一举平了北境八州,奠定中原一统的万世基业。 玉衡山山腰并不险峻,半山间到处都是梯田,然而转过寒江峡谷后,壁立千仞拔地而起,山顶穿云,不见雁来雁归,乃是一道天险。 张慕于山脚穿梭,见海东青投入峡谷,依稀凭着当年记忆抄羊肠小道而行,寻不太颠簸的路走。 李庆成酣睡时不自觉地紧紧搂着张慕健腰,侧枕在他肩前,陷入了一个绵长的梦境。 梦里亦是单骑孤马,落日如血,天地间满是飘絮与战火,飞灰。 张慕一骑离开西川葭城,身前亦载着李庆成,他的臂膀有力可靠,胸膛宽阔沉厚,一年前的寒冬,李庆成仍落下咳嗽的后症,裹着厚厚的shòu裘,脸上现出不健康的红润,终日昏昏而睡。 他在张慕的马上穿过西川古道,过汀城而不入,沿途驰向枫关,前去挑战那全然未知的将来。江面万里封冻,他们小心地纵马而行,过险峻地势时张慕便翻身下马,让李庆成骑在马上,小心地牵着马在崎岖山路间行走。 夜中枫城沿路驿站已撤,他们在废墟中生起一堆火,相依为命地坐着。 张慕从不说话,他有太多不懂的,也有更多不会的。 他不会就是不会,不像方青余般,站着想个一时三刻,便能巧妙避开两难的抉择,绕道而行。 张慕则每当碰上一堵墙时,都尝试着以蛮力撞过去,若那堵墙的坚固超乎于他想象之外,也不知绕路或后退,便沉默地在墙前站着。 梦里金戈铁马,销骨河被鲜血染得通红,那是李庆成亲手留下的仇恨,匈奴人的生命,枫关将士的热血与呐喊,铺天盖地的火箭,永恒的深夜,此起彼伏的láng嚎,jiāo织成一张网,朝他扑了过来。 李庆成猛地惊醒,满背冷汗,张慕驻马于一个峡谷前。 怎么了。”张慕担忧地问。 李庆成喘息片刻,摇头道:没事,继续走罢。” 马匹进了峡谷,李庆成眼中多了几分复杂的神色,枫关之战里那流水般的回忆朝他涌来,令他难以置信,仿佛是另一个人犯下的罪行,与他毫无gān系。 然而他的内心却仍有一个声音在隐约响起,满地焦油,死尸,千里平原上烈火与战争的残酷场面,似乎调动起他全身的情绪,父亲嗜战的血液在他身体中流淌。 杀一为罪,屠万为雄。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李庆成:慕哥,你……” 张慕再度勒马怎么?” 李庆成:没什么了。” 张慕:你头疼了?” 李庆成哂道:没有,你心怎跳得这般猛,跟打鼓似的,别是病了。” 张慕发现李庆成正贴在自己身前,他沿路心跳得十分剧烈,咚咚声犹如重锤击鼓,李庆成动了动,觉得不太舒服。 张慕:我……不懂。” 李庆成道:算了,走。” 二人穿过峡谷,进入一片开阔地,李庆成chuī响鹰哨,海东青落下。 方青余坐在空地的岩石上,树桩上被捆了头五花大绑的láng,一棵树上倒吊着个男人,地上扔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士兵,正是昨夜被何进派出城的信差。 方青余见李庆成凑过来:他俩刚接头就都被我制住了,还来不及问话。” 李庆成连剑带鞘,抵着倒吊的男人脑袋,将他的头拨得微微昂起。 男人满脸鬃须,穿着shòu皮的猎户装,犹如野人一般,那头láng四肢被捆,望着海东青不住呲牙,感觉到威胁。 是他。”张慕说:放láng埋伏的人。” 李庆成眯起眼,注意到野人般的大汉耳朵动了动,知道他已醒了,遂朝方青余使了个眼色:打点冷水来,先问他。” 旋即一指信差。 方青余解下信差头盔,在峡谷内寻了一潭水泼上去,信差醒了。 李庆成:认得我是谁么?” 信差惶恐看了片刻:是……殿下!是太子殿下,殿下饶命!” 李庆成吩咐道:先把他绳子解了。” 方青余抽剑,白光一闪那信使脱缚 李庆成: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我不杀你。这次过了之后,你隐姓埋名,带着我的手书到西川去,进我亲兵队,保你性命和全家老小无恙。” 信使松了口气。 李庆成: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信使如实道:jiāo一封信。” 李庆成:何进有何图谋?” 信使:小人不知……小人只被派到此处,与这láng王接头。其余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李庆成揶揄道:那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 信使:不敢隐瞒殿下,何大人与那畜生接头,都、都是分队行事,有人负责传令,有人负责递信……四人来去,一来一回……” 信使从怀中取出何进的密信,目中满是感激神色。 李庆成蹙眉道:他与何进有什么牵扯?别怕,你说就是。” 信使道:听、听说他是何功曹捡到的一畜生,自小在芦县养大,十来岁时又逃回了山中……” 听说。”李庆成道:听谁说的?” 信使:何大人亲口说的。这畜生只认他一个,动辄对其他人大打出手。上回有个兄弟还被他杀了。” 事情很清楚了,从西川过来的道上,便是何进派这人不人,shòu不shòu的家伙埋伏。事情败露以后着他挪到玉衡山来,何进胆子就这么大,万一这家伙被自己找到了怎么办?怎不杀人灭口? 李庆成留了个心,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而后道:把信念念。” 是、是……”那信使忙不迭地展开信,对着日光念道:逐风吾儿,眉山不能再呆下去,暂居玉衡山等为父过来……” 信使念着念着,头渐低下去。 李庆成:……” 张慕与方青余看着信上的反光,那信对着日光,泛着一分纸张的灰huáng色,没有人说话。 信使声音渐小,指头变得抹黑,跪在地上一歪,死了。 短短顷刻,李庆成只觉惊心动魄,退了半步,方青余与张慕各抬左右手,按在李庆成肩上。 李庆成惊魂犹定。 张慕与方青余更是恐惧,何进毒计若斯,不管谁截住了信,最后不是jiāo给韩沧海便是jiāo给李庆成,信上带着何进的火戳,拆信前更不可能先看一遍。 李庆成若接过信,自己拆开看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得死在这处。到那时什么天下,皇位都成了泡影。 那驯láng人发出一声嘶吼,不住猛力挣扎。 李庆成知道他一直在装昏,方青余与张慕武功深湛,更知他早醒。 李庆成道:放出来以后能制住不?” 方青余颔首道:先前就是我亲手束住,问题不大。” 张慕:能。” 李庆成:把他的绳子解开。” 张慕随手一扬,数枚羽标擦着那驯láng人身畔掠过,那男人一个倒栽葱摔下,继而仇恨地盯着李庆成,喉中呜呜作响。 李庆成:你叫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