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人叶灵凤在其《读书随笔》中这样写道:“《浮士德》是歌德集中毕生精力所产生的一部作品。他活了八十三岁,但是这部《浮士德》的写作,在其八十多年的岁月中,却占了近六十年。文学史上很少有一部作品是要花费这样长久的时间才完成的。据歌德的传记所记载,歌德蓄意要写这部作品,开始于1773年,1775年完成了初稿大纲,直到1790年才写了若干断片。但又毁稿重写。我们今日所读的《浮士德》,第一部在1797年动笔写,写了九年,直到1806年才写成。第二部则继续写了二十多年,直到1831年才脱稿。这部开始于二十三岁的作品,直到八十二岁才正式完成。《浮士德》全书出版后一年,我们这位大作家便去世了。” 一位作家,倾其一生,孜孜不息,持之以恒地经营一部作品,值得我们肃然起敬。 更何况这位作家,一不东张西望,文坛流行什么风气?二不左顾右盼,同行鼓捣什么东西?三不上下打探,当局提倡什么精神?四不心急火燎,生怕错过最佳时机。他按部就班,不急不徐,用六十年时间写出这部史诗。这一份定力,这一份矜持,这一份自信,这一份雷打不动,就更值得我们由衷钦佩。 六十年写一部长篇,和一年写六部长篇,使我们懂得如何来识别一位文学大师,和一个文学工匠的不同之处。如果前者的创作精神以“呕心沥血”来形容的话,那么后者这种写作上的喷发状态,也许用“大便失禁”来描写,怕是最准确的了。 魏玛(Weimar),是德国东部一座淡雅憩静的小城,更是一座拥有歌德、席勒这样文化巨擘的古城。 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末,我曾经来到这座秋天的小城。时值那个叫做民主德国的政权,即将终结其历史的日子。大批东德人在柏林墙即将推倒之前,利用邻国匈牙利开放边境的机会,纷纷出走,驾车绕道前去西德。于是,这座小城,本来不大,如此兴师动众地,大张旗鼓地整家、整楼、整个街区的居民离去,益发显得空空荡荡。一个城市,忽然少掉一半人,少掉三分之二,那该是怎样一个景象? 幸好,歌德还在,这棵文学常青树还在,朝谒者还在,崇拜者还在。 至少,那一天,还有不多的人,在向这位文学伟人走近。站在歌剧院广场上的他,呆呆地,面无表情,不太像诗人,有点像将军。不过,无论如何,魏玛有了他才成为魏玛,如果,这座城市要没有他的话,还会有游客,特意来到这座城市吗? 我想回答是否定的。 看起来,这就是文学的力量了。尽管文学敌不过政治,文学家总会成为政治家的手下败将,但弱者未必就弱,强者未必就强。当时魏玛公国的执政者,何其赫赫扬扬,如今,也许只是在历史教科书里,有一席之地,而曾经视其脸色行事的我们这位诗人,从那时以后,一直到现在,到将来,都是这座小城的象征。 这一刻,几个中国人,包括我,瞻仰这位文学巨人。 正好,有几位西德来的游客,对我们说,我们那边也有。从这句话,倒使我感悟到,无论东德还是西德,在歌德这个交集点上,是一致的,不存在着柏林墙的分裂。看来文学的生命力,文学家的生命力,却是永远要比政治,比政治家坚强许多倍,长久许多倍。 经过那间施泊林咖啡馆,拐个弯,路过一座喷泉,在白天鹅饭店旁边,所谓肥皂弄的那座黄色的大房子,就是这次魏玛之行的目的地。然而踏进门槛,我真的很失望,作为魏玛公国枢密顾问,一位贵族,一位富豪,一位老爷的歌德,我是深切体会到了,而作为伟大作家的歌德,灵思如流的歌德,浪漫情人的歌德,纵横捭阖于文坛的歌德,却怎么也感觉不出来。 我心目中的歌德,还是早年读《少年维特之烦恼》时留下来的,是一个穿着绿色短呢外套,充满激情的年轻人。可当我走进他的大宅子后,看到到处挂着的他的绘画像,不禁茫然了。这样一张胖胖的,有着多余赘肉的脸,这样一副臃肿的,过于富态的沉重身躯,作为一位养尊处优的公爵大人,是绝对气派而且也够绝对的庄重非凡。但作为一位写过让天下年轻男女都不由情动于衷,不由爱涌胸臆,不由自主地要去寻觅心之归属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那部爱情宣言,那部爱情白皮书的作家,实在有着很大的视觉差距。 歌德故居,三层楼,几十个房间,豪华得令人咋舌。天井中的小花园,泉水淙淙,花草萋萋,精致得令人叹绝。可见歌德不仅写东西传世不朽,谈恋爱千古绝唱,享受生活也是臻于极致境界。然而,在他的寓所里,看到作为诗人的东西并不多,而看到作为枢密顾问、作为老爷那些养尊处优的东西,好像更多一些。 所以,楼上楼下,走来看去,惟有扫兴。 而且,那是再自然不过的,所有踏进这座纪念馆的人,都在寻找着那位夏洛蒂的芳踪,都在向往这位多情女子的余馨。可陪同的东道主,却不断向我们的耳朵灌输歌德、席勒、李斯特、巴赫与这座小城相关的响亮名字。那个“多情自古空余恨”的美丽女子,在这位已成圣人的歌德光环下,已经是一个作为点缀用的,可有可无的符号,属于不在话下,甚至有亵先贤的题目。 然而,没有夏洛蒂,会有歌德的这部不朽的成名作吗? 在血气方刚的年纪,读这部名作时,谁不曾迸发出激情之火?因为,写书的歌德在燃烧,那么,读书的年轻人,自然也随之燃烧。可等到我走近这位枢密顾问的家,所见所闻,却是一位居高临下,肃然起敬的圣人。在圣人面前的我等凡人,自然存在着凡圣之隔,自然也就很难产生共鸣。我本希望看到那个作家的歌德,却处处可见必须脱帽致敬的圣人歌德,对不起,使我欣欣然来到魏玛的游兴,顿时减掉许多。 于是,辞了主人,在这个小城踱步。 也许因为居民出走得太多,商店也都处于半停业的状态。关着的门,比敞着的门多,紧闭的窗,比打开的窗多。便把注意力放在魏玛小城里那种中国少见,外国常有的橡树上。 为什么对这种阔叶树,感到兴趣?我觉得更接近于我心目中构想的那位文学伟人。合抱的树干,支撑着重重叠叠,向四面八方平展出去的枝杈,构成巨大的树冠,足可以覆盖半条街,与这位文学大师在文学史上的无与伦比的地位,有些相似。那宏大、硕伟、粗壮、敦实的气势,与我时常逛的北京太庙里,所见到的古老、苍劲、峭直、矍铄的针叶树不同,魏玛满街的橡树落叶,厚到甚至绊脚的程度,可太庙里的松、柏、桧,也许老到懒得落叶的年纪,树下顶多洒上薄薄一层松针,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 于是,我迂想过,针叶树的拘谨,阔叶树的放纵,也是东、西方文学发展道路不同的象征。十九世纪的中国文学,未能产生汪洋恣肆的浪漫主义,很大程度上因为与歌德同时期的中国文人,几乎来不及地向大清国皇帝磕头膜拜,一口一声“臣罪当诛兮”地诚惶诚恐。在如此卑微的精神状态下讨生活,文章也就难得浪漫起来。 可在魏玛,秋风吹拂之中,枝叶摇摆之际,听那窸窸窣窣的响动,我似乎能倾听到,这些见证过小城历史的古橡树,在向远来的客人碎语,那位穿着绿色短呢外套的年轻人,那位穿着黄裙的风流女子,说不定就在这橡树荫下邂逅的。 于是,我坐在树下的长椅上,看透过树影的阳光在慢慢移动,树影也渐渐拖长,渐渐淡化,渐渐消失,这时候,物我两忘,相坐无语,只有树与人的心灵交流,这种“相看两不厌”的境界,确真是一种愉快的享受。 如果没有在路旁拉小提琴的行乞者,我也会在这个近似沉睡的静谧中,进入梦乡。 魏玛,是个小城,稍为抬起眼皮,城外通往国境的公路上,络绎不绝的是排着长队,恨不能马上就离开这座城市的车流,你不能不为这个城市伤感。而有的人走得了,有的人走不了,走不了的人看着走得了的同胞,那一张张五味杂陈的脸,你不能不为他们的失落同情。那行乞者的琴声,让我想起李后主的词,“最是仑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人之死,我们叫做诀别,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到了。可城市之死,躯壳仍在,总在提醒你它的存在,没有想到我看到的是这样怅惘的魏玛,实在是令人黯然神伤的。有一条穿过魏玛的伊尔姆河,不宽,水流湍急,显然没人打理的缘故,河岸的草莽长得太高太乱,掩没住河边的小路。我曾经踱步于滨河的这条石子路上,河上已没有船在行驶,再往前走,本是游船的码头,也看不见船,连救生艇也没了踪影,大概凡是足以离城出走的一切交通工具,都杳然无存。 只有无声无息的河水,承载着这份凄凉,静静地流淌。于是,这座本来人口不多的隶属图林根州的老城,即使在商业区,也是格外的寂寥和萧条,那些没有走的居民,惶惑沮丧的表情,无助无奈的眼神,蹀躞在满街落叶之中沉重步伐,便是那次魏玛之行的最深刻印象。 这座处在风雨飘摇中的魏玛,马上就要变换新的政治色彩,也就是鲁迅先生的诗,到了“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刻。旗会变,而站在广场上的歌德,是不会变的。哪怕再过几百年,还会有人像我这样向他走近,向他致敬。 附一:人生的阳光 人生何处不阳光?我们活着的一生,除了头顶上的阳光,给我们带来生命、光明、绿色、希望之外,其实,人与人之间,也是充满着灿烂阳光的。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轮能够发出热量和光明的太阳。正是这光和热,我们这才活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所以,在这个世界上,你和你周围的人,你周围的人和更多的人所构成的社会,彼此之间,都存在着这种阳光的亲密联系。别人的阳光,温暖了你,同样,你自己的阳光,也照亮了别人。只有这样,世界,才有生气,人类,才有精彩。 德国的文学大师歌德,活到他八十多岁的暮年。“他的伟大思想和伟大的性格特征,好像一个山峰,虽然在远处,但在白天里阳光的照耀下,轮廓仍是鲜明的。在风和景明的日子里,我陪他乘马车出游,他穿着棕色上衣,戴着蓝布帽,把浅灰大衣铺在膝盖上。他的面孔晒成棕色,显得健康,蔼如清风。他的隽妙语言的声音流播原野,比车轮滚滚声还更洪亮。”这就是说,歌德到了晚年,他那睿智,经过时光的砥砺而精粹,他那心境,经过人生的历练而彻悟,所以,那些贴近生活在他周围的人,感觉他像阳光照耀下的远山,明亮、清晰、鲜明、亲切。爱克曼动情地写到这位冬日阳光下的大师:“我们谈着一些伟大的和美好的事物,他向我展示出他性格中最高贵的品质,他的精神点燃了我的精神。”(爱克曼·《歌德谈话录》) 我们,或许并不能比拟杰出的文学大师,而且也不会在历史的流程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但那却是每个老年人努力的方向。也许,热,有高有低,光,有强有弱,然而,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我们做了应做的一切,尽到责任;我们像树木的年轮一样,承前启后。剩下来,我们也应该像歌德一样,将这冬日的阳光,更洒脱,更慷慨地付与这个世界,贡献给所有爱我们的人,让整个社会和谐安详,充满阳光。 无论如何,到了“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桑榆之年,伏枥之际,有过美丽而又激情的春日阳光,有过热烈而又辉煌的夏日阳光,有过饱满而又丰足的秋日阳光,现在,到了热烈又明亮,温馨又亲切的冬日阳光之下,经历过春天的新绿,夏天的热烈,秋天的成熟,这些“早生华发”的一代,自然也会欣欣然与大家同乐于冬日的收获。虽然,冬日的阳光,离北半球比较远,但冬天也是北半球人对阳光倍感亲切和温暖的季节。因此,和大家在一起拥抱阳光的明亮,感受阳光的温馨,便是最佳的生活方式了。 附二:读《歌德谈话录》 树木如人,人是一本可读的书,树也是一本可读的书。尽管,人这本书,没有树这本书厚实,但是,树这本书,却没有人这本书复杂。年轮,便是历史在树木中的凝固物,可是,没有连根砍掉锯断之前,那一圈圈深深浅浅的岁月隐秘,都密藏不露。不为人知,也不想为人知,更不在乎人知或不知,这是树的性格。 也许在魏码“读树”时的感觉,使我想起埃克曼在《歌德谈话录》中,所写到的他与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那无言的交融场景。毫无疑义,歌德是值得后生心向往之的文学大师。与这样一棵根深叶茂的参天老树,对面而坐,哪怕只是“高山仰止”地瞻望,也会获得一种精神上的鼓舞。 “我又回想起他坐在书斋的书桌旁,在烛光下看到他穿着白法兰绒外衣,过了一天好日子,心情显得和蔼。我们谈着一些伟大的和美好的事物。他向我展示出他性格中最高贵的品质,他的精神点燃了我的精神。两人心心相印,他伸手到桌子这边给我握。我就举起放在身旁的满满一杯酒向他祝福,默默无语,只是我的眼光透过酒杯盯住他的眼睛。” 我以为,若是想与大师名家,保持最佳的和融状态,应该去寻找他所写过的,隔着烛光的,那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朦胧感觉。 对于老人,老夫子,老先生,是大师或还不够大师的老作家,自称的或他称的文坛前辈或泰斗之流,宜尊敬,宜礼貌,宜恭谨,宜谦逊,切切不宜靠近,尤不宜亲昵,更不宜登堂入室,深入其内心世界。最好,保持一点点距离,远远的欣赏,可以观察到笼罩在老人头上的真的或不那么真的五彩光环,可以感觉到他整体的真实的美或看上去的美,这就对了。 距离太近,便知道太多;知道太多,便难免毁誉;其实,对于作家最好的了解,还是要靠读者自己对其作品的破读。知道一,便是一,知道二,便是二,我只能领会出一和二,因我的天资不够,因我的悟性太低,可以待之来日再深入。别人说破嘴,不是我自己的体会,等于白搭。而现在,埃克曼想在书中告诉我他知道的三,那就麻烦。因为他这个三,有可能影响了我已经认知的那一和二。 太贴近,看到伟大,也就有可能看到难免要败兴的渺小;太细致,看到光辉,自然也会看到生出堵心之感的灰暗。虽然,瑕不掩瑜,但是,瑕疵摆在那里,总不能掉头不顾。因之,像植物学家,站在树干前,用显微镜看那皴裂斑驳的树皮细缝里的真菌、木蛆、寄生虫,具体入微到这种程度,即使不出现颠覆感和破灭感,也会感到恶心的。 年轮,便是时光在树木中的凝固物,可是,没有连根砍掉锯断之前,那一圈圈深深浅浅的岁月隐秘,都密藏不露。不为人知,也不想为人知,更不在乎人知或不知,这是树的性格。人,却不这样,除了遁世者,男女老少都惟恐别人漠视自己的存在,尤其有点名气的文人,大大小小成器或不成器的男的女的作家,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不把他当回事,将他忽略或者忘却。这就是树与人的不同之处,也是我愿意多亲近古树,而宁肯疏远老年名流的缘故。 所以,对于名人大家,我习惯于敬而远之,对于具有侵略性的名人大家,我采取惹不起但可以躲得起的逃遁态度。 虔诚的爱克曼如此心仪于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那无言的交融,颇相类似于我在太庙里“读树”时“相看两不厌”的境地。毫无疑义,歌德是值得后生心向往之的文学大师。与这样一棵根深叶茂的参天老树,对面而坐,哪怕只是“高山仰止”地瞻望,也会获得一种精神上的鼓舞。 从1823年初次在魏玛会见歌德起,一直到1832年歌德去世为止的九年里,与这位大师保持了过多的密切接触,了解得太真、太实、太多、太细。因此,他觉得有义务,应该逐年逐月逐日,记下这位大师的只言片语,公之于世。 这就不是一件值得赞许的事情了。 大概,这也是一种必然,作家一旦成名,所有写他的书,也包括他写自己的书,都含有一点拟圣化的倾向。前者,如同树缝里的木蛆那样,靠树吃树,写作家者,也就靠作家吃作家。要想靠得牢,自然要拔高,拔得越高,这个饭碗也更有得捧。后者,作家写自己,也是因为别人不拔高,或拔得不够他想象的那高度,才亲自下厨操刀的。所有这类生前自己盖庙,死后别人为他盖庙的作家,基本信不得,你信了他,你不但是二百五,而且你原先的认知,也就要动摇了。 这就是树和人的不同,树怕拔高,人不怕拔高,树拔高一寸,会死,人拔得天高,也是不会死的;哪怕花钱雇了一桌吹鼓手,围坐在那里天花乱坠,赞不绝口,被谀颂的那一位,只能生出晕晕呼呼的醉酒感,绝无生命危险。这也是文坛各式各样的唱诗班,至今弦歌不绝于耳的原因。 古树与老人,相同之处,都有一份难得的沧桑感;不同之处,古树无言,老人要份;古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苦日无多的老人,却总爱跟世界较劲,不拔高不行,拔不高也不行。有的人,初老尚好,犹知收敛,更老以后,灵性消失,感觉迟钝,精力不逮,思想麻木,便要做出令人不敢恭维的尴尬事。 我们没有理由责怪爱克曼最善良的心愿,然而,我们有理由认为他只知道老了以后的歌德,并不是完全的或真正的歌德。正如瞎子摸象,他仅仅摸着了他能摸着的那一部分。何况,所有到了这年纪的大师,都是不拔高不行,拔不高也不行的老小孩。 于是,我们看到了他笔下的歌德的另一面。 1823年,七十四岁的歌德,爱克曼结识他的第一年,这位大师说:“产生伟大作品所必不可少的那种不受干扰的,天真无瑕的,梦游症式的创作活动,今天已不复可能了。在最近这两个破烂的世纪里,生活本身已变得多么孱弱呀!哪里还能碰到一个纯真的、有独创性的人呢!” 1824年,七十五岁的歌德,爱克曼结识他的第二年,一月份,这位大师开始向他抱怨:“人们对我根本不满意,老是要我把老天爷生我时给我的这副面目换成另一个样子。人们对我的创作也很少满意。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用全副精神创作一部新作品来献给世人,而人们却认为他们如果还能忍受这部作品,我为此就应向他们表示感谢。如果有人赞赏我,我也不应庆贺自己,把这种赞赏看做是理所应得的,人们还期待我说几句谦虚的话,表示我这个人和这部作品都毫无价值。” 到了4月份,这位大师告诉他,面临着“人数很多”的文学对手,并对他分析了敌情。第一类反对他的:“由于愚昧,他们不了解我,根本没有懂得我就进行指责。这批为数可观的人,在我生平经常惹人厌烦。”第二类反对他的:“由于妒忌,我通过才能所获得的幸运和尊荣地位引起他们吃醋。他们破坏我的声誉,想把我搞垮。”第三类反对他的:“很多人自己写作不成功,就变成了我的对头。这批人本来是些很有才能的人,因为被我压住,就不能宽容我。”第四类反对他的:“我既然是个人,也就有人的毛病和弱点,这在我的作品里,不免要流露出来。不过我认真促进自己的修养,孜孜不倦地努力提高自己的作品,不断地在前进,有些毛病我早已改正了,可是他们还在指责。” 1830年,八十一岁的歌德,爱克曼结识他的第八年,他索性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他的憎恨:“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许多人的眼中钉,他们很想把我拔掉,他们无法剥夺我的才能,于是就想把我的人格抹黑,时而说我骄傲,时而说我自私,时而说我妒忌有才能的青年作家……” 这位老人没完没了的埋怨,一直持续到1832年的3月22日逝世。 死前不久,他对爱克曼还爆发了一次:“你知道我从来不大关心旁人写了什么关于我的话,不过有些话毕竟传到我耳里来,使我清楚地认识到,尽管我辛辛苦苦工作了一生,某些人还是把我的全部劳动成果看得一文不值,就因为我不屑和政党纠缠在一起。如果我要讨好这批人,我就得参加一个雅各宾俱乐部,宣传屠杀和流血。且不谈这个讨厌的题目吧,免得在对无理性的东西作斗争中我自己也变成无理性的。” 这部书的中文译者朱光潜先生,对歌德的这段夫子自道加以注释:“歌德因政治上的保守而为当时进步人士冷落甚至抨击,他到临死前还耿耿于怀,这也体现了伟大诗人和德国庸俗市民这两重性格的矛盾。” 这还不仅仅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了,而是人老了以后,老一旦成为精神上的负担,比纯生理的老,更麻烦。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弄不好,都会成为灾难。所以,人之老,不如树之老,树虽老,可贵在不失态,不胡涂,不张狂,更不老而作孽。文人之老,作家之老,好像又不如一般人之老。而文学大师之老,包括真正的大师和不那么够格的自以为的大师,因为像蜗牛背负了太重的包袱,老起来以后,更令人为他捏把汗。 不过,我们从爱克曼记录下歌德的谈话里,也还能读到他对于前辈、同辈和后辈的肯定。这种对别人成就的坦然,可以体会到真正大师的胸怀,其包容性,其多面性,其变化性,其丰富性,都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概括,也不是一两年,两三年可以结论。老作家和老树的一年四季一样,那是一个多彩的世界。 “每个重要的有才能的剧作家都不能不注意莎士比亚,都不能不研究他。一研究他,就会认识到莎士比亚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种倾向,无论在高度上还是在深度上,都描写得竭尽无余了,后来的人就无事可做了。” “莫里哀是很伟大的,我们每次重温他的作品,每次都重新感到惊讶。” “莱辛之所以伟大,全凭他的人格和坚定性,那样聪明博学的人到处都是,但是哪里找得出那样的人格呢!” “雨果确实有才能。” “弗勒明是一个颇有优秀才能的人。” “席勒特有的创作才能方面,可以说,在德国或外国文学界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 “曼佐尼什么都不差,差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很优秀的诗人。” “我对拜伦的作品读得愈多,也就愈惊赞他的伟大才能。除掉拜伦以外,我不知道任何其他人可以代表现代诗。” “梅里美确实是个人物。” 这都是歌德誉扬同行的话,当然还可举出很多,就从略了。 歌德,这位文学巨人,既不自我封王,也不粪土同行,尽管有时也偶尔开开玩笑:“听众对于席勒和我谁最伟大这个问题,争论了二十年。其实有这么两个家伙让他们争论,他们倒应该感到庆幸。”但就冲这一句话,可以看到歌德从未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横空出世的惟一,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惟一,是文学史上就他绝户老哥独自的惟一。 凡大师(真的,而不是假的),应该像太庙里那些古老的树,在属于自己的方圆世界里,巍然挺立,不倚不傍,但并不反对别人的存在,也不在意别人活得比自己更好。天地如此之大,阳光如此之足,空气如此之新,水分如此之多,让每个人拥有他自己成长发展的份额,岂不“万类霜天竞自由”地相得益彰?若是能够共襄盛举,乐助其成,相互联结成一片绿荫,岂不“环球同此凉热”,进入更美妙的文学世界? 人之老,若能如树之老那样,共沐阳光,同受雨露,那该是多平和、多自如、多惬意、多自在的晚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