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次公又接连射出了三箭，每一箭都准确命中了大玄。
毕竟，它的体形那么庞大，尽管飞出了穹顶，可目标还是太明显了，是几乎不必瞄准便可射中的活靶子！
箭匣中好像还剩最后两箭。张次公仰头望着在天井中一直盘旋、忽高忽低的大玄，含混地咒骂了一声。
他不明白这只傻鸟儿为何这么能撑，中了那么多箭还不掉下来。
不过他坚信，只要把最后两箭射出去，这该死的大鸟儿绝对完蛋，而青芒和郦诺这两个死敌也一定会完蛋！
“咔嚓”一声，张次公再次拉起望山，把墨弩抬了起来。
突然，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张次公下意识转过脸去。
“噗”的一声，一把长刀骤然刺入了他的脑袋，从颅后洞穿而出。
“他娘的！
“老子的运气，怎么每次都差了那么一点儿……”
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张次公还不忘骂了句娘。
不远处的樊仲子咧嘴一笑，心想自己最后这一手，还是挺漂亮的，不愧是墨家的左使。
然后，他的头往下一勾，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轰”的一声巨响，烟尘漫天。
天机城的穹顶就在这时完全坍塌，终于把樊仲子、张次公、朱能、侯金等人的尸体，以及所有的一切全部埋葬……
大玄飞不起来了。
它伤得太重，振翅乏力。
每一次拼尽全力想要飞上去，却总是力不从心地掉下来。
最后，它只能在天井中上上下下、高低起伏地来回盘旋。
天井内壁的大小石块儿不断从上面直坠而下，密集如同雨点。大玄疲于奔命地躲避着，却还是被砸中了几次，身体在剧烈的震颤中左摇右晃。
青芒和郦诺都死死地抱着大玄的脖颈。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有好几回险些被甩下去。
青芒蹙紧了眉头，神情越来越凝重。他不知道大玄还能坚持多久，但他却知道，大玄载着他们两个人飞出天井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了。
换言之，他和郦诺两个人中，能有一个飞出去，或许便是万幸了。
青芒这么想着，心里隐隐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很无情，也很残忍，无论是对青芒自己，还是对郦诺而言。
然而，他别无选择。
此时，天井上空不断传来霍去病和夷安公主万般焦急、声嘶力竭的呼唤。青芒抬起脸来，却发现眼前的世界已然一片模糊……
他多么想再看一眼郦诺，可他却不敢回过头去。
因为从眼眶不停涌出的泪水，会暴露他的内心，破坏他的计划。
石块儿呼呼地从身边坠下，每次都是擦肩而过，而且似乎一次比一次更近！青芒感觉，这就像死神在张牙舞爪地提醒他—别再犹豫了，赶紧决断，一个人去死，总好过两个人一起死！
不，不是两个人，也有可能是三个……
青芒这么想着，嘴角忽然泛起一丝幸福的微笑。
这一生做不了父亲，终究是一种遗憾。不过，如果有一个小青芒，能陪伴郦诺去驰骋江湖、闯荡天下，去兑现自己许下的诺言，去帮助郦诺做一些利济苍生的事……那么，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当然，就算小青芒做不了这么多，仅仅只是陪在郦诺身边，其实也够了。
做人不能太贪心。愿望可以美好，但无须太大。
“郦诺……”
青芒终于开口了。
“你叫我吗？”
郦诺大声问道。
死神的声音太喧嚣了，完全淹没了青芒用尽全部勇气叫出的两个字。
“好好活下去……”
说完最后这五个字，青芒感觉自己的心瞬间迸裂成了无数碎片，一如那个刻着浩瀚银河与璀璨星图的青铜穹顶。
“你说什么？”郦诺大声喊着，“我听不见……”
青芒就在这一刻松开了双手，身子一倾，从大玄的脖颈上滑了下去……
大玄似乎也吓了一跳，猛然回头，下意识地用它那又长又尖的喙叼了一下。
然而它什么都没有叼住。
青芒就像是一片轻轻的羽毛，从它身上无可挽回地坠了下去。
不过也正是青芒这一跳，骤然减轻了大玄的负担。它双翅一振，身体便腾空而起，终于摆脱了方才那不上不下、不死不活的窘境。大玄再度兴奋了起来，发出欢快的鸣叫，载着郦诺加速朝上空的出口飞去……
青芒跳下去的一刹那，天崩地裂的巨大轰鸣就从郦诺的耳中完全消失了。
在悲痛袭来之前，甚至在感到惊愕之前，她的所有感知霎时便已全部锁死。
世界成了一片死寂。
然而时间却没有就此定格。
一切的一切，只是变得很缓慢、很缓慢而已。
郦诺看见青芒仰面朝天，以飞翔的姿态缓缓坠落了下去。郦诺看见他的眼中泛着泪光，唇角泛着一抹微笑。郦诺甚至看见自己的灵魂瞬间脱离了躯壳，与青芒一起并肩飞翔，一起慢慢飞往一个辽阔、光明而宁静的地方……
“郦诺，对不起，我又食言了。我答应了要娶你，可是我没有做到。
“我老是食言，这真是一种不可救药的缺点。可是，我没有办法。老天每次都要给我出难题，迫使我做出选择，但不管我怎么选，好像总是错的……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也无权要求你不要悲伤。我只能祈求上苍，在你心碎的时候，不要让你的心碎得太狠，不要碎得像那宿命的青铜穹顶一样，一旦崩裂便不可收拾。
“我也不敢奢求让你忘了我，因为这样的愿望纯属自欺欺人。换成是我一个人留在世上继续生活，我也不可能把你忘了。所以，你可以记得我，可以想念我，只是不要太过伤心。天天以泪洗面的日子，谁也没法过，我不想看到你变成那个样子。更何况，如果我真的住在你的心里，那你一哭，我的天空不就大雨倾盆了吗？如果我真的住在你的心里，你太过伤心，我肯定也会感到疼痛。
“所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看护好自己的心，因为那儿正是我的居所。
“好了，大玄已经飞得那么高了，我可能也要落到终点了。
“别了，郦诺。
“这是我最后一次呼唤你的名字。
“但请你相信，这并非永世的诀别，只是今生短暂的错过……
“此刻，尽管黑暗已经笼罩了我，可你的脸庞依旧如此明媚。请相信，倘有来生，无论在哪一座城池，无论在哪一个路口，只要一看见你，我就会立刻把你认出来。一如那一天，在茂陵邑的街头，在秋日温柔的阳光下，明明是与你初见，我却感觉像久别重逢一样……”
郦诺是在大玄快要飞出天井的时候才哭出来的。
这时候，青芒已经湮没在巨石飞落所溅起的漫天尘埃中了。
直到这一刻，郦诺所有的感知才全部苏醒—仿佛要等泪水冲出眼眶，感知的闸门才能重新开启。然后，便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痛刺入心脏、刺入骨髓，并瞬间蔓延她的全身，令她从头到脚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到了凌迟般的痛楚。
“青芒—”
郦诺终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然而，在山崩地裂的巨大轰鸣中，她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微弱到近乎湮灭不闻。
眼看大玄马上就要飞出天井，绝望的郦诺突然被一个念头攫住了。
“你可以选择遽然放手，我为什么不可以选择随你而去？
“你可以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世上，我为什么不可以在黄泉路上与你结伴同行？”
念头一起，郦诺便不再迟疑。
她做出了跟青芒一模一样的动作—松开双手，身子一倾，从大玄的脖颈上滑了下去。
不过，这次大玄却没有让她如愿以偿。
就在郦诺从它身上滑落的瞬间，大玄猛然扭头，一下就用它那又长又尖的喙叼住了她的衣领，紧接着又扑闪了几下翅膀，迅速飞出了井口。
大玄把郦诺安全地放在了井口边。在此等待已久的夷安公主立刻抱住了她。郦诺挣扎着要冲回天井，霍去病却死死挡在了她的面前。
疲倦已极的大玄静静伏在一旁的草丛中，睁着血红的双眸看着悲痛欲绝的郦诺。忽然，也不知它想到了什么，居然重新站了起来，抖擞了一下翅膀。
霍去病诧异地回过头去，然后便看见大玄昂起头颅，激越地鸣叫了一声，旋即纵身一跃，飞下了天井……
天机城完全坍塌了。
从天井内壁掉下的无数石块儿堆积在天井底部，看上去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随着天崩地裂的轰鸣声渐渐止息，弥漫的烟尘也在慢慢消散。
大玄在“坟墓”上空盘旋着，不断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哀鸣。它锐利的目光一直在乱石堆中来回逡巡，像是在寻找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大玄终于发现一块儿巨石下面露出了一角衣袂。
它兴奋地鸣叫了一声，迅速从半空中俯冲而下……
很多年以后，大汉朝野仍旧在流传着一个墨家英雄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青芒。
让世人觉得好奇的是，据说从生到死，这个人从来没有加入过墨家，算不上是墨者，可不知为什么，那些传颂这个故事的人，却都异口同声地咬定他就是墨家的英雄，说他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据说，江湖上还有一种传言，说青芒实际上没死，说他被一只叫大玄的朱雀给救了，还说他和墨家巨子郦诺结成了夫妻。二人举案齐眉，伉俪情深，不但勠力同心重振了墨家雄风，而且时常并辔驰骋于江湖之中，到处行侠仗义，扶危济困……
不过也有人说，这个传言与事实不符，那个被误认为是青芒的人，其实是他的儿子。准确地说，是他的遗腹子。只因长得英姿挺拔，气宇轩昂，酷似青芒，又继承了乃父侠胆仁心、高义薄云的品格，所以才会被错认。
当然，不管哪一种说法为真，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数后世的人都记住了青芒，并且一直被他的精神所感召，所以无论世道多么艰辛，人们总还是可以怀着希望，无畏地活下去。
如果说，青芒的故事中隐藏着什么墨家天机的话，也许，这便是最大的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