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天机

汉元朔六年秋,朝廷官员接连遇刺,案情诡异。刺客青芒坠崖失忆,在追查自己的真实身份过程中,一步步陷入波谲云诡、扑朔迷离的危局之中。他意外发现,自己似乎与朝廷、匈奴、墨者、诸侯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期间,神秘事物“天机图”浮出水面,引发各方势力激烈争夺。青芒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之中,利用四重间谍的特殊身份游走斡旋、纵横捭阖,与强大的对手们斗智斗勇,一步步杀出血路,一点点廓清疑云。

第十三章 绑架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
——《墨子·非乐》
这场无比惊险的暗中博弈,是从小乞丐六喜跟踪张次公开始的。
那天,青芒和孙泉去抓卢协的同时,也让六喜和刘忠盯死了张次公。从张次公进入东市庄记杂货铺,一直到当晚带着掌柜庄文去了章台街的琼琚阁,六喜和刘忠一直都跟着。
张、庄二人进了琼琚阁后,刘忠立刻尾随而入,找到秦姝月,让她开了张次公隔壁的一个雅间,然后利用此前混迹青楼学会的窃听术,用一根竹管顶在房间隔板的缝隙上,便把张次公和庄文的一番“密语”全听入了耳中—包括张次公最后迫使庄文说出的青芒奶娘的事。
随后,刘忠又跟踪张次公到了张汤的私邸,然后又跟在二张后面到了雍门。此时城门已关,眼看二张叫开城门扬长而去,刘忠无法再跟,只好赶紧把情报传递给了孙泉。孙泉随即赶到西市的铁器工场外,用“夜鸟怪叫”的暗号联络上了青芒,告知了整件事情。
青芒惊愕之余,立刻判断出,二张半夜出雍门,必是去茂陵邑的丞相邸找公孙弘。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张次公顺着目前掌握的线索深挖下去,找到了什么确凿证据,或是直接找到了自己的奶娘,那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所以,青芒的第一反应,就是叫上郦诺一块儿逃离长安,亡命天涯。然而,当冷静下来后,他还是决定留下。因为他还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是阻止朝廷利用墨弩,二是寻求汉朝与匈奴之间的和平,所以他现在还不能一走了之。
但是想要留下,前提必须是找到足以抗衡公孙弘和张次公的对策。
简言之,自己手中必须要有博弈的筹码!
由于意外找到了卢协,所以用他来对付张次公肯定是足够了。现在的问题是,要有什么样的筹码才足以跟公孙弘博弈?
青芒反复思索,最后灵光一闪,终于想起了公孙弘的次子、时任安邑县令的公孙庆。
此人劣迹斑斑,臭名昭著。之前青芒在丞相邸担任门尉时,便有意识地窃听并搜集了不少有关此人的情报,其中就包括公孙庆豢养术士刘福之事。
眼下,除了从此人身上寻找突破口外,别无他策!
主意已定,青芒立刻找到严助,以寻找孟通后人为名,骗取了皇帝手谕,然后以朝廷特使的名义赶到河东,用敲山震虎的手法诈出了刘福,并在樊开的配合下抓了此人。
随后,青芒授意樊开对刘福软硬兼施,终于迫使他招认了那些惊世骇俗的暗室密谋。
筹码到手,青芒立刻赶回了长安。
与此同时,孙泉和刘忠按照青芒事先拟定的计划,提前带人埋伏在了长安城南三十里处的树林中,目的就是偷袭张次公,迟滞其行动,为青芒争取时间……
尽管已经拼尽全力,整个计划也进展得十分顺利,可青芒还是晚到了一步,险些功亏一篑—如果不是李广在宫门前阻挠张汤,无意中帮了他一个大忙,等青芒赶到东司马门时,公孙弘等人很可能早就入宫了!
所幸,老天保佑,青芒还是在最后一刻反败为胜。
这些事情,青芒当然不可能告诉公孙弘,所以只淡淡一笑,道:“对不起丞相,请恕卑职无可奉告。”
公孙弘冷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旋即命张汤把许三娘交给青芒。
张汤万万没料到,折腾了这么些日子,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了,结果居然是这样!虽心中不忿,但终究不敢违抗命令,只好命人把许三娘的马车牵了过来,然后带着手下愤然离去。
一旁的陈谅见状,也赶紧带着墩子等人灰溜溜地走了。
公孙弘仰面朝天,一声长叹,随即命御者打道回府。
安车刚一启动,青芒喊了声“丞相且慢”,然后策马走了几步,隔着车帘道:“丞相,有一件事差点忘了,卑职的祖传宝剑七星龙渊,还在您手上吧?丞相若能奉还,卑职将不胜感激。”
车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出公孙弘的一声冷哼:“好说。不过你也别忘了,让刘福那个混蛋彻底消失!”
青芒一笑:“放心,我答应的事,一定做到。”
公孙弘一行离去后,青芒才来到许三娘的马车前,翻身下马,在车门前站立了片刻,然后缓缓掀开了车帘。
车内的许三娘早已泪流满面,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尽管早已忘记了奶娘的模样,但是一看到眼前这个妇人,青芒心里还是油然而生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感伤。
“大娘……别来无恙。”
不知过了多久,青芒才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
许三娘闻言,更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好孩子,你……你不怪我吗?”
青芒苦笑了一下:“您对我有哺育之恩,如今还千里迢迢来长安看我,我高兴着呢,怎么会怪您?”
许三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才破涕为笑。
“大娘,我会派人把您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家中亲人,我也会悉数接来跟您团聚。等忙过这一阵,我再去看您,好吗?”
许三娘喜出望外,频频点头。
安抚了许三娘,青芒便示意一直等在暗处的朱能等人过来。
三人策马来到跟前,卢协低垂着头,一脸生无可恋之状。
“卢掾史,别那么丧气。”青芒笑了笑,“又不是要押你上刑场。”
卢协抬起头来:“你不是要把我交给朝廷吗?”
“谁说的?”
卢协一怔。
“你今夜就离开长安,跟我的奶娘一道走,今后你们就做个邻居,互相也有个照应。另外,我会派人去淮南接你的家人。如今淮南王以为你死了,决不会再扣着他们。不出意外的话,你们很快便可团聚了。从今往后,放心过安生日子吧。”
卢协又惊又喜:“敢问秦尉丞……为何要这么帮我?”
青芒淡淡一笑:“我查过你,你为官清廉,体恤百姓,且平日乐善好施,没少救济贫困。这回参与刺杀行动,不过是受刘安的胁迫而已。所以,你不该死。”
卢协感激涕零,立刻跳下马来,纳头便拜:“秦尉丞大恩大德,我卢协没齿难忘!”
“起来吧,此地不宜久留。”青芒说着,扭头对朱能和侯金道:“把他们二位护送到孙泉那儿,命他明日一早出发,务必保证他们的安全。”
“诺。”朱能和侯金同声道。
青芒回到西市铁器工场的时候,东方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他命人叫醒了严助,把几片竹简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他,上面记载着淬火剂的准确配比。青芒告诉严助,这是从孟通后人处取来的。实际上,这不过是他从自己那卷《天工要术》上拆下来的而已。
严助大喜过望,立刻命工匠老陈拿去配制,马上进行试验。
青芒交了差,便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便睡。
他太累了。
这几日的连续奔波和高度紧张,令他几乎不堪负荷。表面上看,他总是一副举重若轻、泰然自若之状,实则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天的折腾已逼近了他身体和心力的极限。
青芒以为自己累到这样了,一定不会做梦,没想到还是做了。
梦里,天高云淡,阳光明媚,他和郦诺并辔驰骋在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中……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北军军营的马厩旁,墩子一五一十地跟霍去病禀报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霍去病大为意外,一时蹙眉不语。
“对了,方才陈校尉还给弟兄们下了死令,说丞相刚刚吩咐下来,关于秦尉丞的事,大伙儿都得守口如瓶,否则军法处置。”墩子又道。
霍去病“嗯”了一声,拍拍他的肩:“干得不错。”说完便径直走开了。
墩子忙道:“霍骠姚,那您答应的事……”
“明日到我帐下报到。”霍去病头也不回道。
“多谢霍骠姚!”墩子高兴得蹦了起来。
霍去病快步绕过营房,刚一走进校场,迎面便有一骑飞奔而来。
“霍去病,你把仇芷若弄哪儿去了?”
夷安公主人未至,声先到。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儿,扭头就走。
夷安公主疾驰到他跟前,缰绳一勒,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聋了吗,没听见我问你话?”
霍去病抬起眼皮,懒洋洋道:“仇芷若是你漪兰殿的人,又不是我的兵,你找我干吗?”
“还不都是因为你!”夷安公主一脸忧急,“自从昨天你私下跟她谈过话,她就不见了,昨晚一宿没回宫,我派人四处找都找不到。你老实告诉我,昨天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霍去病一怔,想了想,仇芷若可能是在路上跟青芒错过了,这会儿定然已直奔河东而去,到了那儿找不到人,自然会回京。于是便不怎么担心,冷冷道:“没什么,她可能只是出去办事,过两天就回来了。”
“你—你这人好没良心……”夷安公主本欲发飙,忽然想起仇芷若的叮嘱,便强行忍住,可如此一来变得好不习惯,一下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她一个女子,孤身一人,你难道就不怕出什么事吗?”
霍去病摇头苦笑:“我说公主殿下,您就是一天到晚太闲了,才会想这么多。仇芷若自幼闯荡江湖,又不是您这样的金枝玉叶,她会自己照顾自己的,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我还有事要办,恕不奉陪了。”说完也不等她答话,转身就走。
夷安公主本来便又气又急,再听他话里满是揶揄之意,心中越发委屈,想发泄又不敢发泄,一时忍不住,竟然“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霍去病一愣,赶紧止住脚步。
他生平最怕女人哭,这一下顿时慌了神。
身后的啜泣声越来越大,正在不远处操练的军士们纷纷扭过头来看。
霍去病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走回来,压低嗓门儿道:“殿下,求求您别哭了,这儿是北军,又不是您的漪兰殿。你这样哭哭啼啼,人家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呢……”
“就是你欺负我了!”夷安公主抓住话柄,哭得更凶了,“人家就是没办法才来找你的,可你非但不帮忙,还话里话外挖苦人家,这不是欺负我是什么?”
霍去病心里连连叫苦,忙道:“好好好,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什么叫‘算’?明明就是你错了!”
“是是是,是我错了。”霍去病苦着脸连连打躬作揖,“我赔礼,我道歉,还望公主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夷安公主这才止住哽咽,抹了抹泪,噘着嘴道:“光道歉有什么用?”
霍去病一愣:“那殿下还要怎样?”
“什么怎样?赶紧想办法把仇芷若找回来呀!”
霍去病想了想,只好道:“好吧,请殿下先回宫,我去打听一下。”
一瓢冷水当头泼下,郦诺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昨夜她在马车上已经迷迷糊糊醒了一次,可双眼被蒙住了,根本睁不开。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马车颠簸得厉害,似乎是走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山道上。由于脑子阵阵眩晕,加之马车不停晃荡,她很快便又昏睡了过去。
此刻,眼睛上蒙着的黑布已经被摘掉了,郦诺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山洞中,身体和四肢仍然被绳子捆得死死的,身旁不远处燃着一堆篝火。
荼蘼居次和朵颜就站在面前,正冷冷地看着她。
“还记得这儿吗?”荼蘼居次仍旧戴着黄金面具,一双狠厉的目光从面具后射了出来。
郦诺闻言,抬眼朝周遭看去,忽然浑身一震。
她认出来了,这分明便是不久前荼蘼居次被“烧死”的那座山洞!
刹那间,郦诺便明白了对方的用意,遂淡淡一笑:“我很好奇,居次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正如你们汉人常说的,吉人自有天相。这山洞后面还有个出口,我就是从那儿逃生的,没想到吧?”
“既然居次大难不死,那当初被抬出去的那具尸体又是何人?”
“或许是之前逃难到此的灾民吧,年纪和身材都跟我差不多。当时就躺在洞里面,病得快死了,唉,看上去也挺可怜的……”荼蘼居次叹了口气,“兴许,这便是上天的安排吧,让她替我去死,不然,我怎么有机会回来找你呢?”
“那居次这回抓我,是打算找我报仇吗?”
“你说呢?”
“虽然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那次火烧山洞不是我的主意,是我那个侍女自作主张。对于你的遭遇,我深感抱歉……”
“抱歉?”荼蘼居次咯咯笑了起来,“那你打算如何表达你的歉意?是给我鞠个躬、磕个头吗?然后我是不是就该原谅你,放你回去?”
“事已至此,我自然不敢存此奢望。”郦诺从容一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到底是墨者,还算有点气概。”荼蘼居次冷哼一声,“不过,杀你剐你,好像都不太符合我的心意。”
郦诺神色一凛:“你想怎样?”
荼蘼居次瞟了瞟篝火,阴阴道:“你知道,火焰舔上皮肤的感觉像什么吗?”
郦诺不语,但心里却分明颤了一下。
“嗯……那感觉怎么说呢……”荼蘼居次歪着头认真想着,那眼神居然有几分孩子般的纯真,“就像是一万支绣花针一起扎你,又像是……一万只蚂蚁在你皮肤上爬。哎呀,算了算了,反正说什么都不像,待会儿你自己尝一尝滋味就知道了。”
闻听此言,郦诺顿觉毛骨悚然,一阵强烈的恐惧从心底升腾而起……
青芒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全身大汗淋漓。
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他和郦诺徜徉在美丽的花海中,突然看见一团火焰从远处飞奔而来。转眼间,火焰便到目前。青芒无比惊骇地看见,那团火焰中居然包裹着一人一骑。
马上的人,赫然戴着一副黄金面具!
紧接着,那人猛然掀开面具,然后荼蘼的脸便露了出来。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灼灼烈焰分明在她身上和脸上燃烧着,可她却从头到脚安然无恙,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样明艳而妩媚。
然而,青芒刚这么一想,那张脸便立刻烧了起来,并且瞬间变成了一团焦黑的血肉。与此同时,荼蘼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然后右手一挥,一团火焰激射而出,郦诺霎时便被熊熊大火吞没了……
青芒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一滴汗珠从他鼻尖落了下来。
一阵重重的拍门声猝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谁?”
外面的人不答,而是拍得更大声了。
青芒心头火起,披头散发地跳下床,冲过去一把将门拉开,还没开口,霍去病便蛮横地推开他,径直走进来,一屁股坐在了床榻上。
“你来干什么?”青芒没好气道。
霍去病阴沉地盯了他片刻,才道:“我问你,你到底有几个身份?我到底是该叫你秦穆、阿檀那、青芒,还是该叫你……蒙奕?”
青芒一怔,旋即苦笑了一下,随手关上门,淡淡道:“随你,爱叫什么叫什么。”
“你真以为我不敢告发你?”
“想告发,你就不会来了。”
霍去病瞪了他一眼,无奈道:“你昨天从河东回来,路上都没碰见仇芷若吗?”
青芒脸色一变:“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霍去病又叹了口气:“昨天我接到情报,知道张次公想利用你的身世对付你,就让仇芷若赶紧去河东找你。没想到你回来了,她却走了。夷安公主担心她,就让我来问问……”
“你小子就是在帮倒忙!”青芒一下子急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束发穿衣,“好好干你自个儿的事不就得了,管这么多干吗?”
“你以为我愿意管你的破事?”霍去病也怒了,“我是怕你出了事,我也会被你连累,否则你小子就算死八百回又与我何干?!”
青芒知道他是出于好意帮自己,便不作声了,只顾埋头穿衣。
“你去哪儿?”霍去病见他没还嘴,口气也缓了下来。
“这还用问?”青芒白了他一眼,“当然是河东。”
霍去病差点脱口说“我跟你一块儿去”,可转念一想,人家是心心相印的一对,自己一个旁人跟着去凑什么热闹?这不又成了自作多情、多管闲事了吗?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青芒刚把衣服穿好,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打开门,见是一名小吏,递给他一只小锦囊,说是一个小厮送来的,点名要交给秦尉丞。青芒心中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
他打发走小吏,和霍去病对视了一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打开锦囊,竟然从里面取出了一颗又尖又长的狼牙。再看锦囊,却别无他物。
“这什么鬼东西?”霍去病大为纳闷。
青芒眉头紧锁,拿起那只空锦囊看着。
突然,他浑身一震,两眼发直。
“怎么了?”霍去病越发狐疑,“发现什么了?”
黑色缎面的锦囊上,绣着一朵洁白明艳的荼蘼花。奇怪的是,这朵花竟然一半绽放一半枯萎,看上去十分诡异。
青芒闭上眼睛,看见一幅幅画面从脑海中迅速闪过:
杜门大道上,一个戴黄金面具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逝;
漪兰殿郦诺寝室中,他警告郦诺要当心一个面具人;
东仓的一家酒肆前,一个身影策马疾驰而过,他追出去时,已然不见踪影;
东仓的街道上,他跟一驾马车擦肩而过,然后下意识地渺渺回眸,却又不知在看什么;
方才的梦里,荼蘼裹挟着一团巨大的火焰飞驰而来,并把一团火焰打在了郦诺身上;
此刻的这只锦囊上,这朵形状诡异又意味深长的荼蘼花;
一个多月前,渭水北山,一具焦黑的尸体从山洞里被抬了出来……
青芒猛地睁开眼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喃喃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你到底看出什么了?”霍去病一脸懵懂。
青芒不语,一把将锦囊揣进怀里,飞也似的冲出了门口。
霍去病一愣,赶紧追了出去。
长安城外,青芒策马在渭水沿岸的黄土道上疯狂奔驰。
霍去病在三丈开外紧追不舍。
在二人身后约莫十余丈外,另有一骑也一路紧随。青芒和霍去病只顾埋头疾驰,丝毫没有注意到后面的“尾巴”……
渭水北山,一个多月前失火的那个山洞内,隐隐有火光燃起,一缕缕黑烟慢慢从洞口飘了出来。
不远处的树林中,荼蘼居次站在一棵树下,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她没戴面具。
一抹狞笑在她焦黑虬结的半边脸上缓缓绽开。
约莫一炷香后,当青芒凭着记忆一路驰上渭水北岸的这座山岭,又马不停蹄地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山洞前时,熊熊烈火早已将整个山洞吞没,浓浓黑烟不断从洞口吐出,在这片林间空地上肆意弥漫。
青芒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僵住了。
此刻眼前的这一幕,与当初荼蘼“葬身火海”的那一幕,竟然如出一辙!
毫无疑问,荼蘼没死。她肯定是从那场大火中奇迹般地死里逃生了。然后,她绑架了郦诺,又刻意把她带进这个山洞,重新制造了一场大火,目的便是以牙还牙、报仇雪恨;而她故意给青芒送“口信”,让他再度来到这个地方,目的就是要让他知道她心中的仇恨,让他眼睁睁看着郦诺被烧死在里面却无能为力……
顷刻间,青芒明白了一切。
“郦诺—”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从马上跳下,试图朝洞口冲去,可没跑几步便被霍去病死死拽住了。
此刻霍去病终于知道,原来仇芷若的真名叫“郦诺”。
青芒狠狠甩开他,像疯了一样愤然四顾,声声怒吼:“荼蘼,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这儿,你给我滚出来—”
霍去病不顾青芒的挣扎和抵抗,硬是一步步把他拖离了洞口。
青芒双眼圆睁,目眦欲裂,回头一拳打在了霍去病脸上,打得他连退数步。
霍去病捂了捂嘴,摊开手一看,居然满手是血。他往地上啐了口血水,冷然一笑:“青芒,今天我不跟你计较,这一拳我暂且记下。你给我听好了,不管那个荼蘼居次死没死,也不管这火是不是她放的,总之仇芷……总之郦诺不一定就在这山洞里。你小子能不能给我冷静点儿,好好想想?”
青芒闻言,愣了一愣,旋即如梦初醒。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不远处的树林中朝他们走了过来。透过迷蒙的烟雾,青芒和霍去病同时看见,此人脸上戴着一副黄金面具!
青芒立刻大步迎了上去。
霍去病抬脚紧跟。
“郦诺在哪儿?!”青芒几乎是咆哮着问出了这句话。
荼蘼居次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盯着他,冷冷道:“你都不想问问我为何活着回来吗?”
“你能活着回来,我很欣慰,可我不希望你回来杀人!”
“别人可以杀我,我为何不可杀人?”
“郦诺没有杀你。她既没有这么想过,也没有这么做过。”
“是吗?”荼蘼居次阴森森地笑了起来,猛然掀开面具,露出了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
青芒和霍去病一看,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阿檀那,你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她,我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荼蘼居次那半张虬结的脸庞怪异地抽搐着。
青芒木立当场,无言以对。
气氛骤然凝固,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青芒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荼蘼,我知道,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已经听不进去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事到如今,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你还猜不出来吗?”
青芒不语,只定定地看着她。
荼蘼居次冷然一笑:“也罢,那你听好了,我想以牙还牙、报仇雪恨;我想把郦诺送给我的东西,如数奉还;我想让她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我更想让你亲眼看着她,在地狱的烈火中挣扎和哀号!然后你才能明白我的痛、我的恨,还有我全部的悲伤和绝望!”
说完,不等青芒答言,她便重新戴上面具,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树林。
青芒立刻跟了过去。
霍去病紧随其后。
林中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垒着一堆一人来高的柴薪。柴堆上立着一根木桩,郦诺就被捆绑在木桩上,鬓发散乱。
她的头耷拉着,看上去依旧处于昏迷状态。
整座柴堆都被泼上了漆黑黏稠的石脂水,只要有一粒火星投进去,霎时就会变成一片火海。
此刻,朵颜就举着一支火把,站在柴堆旁。
当青芒跟着荼蘼居次走进树林,蓦然看见这一幕时,周身的热血瞬间冲上脑际,立刻朝柴堆扑了过去。
“站住!”朵颜发出一声厉叱,晃了一下手里的火把,“再往前一步,我就点火了!”
青芒硬生生刹住脚步,双目和脸颊皆因充血而涨红,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就像一只受困的猛兽。
霍去病也是义愤填膺,却同样只能僵立一旁,不敢动弹。
荼蘼居次得意地扫了他们一眼,款款走到柴堆旁,从朵颜手里接过火把,猛地凑近柴堆。
“不要—”青芒发出一声狂吼。
火把在距离柴堆不到三寸的地方停住了。荼蘼居次咯咯一笑:“这都还没伤到她半根毫毛呢,你就吓成这样?我真不敢想象待会儿你会号成什么样子!”
“荼蘼,是我害了你,所有的惩罚都该由我承受,你冲我来吧!”青芒沙哑着嗓子喊道,“不管是千刀万剐,还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任凭你处置!”
“没错,是你害了我,你才是罪魁祸首,所以我最恨的人就是你!”荼蘼居次的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不过,我可不会冲着你去,那样就不好玩了。我想看的,就是你现在这副模样—这副万箭穿心、肝肠寸断,却又无能为力、无计可施的模样!这多好玩啊!只有这么好玩的事,才值得你回味一辈子,不是吗?”
郦诺就在这时幽幽醒转。
她环视了周遭一眼,然后目光便与青芒碰撞在了一起。
“你来了?”
一个凄美的笑容在她脸上缓缓绽开。
青芒凝望着她,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郦诺,给你个机会。”荼蘼居次用一种心花怒放的语气道,“你诚心诚意求求我,我就不急着点火,让你们好好道个别。”
郦诺转过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荼蘼,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话吗?”
荼蘼居次一怔。
“我跟你说过,我很可怜你。”郦诺笑了笑,“到了今天,我想对你说的,还是这句话。除此之外,你不值得我跟你多说一个字,更不用说求你了。我郦诺这辈子,从来不知道‘求’字怎么写。”
荼蘼居次放肆大笑:“郦诺,你就这么急着去死吗?就算你自己不怕死,可你总该顾及阿檀那的感受吧?他如此痛不欲生,你难道临死前就一句遗言都没有,一点儿念想都不给他留吗?”
“我会活在他的心里,这就是我留给他最大的念想。”郦诺这话是对荼蘼居次说的,眼睛却看着青芒。
此刻的青芒已然泪流满面。
“阿檀那,”荼蘼居次把脸转向青芒,“看你们如此可怜,我忽然心生恻隐,要不然……你给我跪下,磕几个响头,然后自己用刀在脸上割三下:横的一刀,纵的一刀,斜的再一刀。倘若你真的想救她,就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兴许,我会考虑把她放了。”
青芒闻言,不由浑身一震。
“青芒,别听她的!”郦诺遽然色变,连忙喊道。
“喂,你小子别犯傻。”霍去病也在一旁低声道,“这匈奴婆娘已经疯了,别指望她跟你讲信用。”
可他话音刚落,青芒便已“哗”地一下撩开衣袍,单腿跪下,同时“唰”的一声拔刀出鞘。
“青芒,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别让我看不起你!”郦诺再度焦急大喊。
可是,青芒却恍若未闻。
他的刀举了起来,横在了自己面前,锐利的刀锋寒光四射。霍去病想过来阻止,青芒冷冷一喝:“别动,这是我自己的事!”
霍去病无奈,只能摇头苦笑。
荼蘼居次看着他,不禁发出得意的狂笑:“阿檀那,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既然你如此痴情,那就赶紧动手吧,别犹豫了。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爱这个女人。”
青芒淡然一笑:“放心吧,我会让你看见的。不过,能否请你把火把拿开一些,免得失了手?”
荼蘼居次一直是用右手举着火把,而且靠柴堆很近,闻言想了想,便把火把换到了左手,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你轻功好,不过隔得这么远,你再厉害也没有我的手快。所以,你最好别耍花样,否则我立刻点火!”
“我现在跪在地上,一起身的工夫你就可以出手了,我哪敢耍花样?”青芒苦笑了一下,“除非,我的脚够长,可以跨过这三四丈的距离,直接踢到你的手腕。”
“既然玩不出花样,那就别废话了!”荼蘼居次厉声道,“动手吧!”
青芒凝视着眼前的环首刀,看着自己的刀锋越逼越近,旋即出人意料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喝。刹那间,一个身影猛然从荼蘼居次左后侧的一棵大树后蹿出,同时飞起一脚,踢向她举着火把的左手腕。
来人竟是夷安公主!
她的出现太过突然,荼蘼居次根本毫无防备。倘若她这一脚踢得够准、够狠,荼蘼居次手里的火把势必脱手飞出。
然而,就在她的脚尖即将踢到荼蘼居次的手腕上时,自己脚下一滑,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幸好,她的脚尖保持着向上翘起的姿势,总算还是重重踢到了荼蘼居次的手腕。
只不过,方向错了—本来横着踢,现在变成竖着踢,所以火把立刻飞上了半空。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荼蘼居次回过神来,顾不上理会身后的夷安公主,慌忙抬头去看空中的火把。
只见火把在空中划了一道又窄又陡的弧线,然后直直向郦诺的头上落去。
荼蘼居次放心了。因为火把掉下来只需一眨眼的工夫,无须她再出手了,所以她便转身抽刀,狠狠向夷安公主砍去。
不过,就在夷安公主踢飞火把的刹那,青芒已经一跃而起,朝柴堆扑了过来。
在奔跑的过程中,青芒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那支火把。
火把在他的瞳孔中飞上天空,缓缓达到最高点,然后快速下坠。
郦诺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空中的火把仿佛死神的利爪一样,朝自己的眼睛直直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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