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墨子·天志》“你说的贼人在哪儿?!”密室中,李广神色阴沉地盯着书监。“可……可贼人明明进来了啊!”书监大为懊恼,“难道他会插翅飞走不成?!”李广冷哼一声:“你小子不会是监守自盗、贼喊捉贼吧?”“冤枉啊郎中令!”书监吓得脸都青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卑职和几名属下都被那贼人打晕绑缚了,您瞧瞧,卑职这手上还有淤青呢!”说着赶紧捋起袖子,果然手腕上有几道很深的勒痕。李广轻蔑地扫了一眼:“贼人是何模样,看清了吗?”“这……”书监拉长着一张苦瓜脸,“贼人是从背后把卑职打晕的……”“废物!”李广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脸对身旁副将道:“贼人就算逃出石渠阁,也定然跑不出这未央宫!命弟兄们即刻展开搜索,纵然挖地三尺,也要把贼人给我逮住!”副将立刻传令下去。待大队军士离开,李广随即示意副将去启动黄帝铜像上的机关,然后看着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书监,沉声道:“你最好祈求上天保佑,天机图别有什么闪失,否则的话,非但你小子要被夷灭三族,本官头上的冠冕,怕是也不保了。”书监一听,顿时面无人色,瘫软在地。石渠阁后门外的园圃中,有一间杂物房,钉耙、扫帚、畚箕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堆满了房间。角落里,一口落满灰尘、黑漆剥落的大木箱忽然震动了一下。紧接着,箱盖儿被顶开了一条缝。黑暗中,一双眼睛从缝隙中往外窥探着。片刻后,盖子慢慢被掀开,青芒从箱子里爬了出来,郦诺紧随其后。“这又是哪儿?”郦诺一边拍打着满头满脸的灰尘,一边环顾左右。青芒不语,迅速走到窗边,把窗户微微推开。远处灯笼火把的光亮立刻透了进来,伴随着一串串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这儿应该是石渠阁后面的园圃。”青芒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这宫里的禁军怕是都出动了。”“挖秘道的人也真是!”郦诺抱怨道,“既然要挖干吗不挖长一点儿?这才刚出了石渠阁,怎么不索性把秘道挖出未央宫呢?”“你说得倒轻巧。”青芒一笑,“在宫中挖秘道,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想挖多长挖多长?更何况,人家挖这秘道本来也不是逃命用的。”“那它是干吗用的?”“我能想到的用途只有一个—窥探朝廷机密。”青芒若有所思道,“要知道,那密室书柜里装的,可都是本朝历代皇帝的起居注,里面什么机密都有。”“窥探朝廷机密?”郦诺蹙眉,“什么人会这么做?”“那还用说?”青芒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当然是跟朝廷对抗的势力了,比如诸侯,或者是……你们墨家。”“我们?”郦诺大为惊诧。“在我看来,”青芒又补充道,“此人是你们墨家的可能性最大。”“为何?”“你不想想,咱们方才是怎么逃出来的?若非有人出手相救,那书柜的门岂能自动打开?”郦诺眸光一闪:“照你的意思,挖掘这条秘道并且救了咱们的这个人,极有可能是……盘古?!”青芒淡淡一笑:“除了他还能有谁?”郦诺恍然,刚想再说什么,一直在观察窗外的青芒忽然神色一凛,示意她噤声,同时飞快关上了窗户。杂物房外,朱能和侯金正带着一队军士朝这边大步走来。“猴子,好几天没见老大了,我还怪想他的。”朱能道,“咱明天是不是一块儿到西市去看看他?”侯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犀利地扫视着四周。“嗯什么嗯?”朱能不悦,“你听见我说啥了吗?”侯金不答,目光蓦然落在了远处那间杂物房上,遂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我跟你说话呢,死猴子!你到底在没在听?”朱能喘着粗气,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跑……李广把青铜圆筒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长舒了一口气,对书监道:“算你小子命大,这回脑袋可保了。”书监闻言,这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李广把青铜圆筒递给副将,示意他放回去,同时对书监道,“虽然天机图无恙,但堂堂皇宫禁地,竟被贼人闯入,你身为石渠阁书监,这玩忽职守的罪名,怕是无从推卸了。”书监哭丧着脸,嘴里拼命求情,心里却破口大骂:“好你个李广!贼人夜闯皇宫,最应该担责的不是你这个郎中令吗?凭什么让老子背黑锅?你他娘的不讲良心,活该一辈子封不了侯!”李广见副将已将青铜圆筒安置妥当,黄帝铜像也已复归原位,便抬脚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西南角有一个铜柜竟然没有落锁!而且该书柜上首分明标着“元朔”字样,显然并非预留的空书柜。李广脸色大变,赶紧走过去,拉开柜门一看—原本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排帛书中间,赫然出现了空缺,目测应该是少了两卷。“田贵,你死定了。”李广头也不回道,声音冷得让人心颤。书监田贵闻言,再度瘫软在地。杂物房的门被一脚踹开,侯金领着几名手执火把的军士涌了进来。朱能跟着走到门口,见里头杂物堆积、拥挤不堪,嫌恶地皱了皱眉,便退了出去,其他军士道:“都在外头待着,让猴子折腾去!这破房子就是个垃圾堆,老子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房中,几名军士持刀对着满屋子的杂物挑挑刺刺。侯金站在一旁,目光犀利地来回扫视。突然,一名军士的刀像是刺到了什么东西,抽出来一看,刀尖上竟然沾着血。“左……左都侯……”军士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呼叫侯金。侯金“唰”的一声拔刀出鞘,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开军士,一脚踹开杂物堆,定睛一看,不由大失所望,低声骂了句“狗日的”。杂物堆里躺着只死猫,肚子刚刚被军士刺破了,皮毛上都是血污。“他娘的,这猫也是邪性,被老子刺死了都不叫唤一声。”那名军士大为尴尬,只好用笑骂掩饰。“滚一边去!”侯金从他手上抢过火把,把面前的死猫和杂物踢开,往角落走了过去。角落里就是那口大木箱。此刻木箱顶上和四周横七竖八地堆着钉耙、锄头、镰刀等物。侯金深一脚浅一脚,低声咒骂着往里走,好不容易挨到木箱边上,将火把抵近一看,蓦然发现落满灰尘的箱盖上有几个手印,顿时神色大变。就在这时,一把刀倏然从黑暗中伸出,抵住了他的腹部。紧接着,青芒的脸从一只破箩筐后面露了出来,冲着他微笑。侯金的脑袋“轰”的一声,登时浑身僵硬。青芒示意他让那几名军士出去。侯金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头也不回道:“你们几个,给我出去,请右都侯进来。”军士们都没看见青芒,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虽心中狐疑,却不敢多问,赶紧退了出去。少顷,朱能满脸不悦地走了进来:“我说猴子,你还没折腾够啊?”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僵住了。“二位兄弟,别来无恙。”青芒从杂物堆里站起身来,从容收刀入鞘。“老……老大?!”朱能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俩有一肚子问题想问我,可眼下不是时候,改天再跟你们解释。”青芒微然一笑,“现在,给我弄两套甲胄过来,剩下的事,你们就不必管了。”“两套?”二人异口同声道。“对,我还有个同伙儿。”青芒又是一笑,用手轻拍了两下旁边的箱盖儿。盖子一掀,郦诺赫然从木箱里站了起来。朱能很快便弄来了两套甲胄,让青芒和郦诺换上,然后趁着混乱,把他们护送到了漪兰殿附近,才匆匆离去。“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郦诺目光幽幽地看着青芒。“不会太久的。”青芒柔声道,“等手头的差事办完,我便可回宫。到时候,咱们天天能见面。”“可这儿终究是未央宫,绝非你我久留之地……”郦诺环顾四周,叹了口气。“你若能放下仇恨,咱们未尝不可离开长安,远走高飞。”青芒恳切地看着她。“放下仇恨……谈何容易?”郦诺苦笑,“我是墨家的准巨子,身上担着多少东西,岂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退一步说,就算我自己想放,墨家的弟兄们又岂能答应?”青芒闻言,只能在心里长叹一声。他承认,郦诺说得没错,很多事情的确是身不由己的。不要说郦诺担着“准巨子”那么大的职责,即使是自己这么一个闲云野鹤,不也身陷各种错综复杂的冲突和争斗中不可自拔吗?别的暂且不提,单说父亲蒙安国冤死一事,自己内心的矛盾纠结就一点儿也不比郦诺少,又有什么资格劝郦诺“放下仇恨”呢?正自沉吟,不远处似有一队禁军朝这儿快步而来,青芒一惊,忙道:“你快回吧。”郦诺不敢耽搁,只好后退了几步,却仍有些不舍道:“那……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青芒点点头,给了她一个明亮而温暖的笑容。郦诺又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过身去,迅速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青芒才返身朝北阙方向疾步而去。郦诺紧走了百十来步,漪兰殿的宫墙渐渐出现在视线中。此时,身后不远处的那队禁军竟然直直朝这边扑了过来。郦诺一惊,丝毫不敢耽搁,立刻拔腿朝宫墙飞奔。在禁军火把的光亮即将照过来的一刹那,郦诺纵身一跃,轻盈地掠过了两人来高的墙头。很快,那队禁军来到了宫墙下,为首之人正是霍去病。他眉头紧锁,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周遭一片静阒,丝毫不见任何异常。忽然,霍去病下意识地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盯着高高的墙头……清晨的阳光洒遍未央宫。温室殿御书房中,刘彻神色阴沉地斜倚在御榻上,手里拿着青铜圆筒,翻来覆去地端详着;他的右首坐着公孙弘、张汤,左首坐着李蔡、汲黯,李广和苏建则束手站在下方。“李广,你能确定,这东西没被动过吗?”刘彻目光一抬,沉声问道。“回陛下,”李广躬身道,“臣进入密室之时,窃贼已然逃逸,且黄帝铜像仍在原位,未见异常,故臣认为,此物应该未被染指。”“铜像在原位能说明什么?”刘彻冷哼一声,“难道不会是贼人得手之后,再让一切复归原位?”李广忙道:“不瞒陛下,臣起初也有此疑,不过转念一想,若贼人已然得手,大可携此物一逃了之,何必多此一举,又让一切复归原位?毕竟做贼之人难免心虚,多在密室耽搁一时,被抓的危险便增加一分,故依臣愚见,贼人似乎没有理由这么做。”刘彻冷然一笑:“你说的,那是一般的窃贼。可此贼呢?他闯的可是朕的未央宫,是宫禁重地石渠阁!没有过人的本事和胆量,岂敢偷到朕的头上?又岂能在重兵把守之下如入无人之境,窃禁中秘藏如同探囊取物,最后还能在你们数千禁军的搜捕之下全身而退、逃之夭夭?你说,这样的贼人哪儿心虚了?其所作所为又岂可用常情揣度?!”说到后面,刘彻已然有些声色俱厉了。李广大为惶恐,慌忙跪地:“陛下圣明!臣玩忽职守,罪无可恕,愿受责罚。”一旁的苏建见状,也赶紧跪了下去:“臣忝任卫尉,职掌宫禁安全,责无旁贷,愿与郎中令一同领罪。”刘彻重重地哼了一声,把青铜圆筒扔在了御案上:“你们二人之罪,当然要治!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朕给你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若能查清此案、拿获贼人,尔等便可从轻发落;否则,再重重治罪不迟。”“谢陛下!”二人同声道。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公孙弘忽然给了张汤一个眼色。张汤会意,便起身道:“启禀陛下,以臣多年的办案经验来看,此案似乎并不复杂。臣认为,昨夜潜入石渠阁、盗取禁中秘藏之人,定是内贼,眼下便有一人嫌疑甚大。”“何人?”刘彻目光一凛。“卫尉丞,秦穆。”此言一出,汲黯顿时变了脸色,苏建更是一脸惊骇,而李蔡和李广则几乎面无表情。“陛下,臣有话说。”苏建忙不迭道。刘彻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起来说吧。”“谢陛下。”苏建赶紧起身,盯着张汤道:“张廷尉,你凭什么怀疑秦穆?你别忘了,天机图便是他拼死从於丹手中夺来献给朝廷的,他有何动机再盗取之?你怀疑谁我都没话说,唯独怀疑秦穆,实属大谬不然!”张汤冷笑:“苏卫尉如此激动,不就因为他是你的下属吗?我不过是就事论事,还望苏卫尉秉持公心,切莫徇私护短。天机图是秦穆献的,这我不否认,但你说他没有动机再盗取之,在下决不敢苟同。”“理由呢?”“理由很简单:当初他把天机图献给朝廷,或许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密码,加之为了在朝廷立足,姑且行此权宜之计;如今他很可能是得到了密码,且自以为在朝廷立住了脚跟,于是便夜闯石渠阁,盗取天机图。在我看来,眼下这个青铜圆筒,说不定只是一个空壳,而真正的天机图,或许早已落入秦穆之手了。”“说得头头是道,可惜都是无凭无据的揣测之词。”苏建冷然一笑,“我唯一同意的,便是你方才的判断:昨夜闯入石渠阁之人,定是内贼!但此人绝不可能是秦穆。因为他这些时日并不在宫中,而是奉旨在西市监造墨弩。此事张廷尉不会不知吧?”张汤呵呵两声:“腿长在他身上,他难道不会半夜偷偷溜回来?凭他的身手,翻一道北阙的宫墙又有何难?”“又是无端揣测!真不知张廷尉平日是如何办案的,莫非全靠捕风捉影信口开河?”苏建大为不屑,“要证明秦穆昨夜有否在西市,也很简单,召严大夫入宫,一问便知。”“这也不见得。严大夫又没跟秦穆睡一个屋,如何证明他昨夜没有离开?”“照你这么说,睡一个屋也不保险哪。”苏建一脸讥嘲,“除非严大夫跟秦穆睡一张床,最好再把他搂着、一夜不合眼地盯着他,否则就什么都证明不了喽?”闻听此言,李广忍不住哧哧窃笑,汲黯则夸张地哈哈大笑。张汤大窘,恼怒道:“苏建,你……你这是歪曲我的意思,纯属胡搅蛮缠!”“真是可笑。”苏建毫不示弱,“明明是你张汤强词夺理,还来怪苏某胡搅蛮缠?”“够了!”刘彻严厉地打断他们,“这是朕的御书房,不是市井乡野,请二位自重,别失了朝廷体统!”张汤和苏建赶紧俯首。刘彻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对身后的吕安道:“传严助,即刻入宫。”长安西北角的蒿街上,人流如织。刘陵头戴帷帽、面遮轻纱走出了淮南邸,身后跟着侍女汐芸、侍卫窦胜等人。一驾皂缯华盖的安车早已候在府邸门口。刘陵步下台阶,慢慢朝马车走去。她的目光透过薄纱往街对面一扫,嘴角当即掠过一丝冷笑。右手边斜对过,有几名脚夫正坐在墙根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扯闲篇。刘陵不动声色,由汐芸搀扶着上了马车,窦胜等人骑马随行,一行人朝蒿街的东边驰去。几名脚夫马上起身,驾着一辆驴车紧随其后。驴车一动,街边便又有一人一骑跟了上去。骑者是名男子,戴着斗笠,笠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目。“御史府的人还真是殷勤,甭管翁主上哪儿他们都要随行护送。”马车中,汐芸笑着对刘陵道。“今儿护送咱们的,可不光是御史府的人。”刘陵淡淡道。“啊?”汐芸惊讶,“不就那几名脚夫吗?还有谁?”“一个戴斗笠的,单人独骑。”“翁主真是明察秋毫,奴婢怎么就没发觉呢?”汐芸咋舌道,“也不知这家伙又是什么来头。”“八成是廷尉寺的。”刘陵冷哼一声,“张汤此人最是贪功,自然不愿被李蔡抢了风头。”东市的一家酒肆外,刘陵的安车静静地停在门口。那辆驴车守在不远处,几个脚夫佯装聊天,目光却一直盯着酒肆。酒肆的生意甚是兴隆,客人进进出出。忽然,头戴帷帽、面遮轻纱的刘陵出现在了门口。她带着数名随从裹挟在人流中,快步走出酒肆,然后迅速乘上车马,朝街道的另一头疾驰而去。几名脚夫立刻驾车紧跟。少顷,那个戴斗笠的男子也从酒肆门口策马而过。酒肆内,身着侍卫衣服的刘陵躲在门边,看着驴车和骑者先后远去,冷然一笑。“走。”刘陵对身后的窦胜道。两人旋即从后门离开了酒肆,匆匆走进了一条小巷。小巷七拐八弯,行人稀少。刘陵和窦胜一路疾行。约莫走了一炷香工夫,刚拐过一个墙角,刘陵便突然刹住脚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那个戴斗笠的男子竟然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背靠着墙,双手抱胸,一副悠然之态,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时。窦胜一看,顿时又惊又怒,抽刀便要冲上去。“站住。”刘陵拦住他,“你先下去。”“翁主……”窦胜大为不解,“此人分明来者不善……”“下去!”刘陵冷冷道,目光直视着斗笠男子,“没我的命令,不许过来。”窦胜无奈,狠狠地瞪了那个男子一眼,返身退回到了刚才的拐角处。刘陵迎着男子走了过去,唇角慢慢露出一丝笑意:“你挺能耐啊,居然没被我甩掉。”斗笠男子把笠檐一抬,青芒的脸露了出来。“翁主的癖好真是奇特。”青芒打量着他,揶揄一笑,“我好像每回见你,你都是不同的装扮。”“如此才有新鲜感嘛。”刘陵笑得十分妩媚,“若总是一成不变,那人生该多么无趣!你不觉得,每次见我都有一种惊喜吗?”“很遗憾,我非但不觉惊喜,反倒有一种不安。”“哦?为什么?”“你自以为聪明,可别人并不比你笨。所以,我替你担心,怕你会玩火自焚。”刘陵咯咯笑了起来:“你这话虽然不中听,可听你说担心我,我还是挺欣慰的,说明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青芒苦笑:“我若是那种人,你和淮南王以及你们这一支宗族的老老少少,恐怕早就都人头落地了。”“是吗?”刘陵冷笑,“凭什么?就凭你手中那份大臣名单?”“光凭那份名单,当然不至于。我之所指,你心里清楚。”“不,我不清楚,就想听你告诉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汲黯的生辰宴上,指使张次公、屠三刀等人行刺天子的,难道不是你吗?”刘陵心头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好大的罪名,你可真是把我吓坏了!就是不知道秦尉丞出于何种居心,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我今天来,是想劝你收手的。”青芒直视着她的眼睛,“回淮南去吧,告诉王爷,跟朝廷对抗绝没有好下场,‘吴楚七国之乱’便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从今往后,敛藏锋芒,改弦更张,接受朝廷的削藩之策,或许还能做个偏安一隅的逍遥王爷;倘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最终只能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刘陵沉默半晌,冷冷一笑:“青芒,你真让我失望!假如令尊的在天之灵听见你这番话,恐怕会更加失望!你明明知道刘彻是你的杀父仇人,手上沾满了你父亲阖家老少数十口人的鲜血,可你非但不想报仇,还豁出性命去救他,现在又在我面前充当他的说客。青芒,你对得起令尊吗?你不觉得自己很懦弱、很无耻吗?!”青芒痛苦地闭上眼睛,额角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呼吸才慢慢平复下去。他睁开眼睛,缓缓道:“我不是不想报仇,只是我不能因为一己私仇,令社稷分崩、天下离乱,令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坠入血火之中!”“你错了!只有天下易主,才能拯救大汉的黎民百姓。”刘陵恨恨道,“刘彻就是个好大喜功、不恤民力的皇帝。自他即位以来,连年征战,穷兵黩武,赋税徭役日渐繁重,老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正所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像刘彻这样的皇帝,难道不该被推翻吗?”“听你这口气,刘彻简直就是夏桀商纣了。”青芒淡淡苦笑,“但事实果真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吗?在我看来,刘彻自登基后,励精图治,选贤任能,内修法度,外攘匈奴,博开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终以儒术治天下,其文治武功足可比肩任何一位古代圣王。当然,我不否认,今日汉朝还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若因此便将刘彻的功绩一笔抹杀,我认为并不公平。”刘陵大声冷笑:“照你这么说,我父王及四方诸侯就该坐以待毙、任其宰割,这样才算公平喽?”“若非各方诸侯骄横不法、觊觎皇权,朝廷又岂会动手削藩?”青芒冷哼一声,“若我所料不错,如今淮南王恐怕早已把天子玺绶、衮袍冕旒,以及三公九卿、文武百官的印信都准备好了吧?就等你一朝发动,弑杀君上,王爷便可入主长安,篡位登基了。对不对?”“蒙奕,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刘陵终于恼羞成怒,“枉费我父王辛辛苦苦养育了你十五年!”听到“蒙奕”二字,青芒不由黯然:“若非顾念王爷的养育之恩,我今天又何必来劝你收手?”“我凭什么要收手?”刘陵一脸激愤,“我父王乃高祖之孙,论辈分是刘彻的叔伯,比他更有资格入继大统;何况我父王博学多识,流誉天下,且心系苍生,体恤百姓,由他来当这个大汉天子,才是民心所向,天命所归!”“想当皇帝的人,哪一个不是拿百姓来当幌子?哪一个不自认为天命所归?”青芒苦笑,“即使如你所言,王爷确实是有德之人,可那又怎样?莫非每一个有德之人,都有理由揭竿而起,争夺天子之位?这难道不正是社稷动荡、天下大乱的根源?此外,当年的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赵王刘遂等人,哪一个不是自认为有资格入继大统?可结果又如何?还不是一个个身死国灭,为天下笑?”“那是他们无能,少拿这帮庸碌之辈跟我父王相提并论!”青芒喟然长叹:“这么说,你真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刘陵一脸果决,“青芒,我警告你,别坏我的事,否则我先把你杀了。”“要杀我,可没那么容易。”青芒淡淡一笑,“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去告发你,这也算是我对王爷养育之恩的报答吧。但是,丑话还是得说在前头,倘若你执迷不悟,非要谋害天子,那我出于职责,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好啊,那我今天也把话给你放这儿,我与刘彻不共戴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刘陵一脸倨傲,“你若执意做他的鹰犬,那就等着替他收尸吧。不过,有一点你也大可放心,等到大功告成的那天,说不定我会念及旧情,赏你个一官半职。”青芒冷然一笑:“谢了,我向来不稀罕官职爵位这些东西。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情愿归隐江湖,终老林泉。”严助突然接到天子传召,大为惊诧,赶紧骑上快马,疾驰入宫。一进温室殿,便见一帮重臣都在,个个神色阴郁,殿上的气氛也颇有几分肃杀,心中越发狐疑忐忑。见过礼后,便听天子沉声问道:“严助,昨夜秦穆有没有离开过西市的工场?”严助一怔,忙道:“回陛下,昨夜吃过晚饭后,秦穆说他甚是疲乏,早早便睡下了,并未离开。”闻听此言,已然入座的苏建顿时松了口气,遂得意地瞟了张汤一眼。张汤眉头一皱,赶紧问道:“严大夫,你能保证秦穆一整夜都未曾离开吗?”“保证?”严助顿时一头雾水,且对张汤说话的口气有些不满,“张廷尉此言何意?秦尉丞又不是囚犯,我也不是牢头,他昨夜是否离开为何要我来保证?”张汤哼了一声,随即把昨夜宫中失窃一事和方才的争论焦点简要说了一下。严助这才恍然大悟,没料到昨夜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公孙弘看了看他,微笑道:“严大夫,眼下你也明白了,此事干系重大。所以,秦穆昨夜到底有没有离开过西市,你可得想好了再说。”“严大夫,”张汤又道,“其实我能理解你的难处,对于秦穆昨夜的动向,不管是谁都很难做出保证。没关系,你只要实话实说,接下来的事,朝廷自有公断,与你并无干系。”公孙弘和张汤一唱一和,分明是在暗示严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替秦穆作保。一旁的汲黯见状,终于忍不住道:“张廷尉,你的话是不是太多了?严大夫要如何做证,他自有主张,你没必要如此循循善诱、耳提面命吧?”“什么叫‘耳提面命’?我不过是让他放下顾虑、道出实情而已。”张汤颇为不悦,“再说了,本廷尉怎么说话,何时轮到你汲内史来管了?”汲黯呵呵一笑:“本内史才懒得管你,没那闲工夫。我只是想提醒你,别把你们廷尉寺那套诱导证人、歪曲真相的把戏搬到皇上面前来。”“汲黯,你不要血口喷人!”张汤怒不可遏,“我什么时候诱导证人、歪曲真相了?你把话说清楚!”“二位能不能消停片刻?”刘彻冷冷地发话了,“朕现在想听的是严助的证词,不是二位毫无意义的争吵。”张汤无奈,只好悻悻闭嘴。一直没机会开口的严助微微一笑,看了看张汤,又看了看汲黯,才从容禀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张廷尉方才言之有理,关于秦穆昨夜的动向,无论何人,的确都很难做出保证……”此言一出,汲黯和苏建同时色变,不由面面相觑。张汤心中大喜,下意识地看向公孙弘。公孙弘却面无表情,只垂了垂眼皮,与对面的李蔡一样,都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不过……”严助忽然话锋一转,“巧得很,臣从昨夜到今天早晨,一共到秦穆的房间去了五趟,所以恰好可以做证。”为了强调,他还特意张开一只手掌,比了个“五”的数字。后面这句转折,大出众人意料。刘彻不自觉地身体前倾,目光炯炯地盯着严助;连公孙弘和李蔡也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转到了严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