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外国人罗斯。谁也没想到,为罗斯接风的,竟是孟小舟,地点在本市最耀眼的大漠汉宫。江长明当时在医院,陪师母叶子秋做定期检查。肖依雯领着师母走进检查室后,江长明坐在楼道里翻看手机信息。就有一条短信跳出来:孟为罗斯接风,地点大漠汉宫。消息是他手下一个研究生发来的,就在这天上午,孟小舟把这个研究生叫去,狠狠训了一顿,意思是他对学术不求上进,搞歪门斜道却有一套。听来听去,所谓的歪门斜道原来是该研究生对孟小舟发表在最新一期《沙漠研究》上的论文提出质疑,说是剽窃了导师郑达远的研究成果。郑达远不久前写过同样一篇文章,还是他帮着清稿,完了又寄给《沙漠研究》编辑部的,怎么发表出来名字变成了孟小舟?这位姓方的研究生当下很气愤地将电话打到《沙漠研究》总编室,质问到底怎么会事?总编助理吞吐半天,解释说,他们同时收到两篇文章,内容很接近,研究的也都是腾格里沙漠,作者又是同一个沙漠所的两位专家,比较很久,他们还是发了孟小舟的。“绝对是屁话,一定是偷梁换柱。”姓方的研究生愤慨难平。他是年轻一代里郑达远最为欣赏的,却屡屡受到孟小舟和龙九苗的压制,一年前他一篇很有分量的论文被龙九苗看中,起先说是要两人同时署名,发表出来后作者却成了龙九苗一个人。他对沙漠所这种极不正常的学术空气恨之入骨,但人微言轻,投诉了几次都没得到答复,本来他要离开这里,去新疆发展。江长明硬是将他挽留下来。看完短信,江长明并没多想,但沙沙回到银城却不来看母亲,令他伤心。这事儿他没敢跟师母说,等全部检查完,回到家,叶子秋突然问:“沙沙回来两天了,跟你联系没?”江长明有点吃惊。原来师母早就知道沙沙回来了。但他掩饰着,轻轻摇摇头。叶子秋脸色一阴,进了卧室,躺床上一言不发。江长明按照肖依雯的嘱咐,煎好药,端到床前。叶子秋推开碗:“长明,我喝不下去。”江长明劝道:“沙沙的脾气你知道,打小她就这样。你又何必生气呢?”叶子秋摇头道:“她原来不是这样的,最近她变化太大了。”说着说着,师母突然抓住江长明的手,“长明,沙沙会不会抛下我不管。你们是不是都要抛下我不管?”“不会的,师母,怎么会呢?”江长明看到两股泪水从师母眼里喷出来,师母像是受了啥刺激。情绪变得非常激动。死死地抓着江长明地手,一口一个会不会,问得江长明全身发毛。师母就像一个可怜无助的老人,眼神里充满了恐慌。“会的,你们一定会的,报应呀,这都是报应……”师母伏在床上,发出绝望至极的悲泣。师母的反常令江长明心中起疑。不由得胡思乱想,一定有什么秘密埋在师母心里,难道沙沙的变化跟这有关?叶子秋说啥也不喝药,她说:“我就这样死掉算了,免得遭大家笑话。”正好她原单位的同事来看她,叶子秋是个在单位同事面前死能撑起面子地人,这是她一贯的作风。果然,同事进来没多久。她便强打起精神。跟她们说起话来。江长明抽出身,到楼下给沙沙打电话。沙沙像是喝大了酒。说话大着舌头,江长明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冲沙沙火道:“你马上回来,我在楼下等你!”一个小时后,沙沙醉醺醺地回来,想不到护送她的是孟小舟。孟小舟也喝多了,两人目光相碰的瞬间,孟小舟悸了一下,沙沙并没跟他说江长明在等她。不过他很快恢复了自然,借着酒劲,孟小舟摇晃着走下车,问江长明站在楼下做什么?江长明没有搭理他,一把扶住沙沙。沙沙喝得满脸通红,头都抬不起来,她扑在江长明身上,哇一声吐了出来。沙沙原本不胜酒力,也不知孟小舟和罗斯给她灌了多少,总之,这天她吐得江长明满身都是,一股污浊味熏得江长明差点也跟着呕吐。江长明恨恨地瞪住孟小舟,这时候他心里不只是气了,是愤怒,是想冲谁发作一场的欲火。但他忍住了。他看到孟小舟也蹲地上吐起来,孟小舟决不至于喝到如此程度,他喝酒跟他做事一样,总是暗中留有一手。是沙沙带给他条件反射,再说这时候吐是上策,要不然江长明真要发起火来,他一定会很尴尬。江长明猛力一拽,将沙沙的头从怀里拽起来:“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不要你管!”沙沙猛地挣开江长明,头摔了一下,目光有点凶。但一失去搀扶,她的身体便由不得她,一头栽地上,接着呕吐。孟小舟见状,坐车溜走了。江长明将沙沙扶回宾馆,这个样子当然是不能见师母地,沙沙自己也不肯上去。这次回来,她在银城宾馆包了房,大有长住下去的架势。折腾了好半天,江长明才将沙沙安顿在床上,沙沙的哭闹渐渐平静下来,江长明赶忙到洗手间清洗自己的衣服。电话一边一边地叫响,催命似的,江长明接通电话,听出是林静然地声音。“你在哪里,我到处找你?”“什么事?”“周副省长要请你吃饭。”“对不起,我这阵走不开,改天行不?”江长明征求道。“你以为你是谁,人家是副省长,还有院里几个领导都在,你自己看着办。”江长明赶忙问在啥地方,林静然却将电话挂了。他忙又打过去,求林静然赶快给他送件衣服来。“衣服?你没衣服穿?”林静然很是吃惊。“一句话跟你说不清,你快点买了拿来,不能让领导等。”不大功夫,林静然提着新买的T恤赶到银城宾馆。一看房间里的情景,顿时惊住了:“你……你……”她的嘴唇抖索着,说不出话,脸因气愤变了形。江长明心想她一定误会了,忙说:“你别胡想,她喝醉了酒,吐了我一身。”林静然扔下T恤,腾地转身离去。江长明匆匆跟出来。到了酒楼,果真见周晓哲跟院里几个领导正在等他,他甚是不安地走过去,想着该怎么解释。周晓哲笑笑,指着身边地座位说:“快来长明,你真是大忙人,请你吃顿饭这么不容易。”江长明脸腾地一红,瞅瞅几位院领导。有点拘谨地坐下。林静然在他对面落坐。桌上的气氛有点儿严肃,不像是吃饭,江长明暗自猜想,今天找他来一定有什么事,绝不是请他吃饭。他还没这个资格。果然,碰完三杯酒,院领导说,国际林业组织的专家下个月要到沙县。找他来就为这事。这太突然了,江长明手里地酒杯举起又放下,原本他想给各位领导敬酒哩,看来此举已经多余。“是来考察还是评估?”他问。“二者都有吧。”江长明怔然,按常规,国际组织的考察都是有严格的工作计划,不会搞突然袭击,除非发生特大灾害和突发事件。这种出其不意的行动还从未有过,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呢?院领导观察着江长明地脸色,继续说:“省上对这次考察很重视,省长已作出重要指示,一定要沙漠所跟沙县政府通力配合,做好各项工作,迎接专家的到来。”其实用不着强调,江长明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做。他只是担忧。如此紧的时间,一切来得及么?周晓哲插话问:“长明。沙县你几年没去了吧?”江长明点点头,他地忧虑正在这儿,他对沙县的情况的确不大了解。周晓哲接着说:“沙县的情况要比五佛好一点,但总体情况还是不容乐观,特别是最近两个月持续高温,沙化现象有所抬头。部分植被晒干枯死,绿色面积呈下降趋势。另外,沙漠水库也是个大问题,据下面反映,旱情如果进一步持续,很有可能造成第二次干涸,这个问题很头痛呀。”周晓哲说到这儿不说了,拿眼望在座各位。几位院领导也是忧心忡忡,大家的话题便集中到沙漠水库上来。边吃边谈中,江长明终于听清,国际专家地突然到访打乱了所有人地工作计划,副省长周晓哲原定下月要去友好城市,商讨东西部合作发展的事宜。院里几位领导正在着手下月在银城举办地西部草产业论坛。这下好了,全得停下来,围着沙县转。问题是郑达远一死,沙县的活字典就没了,领导们这才焦急,尤其周晓哲,要是考察出了问题,他这个主管副省长是很不好交待的。议来议去,他们觉得只有把这个任务交给江长明才放心。江长明下去的任务主要有两个:一是全力做好各项准备工作,特别是面上的工作,至少要给人家在直观上留点好印象。二是把沙漠水库当成重点,从沙漠所地角度拿出一份流域综合治理方案,做为本年度沙漠所的主要工作,向省上汇报。江长明的计划也被彻底打乱。饭毕,周晓哲把江长明单独留下。这时候的周晓哲比刚才亲切了许多,也自然了许多。人就是这么怪,只要大小是个场合,那份架子就得端着,你不端别人还觉不正常。周晓哲跟江长明说,只所以直接找他来,就是考虑到他跟孟小舟之间地关系,院里已听到反映,他跟孟小舟之间有不少摩擦。“我不管你们到底为了什么,工作中决不能撤台,属于孟小舟的问题,院里会找他谈,既然把他放到这位子上,就得支持他把工作干好。你自己应该有个清醒的认识,郑老一走,沙漠所业务方面的担子就得由你来挑。”说到这儿,周晓哲突然感叹道:“长明啊,人际关系是门很复杂的学问,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妥协。但妥协不是投降,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周晓哲的一番话深深打动了江长明,他清楚,没有足够的理由,周晓哲是不肯跟他讲这番话地,某种程度上,这位副省长等于是跟他掏了心窝子。从他的叹气声中,江长明隐隐感觉到这位高官的很多无奈。联想到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他算是能理解周晓哲的尴尬处境了。他向周晓哲表态,一定不辜负省长的期望,明天就带队下去,力争把工作落到实处。他们两人谈话的时候,林静然一直等在外面。她今天几乎一句话也没说,饭桌上,江长明多次将目光投过去。期望能跟她有所交流,她居然冷酷到底,弄得江长明心里直嘡嘡。周晓哲告诉江长明,就在昨天,他已将林静然的工作做了调整。她现在是综合秘书。“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她。”周晓哲说。江长明意外地发现,一提林静然,周晓哲地脸色便晴朗起来。目光也变得灼灼。江长明地心突地一动,但很快,又恢复到常态。“恭喜你啊。”送走周晓哲,往回走的路上,江长明这样跟林静然说。林静然咬着嘴唇,仍是一言不发。江长明急了,他知道林静然还在为宾馆那一幕生气,拦在她前面道:“你要我怎么解释才相信?”“我要你解释了么?”说完她伸手拦车。抛下江长明走了。回到宾馆,沙沙已从醉酒中醒过来,傻傻地坐在沙发上,等他。见他回来,沙沙问:“你哪去了,我饿死了。”江长明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饿啊,我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了。”“不就多喝了几杯嘛,看你。发那么大脾气干嘛?”沙沙裸着脚。酒一醒,她地心情便好了过来。开始像以前那样跟江长明撒娇。江长明面前,沙沙总是表现得无拘无束,既任性又霸道,按她的话说,想怎么撒娇就怎么撒娇,还不许江长明烦她或者应付她。她刚冲完澡,湿扑扑的头发披散肩上,一股体香荡在屋子里。“师母住院,你为啥不回来?”江长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目光射向沙沙,这个时候他是断然没有心思哄她撒娇的。他倒要听听,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她置母亲地生死于不顾?“我没她那个妈,你少提她。”沙沙意想不到地说。“沙沙!”江长明喝斥一声。没想沙沙的声音比他还高:“少在我面前提她,你听到没!”沙沙怒恨恨将手里的拖鞋扔到地上,转了几个圈,继续扯着嗓子说:“我肚子饿了,我要你陪我吃饭去!”江长明愣住了,此刻,沙沙眼里两道晶莹的亮光在闪,那是泪,是一个女人在自己信赖的男人面前得不到理解得不到宽慰,憋屈和不满引出地泪,打着旋儿,却不肯落下来。沙沙心里想的是,江长明啥都知道,却故意装出一幅正人君子相,教训她。他是多么可憎呀。江长明哪里懂得沙沙的心事!他被沙沙的胡话疯话气懵了,却又拿她没一点办法。“她是你母亲啊——”他很苍白地这么说了一声,跌坐在沙发上。他听到自己地心在失望中发出一声接一声的脆响,天下哪个女儿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眼前这个女人突然露出可怕的一面,陌生得几乎令他不敢相认。这个世界上,江长明最痛恨的便是不孝不义,没有一点感恩之心的人。“可我是谁?!”沙沙紧跟着叫道,声音有种撕破什么的尖锐。喊过,沙沙自己也惊了,慌了,她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一把拉起江长明,掩饰似地喊道,“我肚子饿了,你管不管!”江长明吃惊地瞪住沙沙,那声尖锐的叫喊停顿在他心上,把屋子里所有地声音都给压住了,甚至空气都不再流动,全都静止在他的疑问里。半天后他害怕什么地问:“沙沙,你刚才说什么?”“算了,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管我,我找罗斯去。”沙沙真就穿好衣服,一把拨开江长明,提起扔在沙发上的包,像是逃也似地要离开江长明。“回头跟她说,我暂时不会回去。”门呯地一响。江长明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由近渐远,由响亮到寂灭,最后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按照省政府办公厅的安排,几个专业队第二天便奔赴沙县。江长明带的五个人全是他点的将,研究生方励志,助手小常,还有两位是从北方学院抽来地副教授。惟一地女性是林静然走后接替她搞数据分析的尚立敏,一个很男性化地女人,最大的优点便是容易和人相处。她老公是省女蓝的教练,她们的组合曾被笑谈为本世纪人类的经典组合。到了沙县,其他几个专业队都已到了,治沙站地罗站长等在宾馆大厅。罗站长是土生土长的沙县人,说一口纯正的沙县方言。九十年代毕业于北方林学院,曾在胡杨乡当过几年党委副书记。去年才调到治沙站。罗站长告诉江长明,县上的领导全到沙漠水库开现场会去了,要他们先休息休息,六点吃饭,八点钟县上安排了小酒会。算是为专家接风。“现场会?沙漠水库情况咋样?”江长明顺口问。“还能咋,老样子呗。”罗站长嘿嘿笑笑,不想深谈。江长明没再多问,按县上的统一安排来到房间。一路风沙,真想好好冲个澡。罗站长却遗憾地告诉他,县城停水,不便之处还请各位专家多多原谅。房间真是闷热,室温大约在35度以上,加上又没空调,坐了一会便有些受不了。江长明说干脆到外面走走,还能透透风。罗站长借故单位还要安排事儿。先告辞了。五个人离开宾馆,到沙县街上转悠,暴躁的太阳晒得居民们不敢上街,街道上空落落的。尽管好几年没来,沙县县城变化并不怎么大,跟五佛相比,明显是慢了半拍。街道坑坑洼洼的,像是好些年没修整。两旁地树木全都耷拉着头。无精打采。街上四溢着热气,熏得人脊背里起浪。走着走着。尚立敏突然笑起来。尚立敏不但长得像男人,声音也很男人味,引得恰好路过的两个人直冲她望,还私下打赌猜她到底是男是女。江长明顺着尚立敏指的方向看,惹得自己也大笑起来。原来是一处建筑工地围墙上的标语,大约没来得及把旧围墙拆完,新旧两条标语就连在了一起。旧标语是“新婚夫妇要牢记计划生育”,新标语是“安全为了你我,请你戴好安全帽。”一路转下去,竟发现能逗笑的标语很多,其中有一条是“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孩子多养猪”,学校墙上地一条更是有意思,“结贫穷的扎,上致富的环。”尚立敏直说这是沙县一大特色。晚上的酒会异常热闹,沙县县长白俊杰没有到场,说是还在沙漠水库。几个副县长带着各自分管部门地头头脑脑,摆开了阵势,分别围着对口的专家组,大有不放倒不罢休的架势。江长明知道沙县人爱喝酒,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给他们接风。天这么热,几杯白酒灌下去,身体里就像生了炭火,江长明本来就不习惯这种场合,只是碍着面子才不得不应酬。好在陪他们的是沙县排名最后的副县长,到这位子上才三个月,说话喝酒还有点放不开手脚,相比之下,场面还算好应付。林业和财政口的那两桌,就像是打群架,女同志都甩起了胳膊,猜拳声此起彼伏,直把沙县的夜晚喝得沸腾。喝到中间,突然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大约是夜里十点过一些,江长明正想抽身离开,就见省纪委地两个人面色威严地走进来,绕过几张桌子,径直走进一包厢。谁也没想到,沙县县长白俊杰居然在里面,他把所有的人都蒙骗过了,大家都以为他此时还在沙漠水库。陪他喝酒的,竟是孟小舟!白俊杰被当场带走了,喝酒者面面相觑,几乎瞬间,全作鸟兽散。江长明跟孟小舟的目光远距离一碰,旋即又分开。沙县县长白俊杰被双规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县,传言纷纷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他搅进了龙九苗案,跟龙九苗合伙挪走治沙专项资金三百多万。有人说他将大片的可耕地以沙化地低价转卖给马鸣建农场,从中牟取私利。还有人说他栽在了沙漠水库二期扩容工程上,那个包工头已被抓了,咬出了白俊杰。沙县一时大乱,政府一干人陷在传言里,哪还有心思开展正常工作。江长明焦急地候在宾馆,盼望风波快点过去。但没想到的是,此后地第三天,省纪委突然来人,将他带走了。黑云是从西天那边腾起来的,先是一疙瘩,絮状,很快便散开,越散越野,越散越浓。枣花抬起头,猛就让黑云吓住了。这是八月里一个极为干燥的日子,枣花的心情比天气还糟。就在昨儿傍晚,她跟哥哥牛根实又吵了一架,兄妹俩算是戳破了脸,成仇人了。吵架是玉音这死女子引起的。本来她在沙湾村家里住着,却突然跑沙窝铺来,哭得恓恓惶惶,那份憋屈相,把枣花的心猛给掀翻了。紧着问她出了啥事儿,玉音只说是跟玉虎吵了架,玉虎还搧了她一嘴巴。一听玉虎搧玉音,枣花猛就跳了起来:“吃他的了,喝他的了,生下是他打的?”枣花一把将玉音搂怀里,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看到玉音才来几天,人就黑了,瘦了,皮肤粗粗糙糙的,哪还像个念书人?心就越发难过得不成样子。她问玉音:“到底凭啥事?”玉音支吾着,不肯说缘由,只是骂玉虎不是人,狼都比他强。玉音越不说,枣花心越急,玉音长这么大,很少说玉虎坏话,有时明明被玉虎欺负了,也忍。知道自己念书花了钱,理亏,便处处让着玉虎。“你倒是说呀,凭啥要受他气?”枣花忍不下去了。老的算计她,小的打玉音,这不明摆着是往绝里做么。这么一想,便有点不管不顾。也难怪,玉音在她心里,远比自个要紧一百倍,一千倍。枣花最终还是没问出来,玉音这死丫头,嘴就是硬。明明跑来诉冤的,完了还是拿她当外人。枣花心里那个憋屈哟,真是没法提。刚把玉音安顿好,哥哥牛根实跟着跑来了。气恨恨的,抖着胡子。一进院就骂:“反了天了,说不成你了,不就说了你两句么,跑,家里放着一大堆活不做,成天跑东跑西的,由着你了,回去!”“是说了两句么。脸上的巴掌谁搁给的?”枣花冲哥哥牛根实吼。“打她咋的,打也是为她好!”牛根实一幅蛮横样,“家里都晒得着火了,人家都在捋黄毛柴籽儿,一斤卖两块多呢,你们倒好,谁也看不进眼睛里,就想着啃我这张老皮呀。”“谁啃你了。谁吃你了,明里说是靠你帮哩,可你算算良心帐,这些年你打我这拿地钱,怕是比你爷父们挣的还多。”枣花的话让牛根实楞住了。他断然没想到,枣花会跟他提钱。哟嘿嘿,她居然跟他提钱,还当着玉音的面。钱是你提的么?你咋就这么没挡拌的提出来?他吭了几吭。心想既然你连钱都提,我也就不顾啥了。“拿你的钱,你倒是能说出口,你吃的,用地,喝的,哪个不是我供的?拿钱咋了,忘了当初你说的话。后悔了?”“我吃了多少,喝了多少,用了又多少?这些年我起早贪黑,啥事儿没做,就是当长工我也把情还了。”枣花实在是忍不住了,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要吐。这些年她闲时进沙窝抓发菜,捋黄毛柴籽儿,帮六根剪羊毛。这些钱要是细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自己一分舍不得花。全都给了牛根实。单是玉虎娶媳妇,前前后后她就给了五千多。“那钱是你的吗,那是老郑头的钱,他该给!”牛根实突然粗着脖子,道。猛地,枣花白了脸,瘆白,慢慢变青,变红,又变暗,最后,没一点血色了。“你走,你走啊!”枣花扯着嗓子,用尽气力吼。她眼前一黑,险些栽过去,忙扶住墙,身子忍不住剧烈地抖。玉音跑过来,惊吓声响了一地:“姑姑——姑姑——”枣花强忍住心头的痛,用劲直起腰。玉音地脸色更是瘆白,她一定听出了话味,目光在她和牛根实脸上哆来哆去。牛根实还要说啥,枣花奋力扑向他:“你走啊,你一辈子盐醋白吃了么?”枣花几乎要疯掉,如果牛根实再说下去,她怕是连命都能豁出去。牛根实的嘴唇动了几动,终是没再说啥,恨恨的,不甘心的,掉头走了。夜黑沉沉压来,玉音跟枣花躺在床上,谁也没睡,睡不着。两个人都让心事压得,翻来覆去弄出一大片响。玉音忍不住又问:“到底是咋回事?”玉音已隐隐感觉出什么了,她不是傻子,这家里的味儿,还有姑姑跟爹之间若有若无地话,以及姑姑反常的表现,都令她多想。可她又有点捉摸不定,过去的记忆零零星星飘浮在眼前,她想把它们串起来,串起一个答案,串了半晚上,竟是徒劳。那个男人留给她的记忆太少了,只记得他曾是一个右派,一个整天窝在沙窝里接受改造地坏分子。后来又说不是,说是专家,专门研究沙漠的。玉音拚命地想,拚命地记,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两个画面,那男人曾抱过她!还在她脸蛋子上狠狠嘬了两口!大约是在七岁的夏天,沙漠里到处飘着沙枣花的芳香。七岁的玉音在沙地上奔跑,忽然就让郑达远逮住了。姑姑打远处跑过来,一把夺过她,交给妈妈。以后你少碰她!断了,记忆到这儿便断了线,再也串不起来了。等她长大,等她考上大学,那个男人便成为遗忘在沙漠中的一片云,再也跟她的生活没有牵连。直到他死去,直到姑姑哭扯着泪从沙漠赶到省城,那个男人才像远方亲戚一样在她的生活中又出现了一次。可是,爹为啥说那句话?姑姑为啥让那句话差点击倒?“能有啥事儿,不就跟他借过些钱。”姑姑显然是在搪塞,说这话地时候,她的脸在黑夜里亮了一下,很红,给人一种被什么点燃似的错觉。“我不信!”玉音掰过姑姑的肩,硬要她说。玉音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把心头的谜解开。这丫头,她是把我往崖上逼哩。枣花心知这事瞒不住了,迟早会让玉音知道,她不说,牛根实一家子也会说。想到这儿。她便再次恨起哥哥牛根实来。人咋都这样,多大的苦都合着吃过来了,日子好了,那点情份咋倒给淡了?林子能给你么?给了你我这辈子咋个跟自已交待,又咋个跟九泉之下的他交待?这不仅仅是林子啊,里面栽的,是我地一生。不,是两个人地一生!你们谁又能明白?枣花的眼睛模糊了。心早湿成一片。往事像滚滚地沙尘,一下子把她的心给迷茫住了。……漫天飞沙中,沙湾村的男女老少在战天斗地,工地上插满了红旗。“三年赶超大寨县”“大干社会主义,大批修正主义”“大干苦干三五年,沙漠也能变良田”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树被砍倒了,大片的沙枣林被铲掉,沙湾人要在这儿造社会主义地良田。年轻的右派郑达远拉着架子车。跟沙湾村的坏分子们一起,往良田里拉土。土要从很远的地方拉过来,然后一层层盖住沙。民兵苏三端着枪,很正义地监督着。郑达远的身子经不住风沙的袭击,没跑几趟。步履便变得踉跄,让坏分子们甩在了后面。苏三不满地要拿枪把子打他,骂他不老实改造。一旁的枣花赶过去,帮郑达远推车。民兵队长牛根实远远地吼:“枣花。过来!”枣花没理哥哥,她打心眼里疼这个右派,白白净净一个人,下放到沙漠才几天,就变得比牛根实还黑。他单薄的身子哪里经得住这种折腾,就算是土生土长地沙湾人,也有点抗不住了。郑达远掉过头,冲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吃黑饭时。郑达远跟坏分子们被隔离到另一边,等沙湾人吃完才挨着他们。沙湾人一人一大碗菜,两个大馒头,就这,苏三还嚷嚷着吃不饱,被牛根实骂了一顿。轮到郑达远他们时,菜换成了汤,馒头变成了一个。郑达远端着碗。躲在远处。瞅着碗里的菜汤,发愁。枣花悄悄走过去。趁别人不注意,塞给郑达远两个鸡蛋。那是哥哥偷着给她的,怕她顶不住。她没舍得吃,早就想着给他了。郑达远真是饿极了,一口一个,吃的那个贪,那个香,直让枣花淌眼泪。吃完了,他抺抺嘴,想说什么,苏三过来了,一把抢过他的馒头,就往嘴里塞。枣花突然扑上去,差点把苏三地嘴撕烂。夜里,批斗开始了。胡杨公社的革委会主任带着民兵从远处赶来,参加沙湾村的大批判。郑达远第一个被揪上去,要他交待为什么要写反动文章,破坏农业学大寨的伟大运动。郑达远结巴着,他已交待了无数次,那篇文章是写给省革委地,对沙漠里大搞平沙整地,砍树造田提出强烈质疑。正是这篇文章,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沙湾村接受改造。苏三看他不说话,跳上台,抽他耳刮子。枣花看不下去,从人群里抽出身,偷偷来到工地。郑达远的活拉下了许多,按规定,批斗会开完他还要把任务完成。枣花拉起车子,夜朦朦,风凌凌,沙子打在脸上,也打在她心上。她一遍又一遍念叨着那个人的名字,感觉身上的劲猛然大了。这个十七岁的沙乡姑娘第一次在心里呼唤着一个男人,白净的面孔,浓浓的眉毛,还有看她时躲闪的眼神,张口说话时雪白地牙齿……等批斗会结束,郑达远孤零零地来到工地时,发现拉下的活竟没了,眼前是一个土头土脸的人儿……起风了。黑云是信号,风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枣花顿觉不妙,今儿的风不一样,一起便是厉风,声音不是吼吼的,那种风沙乡人已见惯不惊。今儿的这风像火车,哐里哐当冲过来,间或发两声长啸,震得人耳膜疼。也是在瞬间,天昏沉沉的,要黑,却又舍不得什么,哗一下闪出亮,眨眼又暗了,呛眼。枣花揉揉眼,起身,风嗖就把头巾掀走了,头顶上打个旋,眨眼便到了三道梁子。三道梁子离这儿少说也有三里地呢。枣花惊开嗓子,喊:“音儿——”风灌了一嗓子,噎得她赶忙蹲下。侧耳听,喊出地声音就像风地屁,让剧烈摇摆着的沙枣树给碰碎了。不行。音儿还在三道梁子呢,这死丫头,让她算了,她偏是不甘心那片让羊糟蹋了地沙枣林。六根一疏忽,羊群进了三道梁子的林子,踩折了不少小树枝。玉音不放过六根,扯着羊倌六根的袖子,一枝儿一枝儿指给他。哪枝没折,哪枝踩断了,急得羊倌六根跳蹦子。羊让她撵出沙枣林后,四处乱跑,羊倌六根说先把羊赶进圈,再过来赔行不?“不行,你跑了我上哪找你去!”这丫头,是拿沙枣林故意刁难六根哩。她对六根横竖看不上眼。那片沙枣林是郑达远精心培育地,研究了六年,终于培育出新品种,叫“达远三代”,要是都能活下来。对沙漠可算是个大贡献。据达远讲,这种沙枣林耐旱性比普通的沙枣林强十倍,抗风性更好,一般的风沙根本耐何不了它。而且根繁叶茂。成片成片地连在一起。对腾格里,它是个宝啊。可惜它还只有指头那么粗,掩藏在红柳丛中,枣花一直拿它当宝贝,就是自己没水喝,也断然不敢不浇它。死六根,说了一千遍一万遍,还是让羊进去了。枣花心疼得要烂掉。也不全怪六根。他睡着了。连着拉了三宿水。能不累?枣花叫他歇一宿,他不,说眼望着库里没水了,再不抢,树浇啥,人喝啥?自打树林的事把哥哥牛根实惹下,水就成了难肠事,哥哥牛根实拿水威胁她。气得枣花直抺鼻子。幸亏有六根。不知打哪弄来一辆四轮,自个开着。没明没夜的,从沙漠水库往来里抢水。黑腾腾的云压过来,天地混沌一片,风把沙漠掀翻了,打得人根本没法儿睁眼。枣花死命地喊玉音,喊六根。该死的天爷,说刮就刮,刚才还晴晴的,风渣儿都没有,瞬间就怒了脸。枣花跌跌撞撞往三道梁子跑,没跑多远,就听见六根地声音:“羊,羊啊——”枣花忽地想起,六根的羊让玉音撵到了沙滩里,这大的风,羊肯定没法儿回来。心里顿时急起来。又跑几步,她跟六根撞上了,六根一把抓住她:“羊,我的羊啊——”“干呱喊个啥,快找呀。”两个人也不嫌人笑话,互相拽扯着往前走。枣花问:“音儿呢?”“我把她送回去了。”“送哪里了?”枣花扯上嗓门问。“还能送哪,红木房啊。”“我咋没看见?”“这大的风沙,你能看见么,狗日的天爷,又是晒又是刮的,不叫人活了。”“你跟她说啥了?”“我听不见,你大声点。”风把六根的帽子刮跑了,六根要撵帽子,被枣花拽住:“我地头巾也叫刮了,撵不上。”正说着,枣花脚下一绊,软绵绵的一堆,低头一看竟是只羊。六根的羊叫风刮走了六只!两个人顶着风沙把羊群赶到圈里,六根破上嗓子喊他的羊少了。枣花说这黑的天,人都看不清,你咋知道羊少了?六根说少了就是少了,羊少了还能不知道么?拿出手电筒细心数了几遍,确定六只不见了。六根能一一说出这六只地名字,黑头子,花尾巴,二节子,半尺子,还有大花和二花。“羊,我的羊啊——”六根垂头丧气蹲圈门口,也不管风有多厉,那样子,就像羊找不回来他也不活了。“你蹲着,我去找!”枣花恨恨抬起脚,就往沙尘里扑。“你回来!”六根起身一把拽住枣花,用力过猛,枣花打个趔趄,差点倒六根怀里。只觉得让六根握住的胳膊一阵酥麻,头里一阵晕眩,那个人曾经带给她的感觉又回来了。六根顺势让枣花在怀里多靠了一会,心都快要跳出来,他闻见一股香扑扑地气儿,比沙枣花还馥郁。这是多少年来,他第一次这么近地挨住枣花。枣花挣开身子,白了一眼六根,捋捋头发。风正是在这时大起来的,铺天盖地,气势汹汹。六根拉上枣花,躲进自个的窝棚里。“她问你了?”“问了。”“你说啥了?”“能说啥,哄她呗。”“咋哄的?”“说你救过那个人,他知恩图报。”“她信了?”“信了还能拽住我不放,羊是踩倒了几棵树苗。可也没她说得那么厉害。”“……”“你呀——”六根长叹一声,忽然扯起嗓子,要吼。枣花说:“你别吼了,我心烦。”大风刮了一天一夜,风刚止住,三个人便分头出去找羊。风过之后,大漠陌生得令人不敢相认,熟悉的沙丘不见。一扑儿一扑儿的酸刺不再,就连长在窟井口的芨芨草也没了,仿佛一夜间,沙漠让贼偷了个精光。看着一眼地黄,一眼地砺,枣花的心揪在了一起。玉音也是不说话,这两天,她的话越来越少。整个人完全叫心事给迷住了,说是找羊,枣花还怕她丢沙漠里找不到呢。六根跑得贼快,边跑边冲空旷的沙漠喊:“黑头子——大花——”六根说,羊是能听懂他喊的。晌午时分。六根在一口废弃的水井里发现了黑头子它们,几只羊胆战心惊地困守在一起,一见到主人,马上发出软绵绵的咩咩声。六根激动地跳进去。搂住他地羊,脸在黑头子脸上摩挲,那个亲热劲,看得枣花心里直痒痒。忽然,六根抬起头:“我地大花呢,我地大花咋不见了?”大花真是不见了,数来数去,还是五只。六根一遍遍说。大花怀了羔,挺个大肚子,能跑到哪去呢?黑头子似乎知道大花的去向,嘴朝南方一呶儿一呶儿地,咩咩了几声。六根朝南看了看,忽然抱头蹲在了地上。枣花问他怎么了,他结巴半天,喊出一个名字来。一提王四毛。枣花就明白了。玉音从五道梁子回到红木房。听姑姑说是王四毛偷了六根的大花,玉音摇头。说不可能。“你咋知道?”姑姑咬定是王四毛,她跟六根一个看法,前两天王四毛确曾在沙窝铺转悠过,要不是她眼尖,那贼娃子可能就翻进了小院。“年纪轻轻的,不学好,蹲一回大牢还不够,还想蹲第二回。”姑姑越想越气,那么好个大花,丢了还不把六根剋死。玉音又说了句不是,进了里屋,不再理姑姑,她的心事不在大花上。“不是他才怪,全沙湾做贼挖窟窿地除了他还能是谁?”姑姑说玉音出去久了,沙乡的事她并不知晓。“甭看见了面一个比一个亲,背后,哼,恨不得拿刀子捅呢。”一提起这些,姑姑便说个没完没了,捎带着把牛根实也数落了一通。玉音先是装听不见,后来姑姑越说越没边,她腾地就打里屋床上跳下来,隔着门说:“给你说了不是他,你硬往他身上栽,烦不烦!”姑姑霎时白了脸,两只眼睛白瓷瓷地盯住玉音,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大的火。“音儿,你咋了?”姑姑怯怯地问。“没咋!”玉音啪地拍上门,头砸在床上哭起来。一提贼,玉音就知道是哥哥玉虎。玉虎做贼的事是拾草发现的,他翻进拾草家院子,趁瞎仙一家睡着地空,将拾草家的羊装进麻袋里,背上就走。拾草家养了三只羊,没人放,平日老拴在地埂上。拾草听见响动,撵出来,看见羊被人扛走了,扑上去就抓贼。两人在门外头撕扯起来,撕打中拾草猛地认出是玉虎,惊道:“玉虎你咋做这事,你可是人上人啊?”一听拾草认出了他,玉虎腾地丢下羊,一把捂住拾草嘴,吓唬道:“你要把这事儿说出去,小心你一家子的命!”拾草还是把这事说给了玉音,她是哭着说的:“他连我家地羊也偷,他真能下得了手。”拾草的哭声一阵儿一阵儿的,玉音只觉得拾草在拿鞋底抽她的脸。这话要是传出去,叫爹怎么活人?书记的儿子偷一个瞎子的羊,还不叫人呸死?她再三求拾草,话到这儿就行了,千万别乱传。拾草边哭边点头,她是把玉音当成自个姐妹才说的。后来她才跟玉音说,玉虎在镇子上赌博,还跟麻五子赌,结果输了一大笔钱,麻五子带人追债哩。玉音连惊带恨,把这话说给了母亲,没想苏娇娇鼻子一哼:“你有听的没,别人说你哥杀人你也信?人家都向着自家人,你倒好,掺和到外人堆里编排自个地哥。”骂完这句,苏娇娇趿拉上鞋喂猪去了,玉音撵过过去:“妈,是真的。”“还煮的呢,夹嘴,往后少嚼这号没牙根的话。”玉音没想到,母亲会这样袒护哥哥。从拾草嘴里,玉音还知道了哥哥不少事儿,哥哥真是变了,变得令她担忧,令她害怕。她想一定要跟爹妈讲清楚,决不能眼睁睁望着哥哥往斜路上走。还没容她等到爹,玉虎便扑了进来,指着她鼻子,一口一个外家人,骂的话又歹毒又伤心。玉音刚要争辩,哥哥的嘴巴便搧了过来。妈在一旁助威:“打,还念研究生呢,老娘的钱白花了,养个狗还知道摇尾巴,辛辛苦苦供下了个啥,供下了个无义种。拾草说的那么好,不让拾草供你做啥哩?”玉音白白挨了一巴掌,还没地儿诉冤去。到这时她才明白,哥做地一切妈都知道,妈给哥撑腰哩。这个家怎么这样?好像这次回来,所有地事儿都发生了改变!玉音哭了一阵,不哭了,她突然想回学校,明天就回。家里她是一天也不想呆了,姑姑这儿她也不想再呆下去。她真是后悔,这个假期就不该回来。这个晚上,玉音突然想起那个叫驼驼的残疾人来,想起两年前那场可怕地车祸,还有为驼驼献血时发生的那场灾难。人生到底是怎样一场戏啊,为什么对它越是较真的人,命运给他的路就越是艰辛。玉音从姑姑联想到驼驼,又从驼驼联想到自己,想来想去,就把自己一次次给想哭了。后来她记起驼驼说过的一句话:“有啥难事儿,尽管来找我,我的命是你救的,我身上有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