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民日报》刊登了平江市委政策研究室写的长篇文章《平江乡镇工业往何处去》,介绍平江地区乡镇企业转制的目的意义及转制中碰到的新问题。隔日,《平江日报》也全文转载了这篇文章。闻舒刚从省委开会回来,进办公室,当天的《平江日报》就送了进来。闻舒将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文章送《人民日报》前,他已经看过,现在在报纸上重读,感觉是不一样的。文章虽然只是从探讨的角度,从已经进行和正在进行的平江乡镇企业改革产权制度、转换经营机制的实践中,看到乡镇工业再创辉煌的可能,并不是指点江山,更不是指明方向,但是《人民日报》在重要版面重要位置刊登这篇文章,意义却是非同小可的。周怀秘书长有一大堆事情要向刚到家的闻舒汇报,闻舒急于看文章,让周怀等一会儿再说,等闻舒把文章读完,又等了一会儿,周怀仍然没有进来,估计又有什么事把周怀拖住了。闻舒随手翻看《平江日报》其他版面的内容,在第三版“市场信息”中,有一块很小很小的消息,差一点从眼皮底下滑过,不知道为什么,闻舒突然收回了眼光,重新停留在这块小豆腐干上。王桃食品销售新动向:王桃食品从日前开始,在平江市各大商场增设免费品尝、推出任意挑选一两起售的零售方法,并张榜公布卫生防疫部门对王桃食品卫生检疫的达标情况,每一项检疫内容,达到多少指数,一一列榜公布。闻舒心里一动,周怀正好这时候走进来,闻舒说:“周秘书长,楚书记今天在不在家?”周怀说:“今天上午有个剪彩活动,已经结束,刚回办公室。”闻舒突然站了起来,说:“好,我想到桃花镇王桃厂看看,你安排一下,马上走。”周怀一愣,说:“今天?马上就走?”闻舒说:“有什么安排?”周怀说:“晚上常委会,白天没有什么安排,但是我要向你汇报,许多事情……”闻舒说:“边走边说,车上办公嘛。”周怀出去安排车子,闻舒给楚平打了个电话,说:“今天有空是吧,我过一会儿到流水村去,你去不去?”楚平急问道:“干什么,出什么事了?”闻舒一笑,说:“你头脑里的弦怎么绷得这么紧?”楚平说:“不是我的弦绷得紧,我才不愿意绷紧呢。”闻舒知道他的意思,也没有再往下说,只道:“有时间,就一起看看去。”挂了电话,站起来,刚要准备出门,突然发现门口站着个人,闻舒愣住了。是杜老。杜老跨进门来,笑道:“不请自来。”闻舒说:“杜老,我马上到桃花镇去,您怎么样,一起去?”杜老摇头道:“我和医生约定了,明天到省医院检查身体。”闻舒笑道:“杜老,您的身体不用检查,您的问题,只要喝两杯酒,就解决。”杜老说:“你别来唬我,我这一辈子,是不会开戒的了。”说着一笑,道:“就算我不检查身体,恐怕也不能和你一起去桃花镇,我一到,你一到,他们又要草木皆兵。”闻舒说:“说明你杜老厉害,有威望。”杜老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了,看了闻舒一会儿,说:“闻舒,我问你一个问题,我喜欢谁?”闻舒被杜老这个问题问得一愣,差一点说你不会是喜欢尤敬华吧,话到嘴边,咽了下去,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杜老说:“闻舒呀,想不到你对我这么不了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大家都觉得我不喜欢项达民,你怎么看?”闻舒不好说。杜老有些激动,站了起来,说:“你虽然嘴上不说,但你心里一定想,你这个老头,就是不喜欢项达民嘛,明摆着嘛,是不是?”见闻舒笑,又道:“告诉你错了,大错特错!”这就是说,杜老非常喜欢项达民?杜老突然加强了语气,说:“但这不等于我可以眼开眼闭,对违反党风党纪的问题坐视不理!”楚平走了进来,看到杜老,道:“杜老,您又来了?”一个“又”字强调得特别突出。杜老哈哈一笑:“怎么,嫌我来得多了?你这个平江,党风党纪都管好了,我就不来了嘛。”楚平说:“在您杜老的眼里,恐怕难有管好的一天吧?”杜老说:“这也有道理,从某种意义上说,纪检和改革开放,是一对永远的矛盾,只要这对矛盾存在一天——”楚平气又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带着挖苦道:“您就一天都不放过对项达民的关心!”杜老一点不生气,反而点着头,说:“楚平,你这话说得太对了,这就是我对项达民的关心,你以为,只有你才是关心项达民?”楚平张了张嘴。杜老说:“我比你更关心他,我是在更高的层次上关心他、爱护他,你明白吗?”回头看了看闻舒,又说:“我关心他的一举一动,包括目前正在进行的阳光集团的改革,每一步,我都会关注的!”闻舒说:“阳光的改革试验,我是支持的,虽然风险很大,但这是不能不跨的关键的一步,我们许多有基础有条件的乡镇企业,已经开始向国际化大集团发展,更多的,今后恐怕都得走上跨地区国际化大集团的道路,这一步跨得好,必将带来乡镇企业的再度辉煌,但是跨出这一步,确实有非常大的风险,现在项达民正承担着这样的风险……”杜老说:“正因为风险大,就更需要监督,闻舒,我今天来向你打个招呼,先回家拿点换洗衣服,明天开始,我打算住到阳光集团去。”楚平向闻舒瞥了一眼,被杜老捉到了,说:“干什么,有什么怕我看的?”周怀已经安排好了车,但是看杜老一直在里边,不好进来打扰,耐心等了一会儿,只好硬着头皮进来,闻舒站起来,随手拿了《平江日报》,对周怀说:“把昨天的《人民日报》也带上。”下楼后,杜老向闻舒扬着手,大声道:“我的七大问题……”闻舒不置可否地一笑,楚平道:“杜老是不是打算抱住他的七大问题一辈子不放手了?他看不到,七大问题正在逐步解决?”闻舒说:“他当然看得到。”随手把报纸给楚平,楚平说:“我看过了。”闻舒却翻到第三版,指了指。楚平看到小豆腐干的销售消息,说:“这是兰桂花的点子,她春节后到福建一家营销特别兴旺的糖果厂跑了一圈,回来就用上了。”闻舒说:“兰桂花,是那个把产品藏在村民家里的女厂长?”楚平说:“王桃厂搞股份制,选厂长把她选下来了,选上个副厂长。”闻舒道:“噢,选下来了,仍然有积极性?”楚平说:“积极性高呢。”闻舒说:“选了谁做厂长?”楚平说:“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有知识,有新鲜的东西,但是威信显然大大不如兰桂花,也是奇怪,既然兰桂花是有威信的,”笑着摇头自言自语,“怎么会被选下来?”闻舒说:“她想把厂长的位置重新夺回去?”楚平说:“有这个可能。”车子上了路,闻舒说:“楚平,我刚才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楚平说:“谁?”闻舒说:“当年我没有遇见的一个人,王桃厂第一任厂长。”楚平侧过头来向闻舒一看,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他是谁。”闻舒笑了笑,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二未来出版社的钟社长,来到了平泽县。《热土》下卷,出版社以最快的速度突击出版,社长亲自来搜集一些文坛之外的读者的反映和评价,吕正是平泽的县委书记,当然是首当其冲,在这之前,无论是陶李还是钟社长,都未和吕正谈过要搜集这方面内容的事情,钟社长的突然袭击,吕正有些措手不及,刚出版的《热土》下卷,陶李已经托人带给他,吕正没有时间看,这会儿钟社长到了,和他谈书的内容,吕正有些尴尬,让钟社长在会议室稍坐,赶紧出来到办公室给孔雪杉打电话,问她看了《热土》下卷没有。孔雪杉马上道:“怎么,《热土》下卷怎么了?”吕正从孔雪杉的问话中听出些什么,道:“你看了没有,写得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孔雪杉说:“我说不出来,我希望,你看一看,”停顿一下,又道:“不是希望,是坚持,你一定要看!”吕正说:“我哪来的时间,再说了,这会儿出版这部书的社长正在会议室里等我,他们要听我的读书意见。”孔雪杉说:“事先没有谈过?”吕正说:“哪里谈过。”孔雪杉想了想,说:“你是问我的想法?难得呀,我看,《热土》的上卷和这个下卷,根本不是一回事……”吕正说:“到底写了什么?你好像很沉重。”孔雪杉说:“三言两语,我无法讲清楚。”这一说,吕正更放心不下,追问:“究竟写了什么东西?”孔雪杉说:“我只告诉你,这是个悲剧,它不是以项达民为原型么,是个大悲剧!”吕正道:“写项达民死了?”孔雪杉说:“死,并不一定是最大的悲剧!”吕正一惊:“比死还悲剧?”孔雪杉说:“我实在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建议,你问一问陶李自己的态度。”吕正赶紧想办法找了陶李的电话,打过去,陶李说:“吕书记,我马上赶到。”吕正回到会议室,吩咐摆上水果之类招待钟社长,钟社长边吃边说:“吕书记,《热土》下卷,你看了吧,是写你们平泽县改革开放的,写得非常感人,大大超过上卷,很有感染力,许多人读了,都掉眼泪了。”吕正只得道:“是个悲剧。”钟社长说:“吕书记是内行,悲剧是更能震撼人心的,悲剧更能让人从中得到深刻而沉重的教育,吕书记,你认为,作品中主人公最后这样处理,是不是合理?”吕正无法再谈,只得推说自己有个紧急会议,让办公室主任通知县文联,请他们立即找几个看过《热土》下卷的人过来开个座谈会,把矛盾转嫁出去。陶李赶到了,吕正放下心来,说:“陶作家,你的大作,我还没来得及拜读,钟社长来搜集意见,我找了几个读过的人,正在开座谈会。”陶李说:“搜集意见、听取读后感,恐怕仅仅是一个方面,据我所知,他大概还想推销推销,想从你们身上刮一点回去。”吕正说:“如果是《热土》上卷,应该没有问题,歌颂乡镇企业家的,我们买些书,放着,有感兴趣的客人,送些给他们,也是一种宣传嘛,但是这下卷……”陶李惊奇地看着吕正:“你说你没有读过?”吕正坦率地说:“我爱人读过了。”探究似的看着陶李,过了一会儿又说:“陶作家,你认为像项达民这样的乡镇企业家,乡镇领导,最后只有失败这一条路?”陶李道:“至少,我在《热土》下卷中是这么写的,也可能,以后我的思想还会发生变化,就像从过去变化到今天,从过去写上卷时的激动,变化到写下卷时的悲观,也可能以后又变得很乐观,但至少目前,我不乐观,所以……”吕正说:“你写项达民的结果,比死更悲剧?”陶李说:“这是孔检察官的说法?”吕正说:“应该说是一个普通读者的看法。”陶李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是的,世界上,有许多痛苦,大大地重于死亡的痛苦。”吕正说:“如果写的是一出悲剧,我怎么买来送客人?老实说,我没有那么大的肚量和气派,别人说我们什么,我可以不去在意,但是我不可能出了钱,请别人骂我,非议我。”陶李说:“你认为,写项达民,就是写你?”吕正说:“我承认,我是这么想的,至少,我的命运,不可能离开许许多多项达民的命运!”陶李说:“在我的小说中,项达民被许多绳索羁绊住……”吕正说:“我也是其中的一根绳索,而且,还蛮粗的。”陶李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吕书记,你认为,项达民看了这个下卷,会有什么反应?”吕正也犹豫了一下,说:“第一,我没有看这部书,我只是听孔雪杉说了一点想法,不能代表我;第二,我不是项达民,我恐怕无法体验他的体验。”说着自己也笑起来,道:“这像回答刁难的记者的问题了,太一本正经了是吧?”陶李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有些担心,会不会对项达民,带来什么不好的……”吕正说:“听大家说,你陶作家是个敢说敢为从不后悔的人,怎么也忧虑起来了?”陶李掩饰了一下情绪,但没有回答。吕正说:“你是不是后悔写这个下卷了?”陶李说:“不,我从来不后悔,过去不后悔,现在不后悔,以后也永远不后悔,因为我写的,没有一句假话,也许我是错的,是片面的,是悲观的,但却是我的真实的想法。”吕正不无怀疑地看着她,说:“你的真实的想法,像项达民这样的人,必然失败?”陶李说:“可以这么说。”吕正说:“原因呢,是不是因为许许多多的乡镇企业家,不具备干到底的素质?”陶李说:“我小说里已经都写进去了,许许多多无形的和有形的绳索,捆住了他们的手脚,个人因素,是其中之一。”心事重重,又道:“也就是说,如果不彻底改变我们这个民族的劣根性,靠一个两个企业家,是没有出路的,即使他们再优秀,时间长了,他们的优秀也就被吞没……”座谈会结束后,钟社长出来一眼看到陶李,说:“好个陶李,是要坏我的事呀!”陶李说:“坏你什么事?你不是来搜集一线读者的评价么,不是已经给你开过座谈会了吗?钟社长,你少玩花招,吕正可不是项达民。”钟社长眼睛一亮,说:“你的意思,我不应该找吕正,应该去找项达民?”陶李哭笑不得,说:“你好意思再去找他?”钟社长坦然道:“我有什么不好意思,即使我不出版歌颂他的书,他天生是个乐于帮助人的人,这个大家知道。”陶李说:“钟社长,你以为这是上卷?”钟社长道:“怎么,上卷和下卷有什么大的区别吗?一个是喜剧一个是悲剧吗?其实,在生活中,谁能分得清到底什么是喜剧什么是悲剧?有时候,悲剧就是喜剧,有时候,喜剧就是悲剧,你说不是吗?”停顿一下,看着陶李笑,说:“谢谢你,陶李,谢谢你的提醒,我现在就出发到桃花镇去。”陶李只得道:“我和你一起去。”吕正说:“到桃花镇?我派车送你们,有个人搭你们的车走。”陶李说:“谁?”吕正说:“你会有兴趣的,尤敬华。”陶李说:“怎么尤敬华还在桃花镇?”吕正说:“是的,尤敬华一直还在桃花镇,这几天回来看看,刚到家,杜老又来了,刚才打电话给我,叫我马上通知尤敬华,要他立即赶到桃花镇,这回要住到阳光集团去。”陶李说:“杜老在桃花镇?”吕正说:“电话是从平江打来的,不知在平江干什么。”几人一起出来,尤敬华已经坐在车的后排,正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他们微笑。陶李坐在前排,车一开起来,尤敬华从后排探上头来,说:“陶作家,你的《热土》下卷,我刚看完。”陶李说:“哟,尤书记动作迅速,书还没有开始销售呢,你哪来的书?”尤敬华狡猾地一笑,说:“我自有办法搞到,这部书,很重要的,我连夜就读完了。”等着陶李和钟社长问他读后的想法,偏偏陶李和钟社长都没有开口,忍不住自己说:“哎呀,我读了,感慨万分呀,真是感慨万分!”陶李说:“能引起尤书记的感慨,我很荣幸。”尤敬华说:“我连夜打电话向杜老汇报了,杜老叫我立即到桃花镇,听听其他人的反映。”陶李回头向钟社长一笑,道:“社长,尤书记和你异曲同工呀。”钟社长道:“不对吧,是同曲异工。”尤敬华道:“钟社长也是来听反映的?太好了,太好了,陶作家,这部下卷,写得真是好极了,比你的上卷好得多!”陶李说:“谢谢尤书记的鼓励。”尤敬华说:“好在哪里,你知道吗?”钟社长先笑了出来,连县委的司机也笑了,陶李忍住笑,说:“我还不太清楚,请尤书记指教。”尤敬华却笑了,说:“陶作家谦虚了,你自己写的书,你能不清楚?”陶李说:“也有可能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呀。”尤敬华兴奋不已,说:“我一眼就看出作品的精粹了,你写出了一个失败的乡镇企业家失败的主要原因!”陶李说:“噢,你一眼就看出来了?是什么?”尤敬华说:“腐败!”陶李说:“尤书记,我怀疑你根本就没有看这部书。”尤敬华说:“怎么没有看?我一口气读完的。”陶李毫不客气道:“那就是说,你根本没有看懂,尤书记,我希望你,看懂了再说话。”尤敬华也毫不相让,说:“更准确地说,生活这部书,我是能看懂的!”蒋月仙和江燕陪冯琳到阳光集团来,大家刚进会议室坐下,喝了一口水,面朝外坐的蒋月仙突然“哎呀”了一声,站了起来,眼睛直瞪着门外。大家顺着她的目光朝门外看去,是慕小麟,站着,笑眯眯地望着大家,看到大家朝他看,还躬一躬身子,表示致意。蒋月仙脸通红,跑到门口,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慕小麟笑意灿烂地看着蒋月仙,说:“我来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把那封信,从尤敬华那里要回来了。”蒋月仙一时没有明白,道:“信,哪封信?”慕小麟说:“就是我写给杜老的,杜老叫尤敬华在市委常委会上念出来的那封信呀。”蒋月仙差点晕过去,指着慕小麟,艰难地说:“你,你,搞什么鬼!”慕小麟一脸无辜的样子,两手一摊说:“月仙,你怎么啦,当时我写了这封信,你不高兴,生了很大的气,要和我离婚,现在我把信要回来,你又不高兴,到底你要怎样才高兴?”蒋月仙眼泪含在眼睛里,向大家说:“你们先和冯老师谈吧,我出去一下。”蒋月仙一奔出去,果然慕小麟也紧紧跟着走了,追上蒋月仙说:“月仙,月仙,告诉我,告诉我,什么事情惹你不开心了?”蒋月仙说:“你怎么突然跑到桃花镇来了,你追踪我?”慕小麟说:“天地良心,我怎么是追踪你,我是赶来向你报告好消息的,我向尤敬华要回信的时候,尤敬华好生气,假装找不到,被我逼着才还给我的。”蒋月仙说:“你哪根筋又搭错了,怎么突然要收回这信?”慕小麟说:“自从法院判我们不准离婚以后,我每天都在想我的问题,我想明白了,我知道我错了,知错必改嘛,我就把信要回来了!”蒋月仙脸上松动了些,说:“你去要信,尤敬华肯给你?”慕小麟说:“信是我的,他敢不给我?我还对尤敬华说,我这信是捏造出来的,是无中生有,是我瞎说,我叫他转告杜老,如果他不转告,我就直接找到杜老,说明事实。”蒋月仙笑了一下,说:“你终于知道了吗,你也终于看到事实了,我早就跟你说,项书记是好人。”慕小麟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说:“项书记?项达民?他管我什么事,他与我有什么关系?”蒋月仙说:“你不是把控告他的信要回来了吗?”慕小麟说:“难道你以为,我要回控告信,是为他?”蒋月仙盯着慕小麟,怕他又说出什么叫人哭笑不得的话来。慕小麟一脸温柔,说:“别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关心你,我心里只有你,我活着,只关心你的欢喜你的忧虑,我知道你为那封信不高兴,我不能让你不高兴,我就把信要回来……”蒋月仙无可奈何道:“那真应该谢谢你。”慕小麟说:“你说得出,我们是谁和谁,说得上谢吗?我们是恩爱……”正说着,一伙人从会议室里出来,陪着冯琳去看生产情况和设计部门,江燕朝蒋月仙做了个鬼脸,蒋月仙急忙说:“我陪你们一起去,我熟悉阳光的情况。”慕小麟说:“我不熟悉,我也跟着看看,月仙,可以吗?”江燕代蒋月仙说:“当然可以,欢迎之至,欢迎之至。”慕小麟便跟着往前走,始终跟在蒋月仙前后,不离半步。韩六舟让莱特先陪冯琳看一看,等大家走后,韩六舟给项达民打了电话,告诉他冯琳又来了,这次来,要商谈阳光和平江服装研究中心的具体合作意向,项达民一听,马上说,我中午过来一起吃饭,韩六舟犹豫了一下,说:“另外,蒋月仙的丈夫也追来了。”项达民哈哈大笑起来,说:“韩六舟,你不会认为我应该回避吧?”韩六舟也笑了,没有再说这个话题,又道:“还有个事情,我们最近收到好几份传真,都是从美国发来的,都是了解阳光产品、希望和我们建立合作关系的,也不知是谁在里边起作用。”项达民立即想到,很可能是徐晶的作用,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道:“既然有这样的好事,不妨试试,只要双方都有利益,事情就能谈起来。”韩六舟从项达民的话中听出意思来,项达民大概知道是谁在帮助阳光,只是他不愿意说,他也不便硬打听。小钱跑进来,告诉项达民,闻舒和楚平正在往流水村去的路上,吕正一会儿也赶到。项达民说:“今天什么日子,都来了。”四柏森林自从分工抓教育后,详细调查了解了桃花镇教师的住房情况,向项达民提出一个建议:桃花镇新建的许多公寓楼,销售困难,柏森林建议镇上以最低廉的价格出售给住房困难的教师。项达民乍一听这个建议,差一点蹦出“不可能”三个字来,到了嘴边,硬是收了回去,平静了一下,问柏森林,你的所谓最低廉,是多少?柏森林说,那就是低廉到中等生活水平的教师也能接受。项达民突然一笑,说,那等于我送给他们了!柏森林说,就算是送,也是应该!长期以来,桃花镇教师的生活状况和桃花镇经济发展的水平不成正比,这个你心里清楚!停顿一下,又道,再说了,送当然是不可能的,即使按照优惠政策,房地产公司也多少能收回一些,比现在这么空关着,到底要强得多!项达民说,但是据我了解,连最优惠的房子也买不起的老师,在桃花镇也不在少数。柏森林说,面对这样的老师,难道我们心里不愧?项达民说,以镇政府出面补助的方式帮助他们购买房子?柏森林说,我正是这个意思,知识分子住房补贴,财政上可以开支的,这一块,我们没有充分利用起来。项达民眯眼看了看柏森林,说,柏镇长,进步不小呀,会算账了嘛。柏森林说,我本来就会算账,至于进步不进步,也不是你项书记说了才算吧。项达民说,你这只是解决了住房销售的一部分……柏森林说,我们可以考虑,向大城市学习,按揭……项达民打断他说,什么时候,你给大家讲讲。柏森林一时没听懂,讲什么?项达民说,讲你懂的,我们大家不懂的东西,比如按揭是个什么东西,比如,互联网……项达民当天就在党委会上把柏森林的建议提了出来,并且一开始就表明了自己坚决支持的态度,其他的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很快,桃花镇轰动了,老师们成群结队地去看新房子,有的老教师,马上就要退休了,做梦也没有想到,在退休之前,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有的刚分配的年轻老师,是做好了长期艰苦的思想准备的,更想不到短短的时间就能解决许多前辈老师要花一辈子时间才能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位老师不激动,也不兴奋,相反,他忧心忡忡。魏半城。此时此刻,魏半城正伏案奋笔疾书,他在给卢狄写信,他对桃花镇以最低廉的价格向老师提供住房的做法充满焦虑和担忧,他在信上写到:给教师解决住房当然是好事,但是镇上的投入怎么办?如此做法,连成本都收不回来,要知道,这些房地产的开发,可是借了高息贷款才运作起来的,有的甚至高达百分之三十的利息,怎么还?这种做法,分明是慷国家之慨!女儿魏莉走过来,说:“爸爸,你又在写信了?”魏半城说:“你要不要看看我写的内容?”魏莉说:“我不要看。”魏半城注意到女儿心事重重,想了想,说:“小莉,大家都说我是个存心挑刺的人,永远戴着有色眼镜看现实,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想法,我从来没有为女儿考虑,我这么做,是不是影响我女儿的未来?”魏莉说:“我也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不管你写什么信,揭发什么事情,我相信,你总有你的道理,作为女儿,我理解你,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更不是一个自私的人。”魏半城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小莉,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项力和你,到底怎么样?”魏莉不作声。魏半城说:“项力到底有没有报名去西藏?”魏莉说:“报名的时间还没有到。”魏半城说:“他到底打算不打算去西藏?”魏莉仍然没有回答,却反问:“爸,你觉得他应该怎么办?”魏半城说:“他怎么会认为只有西藏才是理想的锻炼人的地方?难道他自己的家乡,就不能锻炼人?”魏莉回答不出。魏半城接着道:“他难道没有从他父亲身上看到什么?他难道没长眼睛,他怎么会这么肤浅,他让我失望……”突然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响了起来,魏莉过去开了门,尤敬华已经跨了进来,说:“魏半城,我又来看你了!”不等魏半城说话,又紧接着道:“陶李新出的书,你看了吧?”五王桃厂的会议室里,各方神仙都到了,气氛一时显得很紧张,三位厂长和厂里其他一些干部,都默默地站在旁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市县镇三级领导,吕正最后赶到,他进会场时,正好听闻舒说:“刚才在来的路上,我突然想到一个数字,一百,今天二月二十,我是十一月十日到平江上任的。”指了指周怀,“是周秘书长到省里接我,小许开的车嘛,今天,距我到平江上任,整一百天,巧数字呀。”楚平轻松地道:“正是一整个冬天,这个冬天,可是给你这位新来的书记,一个下马威,平江历史上,百年难得的寒冬。”闻舒笑着说:“不管怎么说,我是和平江人民一道,经过了考验,走过来了。”见两位书记谈笑风生,会议室里紧张的气氛放松了些,兰桂花忙着给大家泡茶、拿烟。闻舒说:“不抽烟,你这会议室里明明有禁烟标志,怎么还拿烟出来,自己带头破坏规矩?”兰桂花不好意思地一笑,把烟收起来,放上王桃的新产品,让大家品尝。闻舒说:“二十年前,我就尝过你们王桃的产品,甘草桃片,记忆犹新呀,我还写过大块的文章,以你们的年纪,当时恐怕还小吧,没有留下这块记忆吧?”兰桂花说:“我知道,《现场会在哪里开》,我还保留着当年的省报。”指了指刘冠,说:“刘厂长,恐怕就不知道了。”刘冠老老实实地说:“是的,我连现场会这个名字,听了都陌生。”闻舒说:“我今天,看到《平江日报》市场信息上一篇很小的消息,介绍王桃产品的新销售方式,怎么说呢,用文学的语言来形容,拨动了心弦,走回记忆深处,突然想到,桃花镇、流水村、王桃厂,一切是那么的切近,又是那么的遥远,突然非常非常想来看看,正好楚书记今天有空,也一起来了,这似乎不像一个每天的日程都被秘书长安排得紧紧的市委书记了,像一个靠灵感生活的艺术家了,是不是?”大家笑,没有人回答。闻舒指指吕正,又指指项达民和柏森林,道:“我可没有通知你们呀,你们干什么呢,怕我把王桃厂吞了?”大家又笑,但仍然没有人说话,虽然闻舒说是灵感突然而至,但是谁也不敢真正相信。陶李在门口探了一下头,没有进来,闻舒道:“正在说艺术家呢,艺术家翩然而至。”陶李站在门口说:“怪,今天这么多重要人物汇集王桃厂。”闻舒说:“可为你的创作提供素材,怎么,不进来,不参观我们的会了?”陶李说:“最理想的,是把项书记借我一会儿。”项达民笑道:“把我当东西,借来借去。”说着站起来往外走。兰桂花跟出来,开了自己的办公室,让他们进去,陶李看了看钟社长,钟社长说:“陶李,该谈什么反正你都有数,我在场,怕你反而不自在,我干脆到大会议室,看到那儿有许多王桃食品,我嘴馋了。”说着便自己走进大会议室去。这边陶李和项达民面对面站着,感觉有点儿紧张,项达民说:“干吗不坐下?”陶李说:“我托人带给你的书,收到了?”项达民说:“不仅收到,而且看了。”陶李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一笑。项达民直言道:“陶李,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写我。”陶李回避了项达民的盯注,说:“你认为你不会失败?”项达民说:“恰恰相反,我认为我很有可能失败,但不是你分析的原因,我同意你对民族劣根性以及这种劣根性对改革、对改革者的毁灭性羁绊的看法,但是从根本上,我不能同意你的结论,陶李,在这个问题上,你恐怕不仅误读了我,还误读了许多人,包括与我有关系的许多人,比如,柏森林,比如,常金鹏,比如,吕正书记,比如,杜老、尤敬华、魏半城等等。”陶李自然是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听取所有读了《热土》下卷的人对这部书的批评,但是真正听到批评的时候,心里总是横亘着什么,不舒服,远不如听表扬听夸奖受用,不由说:“这样说起来,我写的人物,都走了样?”项达民说:“因为你的指导思想走了样,人物自然走样。”陶李不服气,说:“是不是因为我写了你的悲剧,你就批判我?”项达民说:“人都是一样,天生的不喜欢听坏话,喜欢听好话,我也一样,你写我最终是个悲剧人物,当然让我悲哀,但是有一点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包括与我有关系的以及我身边的许许多多人,我们大家确实有许多缺点毛病,我们身上,确实有很浓很厚的民族劣根性的痕迹,但是有一个更主要更精粹的东西,你是没有看见呢,还是看见了又忽视了,或者,你根本不想去看见?那就是人的精神,不是靠我一个人,是靠我周围的所有的人,包括反对我的,包括到处告我,包括想要我下台的人!这些人身上,正是有一种可贵的独特的乡镇气,我想,如果我们没有这个‘乡镇气’,我们就不会有今天,我说话说得大一点,这个‘乡镇气’,甚至可以代表中国精神,至少代表中国农民的精神!”陶李立即反驳:“你难道忘记了,正是这‘乡镇气’,把你折腾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狼狈不堪!”项达民说:“你觉得我很狼狈?”笑了一下,说:“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我不否认,乡镇干部中,有贪的,有蠢的,有坏的,但是我们都看到,更多的乡镇干部,他们有一股干劲,可以不计较个人得失,一根筋,就是要把事情干好……”考虑了一下,又说:“怎么说呢,我举个例子吧,我突然想到科学探险,那是一种拿生命作赌注的行为,你要追寻他们的目的?科学探险者,他们确实不为名不为利,连生命都可以抛弃,名利又算什么?他们图的是什么?一种信仰,他们靠的是什么,一股精神!失败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每天每时,都是失败等着他们,甚至是牺牲生命,但是仍然阻挡不了他们前进的脚步。我并没有拔高他们的意思,我并不是说他们的思想有多么的崇高,我只是认为,探险对他们来说,是他们生命的需要,是他们生命的全部意义。我看过一部片子,是写尼罗河探险的,十分感人,他们身上,有一种崇高得让人敬仰的东西,这是什么?我想了许久,我想,这就是精神,在我们许许多多乡镇干部、企业干部身上,也或多或少有着这种精神!陶李,你认为我说假话也好,你认为我说空话说大话也好……”轮到陶李打断他的话:“依你这么说,只要有你的所谓精神,你们面临的重大危机,就能安然渡过,自行解除?”项达民激动起来,声音更宏亮:“陶李,这正是我要说的问题的关键。我知道,陶李,你认为,我们身上的‘乡镇气’,是阻止我们前进、导致我们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我反复想了许久,我承认你的话有道理。我所强调的乡镇气质,只是过去了的东西,到了今天,我们确实无法再用精神两个字替代一切,我们所有的人,都必须完成一个过程,也许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必须完成,那就是,将不认输的精神转换成具体的现代化的高素质,我们必须完成这个蜕变过程,否则的话,就真的只有等待悲剧了。说得更具体些,我们一大批的乡镇干部和乡镇企业干部,缺少的东西,就是柏森林身上所具有的极为可贵的东西!”陶李想不到项达民会这么评价柏森林,不由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咀嚼出项达民的真实含义。项达民说:“我对柏森林,有一个长期的认识过程,开始我和大家的想法一样,柏森林就是冲着我的书记位子来的……”陶李说:“怎么,现在他不想做桃花镇的书记了?”项达民说:“不,他仍然想做书记,但是我相信,他更想做的事情,是给桃花镇输入进步的观念和高层次的素质,所以,我相信,我和柏森林在最关键的问题上是高度一致的,这就是,我们正在共同考虑,怎么样把桃花镇带入二十一世纪……”陶李终于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让柏森林去管教育?”项达民说:“我让柏森林管教育,有我的意图,我是从桃花镇的长远利益考虑的。”说着自己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笑了起来,补充道:“也许因为,柏森林虽然具备了我们所不具备的东西,但是反过来看,他的身上,也有浓厚的乡镇气,就像我,官升两级也不愿意去,柏森林你叫他到其他县做个县长,你看他去不去?恐怕不肯去的!”陶李仍然有些不以为然,心想,你若是知道柏森林和闻舒的关系,你会怎么对待柏森林?心里想着,嘴上忍不住说:“你可能还不了解一个情况,柏森林在中央党校读书的时候,谁是他们的……”话没有说完,突然从项达民的神态中领悟出来。项达民早就知道了!陶李心里一阵翻滚。项达民笑了笑,但是笑得很沉重,说:“陶李,我其实,非常喜欢《热土》下卷,和上卷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陶李追着问:“你喜欢下卷,喜欢它的什么,喜欢它把你写成悲剧人物?”项达民说:“我喜欢书的风格,或者说……”突然目光有些迷离,顿了半天,才说:“与其说我喜欢书的风格,不如说,我更喜欢书作者的风格。”陶李不再回避项达民的盯注,她直视着项达民的眼睛,渐渐地,从项达民的眼睛里,她依稀看到了自己晃动的影子。会议室里的人涌了出来,项达民说:“他们要看一看新的生产线,你看不看?”陶李说:“你陪他们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下来想一想。”陶李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兰桂花的办公室,突然看到一张贴在墙上的表格,是王桃厂自办厂起至今二十多年,历任厂长副厂长的名单,首任厂长的名字,赫然排在榜首!六闻舒今天好像很有兴致,在王桃厂吃过饭,临走时,突然提出要到尚未落成的农家乐去看一看。在一大片平整的土地上,游乐场二期的原址,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已经初步竖立起了一块与现代游乐场完全不同风格的具有原始风味的农家生活景点,部分项目即将完成。一幢幢外观简单的木楼或草房,错落有致地散开在碧绿的草坪上,高大的旧水车的光滑的木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场内人员,都穿着传统的农家服装。闻舒说:“从上次我来,到今天,才不到一个月,你们动作不慢嘛。”走进一幢木结构的小楼,才发现,外部虽然采用简单的结构方法,木料都是原根的树干,但房子里面,却多姿多彩,进门的厅堂很大,置放着一排旧纺车,每架纺车上都有提供游客现场操作的纺棉花的材料,也可以由工作人员现场表演,厅堂再往里走,进入卧室,就是全现代化的了,有冷暖空调、卫生间、席梦思床。闻舒说:“你这是土洋结合呀。”项达民说:“除了纺车,还有织布机,最原始的木梭机,有磨坊,米舂,刺绣,缂丝,厨房活动,做蒸糕……室外项目,有踩水车,赶牛耕田,耙田,莳秧,采桑,喂蚕,钓鱼,网鱼,叉鱼,摇船,有单橹和双橹船,掼砖坯,烧窑,承接传统婚礼仪式,放风筝,还有季节性的活动,比如采红菱……”项达民一口气报了许多,自己也觉得太多了,笑着住了嘴。闻舒说:“真是如数家珍。”项达民意犹未尽,又补充道:“还有,原先我们设计在二期工程里的平江庙会……”边汇报,边引着闻舒往前走,闻舒看着绿草坪,说:“你动作很快,这些都是进口草坪,这么快就进来了?”项达民说:“这是我们顾问的功劳。”闻舒道:“噢,还请了顾问?”项达民说:“是我们柏镇长的同学,平江大学的杨东教授。”正说着,琳达挽着莱特的手臂,亲亲热热地走过来,莱特向大家介绍:“我的女朋友,琳达,她来桃花镇一个星期,已经第四次来这里。”琳达跑到项达民跟前,脸凑得很近,项达民有些尴尬,琳达却笑起来,说:“项先生,我有许多好点子,你要不要?”项达民刚要说话,突然看到柏森林急急地奔过来,手里捏着一张电传纸,大声喊着莱特和琳达的名字,走到跟前,看到了闻舒等领导,收住了脚步。琳达似乎已经有预感,从柏森林手里拿过纸一看,当即欢呼起来,扑到柏森林跟前,就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柏森林闹了个满脸通红,琳达回头向项达民说:“项先生,美国的回电来了,我一下子就接了两个团,你三月十号的试营业,没问题吧?”项达民郑重地点了点头。琳达挽着莱特往前走了,边走边指点着什么。闻舒看了看项达民和柏森林,问:“阳光怎么样?”项达民说:“韩六舟马上出发,带队到欧洲去谈设备引进。”闻舒脸上,露出少见的欣慰,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秦灭之后,汉楚分争,又并入于汉,后又分为三国……许多的分合之战,都发生在吴越地区……”天上飘下几滴小雨,滴在人脸上,已经没有了寒气。闻舒和项达民同时抬头看看天,闻舒说:“我今天早晨出门时,看了看日历,今天正好交节,雨水,果然下雨了。”项达民说:“这是春天的雨水了。”七送走了市县的领导,项达民和柏森林并肩往回走,他们穿过桃花镇的老街,突然在“客来”酒店门口站住了脚。柏森林说:“怎么,想在这里喝酒?”项达民说:“你也同时停下了脚步。”他们相视一笑。颇具大将风度的店老板,并不因为书记镇长同时驾到而慌乱或者紧张,虽然无论书记还是镇长,还从未到他的店里喝过酒,店老板不亢不卑一笑,将桃花镇两位最高领导迎了进来。店里其他客人,外地来的多,并不认得项达民和柏森林,店老板将他们引到搁在角落里的一张桌上,说:“这里安静些,那些人,喝酒喜欢吵闹。”项达民说:“闹中取静。”店老板走开后,项达民说:“你注意到吗,今天吕书记的脸?”柏森林说:“关于阳光的问题,各方面压力很大。”项达民说:“看来我对吕书记的希望是没有希望了,本来以为,从吕书记那儿也能解决一部分资金问题的,没有希望了。”柏森林说:“怎一个钱字了得。”项达民说:“我们这些劳碌命,还得继续去奔命,不止是为一个韩六舟,为许许多多的韩六舟……”酒杯已经摆上来,冷菜也上来了,年轻的女服务员手忙脚乱地给他们倒酒,一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店老板赶紧拿了抹布过来擦,边道:“对不起,是刚刚进店的服务员,手脚不利索,她是钢材厂的外来工。”项达民看了看服务员,说:“厂倒闭了,你有什么想法?”服务员面无表情地道:“没有什么想法。”项达民端起酒杯向柏森林敬了敬,没有喝酒,却先长叹一声,说:“柏森林,我舍不得呀。”柏森林知道他说的是一些倒闭的企业,也举了酒杯敬一敬,喝干了杯中酒,说:“你以为我舍得?”项达民说:“我一直到今天,才发现一个别人早就承认的真理,人不是万能的。”柏森林说:“这不是你说的话。”项达民说:“我以前总以为,只要我想干,只要我付出代价,我就一定能干成。”柏森林说:“现在不这么想了?”项达民摇头说:“一个人的能力,太有限太有限。”柏森林也摇头,道:“我不同意你这想法,有几家乡镇企业倒闭,这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这是大气候,与其奄奄一息下去,没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不如一痛永绝,与其拖到资不抵债被查封,不如采取主动,我看到报道,连巨人集团那么大的企业,都被查封了。”项达民一直端着酒杯,始终没有喝那一杯酒,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起来。柏森林又给自己加满了一杯,看项达民笑,问道:“笑什么?”项达民说:“我是高兴,柏森林呀,这三年,你知道你是个什么形象?”柏森林说:“什么形象?”项达民摇了摇头:“你金口难开呀。”柏森林笑起来,说:“不是说沉默是金么?”项达民说:“但是你总算肯开口了,我还以为你要沉默三十年呢!”柏森林笑道:“三十年太久。”项达民却不笑了,说:“柏森林,如果不是你来桃花镇做三年镇长,今天的我,恐怕还是三年前的我。”柏森林说:“反过来说,我三年前如果没有到桃花镇来,没有跟你这个一把手打三年交道,今天的我,恐怕也还是三年前的我……”两人同时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项达民说:“我那天听到一个新段子,说我们这些人,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一身尼古丁,形象,形象。”柏森林笑道:“这算是好干部的形象,还是坏干部形象呢?”又喝了一杯酒,看项达民仍然不喝,不由说:“怎么,对一肚子酒精后怕了?”项达民没有回答,他喝了自己杯中的酒。柏森林慢慢地一丝不乱地从口袋里摸出厚厚一叠纸来,自己先看了看,然后交给项达民,项达民接过去,看第一页上写着题目:《关于桃花镇教育现状的调查报告》。项达民还没有说话,柏森林指指纸的下面,说:“还有另一份。”项达民翻开来,看到第二份报告:《桃花镇环保工作的环境资料及环保方案》。项达民看着这两份报告的题目,沉默了半天,竟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柏森林道:“换了你,你也会这么做。”项达民认真地想了想,说:“是的。”看柏森林又要喝酒,手挡了一下,说:“柏森林,这杯酒你等一下。”柏森林说:“等什么?”项达民说:“等我问你一个问题。”只是,项达民始终没有问出任何一个问题,却说:“柏森林呀,现在你比我能喝了。”柏森林说:“我本来就比你能喝嘛!”店老板走过来,手里也举着一只酒杯,说:“两位领导,我敬你们一杯。”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桃花镇的古街却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