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阳光

本书是著名作家范小青的作品,主要内容为:平江市新任市委书记闻舒走马上任之际,正是乡镇企业面临重大危机的关键时刻。市电视台记者卢狄曝光了全国先进典型、平江市的旗帜桃花镇拖欠集资款一事,在全市引起了轩然大波。桃花镇暗流汹涌,一个个问题不断出现,镇党委书记项达民焦头烂额,他能顶得住吗?

§第二十九章

一个极偶然的机会,使卢狄再次接触了参加过旋宫生日晚会的贫困学生。
参加全国少年奥林匹克大赛载誉归来,市里很重视,教委和宣传部领导到车站迎接,恰恰这天,跑教育的记者突然生了病,起不来床,马路临时让卢狄顶上做采访任务。
卢狄来到车站时,已经迟了一点,车已进站,各方领导正在火车站贵宾室举行简短的欢迎仪式。
卢狄扛着摄像机进来,宣传部一位副部长走过来,说:“你们电视台,怎么才来?”
卢狄说:“刚刚得到通知。”
卢狄拍下了宣传部领导和教委领导的讲话,接着是少年选手讲话,他看了看拿着话筒对着他的卢狄,笑起来,说:“我认得您。”
卢狄愣住了。
少年选手说:“去年团市委开的贫困地区儿童生日晚会,在大饭店的旋宫上开的,就是您来采访我们的,我知道您的名字,您叫卢狄。”
卢狄说:“你?你也参加了那天的晚会?你也是贫困地区……你是平江市的学生吧?”
少年选手说:“我不是代表贫困地区儿童,我是代表城里儿童的……”
教委主任见没有按照事先排定的次序,过来说:“卢记者,是否让徐小来同学先谈谈自己参加比赛的感想?”
少年选手说:“我最突出的感想,不是我参加比赛获得好成绩,而是在比赛中遇到了吴大群同学!”
大家有些发愣,谁也不知道吴大群是谁,至少他不是平江地区的参赛选手,少年选手又向卢狄看了看,说:“这位记者叔叔应该知道,去年吴大群同学作为贫困地区儿童到我们平江市来,参加了生日晚会,我和他正好同坐一桌,我们都被晚会所感动,吴大群同学哭了,我们互相约定,回去以后,发奋学习,半年来,我们经常通信,交流学习情况,互相鼓励,进步非常快,这次,吴大群同学作为贫困地区儿童参加奥林匹克大赛,在全国,也是很少的。”
少年选手说话并不很激动,很平铺直叙,但是听的人,却听出许多激动来。
简短的欢迎仪式结束了,有车专门送少年选手和前来接他们的家长回去,卢狄眼看着他们上了车,忍不住追上前去,拉开车门,要了吴大群的地址,少年选手说:“叔叔,您是不是要去采访吴大群,您如果真的去,一定代我向他问好!”
卢狄点着头,目送车子远去。
回到台里,做好节目交了,完成了任务,才去向马路请假,马台长看了看他,说:“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卢狄说:“私事,只请两天假。”
马路抬了抬手:“去吧,只是记住,别惹事情。”
卢狄回家准备行装,脑筋一转,突然想到给团市委青少年基金会的秘书长小谭打个电话,小谭一听是卢狄,一肚子气,满嘴挖苦说:“卢大记者,怎么不忙大事了,有时间给我们小人物打电话?”
卢狄说:“我有个采访的想法,本来想一个人上路的,但想来想去,觉得如果你一起去更好。”
小谭说:“又对我们团系统哪个地方看不顺眼了?”
卢狄说:“也许恰恰相反,看你敢不敢去。”
小谭说:“你激将法也没有用,你到哪里,我就不到哪里,去年那事情后,我就下了决心。”
卢狄道:“有那么严重?阶级敌人似的?”
小谭说:“差不多了,几乎是阶级敌人了,我们拥护的,我们努力干的工作,都是你反对的,我们越努力,你进攻我们的炮弹越充足!”
卢狄说:“那现在我们该化敌为友了,我告诉你,我要去采访吴大群,你去不去?”
小谭一听吴大群,声音也变了,道:“你到哪里去采访他?”
卢狄说:“这么小看我的能耐,我有他的地址,我到他家去,到他的学校去,到他们的贫困地区去。”
小谭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说:“你知道吴大群参加奥林匹克大赛的事情了?”
卢狄说:“难道他不参加大赛,我就没有资格采访他?”
小谭听出他的意思来,卢狄正是冲着贫困地区儿童参加奥林匹克大赛这个题目去的,小谭说:“想不到我们的卢大记者,这么势利眼。”
卢狄说:“小谭你得了吧,我即使今天不给你打电话,说不定明天我们就在吴大群家里见面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能不去吴大群家祝贺一下,你能不写总结报上去,你能不趁这个好时机要钱?”
小谭说:“是呀,我们辛辛苦苦,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筹钱,筹了钱,干了事情,正好被你当反面教材。”
卢狄说:“你还有完没完,不就那一个报道么,值得你牵肠挂肚挂到现在不忘记?”
小谭说:“忘记?你指望我忘记?告诉你,我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忘记,这是我一生中的奇耻大辱!”
卢狄不由笑了起来,道:“那你就努力洗恨雪耻呀,另外,还有一个人,说不定能帮助你,那就是我。”
小谭说:“指望你?你有什么可让人指望的,指望你满头脑的愚民政策?为什么贫困地区的孩子就见不得社会进步发展,为什么贫困地区的孩子就不能开阔眼界,贫困地区的孩子就低人一等?城里孩子可以享受的东西,他们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看了一眼就失落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卢狄说:“小谭,请你搞清楚,我是打电话邀你同行的,不是来听你批评的。”
小谭说:“怎么,你这么虚弱?你出了我们那么大洋相,轰动了全平江,轰动了全省,就不允许我们说几句话?你也太霸道了吧,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许你宣传机构批评人,就不许人家批评你宣传机构?”
卢狄说:“小谭你一张嘴,怎么变得如此厉害?”
小谭说:“是你给了我锻炼的机会,从去年那事情出来后,从你出了名后,所有的人一见到我,都提这件事,都问这件事,都关心这件事,我当然练出口才来了。”
卢狄说:“既然你要练嘴,就跟我一起上路,一路上,我保证洗耳恭听。”
小谭依然不罢休,继续道:“你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你怎么只看到极少数不良后果,希望工程中,大量的感动人的,催人泪下的事迹,你怎么不看见,你怎么不报道?就说这个吴大群,家里有两个姐姐,为了大群的读书,两个姐姐都辍了学,一个姐姐曾经连年是三好学生,很有希望,停学的时候,哭了三天,在希望工程支持下,两个姐姐都复读了,大姐今年要参加高考,学校预考598分,你不为他们高兴?”
卢狄说:“我要是不为他们高兴,我到他家去干什么?”
小谭突然停下,不说话了。
卢狄说:“怎么哑了?”
小谭说:“你什么时候走?”
卢狄说:“下午两点,有长途车。”
小谭说:“好,我们车站见。”

卢狄从吴大群家乡回到平江,到电视台,刚刚坐下来,就有他的电话,过去接了,那边说:“是卢记者吗?”
卢狄听不出是谁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那边的人显得有些不高兴:“卢狄,连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
卢狄努力搜索记忆,仍然搜索不到这个声音发出的信号,只得干笑了一声,说:“我对人的声音,特别不敏感。”
那边这才说:“我是魏半城。”
卢狄“呀”了一声,说:“魏老师呀,你在哪里?”
魏半城说:“我在你门口,想进来找你,不让进来。”
卢狄说:“你找我有事?”
魏半城生气地道:“怎么,你以为你的工作就这么结束了?省台做了个讨论的节目,就大功告成了?”
卢狄说:“好,好,魏老师你在门口稍等,我马上出来。”
出来到门口,魏半城说:“怎么,不敢引我到你台里去了?”
卢狄说:“哪里的话,我刚从外地采访回来,到台里放下东西,还没回家,你到我家聊天吧。”
魏半城跟着卢狄回家去。
魏半城是为了乡镇企业改制中的许多问题来找卢狄的,最主要的意见,是卖厂,整个桃花镇,不说村办的企业,镇办的,就有好些企业,已经或者正在酝酿出卖,台湾商人孙进财一口就要吞下皮件厂、玻璃厂和建材厂三个企业。
卢狄说:“魏老师,转制是大势所趋,你这是螳臂挡车呀。”
魏半城说:“我从来都是螳臂挡车。”
卢狄说:“好一个犟老头,你现在是自己在打自己耳光呀,从前呢,你反对项达民一个人说了算,现在转制,不是等于遏制了一人说了算的情形吗?你怎么又反对?”
魏半城说:“我看不惯的我就要反对,什么遏制,遏制谁了?遏制项达民了?卖厂,还不是他一人说了算!”
卢狄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卖了,他再不能说了算了,要孙进财说了算了,这最后一次,你也放不过人家?”
魏半城说:“他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创下的家业,三钱不值两钱,这么便宜就卖了,于心何忍?”
卢狄说:“既然是他们创下的家业,他们自己便宜卖了,他们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
魏半城道:“我不相信他们不心疼,这么便宜卖了,决不正常!”
卢狄说:“不正常,你是不是认为,干部有什么私皮夹账,个人有好处?”
魏半城说:“我不知道的我不说,我认为,他们太轻率,太仓促,为什么?怎么回事?一句话,跟风头,赶浪潮,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什么事情上面一号召,下面跟得紧,管他心疼不心疼,管他多年艰苦创业创下的基础,管他……”
卢狄打断他,道:“魏老师,你想干什么,再来一次电视曝光?对不起,要曝你自己曝吧,我可不曝了。”
魏半城不满地盯着他:“怎么,害怕了?”
卢狄说:“我害怕?我什么时候害怕过?魏老师,具体数字你知不知道,转制中,评估固定资产,折旧率是多少?”
魏半城道:“具体的我不清楚,反正……”
卢狄说:“我告诉你,折旧率,一年百分之十五,按这样的规定算,五六年的机器,差不多就不要收钱了,十年以上的机器,应该是负数了,还有,我们有许多乡镇的设备,进来的时候就是旧的了,你怎么算?”
魏半城看了卢狄半天,说:“卢狄,你变了。”
卢狄说:“我认为我没有变,过去的我,只看事实,现在的我,仍然只看事实,一点没有变。”
魏半城突然叹息了一声,说:“我本来,是想请你再到桃花镇看看,看起来……”
卢狄说:“看起来怎么?看起来我不愿意去?魏老师,你错了,刚才在电视台,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决定去桃花镇了。”
正当魏半城和卢狄坐上长途车往桃花镇来的时候,桃花镇的决策人物,都集中在阳光集团,这里正在召开大会,由韩六舟宣布阳光集团结构大调整的决定,虽然这个决定早已经在韩六舟回到桃花镇那一天就传开了,但现在大家亲耳听见,感觉就不一样,何况,今天韩六舟所谈,是更具体的方案和措施。
根据韩六舟的方案,阳光集团现有的子公司,有一半以上,甚至一大半都要进入集团的总规划、总调度,比如,锦源服装有限公司,将专一搞丝织,成为阳光集团的丝织一分厂,锦盛服装厂专一搞针织服装,成为阳光集团的针织服装一分厂……
韩六舟的计划,犹如一颗重磅炸弹,扔进了会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孙进财就站起来,说:“我锦福不参加!”
紧接着另一位合资的港商也表示担心。
其他合股的外商也议论纷纷,十分不安。
韩六舟说:“我们的合作关系,仍然根据自愿的原则……”说话的时候,看了看项达民,两人交换目光,韩六舟有些担心,会不会因为这两个人一带头,其他人一下子全跟着退出?
项达民明白韩六舟的担心,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可能,商人只从利益出发,你先把你要说的说完。”
果然,等韩六舟谈完了他的具体方案,合资的外商台商港商算清楚了自己在这个大调整中可能有什么样的利益,情绪都平稳了。
轮到另一部分人不平稳了。
干部、工人。
结构大调整,无疑带来人员的更大调整,很可能锦源厂的人要调到锦秀厂,锦秀厂的人要调到锦华厂,会不会整个乱了套,大家心里乱纷纷的,尤其是厂干部,前途未卜,心情十分焦虑。
坐在项达民边上的常金鹏一直在嘀嘀咕咕,项达民说:“你嘀咕什么?”
常金鹏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过去我们搞的一条龙生产嘛。”
项达民说:“过去是小敲小打,小生产,现在是大集团化的合理管理、统一调度……”
常金鹏道:“这么大的动作,这么大的决策,把我一个镇都要押上去了!”
项达民沉重地点了点头,确实是要把一个镇押上去!
常金鹏说:“万一押错了,万一输了,我一镇人,张口吃饭都成问题!”
项达民沉默了,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担忧,比任何人都强烈,但是项达民明白,除此之外,没有出路,不仅阳光集团没有出路,整个桃花镇都没有出路。
韩六舟开始谈分厂让股的问题,孙进财又是第一个站起来,愿意把锦福公司的股份全部吃进。
常金鹏又嘀咕:“阳光不肯卖,锦福倒肯卖,卖了锦福,再卖了锦源,再卖了锦秀,等等,不就等于把阳光卖了?”
项达民看了常金鹏一眼,没有回答他的嘀咕,看了一下表,向韩六舟说:“韩总,具体的计划,交给你了,我和常总要赶过去,柏镇长在等我们开会。”
出来时,常金鹏说:“不是说那边的会你不参加了吗?”
项达民说:“我考虑了一下,还是要参加。”
项达民和常金鹏赶到这边会场,这是桃花镇开的第三次乡镇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动员会,本来是由柏森林负责召开,项达民不打算参加的,所以柏森林突然看到项达民来,愣了一下,不等他反应过来,项达民走上台抓过话筒就说:“会已经是第三次,前面我已经作过两次报告,再作,大家也听不进去了,也没有什么新的内容,但是我今天还是想再说一句老话,一切从实际出发,我们有一些小企业,实际上,早已经只是空挂着集体的牌子了,哪家不是个人承包的?这么做,更多的是亏了集体,肥了承包者,他用集体的资产做本,他不发,谁发?集体不损失,谁损失,与其挂羊头卖狗肉,不如让他挂狗头卖狗肉……”
干部们都笑了起来,乡镇企业经过多少年风风雨雨,这些人什么世面都见过,什么困难都碰到过,什么苦都吃过,所以面对转制的重大关头,大家并不显得很沉重,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
项达民道:“你们不要笑,你们现在还感觉自己稳坐钓鱼台,下面的事情,够你们受的。现在大家只关心一个卖字,你们知道,卖,恐怕只是转制中很小很小的一个问题,但是,就是一个卖的问题,事情还没有开始,就已经风云突起了。有人想,我的企业还可以,蛮好的,我舍不得卖。是呀,你好的不卖,坏的谁来买你?好的舍不得卖,坏的没人买,这转制怎么转得起来?我告诉你们,你们现在抱着自己的自以为好的企业,闻闻喷香是吧,你看着,再折腾下去,不出多久,好的也会变坏,到时候,再想卖,谁要你?”话说到这里,感觉到会场上有反对的信息传递过来,他停顿一下,又道:“是的,我现在叫你们卖,你们心里一定嘀咕,你叫我们卖,你怎么不肯卖阳光?怎么不肯卖明星厂?好,我现在回答你,你能创出阳光那样的名牌吗?你能入斯托夫的股吗?你如果能,当然不卖!”
会场议论纷纷,但声音不大,项达民朝坐在主席台上的柏森林和常金鹏看看,柏森林不动声色。
这是柏森林负责抓教育后第一次公开露面,他不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柏镇长心里在想什么。
和柏森林的冷静相比,常金鹏却激动不已,一脸的不理解、不服气。
项达民道:“常总,你有什么话,也可以和大家说说。”
常金鹏知道项达民要将他的军,他也不怕,毫不客气地道:“我想不通!”
项达民说:“大家听到了,我们常总,就是一个三怕的典型,干部怕失权,厂长怕失利,职工怕失业,我们常总都代表了。”
大家笑了一下,很快平静下来,虽然他们平静对待转制,知道势不可挡,但内心深处,又有谁能够平静下来?
项达民说:“你们的沉默,表示你们理解转制,但是你们没有积极主动的态度,你们不会以为,一切的事情,我都会替你们办好吧?我先提几个问题,你们想一想,一,谁来买?谁来买,就意味着谁来承担风险,没钱的人,当然不可能买,有钱的人,能够买得起的,也想买的人,他们敢吗?不敢,为什么,怕露富,你不就是一个厂长吗?你不就是一个经理吗?你是拿工资奖金的,你的收入我们都能算得清,你哪里来那么多钱买厂?你的钱来路正不正,本来是想买了厂发大财的,只怕万一一露富,引来检察院之类,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大家又平静地笑了一下。
项达民说:“二呢,我们的干部,敢不敢卖?这是卖家当呀,群众指着脊梁骨骂呢,即使不说群众的态度,我们干部本身,哪个心里承受得了?今天到会的,在座的,恐怕绝大部分,接受不了,这是我们靠自己的努力打下来的天下,接受不了,……”
项达民看了看大家的反应,突然提高了声音,说:“第三,即使我们确立了正确的思想,知道我们有些厂,是非卖不可的了,但是在卖的过程中,会出现许多问题,我这里,有一封信,群众反映某村的村干部营私舞弊,三钱不值两钱把厂卖给自己亲戚。”项达民看着会场四周,说:“我说的是谁,心里有没有数?有数的自己站起来,说说情况。”
下面一下子乱了,许多人神色惶惶,想站起来,又不敢,项达民道:“很出乎我的意料呀,看起来,有这样问题的村、企业,还不止一家呀。”说着点了那个村干部的名,叫他站起来,问怎么回事,村干部快要哭出来了,说:“说我营私舞弊,实在冤枉呀,我为了卖这个厂,真是呕心沥血……”
大家哄笑。
村干部继续道:“也难怪群众想不通,一台一万块钱进的机器,七折八扣下来,只能算一千块,都认为是我捣鬼,我怎么敢捣鬼,评估资产的每一项都要向群众公开的,我到哪里去捣鬼?我项项都按规定打折的,机器折旧率,你们都知道的,一年折旧百分之十五……再说卖给亲戚的事,除了我的这个亲戚,其他人不肯买呀,我动员了多少人,他们不肯呀,最后我动员我的亲戚,你帮帮忙吧,你帮帮忙吧,他是帮我的忙呀。”
项达民说:“我不会听任何的一面之词,我们会调查清楚的,今天我在会上说这件事,目的在于给大家敲敲警钟。”说着再次抬高了声音,“本来,今天的会,我是请柏镇长开的,我在阳光集团开会,临时决定过来,是因为,有一个问题要向大家说清楚,我们的主要注意力,千万不要集中在一个卖字上!我们要关注的更重大的问题是一个转字!所以,我赶过来,把阳光集团的改革措施,向大家作个通报……”
项达民又把一颗炸弹,扔进了这边的会场……
被这颗炸弹震动最大的,是柏森林。
常金鹏许多年来,从来都是唯项达民的话是从,这一阵却突然犯了冲,他的思想始终在一个卖字上,忍不住对项达民说:“你口口声声说一切从实际出发,从利益出来,但这样评估资产,到底谁有利?你想想,孙进财,一下子吞进两个企业,又要拿走锦福的全部股份,他不怕风险吗?当然怕的,但是很明显,利益驱使他顾不上考虑风险了,两个企业,总共卖了三百万,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项达民说:“你认为卖贱了,应该开高价,开了高价,谁买?你买?”
常金鹏道:“没有人买,就不卖。”
项达民说:“不卖,怎么办?”
常金鹏说:“不卖,就放着,等等看,也许等过了这个风头,上面也不叫卖了,我们不就混过了?”
项达民看了看柏森林,说:“柏镇长,你怎么看?”
柏森林一直沉浸在阳光集团结构大调整的问题中,他的心,被重重地深深地震撼了,他默默地注视着项达民,心底里慢慢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敬意,以至于项达民的问话,他甚至没有听清楚。项达民再问一遍,柏森林才回过神来,反问道:“我们就混过了?混过了什么?能等出个什么结果来?只能越等越糟糕,越等越没有希望,越等,集体资产流失越多,所以,我还是回到开始项书记说的一句话,我们不是为了上级的号召搞转制,一切从我们的实际出发,怎么对我们有利,我们就怎么做。”
常金鹏刚要反驳,小钱走了进来,说卢狄来了,想见见镇领导,对乡镇企业转制又感兴趣了。
常金鹏道:“这小子,在电视台他又不管乡镇这一头,又来凑什么热闹?”
项达民说:“上次来,我没有时间和他好好聊聊,这回,同他好好谈谈。”说着站起来,对柏森林说:“柏镇长,也许他也想和你谈谈,这个记者,可是个嗅觉灵敏的人物。”
柏森林说:“在我身上,他能嗅出些什么味道呢?”
项达民说:“那就看你身上到底有什么味道啰。”
他们一起走出来,跟在后面的常金鹏嘀咕着说:“你别看他和你口径一致,你别上他的当。”
项达民回头向常金鹏笑笑。
书记镇长热情地请卢狄到办公室坐,卢狄笑道:“两次前来,待遇大不一样呀,当然,我这个人,无所谓别人的态度,你们对我的态度,决不影响我的行动,我的行动,就是一如既往,我的职业道德和我的良心,都要求我认真工作,如实报道,我看到什么,就报道什么,好的,不好的,我都不会放过。”
项达民赞赏地说:“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新闻监督。”说着,和柏森林交换了一下目光。
卢狄从他们交流的目光中,突然感觉出一种全新的东西。
是不是我太敏感了,卢狄想。

项达民兴奋不已地走进柏森林的办公室,说:“柏镇长,刚才接到电话,你猜是谁打来的?”
柏森林说:“你这个谜,也太无边无际,但是我想,能让你这么兴奋的,除了闻书记,要不就是银行!”
项达民高兴地用劲拍柏森林的肩,拍得柏森林一咧嘴,说:“轻点,我瘦,经不起。”
项达民说:“平江市人民银行刘行长打来的电话,他今天陪长江市人民银行雷行长来桃花镇看看,柏镇长,大好时机呀!”
柏森林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平江市,平泽县,哪个银行的行长不怕桃花镇,哪个行长不是听说桃花镇就头疼、就皱眉、就躲避?这个刘行长怎么把自己送入虎口呢?
项达民兴奋地搓着手,说:“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这是一个新希望的开始!”
柏森林问:“什么时候到?”
项达民看了看表,说:“电话是在路上打的,这会儿,快到了。”
果然不多时,两辆小车到达桃花镇,刘行长和项达民握手时说:“项书记,你今天要找准目标,别把眼睛盯错了。”
话中的暗示已经很清楚了,今天项达民的主攻目标,应该是长江市的雷行长,项达民不由向雷行长看了一看。
雷行长说:“早就听说桃花镇大名,今日有幸。”
在陪同雷行长参观的过程中,项达民和柏森林都迫不及待地向最敏感的话题上靠,但几次都被雷行长笑呵呵地推开去,他们绕了半天,又绕了回来,雷行长最后终于道:“你们到底是欢迎我参观你的桃花镇呢,还是欢迎我口袋里的钱来参观呀?”
项达民说:“雷行长,你和你的钱是紧紧连在一块的,可以分开吗?”
雷行长说:“怎么,如果可以分开,你们就拿走我的钱,把我扔下不管了?”
大家笑了。
雷行长说:“你们的情况,我也都了解过,别认为我今天来桃花镇,是给你们带来希望的,希望在哪里?我自己都看不到,我如何给你们带来希望?!”
项达民说:“雷行长,你就是希望,我们看到了你,就看到了希望,所以,你今天到我们桃花镇来,对我们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呀!”
雷行长说:“你这是强加于人嘛,刘行长,你呢?嫁祸于人嘛。”
刘行长笑道:“岂敢岂敢。”
雷行长正色道:“桃花镇的几位领导都在场,我坦白地告诉你们,任何事物,都有它的高潮低潮,兴旺和衰败,乡镇企业,兴旺的时候,你们接受得了,它衰败了,你们就接受不了?死赖活赖想干什么呢,能干什么呢?”
项达民道:“能再创辉煌。”
雷行长向刘行长一笑,回头说:“愿望是好的呀。”半天没吭声的柏森林说:“雷行长,我们的乡镇企业正在转制,也就是承认了许多问题,比如近两年来,投资不断增加,规模不断扩大,而销售收入增幅缓慢,效益指标下降较大,我们的乡镇企业,底子差,规模小,行业又过于集中,科技含量低,等等,这些都使乡镇企业的再发展受到极大的限制,我们正在进行的改制,正是要从根本上,破除这些限制,踢开这些绊脚石。”
雷行长认真地看了一眼柏森林,说:“我听刘行长介绍,你是大知识分子呀。”
柏森林说:“从事物发展的规律讲,也许有一天,乡镇企业确实会衰落,甚至会彻底消亡,但是我相信它只是一种名称上的消失或消亡,也就是说,我们也许不再称它们为乡镇企业,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它的生存能力,更不得不承认它是有远大前途的。其实,从现状来看,过去我们所称的乡镇企业,与其他企业的区别、分界,已经越来越模糊,我们的区分也显得越来越没有必要,乡镇企业早已经纳入市场经济商品经济的大轨道,它和国营企业集体企业私营企业一样参与竞争。我们要想在竞争中站住脚,首先要摒除小敲小打的想法,不再是游击战的年代,就不能打游击战了,我们要树立远大的目光,要有大的气派,所以,雷行长,话题又说回来了,抓大怎么抓,拿什么来抓,如我们的阳光集团,就是大规模的企业集团,是我们桃花镇,也是我们平江,我们省创名牌的重头企业,这样的企业,需要扶持,需要在它最关键的时候,给它来一个最有力的推动。”
雷行长哈哈笑,说:“柏镇长果然对我寄予很大希望呀。”
他们说话的当口,刘行长几次看项达民,觉得奇怪,平时陪客,都是项达民滔滔不绝,今天倒是柏森林占了风光,前一阵传说的项达民要到市委当副秘书长的事情,难道还没有了结吗?
是项达民有意识让柏森林多说,还是柏森林自己愿意多说,这是大不一样的,可惜刘行长看不出来。这一天的结果,是雷行长同意向阳光集团贷款,而且数目不小,晚上吃过饭后,雷行长一行到歌舞厅小坐,项达民在外面抽烟,兴奋不已之中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雷行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韩六舟走过来,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我爹请瞎子替我算过命,瞎子说我若是有贵人相助,能成大事……”
突然间,项达民的眼前亮了,韩六舟一句话点透了他,他突然明白,雷行长是从哪里来的了。

卢狄请魏半城到街头的小酒馆喝酒,卢狄每次到桃花镇,不是他请魏半城,就是魏半城请他,总是在这家依桥临水的小酒馆。酒馆里,外地来客并不多,大多是些本镇的老人,也有中年人,甚至也有年轻些的,喜欢抿点儿酒,聊聊天的人,都到这个酒馆来,店主为酒馆取名“客来”,果然客来得很多,偶尔,也有些外地的游人,或者来桃花镇办事的人,经过这里,为这里的气氛所吸引,走了进去,二两小酒一喝,醉迷迷的,便似回到了家乡。
小店里有一台录音机,长年播放评弹节目,奇怪的是,进酒馆来喝酒的人,很少有人认真地屏息凝神地听评弹,播放的评弹并不影响大家谈天说地,评弹好像成为一种背景音乐,在宾馆里,背景音乐更多是播放一些外国乐曲。
更奇怪的是,在酒店里喝酒说话的人,虽然不在意评弹的内容,但只要有谁问一声,评弹唱的什么,大家都会告诉你,这出戏,是什么内容,谁唱的,什么调,什么派,功夫如何,他们都能如数家珍般报出来。
酒店老板对卢狄一直采取不亢不卑的态度,看到卢狄再次踏进门来,微笑着迎上来,引坐,摆餐具,问上什么酒,其他,一概不多说。
卢狄笑着道:“这位王老板,颇具大将风度呀。”
魏半城说:“你让他喝三两酒,他就不风度了。”
端着碗筷过来的王老板听到了,也笑,说:“哪天试试。”
魏半城说:“干吗要哪天,就今天。”
老板说:“今天不行,今天客人太多,忙不过来。”
魏半城向卢狄道:“他哪天客人都多,哪天都忙不过来,说穿了,不敢和我们喝。”
卢狄说:“老板,我和魏老师,酒量都不大。”
魏半城说:“他哪里是怕酒量。”下面半句不说了。
卢狄当然是明白的,他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向老板道:“老板,在你店里喝酒,是不是莫谈国事呀?”
老板坦然一笑,指着店里其他人,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斟了酒,卢狄和魏半城喝起来,老板也走开去,卢狄说:“桃花镇,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呀。”
魏半城说:“你说谁呢?”
卢狄道:“你也算一个吧,这小老板,不算一个?”
魏半城道:“那样算,我们桃花镇,就没有非龙非虎之辈了。”
卢狄说:“因为桃花镇龙虎之地,一般无胆之辈,也不敢闯进阵来,所以嘛,像我,像尤敬华,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呀。”
魏半城说:“你提到尤敬华,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卢狄说:“据我了解,还在桃花镇吧,我们找找看,请他一起来喝酒。”到店老板里屋找到电话,打到桃花源宾馆,果然尤敬华在,一听到卢狄的声音,尤敬华很兴奋,卢狄告诉他,他和魏半城正在“客来”酒馆,尤敬华说:“我马上来。”
果然不一会儿尤敬华就到了,一看到卢狄,就说:“卢记者,我一直注意你的行踪,我看到了,你报道了参加奥林匹克比赛的少年选手,他们说的话,你都从摄像的角度有意识加强了气氛,看起来,你对半年前你自己的追踪报道,有所反思嘛。”
卢狄不得不佩服尤敬华的敏感,道:“反思是好事情,人如果不反思,就无法进步。”
尤敬华说:“那么你对桃花镇曝光的问题,有没有反思?你对省台七大问题的讨论,有没有反思?”
卢狄道:“有。”
尤敬华说:“反思结果如何?认为自己错了?狭隘了?片面了?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了?”
卢狄说:“我的反思,从来没有结果,我之所以有反思,无非是愿意自己在反思中,学会更全面地看问题罢了。”
尤敬华急急地向卢狄说:“卢记者,我最近一直在阳光集团,阳光集团的问题,你知道吧?”
卢狄说:“韩六舟的整个改革方案,我大体了解了一下,典型的摸着石头过河,现在很难预测未来,但是,至少能让人看到希望的光芒,如果没有改革,连希望之光也没有了!”
尤敬华却摇了摇头,说:“这一点上,我们都不如杜老的水平呀,我向杜老汇报阳光集团改革方案时,杜老首先考虑到的就是党风党纪的监督问题,你们想想,这么大的动作中会有多么大的漏洞?就说一个设备问题,那么大规模地从国外引进设备,旧的淘汰的设备,也存在许多问题,要出卖,向谁出卖,卖什么价钱,这都是问题!”
魏半城说:“这也不是从阳光开始的,早已经存在了。”
尤敬华兴奋地道:“魏半城,我们又想到一起了,听说,阳光总裁的任命,没有经过党委讨论,项达民的作风简直……”
魏半城打断他说:“大事就应当当机立断,左讨论右商量,厂都要倒闭了!”
尤敬华想不到魏半城这么说,被呛了一下,不服气道:“怎么,魏半城,你对项达民重新认识了?”
魏半城道:“没有重新认识,我这把年纪的人了,也新不起来了,一直是这样认识的。”
尤敬华转向卢狄,半认真半嘲讽道:“这么看起来,如果现在投票选举桃花镇党委书记,我觉得魏半城恐怕是要投项达民的票了,卢记者,你信不信?”
不等卢狄说话,魏半城抢先道:“投项达民的票,不对吗?一百个对,我当然投项达民的票!”
尤敬华吃惊地看着魏半城。
魏半城说:“你这么盯着我看什么,难道我说错了?我问你,你认为,除了项达民,谁能挑好桃花镇这个沉重的担子?你吗?你能吗?”
尤敬华有些不解地看着魏半城,疑疑惑惑地说:“你是?你是……”
魏半城替他说:“我从来没有反对项达民做桃花镇的一把手,从前、现在、将来都不反对!”
尤敬华闷了半天,才道:“你告了他那么多状,你出了他那么多洋相,难道你是拥护他的?”
魏半城说:“我如果不拥护他,我告他的状干什么?我出他的洋相干什么,我没那么多闲工夫!”
尤敬华说:“莫名其妙!”
魏半城不肯放过,追着道:“什么莫名其妙?一点也不莫名其妙,正是因为我对项达民抱有很大的希望,我认为,只有项达民能够把桃花镇建设好,发展下去,所以我才对他的不足之处看得比较清楚,对他的失误看得比较严重,希望他觉悟,希望他改进,希望他更有水平地领导桃花镇……”
尤敬华说:“你以为他真的能听你的话,能改变自己?”
魏半城倔强地说:“那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
尤敬华也倔强地说:“我始终认为,不管乡镇企业发展到哪一步,党纪永远存在,党纪监督永远存在!而我的工作,也永远不会中断停止,也永远有意义!”
尤敬华的话铿锵有力,字字如重锤砸下,落地有声,魏半城忍不住喝起彩来:“好,说得好!”
尤敬华奇怪地看了看魏半城,道:“你今天怎么了,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坚决拥护项达民,一会儿又……”
魏半城说:“谁颠三倒四?我反过来要问问你,你说你是检查监督党风党纪的,那你干吗老是盯着项达民,非要他下台?”
尤敬华坦然地道:“我是对事不对人,我从来如此,我的调查报告,也不是只写项达民一个人的问题,也有柏森林……”
卢狄转向魏半城,问道:“柏森林,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魏半城说:“别的不说,我知道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帮助杨湾村建了一个新厂,就这一点,我服他。”
尤敬华说:“杨湾村,就是小秀花的那个村吧,小秀花病情怎样了?”
魏半城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说:“污染源根除了,秀花的病情大大好转,医生认为,完全有根治的可能。”
卢狄和尤敬华都点头,卢狄说:“前一阵看起来,柏森林取代项达民是铁定的事实了,现在怎么样?”
魏半城摇了摇头。
他们一齐看尤敬华,尤敬华说:“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写着组织决定?”

车子一开到路上,杜老就已经明白,秦一和是拉他去看项小龙的。
项小龙的病情仍然时好时坏,一直没有稳定过,医生特别吩咐秦一和和杜老,说话一定要小心。
项小龙看到秦一和和杜老,却表现得十分正常,一点也不像前几次那么激动,不等秦一和问他什么,他主动说:“我不激动,我一点也不激动,我再也不会谈明星化工厂的事情了,医生说的,我一谈明星化工厂的事情就会激动,激动了就犯病,给医生护士添麻烦,多不好,所以,我不再谈明星化工厂,我也不会再激动,不会再犯病,你们放心,还有,请你们回去告诉我哥,叫他一定要放心,一定不要记挂我,我一切很好。”
秦一和说:“项小龙,我是特意来告诉你,明星化工厂已经重新投入生产了,现在和全国最大的斯托夫化工集团联营……”
话音未落,项小龙突然惊恐地直摆手:“不,不要,不要……”
秦一和说:“好,好,我们不说明星化工厂。”
项小龙却又表现出另一种惊恐,道:“怎么了,怎么了,不能说明星化工厂,是不是明星化工厂出了什么事……”
秦一和说:“明星化工厂非常好,重新生产了。”
项小龙怀疑地看着秦一和,又看看杜老,说:“不对,不对,你们又来骗我,我知道,你们是好心,怕我犯病,所以来骗我,如果明星化工厂真的恢复生产了,我哥怎么不来告诉我?他到现在也不肯原谅我,他一直也不肯来看我,就是不原谅我!”
秦一和说:“你哥经常来看你的。”
项小龙说:“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的欺骗,我知道我哥始终不肯来看我,他经常派一个人来,冒充他自己,以为我病了,就不认得人了,其实,我虽然病了,但我的眼光还是很锐利的,谁是谁,我都认得出来,你是秦教授,化工专家,我认得你。”
秦一和和杜老都吓了一跳,一时搞不清楚项小龙到底是有病还是没病,真的疯了还是假疯,两人都呆呆地看着项小龙。
项小龙指指杜老,说:“这位老同志,也常常来看我的,还给我带吃的,穿的,这里的病人都很羡慕我,老同志,大概也是我哥让你来的吧?”
秦一和看了看杜老,心里有些感动,对项小龙说:“他,他是省里的一位老干部,杜老。”
“省里的老干部?你怎么一直不告诉我?”项小龙先是一愣,突然扑通一声对着杜老跪下了,说:“杜老,杜老,您是省里的老干部,您一定有办法,救救我哥,救救他,帮帮他,他……”
秦一和和杜老面面相觑,杜老拉项小龙起来,项小龙死活不起来,说:“杜老,您不答应我,我决不起来,我决不起来。”
杜老说:“你要我救你哥哥,你哥哥,到底怎么了?”
项小龙淌下两行眼泪,说:“我天天做梦,梦见我哥哭着对我说,小龙呀,我支持不下去了,小龙呀,我要垮了,小龙呀,我已经山穷水尽了,我哥一哭,我也跟着哭,我说,哥呀,我对不起你,是我害的你,我该死……”
悲切之情,使两位老人都为之动容,秦一和说:“小龙,你听我说,现在情况已经好转了……”
项小龙说:“你别再骗我了,你再骗我,就要误大事了,趁杜老在这里,我们一定要求他想想办法!”
秦一和看了看杜老,对项小龙说:“你放心,杜老就是来想办法的,就是来帮助桃花镇,帮助你哥哥的。”
项小龙刚站起来,突然一下子重又跪倒,磕着头,说:“杜老,杜老,谢谢您,谢谢您!”
杜老皱了皱眉,对秦一和说:“他是不是又犯病了?”
项小龙说:“杜老,我没有犯病,我没有犯病,我头脑很清醒,一点也不乱,杜老您说,我说的哪一句话是错的,我有没有说一句错话?”
杜老说不出来。
项小龙又道:“杜老,今天我看见了您,知道您是来帮助桃花镇,帮助我哥的,我更不会犯病,我的病,说不定就好起来,彻底好转了,那样,我哥会多高兴啊,虽然我哥一直不来看我,但是我心里明白,我哥为我的病,伤透了心,我为了我哥,也要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康复,好让我哥放心……”
杜老无可奈何地看看秦一和,意思是说,我们走吧,秦一和也怕和项小龙谈多了对项小龙病情不利,安慰项小龙道:“我们回去一定转告你哥,告诉他你的病情大大好转了,让他放心。”
项小龙笑起来,像个孩子似的,眼里还噙着两汪眼泪,向他们挥着手,一直望到看不见他们的背影。
走出医院,秦一和朝杜老看看,杜老说:“你看我干什么?”
秦一和说:“不干什么。”
杜老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秦一和说:“我没有什么意思。”
车子在等他们,但是杜老不肯上车,非得把话说清楚,道:“秦一和,我知道你的意思。”突然加强了语气:“我告诉你,不管你有什么计,我杜某人,天生就这个脾气,对违反党风党纪的人,决不轻饶!你以为我是存心和桃花镇和项达民过不去,我知道,在你眼里,桃花镇的成就是苦出来的呀,是付出天大的代价换来的呀,他们的全国先进,当之无愧!”
秦一和说:“你难道不这样想?”
杜老说:“我当然这样想,我比你更清楚他们的今天是怎么来的,但是我问问你,大邱庄的禹作敏你知道吗?”
秦一和生了气,不理睬他。
杜老却继续道:“你说说,作为大邱庄党的书记、全国劳模的禹作敏和作为囚犯的禹作敏,难道不就是一步之差?!”
秦一和气道:“你是不是希望天下干事情的人,都成为罪犯?!”
杜老说:“如果他们犯罪,犯了错误,党纪国法不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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