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寻芳

曾经,她是骄狂自负贵家小姐,他是路见不平少年剑客,误打误撞出纯净青涩的少年情怀。 再见,她是兄长强占的南朝公主,他是北朝皇位年轻继承人,那场青山翠竹间的纯真恋曲,竟是天之骄子假面相逢。 她又怎知,视她如珠如宝的南朝皇室,会在兵临城下时,将她当作了祭品? 他又怎知,当他请求兄长相助寻找伊人时,伊人正被捆为人质,奉上兄长的龙榻? 当她备受蹂躏时,她听到曾经恋人在门外轻笑而去。 当他倾心相待时,她反目相向,将他擒为阶下之囚。 南朝北朝,四位君主,先后她因而亡。 她说,预言天定,我是亡国妖孽;他说,我必夺天下,只为天下有你。

第95章 金甲凛,素影弄银戈(一)
临行前一晚,我又去见了萧宝溶。
他一身雪色的裘衣,正持一卷书,凝立于闲月阁二楼的窗边,高瞰着窗外的冬日夜景。
繁云破后,素月冷冷,一弦金钩。金碧辉煌的皇宫清寂如一张张单薄幽暗的剪影重叠着,看不出白日里的气势巍峨来。
“三哥!”
我低低唤他时,他才放下了书卷,回头冲我微笑:“咦,阿墨,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不由脸一红。
看望他的时候本就不多,只因刻意地要避些嫌疑,更不会在这样的深夜前来。——一则不想让萧彦猜疑,二则我自己心里也在下意识地回避着一些事。他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哥哥,而我,什么也没法给他,什么也给不了,只除了眼前看来花团锦簇的舒适生活。
轻咳一声,我笑着掩饰我的不安,拉着他的袖子,将他从窗口牵开,问道:“三哥,这么冷的天,你站在窗口做什么?本就身体不好,再着凉了,该如何是好?”
萧宝溶微微一笑,竟如月光般苍白清淡。他道:“什么如何是好?人世间的尊贵与微贱,超脱与流俗,三哥什么没经历过?如有幸,则随缘活着;如不幸,则便归于尘土。来处来,去处去,没什么了不得的。”
我一阵心疼,上前关了窗,拉了他在榻上坐下,摸他的手心,果然是冰凉的,忙换了小惜倒了茶来,亲手奉给萧宝溶。
萧宝溶含笑接了,用热茶捂着手,低头抿了一口,柔声问道:“阿墨,是不是有事?”
我抬头瞥一眼小惜。
小惜会意,立刻和小落将房中侍女带出,阖了门,让我和萧宝溶独处一室。
萧宝溶微带迷惑,抬眼望我一眼。明明很清澈的瞳仁,却在扫到我面颊时溢出格外明亮的温柔来,让房内清冷的空气无端地暧昧起来,连我的脸上也渐渐地窜烧起来。
“阿墨!”他低低地唤,缓缓放下茶盏,拂着我额边的发丝,肌肉均匀的如玉臂腕轻轻拢住我,裘衣上柔软的风毛便温润润地一下下扑到发烫的面颊。
距离太近了,我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微侧了脸,我轻声道:“三哥啊,明天我要离开宁都了!”
他的手臂微微一僵,声音柔和依旧:“几时回来?”
其实这也正是我自问的。
我之所以特地来看他,就是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回宫,什么时候能够再来看他。
战场无情,刀枪无眼,连萧彦此时都身陷危境,生死难料,我过去了,天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
可我既然享受了我的身份地位所带来的荣耀,就不得不承担我这身份地位应该承担的责任。
当年是被迫,现在是自觉。
即便前面有刀山火海,我也无路可退。
闭上眼,深深地嗅着他衣衫上浓郁的杜蘅清香,我轻声答道:“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他身体震动着,呼吸忽然急促。
他这样聪明的人,经历过权谋宫变,感觉远比他人灵敏,自然明白必定出大事了。
迟疑片刻,我到底没有瞒他,“三哥,我父皇在和魏军作战的时候……病了。目前还瞒着朝廷上下,可时日久了,终究瞒不过去。我也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
萧宝溶的手臂收紧,将我揉在怀中。那姿态,似乎又想如小时候一般,将我藏到他的裘衣中,用暖而软的皮毛将我裹着,不让我受半点风雨委屈。
“去……去战场?”他的声音,分明地哆嗦着,“不行……若再出事,谁来帮你?谁来救你?”
那话语中的惊惧和痛楚,刹那击中到我心底最深处,让我再禁不住,环住他的腰,无声地落泪。
这世间,最疼我待我最好的人,总是他。
便是他人遗弃伤害我千回万回,一回头,依然有他骨秀神清地站在原地,用他固有的温柔和包容,静静地凝望着我。只要我愿意,他总会这样拥住我,倾他所有,尽他所能,默默护我。
努力地想在他柔软的衣衫上将眼睛拭干,不让他看到我的软弱和泪水。
可没有用。所有坚强的伪装,只要一遇到他温软安静的注视,立即全然崩溃。
他用纤长微凉的指尖挑起我下颔时,我的泪水依然在流着,汪汪的泪眼,再怎么躲闪也掩饰不住。
“别去,阿墨。”他的嗓音喑哑,没有了以往好听的清越温和,感伤无力得仿若前往不测之地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专注地盯着我,他的笑意也是凄凉无限:“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放风筝一样,断了线,再抓不住。你若真能飞得高高的还罢了,我只怕你会掉下来。我已没有能力一次次地去寻找,我的美人风筝到底跌在了哪里。”
“我……我不会摔着自己。”我勉强向他笑着,反而安慰着他,“我还要回来照看三哥,一直到三哥很老了,头发都白了的时候,还要照看着三哥。如果连自己都摔了,还怎么陪着三哥走下去?”
萧宝溶黯然一笑,轻声道:“原来你也知道,三哥想你陪着三哥走下去?没有了阿墨,三哥身畔有再多的人,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
心中再次搐动。
略仰起下颔时,萧宝溶微俯了头,已亲住我颤抖的唇。
我下意识想避开,却又心疼地不忍避开。
天知道,我到底还能不能回来,能不能再见到这个付出他的生命和自由守护我的男子。
不去想早该忘记的另一个秀颀身影,我抱住萧宝溶脖颈,专注地回应他,用心地感觉他对我所有的爱惜和竭尽全力的取悦。
我们没有了彼此,都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满心荒凉,满怀寂寞。
缠绵到极处,我听到他沙哑的低低呼唤:“阿墨……”
与声音的低哑相对,是他鼻息的粗浓。那种带了欲望的喘息,我并不陌生。
当他将我轻轻扶放在榻上时,我已很清楚他想做什么。
他微凉的手挑我衣带时,我慌忙地握住,颤声道:“三哥,我……我们能在一起吗?”
萧宝溶顿住,氤氲了大片雾子的眸子迷离地在我脸上转动着,唇角慢慢颤出一抹苦笑。
他松开手,侧过身,默默地望着黑檀木屏风上萧疏的竹兰水墨画,好久,才静静地回答我:“自然……不能在一起。”
我坐起身,深埋了头,红着脸依在他身畔。
我到底习惯了听他的话,让他做决定。即便这种事,我也由他做主。如果他要,我想我也没法坚持去抗拒他,也没法抗拒得了。
他不是旁人,他是萧宝溶。举手投足都让人心驰神荡的绝世男子,为了我什么都可以付出的养兄。
我已不晓得我到底欠了他多少,更不晓得用什么方式才能还清。如果能以此弥补,令他觉得快活些,我不会在意和他更亲近些。
他本就是我最亲近的人。而且,他无论如何不会给我肮脏的感觉。
只是,他的确没法和我真正地相守相伴。他的境遇,不过比阶下囚好些;何况和我有着兄妹的名分,今生今世,也没法摆脱。
萧宝溶慢慢站起身,清寂的身形不像在踱步,倒像在飘着,被一阵冰冷的风吹着,倦乏地飘向墙边的一处花架。
一只青花瓷的细脖花瓶中,几枝金黄的腊梅疏疏朗朗地斜插着,影淡淡,香暗暗,无声地在杜蘅和银霜炭的气味中若有若无地萦绕着。
“阿墨……”他轻柔的声音,在那疏影暗香中悠悠散开:“你看这梅花,既然已给剪下来了,如果没有机会扦插成活,便只能用清水养在瓶子里了。如果有一天,连水都没有了,这梅花……”
青玉般的指甲掐着褐黑的花枝,略一用力,薄绸般的花瓣一抖,花枝已断,碎瓣零落,飘荡着跌在他脚边。
他只怔怔地手边的断枝,冰雪般的面庞似要扯开一个轻笑,终究化不开那清寂的冰雪,连唇边也泛出黯淡的青紫。
他一指甲将断枝弹落,垂了头,慢慢走向他的床榻,低声道:“不早了,阿墨,明天要赶路,快回去休息罢。”
我顺从地应了,望着他单薄的背影,腿上却灌了铅般迈不开去。
他清淡的身影转入到天青的薄帷内,身姿仿若雾气般快要消融在那种淡雅得不真切的颜色中。他的声音,也轻得像雾气,透过薄帷传出,同样不真切。
那不真切的声音,隔了好久还能在我耳边荡漾,细细地在我心间割着,“……阿墨,一定要回来。如果三哥无人可等,苟延残喘便毫无意义……三哥也累了,不想再等……”
他终于能发出一声轻笑,可那笑声中蕴出的绝望和悲凉,让我惊心动魄,忍不住想冲过去,抱住他,告诉他,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后一定天天来看他,我一定不再让他等,等得连梦里都不相信我会来看他。
我太过自私,始终一厢情愿地认定,他淡泊地从不说出对我的想念,必定可以经受得住这种想念。我假装看不到他从施予者转为被施予者的荒凉和黯然,由着他用诗书和女人排遣心底的忧思,狠着心肠让他等,让他忍,直到他等不了,忍不住,如今在和我说,累了,不想再等……
潸潸落下泪来,我正要走过去时,萧宝溶轻咳一声,抬高了声音,略带沙哑地唤道:“来人,送公主回去。”
小落、小惜等应声而入,略带诧异地望着我和萧宝溶隔着道轻帷泪落涟涟。
胡乱用袖子擦了泪,我憋着尖细的嗓音,向他高声道:“三哥,我一定会回来,一定不会让你等!”
我说着,飞快地跑出了房,奔下楼去。
冬日的夜晚,连腊梅的暗香都冷得彻骨。
或许,在寒冷的日子里生活得久了,才会连散出的香味都冰冷而绝望。
被折下的梅,维持着梅枝最后生命的水,等不下去的人……
话里话外,深浓的不祥如这惨淡的黑夜一般,再多的灯光烛火也化不开分毫。
直到坐回公主彩舆上,我还是不安着,只得令人传了唐寂前来公主府见。
因了我的缘故,唐寂在改朝换代后并未受影响,反而步步高升,目前正是京中禁卫军统领,掌握了宁都城内一半以上的兵马,皇宫内外的安全,都是他的职责范围之内。
我叫他来,只是特地吩咐了他,留心颐怀堂的动静,每日都必须亲自去巡察一次。如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询问留守在公主府的端木欢颜。
前路未卜,端木欢颜既不会武功,又双目失明,我权衡之下,到底没把这个智囊带在身边,而将他留了在京中。大敌当前,再不知未来的京中会有怎样的变故,加之萧宝溶心绪不稳,不如让端木欢颜留在京中,万一有所不测,还可帮着萧宝溶出谋划策。
“不管我和父皇、太子那里怎样,请唐将军务必保全惠王!”我疲惫地说着,给了他自由出入宫中禁地颐怀堂的手谕。
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闲月阁上吟咏着风月,静静等着我;或者,我再也回不来,他依然立于翠竹芳草间,伴着他的侍妾们弹琴画画,笑语晏晏。
一袭素影,一身清骨,是我在这人世间最后的着落之处。不论我是生是死,我总希望他还是这红尘万丈中举世无双的绝美风景。
遗世独立,萧萧落落。纵然寂寞了些,他的清雅风华,也可以是我最后的念想。
天临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我和太子萧桢带两万余兵马来到牛首山,迅速被秦易川接应过去,带往一处修缮平整的山洞中,见到了萧彦。
他果然病得厉害,我在他的榻边一边看着当地的舆形图,一边等着,守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见他迷蒙醒来。
“阿墨……”他转动着明显失了光彩的眼珠,叹道:“朕原想给你除去那个让你不痛快的祸害……可朕……怕做不到了……”
我俯下身,微笑着在他耳边道:“父皇放心。如果你不能除掉他,那么,阿墨来!欠我们父女的债,我会一一讨还!”
萧彦便笑了笑,抚摸着我的发,不知是欢喜,还是痛楚,呻吟道:“可这不该是女儿家做的事啊,不该啊……”
可什么是女儿家该做的事?
被人捆起来,奉送到仇人身边,从此以色事人,强颜欢笑?再聪明些,便如母亲那般,凭着玲珑心思,也算保全了半世的富贵荣华,却终究忍不住满心的空虚,宁愿自己在青灯古佛憔悴老去,静静度过余生。
“该我做也好,不该我做也好,我总得让自己和家人好好的。”我侧了头伏在萧彦身边,笑得很轻松,仿佛给女伴约着正要出行的深闺小姐。
可我知道,外面等我的,不是前呼后拥欢声笑语的凤鸾宝车,不是玉蝉金雀珠翠满头的闺中密友,不是草薰风暖桃李堆锦的春日风光。而是战车,军队,滴着血的刀刃和红着眼的将士。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