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寻芳

曾经,她是骄狂自负贵家小姐,他是路见不平少年剑客,误打误撞出纯净青涩的少年情怀。 再见,她是兄长强占的南朝公主,他是北朝皇位年轻继承人,那场青山翠竹间的纯真恋曲,竟是天之骄子假面相逢。 她又怎知,视她如珠如宝的南朝皇室,会在兵临城下时,将她当作了祭品? 他又怎知,当他请求兄长相助寻找伊人时,伊人正被捆为人质,奉上兄长的龙榻? 当她备受蹂躏时,她听到曾经恋人在门外轻笑而去。 当他倾心相待时,她反目相向,将他擒为阶下之囚。 南朝北朝,四位君主,先后她因而亡。 她说,预言天定,我是亡国妖孽;他说,我必夺天下,只为天下有你。

第79章 孤影淡,芳心向春尽(二)
第二天上午,式微宫总管来报,故齐废后吴氏在式微宫中病殁。我随即令礼部将她按贵人之礼装裹,预备随葬简陵之中。
当日的吴相一党,早在惠王和萧彦的联合清洗下倒得七七八八,何况吴后在齐时便已被废,她的死亡,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朝臣的注意。至于那个宫女,更是无人理会其死活了。
——事实上我也不愿理会这宫女和吴皇后会怎么死。只要这两个到现在还试图来害我的人从此自我眼前永远消失,其他都不重要。
倒是我遇刺的事引来了很多的人关注。
萧彦在我遇刺当天便送来了安神汤,第二日更让我自己到宫中侍卫和禁卫军中挑选高手,建立单独的卫队,贴身保护我的安全;与我亲近的尉迟玮、晏奕帆等人,慰问之余,也纷纷推荐高手到公主府。我趁机便将原来惠王府的韦开、韦卓等人再次调回自己身畔,渐渐让安平公主府有了惠王府兴盛时的景象。
可惜缺少了我那轻裘缓带温文清逸的三哥,午夜梦回,也只能瞪着黑黢黢的窗外,细细地回忆往年这里的繁华热闹,欢声笑语。那总是萦在鼻尖的淡淡杜蘅清香,仿若永远不会消失。
萧宝溶听说正在修葺的简陵有他的一份时,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感想,他身畔的人永远只看到他安静恬和的一面,居然回报说是萧宝溶对梁帝的这份恩典极是感激,看来挺高兴的。
我这三哥的性子,也太过温文内敛了,也不知会不会把自己给憋坏。
梁天临元年十月,北魏兵马在拓跋轲的亲自率领下,兵分三路,连拔数城,逼近广陵。怀德大将军秦易川,乃是萧彦手下第一凶猛的将领,死守要塞,到底敌不住数倍于己的敌军,飞马向朝廷求援。
这时刑部大牢也连连传出讯息。先是有两名狱卒无故晕倒了半天,但大牢中并未出现别的异样;再就是身份不明的高手假扮安平公主府的内侍,带了我的手谕,径入囚禁拓跋顼的石室,打算带走拓跋顼。
幸亏吏部官员自晏奕帆以下,大多是公主府的常客,眼见这内侍面生,一边拖延时间,一边飞马来问。我料着必是魏帝拓跋轲派的奸细混了过去,令他们即刻将来人擒杀。
等我带了端木欢颜和一众侍卫等人赶过去时,刑部大牢已经血流成河。
那伪装成我府中内侍的奸细,以及他所带的随从,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显然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死士,一意要将他们的皇太弟救回去了。
可惜这里到底还是大梁地域,以十敌一拿不下,那就二十敌一,五十敌一……
在死四十余人,伤百余人后,那七名奸细终于被全部格杀。听说,本来还有两个重伤未死的,眼见冲不出去了,将自己最后的一刀砍向了自己的胸膛。
满身鲜血却唯一还站着的人,是拓跋顼。我从没看到过他这么可怖的脸色。
他依旧戴着特制的手镣足铐,明显有着刀剑的砍痕,可终究还是紧紧束缚着他的行动,无奈地折射着莹然的血光。而他那素来白皙秀致的面庞,此时溅了大片的血渍,连眼底跳动的,也是激烈的血红,火一般快要点燃眼前所有的敌人。
眼神刮到我身上时,终于顿在我面容,狠狠地剜着。
“萧——宝——墨!好一个安平公主!”他努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字一顿说着,尖锐如刀锋,努力刺向我,像是想用自己的恨毒通过话语将我钉伤,钉死。
在不见天日的密牢中呆了半年多,他的唇边血色尽褪,淡得发青。有一滴鲜血像花一样绽在唇边,如森黯肃杀的奈河桥畔开出的死亡之花,格外的艳丽妖娆,却因着周围的诡异氛围让人觉出了致命的威胁。
我下意识地想退后一步,却发现身后便是大群簇拥着我的侍卫。
我是安平公主,退无可退。
身后有人在悄悄地告诉:“这位魏国王爷的身手可真还真了得,给关了这么久,又有镣铐锁着,一路照样帮着动手,伤了不少我们的人呢!”
挺直了脊梁,我不去看他身上好几处流着血的伤口,淡然说道:“皇太弟殿下有何见教?”
青白的唇咧上一咧,他扯出的笑容悲怆而凄厉,“我能有何见教?公主雄才伟略,手段高明,拓跋顼甘拜下风!”
这些来救我的人显然是他所认识的魏国高手,舍命来救却尽数魂断异国,想他不悲不恨也不可能。这些人以安平公主使者的名义来救人,一则因为我如今备受梁帝宠信,对吏部有极大影响力;二则未必不是想着便是我知道了,我可能会看在当日和他的情分上,睁一眼闭一眼由他过去。
可我在魏人手中受尽折辱,如果让拓跋轲在我眼皮子底下将弟弟救走,他更该瞧不起我,认为南朝无人,而我安平公主更是只配由他揉圆捏扁、百般羞辱了。我偏要他知道,我不可能如寻常庸懦女子一般,一辈子以色事人,让别人要操纵自己的命运。
如今我在操控他弟弟的命运,但我更渴望有一日能操控这个带给我奇耻大辱的男人的命运。
他羞辱了我不算,连带萧宝溶都给他牵累得一败涂地,险些性命不保。
我要他死,最好是生不如死!
不去探究拓跋顼眼底有着多少的恨和怒,我冷冷扫一眼地上的尸首,扬声喝命:“来人,割下这些人的脑袋,用石灰腌了,连夜送到江北的魏营去,交给拓跋轲。就说是我安平公主的话,听说他要南伐,特地为他备了表礼以壮大魏皇帝陛下行色,以壮大魏铁骑声威!”
“萧宝墨!他们都死了,你也不放他们安生吗?”
拓跋顼惊痛,被脚镣束缚得无法挪动大步的双脚努力地抢上前来,气势凶狠得恨不能将我一口吞下肚去。
一旁早有侍卫照应,见他行动,将长剑连鞘举起,狠狠一击,正在他的双腿腿窝处。
沉重的击打声中,只听他闷哼一声,身体已经倾落,连跪都跪不住,一头仆倒在那满是断手断脚的血泊中,满头冷汗,半天支不起身来。
那击打声并不高,可不知怎的,也似有根无形的木棍击在我心口一样,疼得我快要喘不过气。
但对上拓跋顼那盈了冰霜的墨色眼眸,读出其中满满的恨意,我又莫名地镇定下来,别过脸不看他,冷淡地继续吩咐着:“顺便告诉拓跋轲,本月廿八,是圣武天王大殓的日子。到时我会拿他的好弟弟生殉于简陵,以报昔日大恩!知他大魏铁骑天下无双,我看他能不能在这十一二天内打到宁都来,从陵墓里挖出他的宝贝弟弟去!”
这一回,拓跋顼再没厉声呼喝或有什么过激行为,只听金属磨擦声呕哑地刮过,定睛细看时,原来他正伸出右手五指,狠命地揪拉着套于手腕间的镣铐。
生冷的镣铐边缘深深地陷入肉中,割破了肌肤,在渐干的血渍上又漫过潋滟夺目的鲜红,慢慢沿着手指滑落,一滴一滴,滴落于地上生者或死者的血泊,嗒然有声。
我狠了心不再去看他,迈着故作从容的步伐,同来时一样,保持着自己的高贵和尊严,迤逦着绛红色折枝梅花纹百褶长裙,一步接一步,稳稳踏出大牢去。
沿路都有侍女们跟着收拾着裙裾,不让裙摆拖曳到血污上。——便是偶尔溅上了一点半点,也不打紧。这样深绛的颜色,绝对会将那血迹悄然隐去,不露分毫。
就如身子脏了,再脏一点也没关系;再如手上死的人多了,再多死上几个,也便麻木了。
可萧彦还说,我缺少了掌权最重要的气质:无情。
无情……
踏上侧面的石阶,拾步而上走出石牢时,我再往拓跋顼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依旧垂着头,盯着手腕上蜿蜒而下的鲜血,出神地像看着春日里缓缓盛开的花。
栗色的头发许久不曾修剪,更加长了,缭乱地披散在肩上,一缕一缕地微微蜷着,像要缠上人的心头来。
心头闷闷的痛开始尖锐。
吏部尚书晏奕帆送我上轿时,我到底忍不住,向他招了招手。
“奕帆,将拓跋顼送回石牢后,找个可靠的好大夫给他看下伤,缺什么药,记得到公主府来取。”
晏奕帆见我吩咐得郑重,即刻应了:“公主放心!只要公主想他活着,下官绝不让他死去!”
我眯了眯眼,沉声道:“我要他在廿八之前,能活蹦乱跳地被关入简陵!”
晏奕帆怔了怔,虽是不解,依旧很快答道:“行,下官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给他治伤!”
这事在当天便被禀知了天临帝萧彦,听说他当即便挥挥手,让按公主说得办。
到第二日和他一起用了午膳后,萧彦笑道:“丫头,你也真够毒的!朕本想着这拓跋轲委实太过无礼,打算亲自领兵过去征讨,顺便拿他弟弟斩了祭旗呢!你却拿他弟弟生殉萧宝隽,就气他纵然本领通天,也没法在廿八就打到宁都来救人。想他一世无情无义,心狠手辣,独独疼爱着这个弟弟。如今让他想象着自己弟弟不得不在黑暗的坟墓里等死,纵然手提千军万马也无可奈何,不知会作何感想?”
拓跋轲会怎样想?会难过吗?
我不知道。
这人永远心如铁石,薄情寡义,唯一的软肋,大约也只有拓跋顼了。
“无论如何,那是他的弟弟。他自己想打想杀是一回事,被人当成牲畜殉入仇人陵墓是另一回事。何况给牺牲的又是名正言顺的北魏储君,以他的自尊和骄傲,大约怎么也不会快活。”我快意地轻笑,“父皇,我只要想到拓跋轲会因此坐立不安,睡不安席,我就高兴得很!”
萧彦深深望着我,叹道:“看来你在北魏……着实吃足了苦头。”
再次被人提起往事,我的脸色应该有些发白。但我努力地振足了精神,若无其事道:“多些经历未必是坏事。不然,我还是以前那个不知忧患不知死活的齐国公主,早给人暗算得死无全尸了。”
萧彦点头道:“怪不得你一心想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大约也是总不安心,希望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罢?也好,父皇已经这么大年岁,也不知还能保护你多久,你学着保护自己总是没错的。”
他转头又问我有没有中意的男子,可以择作东床驸马;我却记起了他有多处旧伤,逢着湿冷的天气便会发作,也追问太医院的用药情况。
彼是衰柳掩映,残荷乱舞,菊英零落,正是暮秋初冬萧索天气,最易动人愁怀。但我和萧彦并坐于榻边,像任何一对民间的父女般絮絮说着家常,倒也不觉得冷。
可皇宫东北角的颐怀堂冷不冷?那些杜蘅兰若,到了秋冬季节,连香气都清冷清冷的。萧宝溶一向怕冷,以往住的翠玉楼一早便会用上银霜炭。
还有刑部的密牢,那里太冷了,即便拓跋顼那样健壮的男子,大约也会觉得冷吧?
或许,天底下有一种冷,叫孤寂。
送那些奸细人头回北魏的使者,没几天便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我饶有兴趣地召来询问时,发现一切均如所料。
拓跋轲一如既往地冷漠无情,对使臣和使臣带来的“贺礼”及传话同样地冷淡,或者说,表面非常冷淡,看不出一丝恼怒之意,甚至按照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惯例,客客气气将使臣放了回来。
果然是喜怒不形于色。
我正抚掌细想时,使臣期期艾艾加了一句:“我们走时,魏帝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迟疑半天,使臣终于说出口来:“他说,他的弟弟给圣武天王殉葬,圣武天王的妹妹给他殉葬,倒也公平得很。”
我闻言已微笑起来。
我人在南方,如今寸步不出宁都,行动便是数百人相拥相护,防卫极是严密,他想再抓我,也只是做梦。明知其不可行,还说出让我殉葬的话,白白让我起戒心,已经不像那个隐忍不发城府极深的冷血帝王了。
好吧,你慢慢气愤吧!你越气愤,我越开心。
这笔债,总要一点一点要回来,直至最后要你的命!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