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蓬

登天犹如上岸,成仙=有了编制。 天庭是壁垒森严的大厂,神仙皆是卷生卷死的打工人 天蓬埋头苦干了八百年,上司踩着他的kpi步步高升,他还是天疆水师中那个倒霉催的小社畜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只猴子 一切从此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第十章:前世今生
1、路在何方
天篷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醒来的时候,脑海空空,要过了很久很久才能明白,那建木之心中恍如隔世的一切,居然并非大梦一场。
锦麟说,我们会死,而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他醒来之后发现,这两件事情,都没有成真。
“叛天罪龙元神魂魄已灭。”太白金星在他的床榻之前笑得一脸和气,说,“天篷元帅,此战居功至伟,当真是辛苦你了。”
天篷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在床榻上扭过头来看着太白金星,像是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张须发皆白、眉目带笑的老脸。
叛天罪龙……元神魂魄已灭。
默念这几个字,他觉得心中麻木到极点,用力用指甲掐入自己的皮肉,竟也一无感觉。
“建木的灵枢破封了吗。”他木然问道。
“那怎么会。”太白金星和善地笑了,“有天蓬元帅和齐天大圣的力阻,更有老君一早筹谋设防,那小小罪龙的机心怎能得逞呢,是不是元帅?”
天篷依旧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理应震惊极了,但此刻所有的情绪都像是沉于万里海下一样,被水压压制得混混沌沌,无从爆发。他恍惚皱起眉头,半晌问:“齐天大圣……?”
太白金星笑得弯起眼睛:“元帅为了天庭大计,真是心无旁骛了。早在封天大典之前,孙悟空已然被召回天庭,封做了齐天大圣呀。当日弥罗宫外,他就在封天台下同观盛礼呢。”
天篷眼中动了一动,错愕终于自木然的心中破裂出来。
太白金星悠长地舒了口气,拱手向天,说:“也是幸而老君一早觉察出——封天圣器在那时失盗,只怕深有内情,这才早早在建木之外布置了固封法阵,又调来天疆战神和下界这只猴儿以备不测。孙悟空天生地化,不为五行所侵,当真一身难得能为,若不是他及时闯入建木天门中去援助元帅,只怕真的要让那罪龙心机得逞,毁坏了神木根本呢。”
天篷翻身坐了起来,目光笔直插入太白金星的双眼之中。
“是孙悟空阻住了锦麟……拦住了她去破封灵枢?!”
“哎,不可这么说。”太白金星摆了摆手,依旧是一团和气,“大圣扶着元帅出离建木之后,可是将这一场大大的功劳全都推在了元帅头上。他说自己进入建木之时,已经见元帅您与罪龙血战百合,元帅身上受的这些伤势,足以为证了。”
天篷觉得眼前一黑。
这黑暗不是闪瞬而过,而是渐渐渐渐遮蔽了他的双眼,封满了他的脑海,让他心中再一次只觉得空空如也。
……那猴子,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也许太白金星告诉他,天篷在建木中如今身处凶险;也许他们一早感受到了锦麟催逼出的内丹之力,对他说,有人在其中试图摧毁这座洪荒巨树、释放其中的妖王;也许,孙悟空还以为,他这一次是帮了自己、阻了妖王复活,救了十方世界的亿万苍生……
猴子啊猴子。天篷想。
猴子啊猴子。
“他在哪儿……”他支离破碎地问出。
“元帅耐心养伤,伤愈之日,自然见得到大圣了。”
太白金星依然只是微微而笑,双眼里头又是亲切,又是安抚,让天篷与之相对时,只觉得由衷寒冷。
***
天篷想过,自己大概是真的躺了很久,但得知如今所在养伤的地方竟然是新建成的水师左帅府时,依旧吃了一惊。府中天庭指派给他的一应侍卫婢女对他恭恭敬敬,笑盈盈地告诉他“三月三的瑶池盛宴就要开启”时,他才明白,那不是自己以为的那场封天大典之后的瑶池盛宴——自己距离进入建木之心那一天,已经过去一年有余了。
……这一年里,天蓬元帅即便横在床上人事不省,也因“捍卫建木灵枢有功”而被加封厚赐,帅位又升一级,彻底凌驾于右帅之上;孙悟空日子过得也很舒坦,听一众手下说,玉帝也为他修造了大圣府,又在太白金星谏言之下,指了蟠桃御园给他管理。
让一只猴子去管桃园,天篷想,这漫天神仙,太有想法。
至于锦麟,天篷听手下和侍女们悄悄议论过她,“好一条处心积虑的妖龙”,他们心有余悸地说,“据说那日芴大人喝醉了酒,是她从大人胸膛中将封天圣器偷走的。那圣器被她封于自己内丹之中,竟然丝毫不露破绽,可见能耐也是不小了。幸亏老君和玉帝圣明,这才没让她得了逞,不然啊……”
那些声音听在天篷耳朵里,声声作涩,像针刺着他的血肉,将他满心的麻木一一刺穿。
是吗。他想。原来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吗。太上老君一早就在建木之外布置了严密法阵,就是为了防着封天之时出现不测——若是那日天篷顺利封天,皆大欢喜,若是真的出了异状,那么耗费老君诸多法力、调动一天雄兵悍将,也终能平息。对,他们想到了,也防住了,天篷和孙悟空因为“阻拦罪龙有功”而双双受了封赏,被推上荣耀之地,然后呢?这一切,就不再提了吗?天庭的行径,万年前的内战,紫微大帝的坚守,锦麟的复仇……这万年以来密不透风的一场丑陋秘密,就这样无人问津,从此过去了吗?
……那怎么可以。
天篷想,那怎么可以。
他早已不想当这个神仙了,以自身所有的一切去执礼封天,为的不过是胸中一句无亏无欠,现在,他知道了,不是无亏无欠的。天庭欠他。他们欠了下界亿万苍生一句实话。就是这句实话,让他这一生所相信过的所有东西,如今尽成笑谈。
……锦麟。天篷颤然苦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可若锦麟一早说了,他会信吗?
天篷扪心自问。会吗?
说实话,他不知道。他不能退回当初去模拟如今的答案,他此刻的懊恼会美化这个答案,任何细枝末节的变化也都会左右这个答案。“我不能冒这个险”,锦麟在建木之心中对他说过,“就算是为你,也不能。”
天篷合拢双眼,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办?
装作一无所知,安享玉帝厚赐吗?那不可能,要是他有这样看得开,压根走不到如今这样的地步。而振臂一呼,将这件事情昭告天下吗……?如果能做得到,锦麟为什么不去做呢?他何来自信,能比锦麟做得更好呢。
混沌良久之后,天篷眼中慢慢亮了起来。
——距离下一个封天大典,还有千年。
千年时光,天篷有得是时间磨练自己,有得是机会争光显荣,若是千年以后,能够迎来真正的战神之名,那么他即可再一次进入建木之心中!!
想到此处,他一颗心终于再一次激烈搏动起来。“战神”二字实在是他这样出身兵卒的小神望尘莫及的荣耀,是的,很难,但是,终于是有了这一线希望。他在所有死路之中,唯一能找到的活路只有这一条。只要能够再入建木之心,那么……锦麟此生未尽之事,他可以帮她做完!
天篷翻身扶着床榻坐了起来,周身因激动而簌簌颤抖。
要忍要忍。他告诉自己,要像锦麟那样忍耐,忍上一千年!这件事绝不能露出破绽,绝不能对人提起,除了……
他觉得热流在他周身涌动,即将出口的三个字让他心中滚烫。
除了孙悟空。
猴子那性子,会坏他的事的,他只有最后一刻才能让他帮忙。那么,最好有个办法能把猴子一起引到建木之外为自己掠阵……不急,不急。天篷复杂而激烈地想着,还有时间,还有一千年!他终究能想出最好的办法来的。
天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醒来多日之后,他第一次觉得,是要把伤尽快养好,尽早下床了。因为,脚下终于有了该去的方向。
***
“天篷元帅沉睡经年,终于苏醒”,得知此事后,玉帝特下嘉表以示慰劳,随着文书送到,一众神僚自然也熙熙攘攘地来了。如今天篷身在高位,登门探望道贺的神仙们有些纯粹是按惯例结交攀附,有些倒也真心实意是对他怀着敬重——大多数神仙们并不知道建木之心中深藏的秘密,他们当真以为罪龙锦麟处心积虑埋伏在天庭中欺骗了所有人,最后一刻,是依托了天篷元帅临危不乱舍身力阻才稳住了一天安宁的。对于这些神僚,天篷守口如瓶,他耐着性子应酬了许多天,后来实在烦不胜烦,以尚需静养为由闭门谢了客。而这些天他向属下问的最多的问题是:那猴子还没来吗?
天篷心里有些沉不住气。自锦麟死去之后,他自觉在天庭再也没有个可以安心说上一句话的神仙,一一数来,倒是很想念那只猴子。凭孙悟空的脾气,这一年来,在天上当真安分得下吗?有没有再惹出什么麻烦?诸神已然习惯了他吗?追问之下,侍女告诉他,大圣在蟠桃园内日日过得快活极了,因封天大典上一战显荣,天上诸神都很恭敬他,玉帝又允了他日后将他花果山中的猴子猴孙都接到天庭收编为兵卒由他带领,“所以大圣不来看元帅,是实在没有得空儿吧?”
天篷愕然听罢,心里慢慢平静了下去。
……是吗。他想。这只猴子知足了。他要的敬重,尊崇,猴子猴孙,如今都在身边。
玉帝和老君,真是好高明的手段。
“元帅笑什么?”侍女惊讶地问。
天篷摇了摇头,默默把唇边的冷笑收拢回来。
为了掩饰这一场惊天丑闻,天庭做的功夫着实不小,孙悟空一跃成了英雄,所以任他讨价还价,天庭竟也允了。他们想必以为,自己也和猴子一样对于建木之心中真正的秘密一无所知,或是即便知道了,如今受了这些封赏也理应欢喜得晕头吧?只是这一次,他们想错了。天庭不知道天篷的脾气,也不知道这猴子的脾气,无论怎样安抚收买,临到最后一刻,他们会失望的。
想到这里,天篷胸中汹涌滚动着一种畅快。你等着。他想。
你们给我等着……!
2、原来如此
天篷谢客多日后,侍女禀报,又有人前来探望。
“我不想见。”天篷照例说。那时他已能下床走动,一副身躯躺了一年有余,身上的僵硬还需要时日才能慢慢散去。
“广寒仙子说,她很想念元帅。”
天篷一愣,五根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桌角。
哦……嫦娥。他想。这么说来,他已经一年有余没有见过嫦娥。
她比之封天大典的时候又清瘦了许多。由侍女引着进入左帅府中来至天篷面前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低头向地,身子瑟缩在那领已然显旧的雪白羽纱中,依旧像是用手一碰就会融化了的雪片。
天篷再见她,心中乍寒乍暖,却已经没有了昔日那种波澜。他不免想到,要是那日夜里没有在花丛中撞破芴仙官对她的一场非礼,自己没有坏了锦麟的计划而是让那条小龙将自身融入青木骨中去到了建木之心,那么如今的事情会是怎样?他想不到结局,面对此刻谨小慎微的嫦娥,也毫无立场可以去迁怪。一如既往,他在嫦娥面前温和下来,像是见了老友,心中终于有些温暖,而嫦娥始终低头,未敢看他。
嫦娥带来了吴刚酿造的桂花酒,天篷命人斟了两杯,让了三次,嫦娥才欠身座下,开口时,轻声说:“我也没想到,您那个叫做锦麟的手下会藏着这样的机心。”
天篷拿杯子的手顿了一顿。为这层莫名的疏远,也为她话语中提及的名字。
“……不要提她。”天篷说。
嫦娥勉强露出笑容。
“将军……哦,不,元帅。您一身能为,如今终于见了天日,等养好了伤势,玉帝想来另有重任。元帅,嫦娥恭喜您,自此之后得升灵霄宝殿,与一班重臣同列。”
天篷捏着酒杯,良久良久,久到嫦娥端着杯子敬酒的手都在微微发颤,他终于合上眼睛将杯中桂花酿一饮而尽。
“喝酒吧。”他说。
什么也别再说。喝酒吧。
如今的嫦娥与往日再不相同。天篷不想追问她这一年来过得怎样,也不想追问她这些话语在清冷寂寞的广寒宫中操练了多久。他可以想见,嫦娥的日子重回寂寞后是何等难挨,她说过,“我够了,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这无可厚非。他只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在静静地替她难过——这个自人间而来的小小仙子,如今已然越来越像是神仙。
一如那时他并没有把青鸳未死的秘密告诉嫦娥,此刻,他也并没对她透露任何一句天庭的秘密。纵然这些话已然三山五岳一样压在他胸口。
要忍,要忍。天篷将桂花酒流水一样倾倒入喉咙中,告诉自己,要像锦麟一样忍耐,忍上一千年。一千年后,终有一个真相,要大白于天下。
嫦娥看着他,自始至终脸色苍白,此刻牙齿更是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
天篷终于觉得不对劲。
桂花酒酒性轻薄,入口如泉,凭他的修为是喝上半个晚上也不会醉的。而这一次两杯酒下了肚,天篷觉得一股莫名的眩晕自脑海中扩散了开去。这股眩晕让他迷惘,仿佛身躯渐渐腾起、眼前一切卷成漩涡,似远似近,已失真实。
“……这是什么?”
他问。
“天篷……对不起。”
嫦娥看着他,蓦然涌出两行眼泪。
天篷放下酒杯时,失手按翻了桌案,盛酒的小壶翻倒在地,一霎时,异样香气盈满一室。
嫦娥在他面前歪斜下去。眼前的一切也歪斜下去。天篷意识到,是自己摔倒了。他头颅钝重地磕在地上,目视着眼前潺潺涌出酒壶的细流,混沌地想到,这香气这样浓郁,不是桂花酒的味道,倒像是凝淬了瑶池之中的三千花蕊……
“离魂引?”
这是他失去神智前最后的问题。嫦娥没有回答,慢慢用双手掩住了面颊。
***
下界众生肉身陨灭后,魂魄归于酆都,由鬼帝阎君判入三途再世轮回;而天庭诸神一旦获罪贬黜下界或是身死,则会归于十方境界司中的“赏罚部”,度量身前功罪,从而决定来世起点。
天篷被两盆冷水泼醒后,发现自己罪链加身,跪于赏罚部大堂之下,一部兵卒分列两旁,各自手持水火棍敲震着地面,金面如铁,向他冷眼而视。
“……我犯了什么罪?”天篷脑中依旧浑噩着,问。
“天篷元帅,锁神台上你已然什么都招了,现在又来装什么糊涂呢?”
一个犹如钢锯挫着老木一样难听的声音让天篷浑身一震,他骤然抬头,越过判台,看到了高高在上的一张青黄冷硬的长脸。
“是你……!?”天篷脱口而出。
芴仙官一脸冷笑,俯视着天篷的一双刀子雕刻一样的眼睛之中,丝毫没有掩饰森然恶意。
“世事无常啊,是不是?谁能想到,元帅从一介天兵一跃成了二品大员,竟然不念天恩以图回报,反而妄自尊大不把天威放在眼里,去行出了调戏仙子这么下作的事情来!”那块芴板涩声笑道,“这赏罚册上,该给元帅判个什么题目呢?”
天篷心中轰隆隆地巨震着。他在说什么?自己什么时候调戏了仙子?锁神台上,又是什么时候招了供……?
见天篷一脸惊愕,芴仙官眼中得意非凡,狞笑着一挥手:“来啊!让他看看清楚!”
两列兵卒的水火棍高高扬起,同时敲震在地上,巨震让天篷脑中嗡鸣,一幕幕画面自记忆之中翻涌上来呈现在他的眼底——左帅府邸之中,他醉倒在地,顷刻间被涌出来的十数天兵绑去了锁神台上;铜柱之下,诸神观罚,他对神官承认,是自己醉酒之下调戏嫦娥,被拒之后,更要非礼;一天诸神窃窃私语,惊讶喟叹,而嫦娥始终沉默地低着头,双眼含泪,在锁神台下不发一言……最后的一幕画面,天篷的脑海里只有一片雪亮,他想了良久才想明白,那是天雷落下,击入了自己的灵台。
……我死了。
天篷终于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我死了!此时此刻,我的肉身依旧悬挂于锁神台上,而跪在这里罪链加身的,只是我的一缕魂魄了!!
天篷脑中的混沌像是被狂风吹尽,如观肺腑一样,他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同时也看到了,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了这个结局的过程。
……这一结局,想必是早早拟定的吧?
自他醒来,从没有人问过他关于锦麟的任何问题——她为何叛天?为何要释放“妖王”?她跟你说过些什么?你……真的一无所知吗?
是,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些问题,太白金星向他微笑,告诉他一切已然翻页;一众侍女与手下对他恭恭敬敬,让他安心养伤;就连目光如炬的太上老君,也并没差人问他一句——锦麟是你的手下龙使,天篷元帅,你真能撇清自己,说上一句这叛天之行,与自己无关吗?
他们不问,因为他们心中早有了定见。按照上位诸神心照不宣的成规,无论天篷是否与此事有所瓜葛,是否知道了天庭的秘密,将他留在天上,都是祸患。而封天大典之上,他又确是赫赫扬扬地立下一场“功劳”,为了掩盖天庭的秘密,“功劳”当然是要赏的,在赏功之后拿个罪名将他再拉下神位,抹了此生记忆贬下天庭,当然要比公然问罪隐晦许多,堂皇许多,干净许多。
一幕一幕追问浮出了答案,天篷心中连恨意也没有了,他只是惊叹,自己怎么可能这样愚蠢,竟还想着一千年后,会有真相大白于天下!
“离魂引是西王母取瑶池三千色花花蕊炼就的灵药,给人灌了下去,有搅乱灵修之效,可叫人一时失智、神魂颠倒。”所以,锁神台上,他已然什么都招了,这一场天罚,众人见证,罪证确凿。
……是你们厉害,是你们厉害。天篷终于放声大笑。
一众兵卒愕然着,而芴仙官面无表情。“你笑什么?”他冷冷问。
“我笑世事果然无常!”天篷目视这块芴板,轻蔑到说出这句话时,连眼底都在冷笑,“芴大人当日身居高位,如今换到了这十方境界司小小赏罚部的判官位置上,还坐得习惯吗?”
芴仙官额头绽出青筋,半晌,狞笑:“天篷元帅,你已然只剩下一缕残魂了,我何必同你计较?只是,本官也为你可惜得很!可惜你当年在下界大小也算一方妖王,一辈子汲汲营营攒下了那么点儿家私,拱手送上天来当成了神仙,如今也不过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这才真是可笑!哈哈哈哈哈!!!”
森然大堂上回荡着芴仙官锯锉一样的笑声,天篷猛地挺身挣扎,顷刻间又被锁魂的罪链束得更紧。
“笑话……!”他早已不存在什么肺腑,“胸中大怒”更是无从说起,但芴仙官尖酸的一句话依然让他整个魂魄都如焚烧一般滚烫起来,“我堂堂正正做了十世好人才被选入建木上托生成神!你们要给我定下罪名,无妨!可我自己知道,‘汲汲营营’四个字,这辈子、上辈子,都安不到我天篷头上!!!”
吼完了,天篷才觉得荒谬。自己已然死了呀。一个已死的神仙,注定此后永生永世不必再想什么善终善果,他最后计较的事情,居然是这一件。
芴仙官愕然一瞬,下一刻,眼中炸出的神色见只能被称为惊喜。
“你不知道……”他说,下一刻,他放声大笑:“妙极,妙极!原来你不知道!!”
天篷惊疑之中,芴仙官已然笑出眼泪,他抖手将面前的簿册掷下桌台扔到了天篷面前:“好一个清高的天篷元帅!自己看!看清楚你是以什么下作手段钻入我们清圣天庭的!”
簿册半卷在自己眼前,那上面,字字清晰——
“西牛贺州猪妖刚鬣,修为一千八百载,向天纳贡三百六十载,愿尽供家私以捐神位,由天疆水师副帅引荐,特允魂魄投于建木中,以待来日充补兵缺。”
天篷把这短短两列文字看了三遍,每看一遍,心中便沉没一分,最后一遍看完,终于有了没顶之感。
十世好人?
凛凛清白?
俯仰无愧?
不,不存在的。
……真好笑。他想。真是好笑。所以,昔日的水师副帅,如今的水军元帅,在面对天篷时,会那么多次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如果他早一点知道这一切,知道自己的来处与手段,他这一生,还会活成如今这个模样吗?如果早有人告诉他——“天篷,你不必这么累的,你所谓的尊严与坚守从一开始便是笑谈,若真论起这四个字,你这个人本不会出现在天庭之内”,那样,他对这一天诸神、天条天道,还会有这么多心有不甘的问题吗?
天篷以一缕魂魄的姿态默然合拢了双眼。耳边,芴仙官笑声不绝,森然宣判——
“天篷元帅,咱们不要辜负了你的来处,永生永世,做回你的猪去吧!”
3、我叫猪刚烈
人间的猪圈中,一窝小崽落生了。
母猪一胎生了十二只小猪,有黑有花,各自啼叫不休,挤在母亲怀中争着吃奶。唯有一只黑色小猪自落生起便与众不同,既不啼叫,也不争食,其他兄弟自他身上爬过、将它挤开,它一如尸体一样滚了两滚,就此不动。
它不是死了,而是在睁着眼睛看天。
风高云淡,湛湛晴朗。这只小猪的眼中却像是被冰封了一样,没有任何温度与波澜。
……够狠。
天篷想。
芴仙官没有依律抹去他的记忆。他要他清醒,带着前生所有记忆今生滚在泥泞的猪圈中做一辈子口不能言只能自泔水中刨食的畜生。来生,再来生,永生永世,不用问,猪圈会是天篷的永劫之地。
够狠。天篷颤然冷笑,合拢双眼。
后来他饿死了,被人间的主户把肉腌起来吃了一半,挑去集市上卖了一半。
后来他再世托生,换了一个猪圈,换了一身皮色。被身边的兄弟爬过身躯拱到一边时,依旧一动不动,眼望青天。
后来他托生了许多次,不用问次次都是猪命,有时候心头火起,张口咬死了一圈小猪,被主户当作妖怪请来道士绑起来驱法驱了三天,一顿生生打死,再托生时,也不过还是猪圈。
后来次数太多,多到天篷也忘了计数自己已然做了多少辈子的猪,他终于觉得,自己服了。如果此刻芴仙官站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给他跪下,说我错了,罚我吧,应当的,只是别再让我带着天庭中记忆了。除了这个,什么都好,什么都是我罪有应得。求你了。
可是,当然,芴仙官从没出现在他面前过。
来找他的,是另一个神仙。
想来这位神仙下界前夕是打扮了一番的,他穿着一身锦缎,戴着镶玉的帽子,将自己包裹得像个发迹的地主老财,深一脚浅一脚蹚入猪圈中,站在天篷面前摇头叹气。
“刚鬣啊刚鬣。”他说,“你何苦呢。”
天篷骤然睁开了眼睛。
他那时出生第三天,寸食未进,已然又要饿死,但这个声音太熟悉,回荡在他的脑海中又太惨痛了,看到眼前一张浑圆的脸和伸到自己面前的那五根肉滚滚的手指头时,他再无其他想法,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唉呦呦呦呦!!!”
天疆三十六万水师元帅在人间的猪圈里大声惨叫。
元帅激起了护体神气,天篷觉得牙齿在口中绽裂,他不管,依旧死死咬住嘴里的手指,直咬得满腔怒火再无归处,慢慢变成冷意灭在了胸中。
饶是有神气护体,元帅也已然痛得脸都皱成了包子,他抬脚想要踹眼前这头满嘴鲜血的小猪,终究忍住了,抽出手指后,咧着嘴吹了伤口半晌,狠狠叹气说:“喝了我一口神仙血,算是你的造化!没良心的小子……”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天篷开了口。一口神仙血下肚,他已能口吐人言。
“告诉你什么?”元帅没好气地问。
“我并不是做了十世好人才得了仙位的……!”天篷用尽力气说。
元帅哑然片刻,复又苦笑:“告诉你干嘛呀。你挺想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个猪妖吗?”
“我给了你一千八百年的家当,就买了个天兵吗?”天篷怒视着他,恨不得重新一口咬在他的脸上。
“你以为天兵就那么好买吗?!”元帅瞪起眼睛,立刻掰开手指给他算帐:“我也是打点了多少关系疏通了多少人脉,这才……”
“我看过簿册。”天篷打断他,“那些供奉,肉身成神都够买一个将军了!你许我的,本是副帅之职吧?”
“你小子……”元帅喃喃了一声,一脸糟心,“我当了元帅,自然会慢慢提拔你当副帅!只是你要等啊!谁让你只等了八百年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咱们讲话也要凭良心,这八百年来我对你格外不错,你没觉着吗?”
天篷瞪视着他。
……是。格外不错。这话天篷无法反驳。他在天庭中从未当真看得起自己这位上司,诸神赞他八面玲珑、熟知圣意,而天篷只觉得他口中的每一句话、行出的每一件事都透着庸庸无能四个字——身居高位,却不求建树,执掌三十六万水师,却从不知为属下争利,终日将天规天条嚼在嘴里绑在心中,律人极严,律己极宽,稍有风吹草动便竖起一身鳞甲,随时准备着丢卒保车……哪怕,这卒子也曾为他冲杀疆场、历经百战,赢来他水师元帅一身的赫赫功劳。
可是,他待天篷,已然格外不错。如今想来,他告诫天篷的每一句话,都是想让他像是自己那样,在天庭当中,做一个合格的神仙。
“……你走吧。”天篷扭过了头去。
“我说,刚鬣呀……”元帅望着他,似乎是想要笑一笑。
“你走!”
天篷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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